第九章 發電機

正是他的凜然威嚴,他的蔑視,以及他們自己的慌張——他們這些從不知道什麼是安全或危險、肆意胡為的人們的盲目驚慌——使他們產生了動搖,開始猜測他會不會是他們領導層的某個神秘的上層人物;而他們則同樣樂意去違抗或服従任何一個權威。經過一個又一個緊張兮兮的頭目的層層傳遞之後,他發現自己終於被領下鐵製的階梯,穿行在鋼筋混凝土的長長的帶著回音的通道內,去和「老闆」本人見面了。
他們將詹姆斯擁進他們那輛停在入口的街邊的汽車。「我們會回來的。」費雷斯的面前並沒有人,他對著大樹和漆黑的夜空恨恨地說著。
他走上前來之後,她便莊重地挺直身體,看著他的臉,看著這座全世界最具規模的城市的高樓大廈,當著她所期待的這一見證,用充滿信心和堅定的聲音緩緩說道:
以創始人費雷斯博士命名的「F計畫」建築是一個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小樓,它位於一處山坡的底部,而國家科學院則依山建在更高更開闊的地方。從科學院的窗戶裡望去,只能從遮天蔽日的密林中看到那幢建築上露出的一小塊灰色屋頂;它看來只有下水道的井蓋那樣大。
此時的電擊變得毫無規律,時而一波接一波,時而間隔數分鐘。只能從高爾特的大腿、手臂、軀幹或全身的抽搐抖動,才能看出電流究竟是發自某兩片電極還是在各處同時擊出。旋鈕上的指標不斷地逼近紅色的標記,然後又退下去:這台儀器被調|教得既能施加最大限度的痛苦,又不會傷及受刑者的身體。
緊接著,他們發現發動機嗡嗡的響聲也停了,控制台的紅燈已熄滅:電流停了下來;發電機壞了。
緊接著,倒是詹姆斯突然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尖厲的號叫,儘管他的眼睛仍在茫然地瞪著空中,卻在猛然間看到了什麼。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内心,看到了他多年來用情緒、逃避、假裝、妄想、謊話所苦心經營的保護牆,在一瞬間灰飛煙滅——在這一瞬,他明白他想要高爾特去死,完全清楚他自己的末日也將緊跟著來臨。
「我不管!我要制服他!我要聽見他叫!我要——」
「是你麼?那就謝謝了,博士,非常感謝,不過我們已經用不著你了,我們有自己的修理工。」
「我不知道。」
「你來這裡幹什麼?」
「明白,你是從用公用電話打來的嗎?」
「塔格特小姐,你聽說了沒有?」
「混合方式!」費雷斯朝技|師晃了晃一根手指,下令道。
湯普森先生沒有答話。
不到五分鐘,她就回到了公寓裡的臥室,將她的晚禮服扯了下去。她把它往地板上一扔,如同是扔掉一件她不再為之賣命的軍隊制服。她穿上了一套深藍色的衣服——想起高爾特的話,裡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高領衫。她收拾好一隻行李箱和一隻提包,將她的珠寶首飾放在袋子內的一角,其中有她在外面這世界得到的里爾登合金手鐲,以及她從山谷裡賺來的五美元金幣。
三個人一起站了起來,湊到儀器後面,瞪著裡面那不聽話的裝置。他們這麼做純粹是出於下意識:他們明白自己一無所知。
他們兩人站在木琴儀錶板前怒目而視,都覺得心裡害怕至極。讓史塔德勒博士害怕而又不願面對的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承認他所看到的便是自己最後一件成果,他把它視為精神上的骨肉。讓麥格斯恐懼的原因則廣泛得多,貫穿在了他全部的生活當中;他一輩子都生活在無休止的恐懼之中,此刻的他說什麼也不想承認那個令他害怕的東西:就在他即將大功告成、滿心以為可以高枕無憂的當口,知識分子——這種神秘而不可思議的異類——竟然不害怕他,並且藐視他的權威。
「慢點,吉姆。」費雷斯一把將他拉了起來,不安地說。
她像平常一樣,不慌不忙地穿過大廳,走出了酒店。但一走出街區,剛一轉彎,她便將頭一揚,驟然拔足疾奔,晚禮服的下襬猶如鼓足的船帆,呼地貼在了她的腿上。
「那你就還是不知道了!老天啊,塔格特小姐,這……我簡直不敢相信,到現在都無法相信,可是……噢,老天啊,我們該怎麼辦?塔……塔格特大橋毀了!」
「那你還居然敢要它?你怎麼膽敢到這裡來?你憑什麼?」
「你是誰?」他喝問道,同時連忙摸向腰裡的槍套。
「那你為什麼不寫封情書給他呢?」費雷斯說。
「喂,達格妮,我正在等你的電話。」
良久,屋裡鴉雀無聲。
「我要辭職!」莫里森叫了起來,「我要辭職!我已經受夠了!不知道還能對全國的人說什麽!我無法去想,也不會去想!這是白費功夫!我無能為力!你們不能怪我!我已經辭職了!」他胡亂地揮了揮手臂,看不出是在表示沒用還是告別,便跑了出去。
他心裡打定主意時來回想的就是這些話,並且感到其餘的一切都變得清晰——那是一種原始的情緒,在憤憤地叫囂著他不必把一切想得那麼清楚。他要奪取X計畫的控制權,把這個國家的一部分變成他統治下的領地。用什麼樣的方式呢?他的情感回答說:總會有辦法。那麼動機呢?他的大腦反覆地堅持說,他的動機便是由於害怕湯普森先生這夥人,和他們在一起他已經不再安全,這麼做完全有必要。在他亂成一鍋粥一樣的大腦深處,是情緒之中另外的一種恐懼,它已經像聯結著他那些支離破碎的言語的意義一般,被深深地淹沒了。
「他們現在正計畫要迫使他低頭,」她像是在做一個事實報導那樣穩定住自己的聲音,「他們打算對他刑求,他們有一種叫做費雷斯刑具的機器,設在國家科學院的一幢獨立建築內,是在新罕布夏州。他們提到飛行,說三小時之內就會讓他開口廣播。」
「從現在起,我就是這裡的老闆。」
「怎麼搞的?」
這沉寂猶如晴空霹靂,他們還沒來得及喊叫出來,便發生了另一件令他們大驚失色的事情:高爾特睜開眼睛,抬起了頭。
莫奇身體向後閃去,緊緊地貼在了椅子的靠背上。詹姆斯向前探出身子,幾乎離開了座位。
「不是,我要告訴你們,我和華盛頓的那幫傢伙已經沒關係了。」
在經過鋼筋混凝土的簡陋而陰暗的門廳裡,一個似乎是軍官模樣的人向他迎了上來,但他的軍裝卻敞著領口,嘴裡放肆地叼著一支菸。
「你們這些乳臭未乾的罪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你們認為你們——就憑你們——也能操作得了高精密的科學儀器?誰是帶頭的?我要見你們帶頭的!」
「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他穿了一套緊身的半軍事化制服和皮靴;脖子上的肉被領口勒得凸了出來;黑色的鬈髮上滿是汗珠。他正在木琴前來回搖晃著兜圈子,向匆匆進出的人們吆喝和命令著。
隨著恐慌的上升,這幾個旁觀者全然忘掉了周圍的環境和語言——他們三人的聲音匯成了一股令人分辨不清的尖叫:「我們要你接手!……我們要你去管!……我們命令你去下命令!……我們要求你獨裁!……我們命令你挽救我們!……我們命令你去思考!……」
「我發明了它!我創造了它!是我把它做出來的!」
「吉姆!」莫奇突然大喝了一聲,詹姆斯臉上的某種表情使他感到了害怕,「我們絕不能殺了他!這你是知道的!」
高爾特放聲大笑起來。
「我可以說得上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了,是我讓他們有了這一切。」他用手一指周圍。
「毀了!被炸掉了!顯然是一秒鐘之內就被炸掉了!誰都說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不過,看起來像是……他們認為是X計畫那裡出了什麼事,而且……看起來像是那些聲波,塔格特小姐!方圓百里全都毀了!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是那個範圍内的所有東西好像都被摧毀了!……我們得不到任何答覆!無論是報紙、電台,還是警察,誰都找不出原因!我們還在查,不過從靠近那一帶的地方傳來的消息是——」他顫抖了一下,「只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大橋沒了!塔格特小姐,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的裸體與這間地下室格格不入。這一點,他們嘴上不說,卻都心照不宣。他那修長的線條從腳踝流至平坦的胯部,經過腰際的曲線,到達挺直的肩https://m•hetubook•com.com膀,猶如一尊具備了古希臘神韻的雕塑,卻有著更加高大、輕盈、生動的外表和瘦削中的幹練,湧動著一股無窮的精力——這副身軀的主人絕非駕馭雙輪戰車的武士,而是飛機的創造者。正如古希臘雕塑——用人的形象作為神的雕塑——與本世紀建造的廳堂的精神互相衝突,他的身體也與一間專用於史前活動的地下室有極大衝突。這種衝突更加明顯,因為他似乎應該和電線、不鏽鋼、精密儀器,以及控制台上的操縱桿在一起才對。也許對那些打量著他的人來說,這正是他們拚命抗拒和埋藏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個想法,他們只知道那是一種瀰漫開來的仇視和看不清的恐懼——也許正是因為現代的世界裡沒有這樣的雕塑,他們才把一台發電機變成了章魚,把他這樣的身體變成了章魚的觸鬚。
「接管?管什麼?」
那兩人面面相覷,後退了幾步。軍官問道:「你說你叫史塔德勒?」
費雷斯博士朝洛森掉過頭去,「尤金,」他語氣嚴厲,但聲音很輕地說,「快去廣播控制室,命令所有的電台待命,告訴他們,不出三小時,我就會讓高爾特做廣播演講。」
技|師正瞪著高爾特;他看到了高爾特的眼神——即便是他,也能看出那對墨綠色眼睛裡所閃爍出的亮光的含意:那是一種輕蔑捉弄的眼光。
莫奇沒有回答,用力扳著他的指節。
「是羅伯特.史塔德勒。你們要是還不知道的話,很快就會明白我是誰了。」
「我以我的生命以及我對它的熱愛發誓,我永遠不會為別人而活,也不會要求別人為我而活。」
守在一邊的旁觀者實在難以忍受那只有心跳聲的一陣陣間歇:此時,心臟的跳動完全失去了節奏。設計的間歇只是讓心跳能減緩下來,而不是為了讓受刑者得到喘息,電擊隨時都會再次襲來。
「三號。」費雷斯說著,伸出一個指頭示意道。
「難道我們……難道我們今晚還沒折騰夠嗎?」莫奇面帶央求地說;他正看著技|師跑出去的那扇門,眼神裡既帶著羡慕,又流露著恐懼。
他們不再說話了;湯普森先生努力迴避著眾人投向他的目光,然後突然叫道:「好,隨便你們吧!我實在是沒辦法!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吧!」
這正是那枚令詹姆斯怕得要死、無法逃避的戳記:它是客觀現實的印記和證明。「不是……」他再一次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但聲音裡已經沒有了活力。
「好。」
「別對我發號施令!用不著你告訴我該幹什麽!你這種胡言亂語嚇唬不了我,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要是不能這樣的話,我不就白費功夫了嗎?」他冷笑著,朝著一隻拉桿伸出手去。
「是的。」高爾特說道。
「可我不知道它出了什麼毛病。」那個人眨著眼睛說。
她心裡明白,她明白他們的企圖,也明白他們為什麼會有這種打算。他們並不認為這一招會管用,並不認為高爾特會讓步;他們也不希望他讓步。他們覺得已經沒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他們也不想得救。在他們難以名狀的驚慌情緒推動下,他們一直都在抗拒著現實——此刻,他們終於有了歸宿感。這些向來逃避自己意識的人,根本用不著去想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感受——他們只是有了一種被重視的體會,因為這才是他們一直尋求的,這才是貫穿在他們所有的感受與行動,他們所有的欲望、選擇和睡夢當中的現實。這就是他們對現實的反抗,對莫名天堂的盲目追求的真實面目與手段。他們不想活著;他們想置他於死地。
「怎麼了?」費雷斯厲聲問道,「怎麼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必須確保,」莫奇壓低聲音說,「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
這句話似乎有了點效果;那人把嘴裡的菸拿了下來,「是誰讓你來的?」他的問話有了一絲猶疑。
「就算他能到那裡,也撐不了多久,」莫奇說,「現在到處是搶匪,交通又是如此的狀況——」他兩手一攤,沒有說下去。
「什麼都沒有,我的名字就足夠了。」
麥格斯的注意力和模糊的褐眼珠過了好一陣才聚集到史塔德勒博士這個人身上,「對了,你叫什麼,叫什麼來著?」他嚷嚷道。
最後一次走過車站候車廳的時候,她看一看内特内爾.塔格特的雕像——同時也想起了她許過的承諾。現在它只能算是一種象徵性的表示罷了,她心想,不過,這樣的告別卻是内特內爾.塔格特應該享有的。她身上沒有可寫的東西,於是便從皮包裡拿出口紅,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完全會理解她的這張大理石的面孔,在他腳下的基座上畫了個大大的美元符號。
「要是……」湯普森話剛一出口,聲音裡便突然帶上了哭腔,「要是他一死,我們就全完了!」
「你沒毛病吧?」莫奇驚叫著,當電流正在使高爾特抽動不已的時候,他瞥了一眼詹姆斯:詹姆斯正全神貫注地盯著看,雖然目光顯得呆滯而毫無生氣,然而他眼睛周圍的臉部肌肉卻扭成了一幅下流無恥的享樂圖。
「沒人。」
「怎麼樣,怎麼樣?」在這個瘋狂的世界裡,費雷斯博士像是如魚得水一般,忍不住發問,「現在你們打算把他怎麼樣?還要去爭執、辯論、長篇大論說服嗎?」
莫奇第一個開了口,「我的上帝呀,佛洛德!」他尖叫起來,「不要把他整死!千萬別把他整死!他一死,我們就完了!」
「管這台設備,這個地方,和它波及範圍內的整個地區。」
技|師按下其中一個旋鈕下方的按鍵,高爾特周身顫抖了起來;電流通過他的手腕和肩膀,使得他的左臂劇烈地痙攣抽搐。他的頭甩向後方,閉起雙目,咬緊嘴唇,一聲未吭。
蘑菇房就趴在他眼前的一個小山坡上,狭窄的窗戶縫裡透出燈光,屋頂下面伸出一根形狀難看的煙囪,指向黑暗的曠野。當他在門口下車時,一個士兵攔住了他的去路。這名士兵荷槍實彈,頭上卻沒有帽子,而且身上的軍裝滿是泥濘。「喂,你要去那裡?」他問。
「能不能讓我和這裡的指揮官講話?」史塔德勒博士不耐煩地要求道。
「滾出去!」麥格斯吼叫著,「我要叫我的人來,讓他們槍斃了你!」
「那就查出原因,把它修好!」
隨後,她聽見湯普森先生朝高爾特擺著手,聲嘶力竭地喊道:「把他帶回房間去,要全力看好!」——人群閃出了一條路,三個人將他帶了出去。湯普森先生的頭低垂在手臂上,似乎癱瘓了一會兒,隨即便強打精神,一躍而起,揮手示意他的隨從們跟上來,從一個側面的專用出口衝了出去。沒有人去招呼和指揮來賓:他們有些人像無頭蒼蠅般地想要逃跑,其餘的動也不敢動地呆坐原地。宴會廳如同一艘不見了船長的輪船。她穿過人群,跟上了那一夥人,沒有人阻攔她。
「你對他太手軟了!」詹姆斯瞪著躺在墊子上的赤|裸身體,叫喊道。
「我們必須……讓他……去接手……我們必須強迫他去管。」莫奇像是夢遊般地囈語著。
「接著來呀!」詹姆斯叫道,「你還等什麼?難道不能再把電流加大些?他連喊都沒喊一聲!」
「趕緊跑遠點,教授,快點跑,還是趁我讓人打死你之前跑了吧!我們這裡可不需要什麼學者。」
「他……必須得……挽救……我們,」莫奇似乎是在把他的最後一滴腦汁擠入空白之中,向現實發出最後通牒一般地緩緩說道,「他必須去……接手……並且挽救這個制度。」
她站在門口沒有動。他們看來是注意到了她,卻似乎懶得搭理。
「財產?哼!」麥格斯咆哮似的發出了一聲冷笑。
「現在聽好了,回家去,換好衣服,準備些你需要的東西,把你的珠寶首飾和值錢的東西儘量都帶上,帶些保暖的衣服,以後我們可就沒時間做這些了。四十分鐘後,在塔格特車站大門東面兩條街的西北角位置等我。」
說服這名士兵的似乎並不是這個名字,而是他的語氣和說話的樣子,「是新來的,」他說著,將門打開,向裡面的人喊道,「嗨,麥克,來了個老頭,你瞧瞧是怎麼回事。」
「我們必須繼續做!」詹姆斯嚷嚷著;他在發抖,「這簡直是荒唐!我不管!我絕不會停下來!絕不能便宜了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朝墊子的方向指了指。
電流正穿過高爾特的胸部,脈搏聲像是跌跌撞撞的狂奔一樣,變得紊亂而急促——突然,他的身子一動不動地鬆弛躺下:心跳的聲音停止了。
他點了一下頭,表示接受,此刻,他臉上的笑容是在向她致意。
「噢,這還不夠嗎?他現在會聽我們的話了!我肯定他會聽話了!」
那三個人慢慢地從儀器前退開,他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承認那位技|師所明白的事實。
「如果我們飛——」莫奇正說著,忽然猛地停住了,他似乎發現了費雷斯臉上警告的表情。
「對。」
「現在不是講究細節的時候,」詹姆斯突然出人意料地精神一振,開口說道,只不過他的聲音也是同樣異常的低沉,「我們用不著扭扭捏捏的。」
他們沒聽到回答。高爾特不地抬頭看他們一眼。他眼睛下方出現了一圈青紫,但眼睛卻清澈而清醒。
「開車。」
「我知道你對電力學的某些方面很精通,」費雷斯冷笑著說,「但我們也是如此——你不覺得嗎?」
「問這個問題的人應該是我。」
從此,他心裡只想著X計畫,所有其他的念頭統統從他的腦子裡消失了,他搞不清那幅把他拉回到這一個時空中來的畫面究竟是一所房子還是統治鄉村的莊園城堡……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他想——它是我的東西,它依據的是我的發現,他們說過,是我發明了它……那我就讓他們好好看看!他說不出自己指的是那個窗台上的人,是其他的人,還是整個人類……他的想法已經像漂在水中散開的碎片:要奪得控制權……我要讓他們瞧瞧!……要奪得控制權,要統治……要想生存,就別無選擇……
「別碰那些拉桿,你這個傻瓜!」
「是振動器出了毛病,」一個聲音在他們的身後說道;他們一下子轉過身來;高爾特正努力喘著氣,但說話的口吻完全就是一個直率而能幹的工程師。「把它取出來,撬開鋁殼,你會看見一對焊在一起的觸點。把它們拉開,用一把小銼刀清理一下凹陷的地方,然後裝上外殼,把它插回到機器裡——發電機就會運作了。」
他的腦子終於再也阻止不了一個念頭,用了許久才明白——有人捷足先登了:有和他想法不謀而合的人來到這裡做同樣的事。他意識到,就在今晚,就在幾個小時之前,這些自詡為人民之友的人意圖建立起他們自己的統治,已經占有了X計畫的資產。他帶著一臉的酸楚和難以置信的蔑視,對他們嘲笑了起來:
他後退了一步,即便是他,也突然從他混亂模糊的意識裡,從某種說不出、看不出、連腦子都不用動的方式裡,明白了這間地下室所發生的一切。
「我命令你把它修好,你聽見沒有?要是修不好它的話,我就炒你魷魚,把你關進監獄!」
「我們還會回來,」費雷斯朝著警衛的領隊喝令道,「守在這裡,不許任何人進來,聽懂沒有?任何人都不行。」
「不!」詹姆斯突然號叫起來,他瞧著高爾特,一步竄了上去,「不!我不會就這麼放過他的!」他跪在地上,發瘋一般地找起那個振動器的鋁筒來,「我要把它修好!我要自己修好它!我們必須繼續,必須把他打垮!」
她先到了離車站大門東側隔著兩條街的街角。在等待的時候,她看到驚慌的跡象開始顯露,如同汩汩細流,不久就會將這個城市吞沒:汽車明顯開得太快,有些車上裝滿了一家子的東西,眾多的警車紛紛疾駛而過,遠處的警笛聲不絕於耳。顯然,大橋被毀的消息正傳遍全城;他們將會知道這座城市難逃厄運,將會蜂擁逃出——但他們已經無路可走,而且這一切和她再也沒有關係了。
「那就查!」
「我不需要准許。」
三個人面面相覷,費雷斯的眼裡一片蒼白,莫奇是害怕,詹姆斯流露出了失望。沉重的敲擊聲繼續在沉默中迴響著。
沒人吭聲;他們似乎是想用他們暫時的沉默,而不是說話,來繼續商量。
「你反對我那個私人研究專案,說它『不實用』,」費雷斯輕輕地說道,「但我跟你是怎麼說的?」
「哦?」那個人顯得高興了起來,「那麼說,你是人民之友?」
「我看……我們也沒有別的選擇……」莫奇在說,他聲音小得幾乎像蚊子叫一樣。
指揮他手腳的那股動力來自於四天以前,那便是坐在窗台上的那個人的面孔和他逃出房間時碰到的人們的面孔。他向他們喊叫說,他和他們都無法和高爾特交流,除非他們先動手毀掉高爾特,否則他們就都會毀在高爾特的手上。「別自作聰明了,教授,」湯普森先生冷冷地回答,「你嚷嚷了半天說自己對他恨之入骨,可真到行動的時候,卻什麼忙都沒幫上,我不知道你算是哪一邊。如果他不乖乖低頭的話,我們可能不得不採取強制的手段——比如把他不願意看到被傷害的人抓起來——那你可就是首當其衝了,教授。」「我?」他搖起腦袋害怕地尖叫著,同時發出了難堪的苦笑,「我?我可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啊!」「這我又怎麼能知道呢?」湯普森先生回答說,「我聽說你以前是他的老師,而且不要忘了,你是他唯一指名要見的人。」
這十六名警衛夜裡被佈置在樓房內外的地上和空出的實驗室裡看守,他們執行任務時絕無猜疑,想都不想地下有可能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正在鎖箱子的時候,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隨著大門一下子被推開,總工程師衝了進來;他渾身顫抖,面孔扭曲。
「沒人會知道,」費雷斯說;他們如同密謀者一般,聲音低沉、小心翼翼。「這是個秘密,是科學院裡的一幢獨立的建築……完全隔音,離其他地方很遠……只有我們極少幾個人進去過……」
「吉姆,你還嫌他受得不夠嗎?別忘了,我們必須得小心一點。」
「不行!他還沒受夠呢!他連叫都沒叫一聲!」
他看到高爾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彷彿高爾特正在看著他所看見的一切。
在他的內心,這些字眼猶如是在靜得可怕的沼澤地裡的一塊塊堅實的土地;而它們彼此的聯結則沉沒在最底層。一旦將這些詞語聯結在一起,就會形成這一句話:我要讓他看看,要想生存就別無選擇!
他渾身一顫,像接近終點的賽車手一樣,俯身向前抓緊了方向盤,腳下猛踩著油門。車燈一晃一閃地照著他前面的一小段高速公路,燈光之外是愛荷華州空曠寂寥的原野。
原先的意圖是想讓受刑者,能夠一直聽見自己的心臟隨時都會爆裂的恐怖聲音,但現在卻是行刑的人們聽著這斷續不齊的脈搏時,會隨著每一次心跳的消失而無法喘氣,害怕得渾身顫抖。此時的心臟聽起來像是在極大的痛苦和無比的憤怒之下瘋狂地竄跳,撞擊著胸腔。心臟在發出抗議;但那個人卻沒有。他靜靜地躺著,雙眼緊閉,兩手放鬆,彷彿是在捍衛生命般地聆聽著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瞪向空中,隨即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兩眼仍是直呆呆地,全然忘記了他的舉止和周圍的一切。
「讓我進去,你這白癡!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麥格斯對著他爆出一陣狂笑。
接著,他一手拎過她的箱子,一手握起她的手臂,說了聲:「走吧。」
「受夠了沒有?」費雷斯不斷地對高爾特吼叫著,「你現在是不是想做我們要你做的事了?」
衝擊的聲音——金屬的撕裂和電流紊亂撞擊的尖厲嘶叫聲,怪獸撲向它自己的聲音——只是在建築裡才能聽到,而外面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從外面看去,整幢房子突然間無聲地騰空而起,斷成了幾大截,數道藍光呼嘯著直沖夜空,然後又摔回地面,變成了一堆瓦礫。在波及四個州的方圓百里之內,電線桿像火柴棍一般撲倒,農舍被夷為碎片,城裡的樓房彷彿被瞬間的衝擊切得粉碎而倒塌,人們連聲音都沒聽到就已經成了扭曲的屍體——波及的周邊延伸至密西西比州一半的腹地,這裡的一輛火車頭和前六節旅客車廂,像鋼鐵的雨點一般紛紛從空中墜落到河裡,塔格特大橋的西段也被攔腰截斷。
「不,還不夠!我不是想讓他聽話,我是要讓他去相信,去接受,而且是想去接受!我們和-圖-書必須要讓他主動去為我們工作!」
這些碎片成了他四天以來唯一的指南——走在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穿過混亂的鄉間,學會了一直要狡猾地依靠不法手段弄到汽油,化名住進偏僻的旅館裡,毫無規律、提心吊膽地睡會兒覺……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他心想,像唸咒語般地在腦子裡重複著這句話……要奪取控制權——他心裡想著,不顧那些已經失去意義的紅綠燈,飛馳衝過那些大半被廢棄的城鎮——飛馳在橫跨密西西比河的塔格特大橋上——飛馳穿過愛荷華曠野之上偶爾遇見的破敗農莊……我要讓他們瞧瞧——他心想——讓他們追吧,這次他們可別想攔住我……儘管沒有人追他,他還是這麼想——如同現在,追趕他的只有他自己汽車的尾燈和沉在心裡的念頭。他看了看變成啞巴的收音機,黯然一笑;這一聲笑如同是在空中揮舞的拳頭。我才是實際的——他想——我沒有選擇……沒有別的出路……我要讓那些蠻橫無理、忘記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的惡人們看看……他們都會倒下,但我不會!……我會活下來……我會勝利!……我要讓他們瞧瞧!
「他不會死,」費雷斯吼叫著,「他將會求死不得!儀器不會讓他死!這通過了嚴密計算,是萬無一失的!」
房裡的其他幾個人恐懼又好奇地聽著他們的談話,軍官把手一招,叫來了一個人——這是個鬍子邋遢、平民模樣的人,肩膀上披了一件破外套。「你有什麼事?」他衝著史塔德勒劈頭問道。
除了能夠決定他們性命的心跳聲之外,沒有回答。
「你認為,」史塔德勒博士問道,「你能操作這樣一種設備嗎?」
「退後!」麥格斯咆哮著,「你們都給我退後!這樣我就害怕了嗎?我要讓你們看看誰說了算!」
「我們……我們還是讓吉姆離開這裡吧,」費雷斯發著抖說,「把他送到醫生那兒……或者別的什麼地方去吧……」
莫奇和費雷斯並沒有去問問自己或者奇怪詹姆斯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知道絕對不能冒險去掲開這個謎底,否則便會遭到和他同樣的下場。他們清楚是誰在今晚徹底地崩潰,清楚無論詹姆斯的身體能不能撐下去,他這個人都已經完了。
「是你?」那個人極受觸動,「你是不是那些曾經和老闆談判過的其中一個人?」
「發電機出毛病了。」技|師無可奈何地說。
「再去猶豫和講什麼大道理就太晚了,」費雷斯說,「現在只有直接採取行動才管用。」
當她此刻在黑暗裡奔走,一心只想找到一個電話亭時,內心卻有另外一種感覺,越過了迫在眉睫的危險和擔心帶來的緊張,難以抑制地湧了上來:那是一個從來就沒有被遮住過的世界給她帶來的自由感覺。
「可我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那人一頭霧水地嘆著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還穿著那身晚禮服吧?」
站在狹小的電話亭內,她彷彿置身於向另一個星球袋駛去的太空船船艙內,撥了OR─5693這個號碼。
「離開儀錶板,離開這裡!這是我的!你明白不明白?這是我的財產!」
「哦,是嗎?我是老大!這兒我說了算,絕不會受你這樣的老乞丐的擺佈!從這兒滾出去!」
「你有沒有聽到廣播?」
占滿兩層樓的各個實驗室裡充滿了飼養著天竺鼠、狗和老鼠的籠子。但整個建築的核心和真實用意卻是深藏在地底的一間地下室;地下室四處貼滿了板狀的多孔隔音材料,只是施工質量欠佳,隔音板已經出現裂縫,露出了洞穴裡的岩石。
「聽說什麼?」
「你對它瞭解多少?」史塔德勒博士指著木琴問。
「我不知道,」他說;他的聲音裡透出了一種無可奈何,「我怎麼會知道?」
在寂靜之中,回答他的只有兩個聲音:發電機嗡嗡的低鳴和高爾特的心跳。
「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現在,」費雷斯的聲音突然一沉,「你明白國家科學院的真正價值了吧?」
高爾特放鬆地躺著,彷彿是放棄了對痛苦的抵抗,並不希望減輕,而只是想去承受它。他的嘴唇剛一張開喘息,便又猛地閉緊,他並沒有去控制身體僵硬的抖動,但電流一消失,他就會停下來。只是他臉上的皮膚依然緊繃,閉緊的嘴唇不時地向兩邊抽動。當電擊經過他的胸膛時,他那金銅色的頭髮便會隨著腦袋一起擺動,如同風一般地吹打著他的面頰,掃過他的眼睛。旁觀的人們起初還納悶他頭髮的顏色為什麼變得越來越深,後來才意識到那被汗水浸透了。
她看到,費雷斯像是突然記起了她也在場,將目光轉向了她。她迎著他的目光,裝出一副既不在意,又不明白的樣子,讓他看到她全然無動於衷。隨後,她像是才意識到他們想要單獨談話一樣,聳了聳肩膀,慢慢轉過身去,離開了房間。她知道,他們現在已經顧不得再操心她了。
他使他們逃離了高爾特的目光。高爾特一直盯著他們;他的目光實在過於冷峻,有種穿透力。
他的眼睛正盯著高速路上稀少的路牌。他完全用不著去看地圖:在這四天當中,地圖像是被強酸蝕成的一張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裡。他們無法將它奪走,他想;他們無法阻止他。他似乎覺得有人在追自己,其實,在他後面幾里地之內連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他自己汽車尾燈發出的兩點紅光,如同兩盞警示危險的信號,在黑暗的愛荷華平原上狂奔。
「指揮官?老兄,你來得太晚了。」
麥格斯茫然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小聲地問:「你是怎麼來的?」
他驚恐萬狀,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兩面擠壓過來的牆輾得粉碎:如果高爾特拒不低頭,他就不會有機會,如果高爾特和這些人走在一起,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也正是在那個時候,一幅遙遠的畫面漸漸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那是一座矗立在愛荷華原野上的蘑菇形的房子。
這幢建築始終處在由四名精選衛兵構成的警衛小組的戒備之下。今天晚上,一個長途電話從紐約打來,警衛組立刻根據緊急指示,增加到了十六個人。「F計畫」的所有警衛和其他人員都經過了仔細的審查,最基本的條件只有一個:絕對服從命令。
「你獨自一人,只帶著你的名字和汽車就來了?」
這幢建築共有兩層,形狀像是一個小方塊不對稱地疊在了一個大方塊上面。第一層沒有窗戶,只有一扇鑲滿了鐵釘的房門;第二層只開了一個窗戶,宛若一張長了獨眼的面孔,不願多見陽光。院裡的人對這棟房子並不好奇,而且他們對於那些可以通向它的道路總是儘量繞開;儘管沒人說過,但他們都覺得在這幢房子裡進行的是專門以惡疾細菌做實驗的計畫。
此刻,他們唯一確定的就是要逃離那間地下室——在那裡一台死掉的機器旁邊,綁著一個活著的發電機。
他内心想法與意識的交鋒並不是依靠語言:正如他的想法是由各種情緒組成的一樣,此刻籠罩著他的便是一種他無力驅散的情緒和幻想。對於那些他儘量避免去看的小巷,他再也不能喚出迷霧去遮擋自己的視線:此時,他在每一條巷子的盡頭看到的都是他對生命的仇恨——他看到了雪麗.塔格特渴望著生活的快樂面孔,他一直想打碎的也正是那種渴望——他看到了自己那張理應遭到所有人憎惡的殺人犯的臉,他見到有價值的東西就毀壞,用殺戮去掩蓋自己無以饒恕的罪惡。
「我是說,你帶誰一起來的?」
「不行!」詹姆斯喊叫道。
「他在田納西州給自己準備好了一個藏身之處。」霍洛威若有所思地說,似乎他也曾做過類似的打算,只是現在還在猶豫是否時機已到。
「對。」
高爾特的全身猛然向上一挺,然後又摔回來,長時間地抽搐,被捆綁住的雙手在拚命地掙扎——電流此刻經過他的肺部,從一隻手腕通向了另一隻手腕。技|師慢慢轉動旋鈕,逐漸加大了電壓;指針正移向用紅色標明的危險區域。由於肺部的痙攣,高爾特開始上氣不接下氣。
「塔格特小姐!」他大叫道,「謝天謝地,塔格特小姐,你在這裡啊!我們到處在找你!」
麥格斯聳一聳肩膀:「也許吧。」
「直說吧,」費雷斯博士第hetubook.com.com一次對他開口說道,「我們想讓你徹底掌管國家經濟,讓你獨攬大權,讓你發號施令,明不明白?我們希望讓你下命令,並且決定該下什麼樣的命令。我們不會只是想想而已。現在,你的那些演說、大道理、辯論或者消極服從都救不了你。你要是不想出辦法來,就只有死路一條。你要想離開這裡,就必須拿出一個解決問題的確切方案,並且還要通過廣播告訴全國。」他揚起手腕,晃了晃戴著的秒錶,「限你在三十秒之内決定是否開口,否則,我們可就要動手了。你聽懂沒有?」
「讓我進去。」史塔德勒博士不屑一顧地命令道。
她看出他們的臉上並沒有恐懼;她曾經看到一絲害怕的跡象,但那只是本能的反應而已。他們有的一臉漠然,有的則像是相信把戲已經結束的騙子,既不想再爭,也不後悔,神情輕鬆了許多——還有只管生悶氣的洛森,仍在拒絕讓自己清醒過來——還有臉上透著詭異的笑,神情卻異常緊張的吉姆。
「哎,庫菲,別亂來!」一個人在後面大叫一聲,向前衝了過來。
「聽著,你這個醉鬼!」史塔德勒博士喊叫道,「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
「想點辦法!」費雷斯對著技|師喊道,「別光站著,想想辦法啊,把它修好!我命令你把它修好!」
高爾特睜開眼睛看了看他們。除了看出他的眼神既堅定而又完全清醒,他們從中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東西。他隨即又將頭一垂,依然一動不動地躺著,彷彿已忘記了他們的存在。
「啊?教授,你看看,我現在可沒心思開玩笑。」
「一號,慢一點。」費雷斯命令。
「你必須修好它!」費雷斯吼道,「必須讓它工作!我們必須要有電才行!」
「塔格特小姐,」總工程師叫道,「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滾出我的世界去死吧!」
洛森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拔起腳就跑了出去。
史塔德勒博士搶上前一步想攔住他——但麥格斯一隻手就把他推到了一邊,他狂笑著瞧史塔德勒倒在地上,用另一隻手猛地拉下了木琴上的一根拉桿。
她看見從路旁酒吧的窗戶裡透射在人行道上的一抹燈光。她走進一半都是空空蕩蕩的屋子裡時,根本就沒人多看她一眼:僅有的幾個客人依然圍坐在電視機的空白藍色銀幕前,竊竊私語,緊張地等待著。
這個名字沒有起任何作用。「是誰准許你來這裡的?」
她沒有回答;她望著他,等著聽下文。
「受夠了沒有?」電流一被切斷,費雷斯便吼叫了起來。
「聽到了。」
老闆躲在地下的控制室內。在製造出聲波的複雜精密的儀器的環繞之下,史塔德勒博士發現X計畫的新的統治者,正靠在一排被稱為木琴的發光的拉桿、旋鈕和儀錶板前,他便是庫菲.麥格斯。
「不是……」他呆望著那幅景象,閃躲地甩著腦袋,嘴裡呻|吟著,「不是……不是……」
「我怎麼查呀?」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直在聽這個廣播;更不知道他此刻為什麼在渾身發抖。猛然間,他乾笑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惡狠狠的咆哮——可能是對著收音機,可能是對著城裡的那些人們,也可能是對著夜空。
費雷斯向儀器旁的技|師揮手示意。技|師推動拉桿,紅色的玻璃鈕亮了起來,同時發出了兩種聲音:一種是發電機的嗡鳴,另一種則是鐘錶一般有節奏的敲擊,但卻伴隨著一種怪異低沉的迴響。他們愣了片刻才明白過來,這聲音是從放大器裡傳出的高爾特的心跳。
沒有人出聲。
麥格斯不情願地縮回手,馬上又挑釁般地對著儀錶板揮舞起來:「我想碰什麽就碰什麼!少跟我說該幹什麼!」
「一會兒見,鼻涕蟲。」
「你是個不知深淺、膽小如鼠的惡棍!」
他不斷地來回扭著透出亮光的旋鈕,但還是什麼都聽不見,沒有任何解釋或者技術故障的藉口,沒有播放掩蓋沉默的音樂,所有的電台統統接收不到。
她知道,過一會兒這一切就都會結束:她讓那個人進一步調查後再回來向她報告——然後一直等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内漸漸消失。
在沉默中,他們聽見秒錶無聲地走著,聽見莫奇緊緊地抓著椅子的扶手,發出窒息一般的時斷時續的喘息。
莫奇沒有回答他,不過,她看出他們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突然間看清楚了藏在自己一切行為背後的動機。那絕不是他無法交流的靈魂或者對他人的愛,也不是他的社會責任或者維護他自身形象的騙人的鬼話:那是一種想要扼殺一切生命的毀滅欲望,是為了證明自己可以藐視現實並不受任何牢固不破的事實的束縛而存在,從而要去毀滅所有的生命,和現實作對的衝動。就在這一瞬間以前,他還一直感覺到自己對高爾特的仇恨超過了對其他的任何人,感覺到這股仇恨就無庸置疑地證明了高爾特的罪惡,為了他自己的生存就一定要除掉高爾特。而此刻,他明白了他是要用自己隨之滅亡的代價來換取高爾特的毀滅,他明白了他從未想要過生存,他要摧殘和毀滅的正是高爾特的偉大之處——他不得不承認這種偉大,因為無論承認與否,衡量這種偉大的只能有一個標準:他對現實的掌控力讓所有人都可望而不可即。此時,詹姆斯發現自己正面臨最終的選擇:接受現實,或者去死。他的感情選擇了死亡,而不是向高爾特所屬的那個現實的領域投降。從高爾特本人的身上——他明白了他是想要毀滅一切的存在。
她明白這停頓裡的含意;她明白,無論這些人給他們自己準備了什麼後路,此刻他們都認識到了自己深陷井底的處境。
「你知不知道研製它花費了我多大的心血?你連它的一隻電子管,甚至一隻燈泡都想像不出來!」
那兩個人對看了一眼,像是覺得這個問題與此地無關一樣。「你是從華盛頓來的?」那個平民模樣的人狐疑地問。
「啊?——噢,對了!對了!你不就是那個外太空來的大人物嗎?你就是那個抓住過什麼原子之類的傢伙。哎,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法蘭西斯可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喂?」
聽到他這麼說,她在韋恩.福克蘭酒店的宴會廳裡開心地笑了;笑的時候,她用手摀著嘴巴,只讓自己和他看見——他的目光朝她望來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的笑聲一定能被他聽見。他們相互對視了短短的一秒鐘,在他們的目光之下,大驚失色的人們正在尖叫著,所有的電台立即被切斷,但麥克風還是被撞得東倒西歪,部分人蜂擁逃向門口,將桌子掀倒,酒杯被摔得粉碎。
這一次,電流是在高爾特的胯部和腳踝之間穿行,他的右腿抽搐了起來。他的兩手抓住墊子的邊緣,腦袋從一邊猛地甩到另一邊,便再也不動了。心跳的聲音漸漸加快了一些。
「二號。」費雷斯說。
「滾出去,你這個讓人噁心、只會裝腔作勢的無能飯桶!」史塔德勒博士吼道,「你認為我會讓你拿我的命來撈好處嗎?你認為我是為了你才……才出賣——」他沒有說下去,「別碰那些拉桿,你這個不得好死的!」
「誰在乎這個呀?現在的技術員也就只值一打一毛錢!滾開!這兒可不是華盛頓!我和華盛頓那幫不實際的夢想家已經斷了!他們只會和收音機裡的那個鬼魂談判和演講,什麼都幹不成!需要的是行動!直截了當的行動!滾吧,博士!你的好日子已經走到頭了!」他胡亂地擺著手,偶爾會碰到木琴上的拉桿。史塔德勒博士意識到麥格斯喝醉了。
「你才會這麼想!」費雷斯說著,冷笑了一聲,「你沒有見過我們的實驗刑具發生的作用。上個月,就有三個兇手招認了三起懸而未決的兇殺案。」
離開公寓,將門鎖上,儘管她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會打開它了,但一切顯得還是如此容易。但她來到辦公室時,卻感到了片刻的難過。沒人看到她進來;外間空無一人;偌大的塔格特大樓似乎異常的安靜。她站著看這間房間,看著它所經歴的過去的一切。然後,她便露出了笑容——不,這沒那麼難,她想;她打開保險櫃,取出她要拿的文件。除了內特內爾.塔格特的畫像和塔格特公司的地圖外,就再也沒有她要拿走的東西了。她拆掉了那兩個鏡框,將畫像和地圖疊好,塞進了她的箱子。
和圖書話筒喀嗒一聲被輕輕地放回到架上。「我也不知道。」她回答說。
滾出我的世界去死——她心裡想著,並不覺得厭惡,而是感到好笑,她以一種超然和救贖的心情,向路人,向妨礙她匆匆趕路的車流人群,向她過去體驗過的種種畏懼說著這句話。在不到一小時之前,她親耳聽見他說出了這句話,他的聲音似乎依然迴響在街道的上空,隱隱地變成了一絲嘲笑。
他看著高爾特——看著那三個人——看著那台儀器。他渾身一顫抖,扔下鉗子便跑了出去。
「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
她衝向辦公桌,抓起了電話。她的手停在了半空,隨後,她用盡平生最大的氣力,慢慢地、痛苦地放下手臂,將話筒放回去。她似乎覺得停了很久,彷彿她的手臂是在對抗著人的身體所不能對抗的無形壓力——就在這短短的瞬間裡,在這靜靜的無名的痛苦之中,她明白了十二年前的那個晚上法蘭西斯可的感受——明白了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在和他的發動機訣別時的心情。
「派人通知所有我們能傳達到的州政府官員!告訴他們人民之友已經獲勝!告拆他們不許再聽華盛頓的!人民聯邦的新首都是和諧城,它從此將被命名為麥格斯村。告訴他們,我限他們明天上午之前按照每五千人交五十萬元的數目把錢送到,否則休想活命!」
史塔德勒博士從車裡的收音機中聽到了這句話。他搞不清隨之而來的驚呼、尖叫和大笑究竟是他自己還是廣播裡的聲音——不過,他聽見砰的一響後,便沒了動靜,收音機陷入沉寂,再也沒有聲音從韋恩.福克蘭酒店傳出。
「我覺得……」莫奇呆滯地喃喃道,「覺得……目的可以證明手段……」
她瞪著他,僵在了原地。
隨後的事情對於史塔德勒博士來說簡直是一片模糊,因為他的大腦無法承認他所看見的一切。在燈光昏暗、亂七八糟的辦公室裡到處是晃動的人影,人人腰裡都別著槍,他的出現令他們緊張,人們於是開始胡亂猜疑起來,顯得既魯莽又害怕。他不清楚他們當中是否有人在儘量向他解釋著什麽;他也根本不去理會:他無法允許一切竟是這個樣子。他不斷地以一副領地主人的口氣說著:「我是這兒的老闆……這地方是我的……我是羅伯特.史塔德勒博士——你們這群白癡,要是在這個地方還不知道這個名字,就別打算再幹了。以你們這種水準,遲早會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你們上沒上過高中物理課?我看,你們這裡面連一個念過高中的人都沒有!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那就叫總工程師來。」
麥格斯拍了拍槍套:「就憑這個。」
此人並不是受過訓練的電工;把他找來,看中的不是他的技術,而是因為他什麼按鈕都敢按;他學習這份工作所需付出的努力,只不過是在自己的意識中不留下其他任何事情的空間。他將儀器的後蓋打開,茫然地瞪著裡面複雜的線路:什麼毛病都看不出來。他戴上橡膠手套,拿起一對鉗子,胡亂地旋緊了幾個螺栓,搔了搔腦袋。
她所感到的恐怖稍縱即逝,彷彿是變幻中的畫面一閃而過:她發現曾經被自己當做人類的這些東西並非如此。她獲得了一種清晰的感覺和一個最終的答案,有了必須馬上行動的急迫性。他危險了;她的意識已經不容她再去為那些近乎禽獸的行為浪費情緒。
「那沒有用,」霍洛威開口說,「他不會讓步的。」
「有誰能告訴我這裡的技術人員在哪兒?」史塔德勒博士禮貌的問話中儼然有一種命令的口吻。
「吉姆……」莫奇喊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回應。
「先生,請你跟我來好嗎?」那位軍官畢恭畢敬地說。
「別擔心,」費爾斯說,「他不會死的。為了防止這種可能,費雷斯刑具可以做出妥當的調整。」
「你帶了什麼武器?」
一根短短的電線從機器上伸出來,連到了後面的一個蓄電池上。在機器前方,長長的線圈如同章魚張牙舞爪的觸角,沿著石地板向前伸去,通向一張皮墊,墊子上方掛了一盞發出刺眼亮光的錐形燈。約翰.高爾特躺在皮墊上,被五花大綁。他的全身赤|裸,電線末端小小的金屬電極片被綁在他的手腕、肩膀、臀部和腳踝處;胸前連著一個聽診器般的裝置,裝置的另一頭連著那個放大器。
地下室內,費雷斯博士、莫奇和詹姆斯坐在靠牆一字排開的椅子裡。一台看起來像是個形狀不規則的小櫃子一般的儀器擺在他們對面的一角。儀器前面有成排的玻璃旋鈕,每個旋鈕上都有一小段紅色的刻度,一塊看起來像是放大器的方屏,一排排的數字、木柄和塑膠按鈕,它的一邊是一隻控制開關的拉桿,另一邊是一個單獨的紅色按鈕。這台儀器似乎比那個操縱它的技術人員的面孔更加生動;他是個壯實的年輕人,身上的襯衫已被汗水濕透,兩隻袖口高高地挽起;他那一雙灰藍色的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盯著手底下的工作;他的嘴唇不時地蠕動幾下,像是在默唸著腦子裡的程式。
達格妮感覺到了一種輕鬆的自由,她無心顧及街道兩側的行人,只想立刻找到一間電話亭。這並未使她覺得疏遠了這座城市: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在擁有和愛著它,從沒像此刻這樣懷著如此親密、莊重和自信的歸屬感去愛它。夜晚寧靜而清爽;她望著天空,心裡的莊重多於歡快,卻依舊有一種喜悅的期盼——無風的空氣依然寒冽,卻隱隱蘊含著一絲春意。
高爾特沒有回答,他的嘴唇微微顫動了幾下,想吸進些空氣。從聽診器裡傳來的心跳正在加快,但在他竭力讓自己放鬆的努力下,呼吸漸漸恢復了平穩和節奏。
遠處散佈著燈光的地方是在X計畫所在地建立的兵營,現在已被命名為和諧城。他駛近後發現,這裡的情況不對勁。鐵絲網被剪斷了,在門口沒有遇見哨兵,但在一片片的黑暗之中和晃動的探照燈下,正發生不同尋常的事情:能夠看見武裝的卡車和跑動的身影,大聲的喝令和槍刺的閃光。他的汽車無人阻攔。在一間木棚邊,他發現一個士兵一動不動地蜷縮在地上。是喝醉了——他寧願這樣去想,但不知怎的,他覺得心裡發虛。
他們將詹姆斯扶了起來;他沒有反抗,昏昏沉沉地聽從著擺佈,被推著向前挪動腳步。本想把高爾特整成這副樣子的他卻嘗到了其中的滋味。他的兩個同夥一邊一個,攙扶著他的手臂,將他帶出了房間。
「少跟我用這種口氣說話,你這個老蠢貨!你憑什麼跟我這麼說話?我只用手就能擰斷你的脖子!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高爾特直視著他們,面無表情,彷彿早就料到了這些。他沒有回答。
「一會兒見,藩仔。」
「我在廣播裡已經告訴過你了,對吧?」高爾特說。
「總什麼?哦,你是說威利嗎?那沒問題,他還在,不過這會兒他剛剛出去辦事了。」
她遠遠地望見法蘭西斯可的身影正向這邊走來;在看清那張用拉下的帽子遮住了雙眼的面孔之前,她已經辨認出了他敏捷的步伐。走近後,她看到他瞧見了自己。他揮了揮手,露出了打招呼的微笑。他那帶有德安孔尼亞特徵的特意用力揮動的手臂,猶如是在自己領地的門外迎接著一個盼望已久的遊子。
技|師的手鬆開按鈕,高爾特的手臂停止了抖動,渾身一動不動。
「我叫喬布羅,我在問你來這裡幹什麼,你是新來的還是本來就在這裡?」
「我是來這裡接管的。」
「是法蘭西斯可嗎?」
技|師徒勞地伸手按按鈕,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扳動開關的把手。他抬腿踹了踹儀器的一側。紅燈沒有亮,依然沒有聲音。
她發現他們聚集在一間小小的書房内:湯普森先生頹坐在一張椅子裡,兩手抱著腦袋,莫奇正唉聲嘆氣,洛森則像討人嫌的小孩一般咬牙切齒地啜泣,吉姆帶著一種奇怪的幸災樂禍的緊張神情瞧著他們。「我跟你們說過了!」費雷斯博士嚷著,「我是不是跟你們說過了?這就是你們『好言相勸』的結果!」
X計畫的原址化為廢墟,在它裡面,已沒有了生命,除了那個曾經卓越不凡,此刻卻像經歷著永無休止的幾分鐘,如一團被撕爛的肉般呻|吟痛苦的大腦。
「沒錯。」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