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時她還在床上,但是坐起來了,在讀我買的莎士比亞。
我不懂妳在說些什麼,我說。
我倒退一步,她已經害我成為驚弓之鳥。
我把頭別開,但是她被繩索綁著的雙手環抱住我的脖子,所以有些困難,我不知道要說什麼來阻止她。
「你沒辦法再把我關在這裡了,你關的是一個死了的囚犯。」
好,我說。
她嘆口氣,她聽懂我的意思。
她對我笑笑,彷彿她比我老成,「你真該接受心理治療。」
我屬於妳。
「我要是有力氣殺你,我會殺了你,像蠍子一樣,等我好一點時我會。我不會去報警,監獄對你來說還便宜了你,我會親手殺了你。」
「我想跟你談談。」
六點鐘我下樓,她一見面便告訴我,我把我從琉斯的理髮師那裡得來的感冒也傳染給她了。
「你真是與眾不同。」
我們回到會客室。
當然。
我量了,三十九度,但我知道體溫是可以偽裝的。
我抱著妳,我說,只有這樣。我們睡在一起,外面有風有雨什麼的。
「讓我看看。」
「除非我們達成協議。」她等著我的反應。
「還有,我要在地窖裡散步。」她伸出雙手,我把它們綁起來,是多日以來我第一次碰觸她的手。總之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坐在上層地窖的階梯上,她以一種奇怪的方式上上下下的走動。外面風很大,連在地下室也聽得到,整個屋子就只有她的腳步聲和頭頂上的風聲。她許久沒說話,我不懂為什麼,但我知道她有話要說。
我猜妳一定愛上那個皮爾斯.布洛頓了,我說。我要殺殺她的銳氣,她果然大吃一驚。
事情就是這樣。我出去把門閂上,我沒端晚餐給她,我讓她慢慢受煎熬。我自己吃了雞肉,喝了一點香檳,然後把剩下的全倒進水槽。
我立即知道他們沒有,因為她笑了起來:「他是我最不可能結婚的對象,我寧可嫁給你。」
第二天我進去時她已經起來了,穿著長袍,好像早已等候多時。但她做出令我非常驚訝的事,她上前一步,在我腳邊跪下,好像喝醉了一樣,她的臉很紅,我看到了;她望著我,流著淚,情緒很激動。
「都是你的錯。」
假如妳現在逃走,妳仍然可以說我囚禁妳,可是假如我送妳回去,我便可以說是我放妳走。我知道這樣有點荒謬,我說。當然,我是有點在做戲,眼前的情勢的確很艱難。
她走到爐邊,穿上袍子,坐下來望著我。我也穿上衣服。我告訴她,我知道我永遠做不來這件事。我捏造了一個很長的故事博取她的同情,長篇謊言,不知她是否相信雖然我能夠領略愛的感覺,卻無法付諸行動,這也是我不得不留下她的原因。
我想說的是,這件事實在出乎意料。我知道我第二天的所作所為是個錯誤,但在那之前,我一直認為我做得很對,我有權力做這一切。
「我不應該讓你受到這樣的驚嚇。」
我明天再掃。
我說過了,不要。
我不明白。
「不過,假如這次再延期,我會絕食,你明白吧?」
「我是嗎?」
「只有這樣?」她挑起眉毛睨著我,那模樣真是千嬌百媚。
她停下手上的畫,我沒回答。
「你能不能在這裡陪我,門開著讓空氣進來?」
「妳不應該這樣。」她學我的話取笑我,然後又說:「請過來我這邊,這樣我才拿得到你背後那些漂亮的盤子。」門邊還有兩個,「除非你想自己砸。」
「只有這樣?」
我假裝沒聽到,逕自離開去準備她的早餐。當我端咖啡給她時,她說:「不要靠近我!」好惡毒的口氣。
每次她要洗澡,我都得一次又一次把木板釘上,因為平常我不喜歡老是把它們釘在上面。一切堪稱順利。有一次很晚了(十一點),因此她進浴室後我取下蒙在她口上的布。那天晚上風很大,外面狂風怒吼,我們下樓時她要求在客廳(我把它定位為會客室)坐坐,她的雙手當然綁著,看上去似乎不會有什麼害處,所以我打開電壁爐火的開關(她說模擬的燃燒木頭最要不得,我應該用真的木頭來點燃壁爐,後來我果真聽了她的話去做)。我們坐了一會,她坐在地毯上烘乾她剛洗過的頭髮,我當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穿了一件我買給她的寬褲子,全身黑色打扮,只圍一條大紅圍巾,模樣真是迷人。她洗頭前一整天都把頭髮梳成兩條小豬尾巴,而我最大的樂趣就是看她每天如何變換她的髮型。不過現在坐在壁爐前,她的頭髮是披散開來的,這也是我最喜歡的髮型。
期限即將到期的前幾天,她開始談到要回去的事。她不斷地說她絕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當然只好說我相信她,但我知道就算她說的是真的,警方或她的家人到頭來一定也會從她口中套出事實。她還不停的說我們已經是朋友,她會幫我挑選畫,介紹我認識其他人,並且照顧我。那幾天她對我非常好,當然她不是沒有理由。
「斐迪南,怎麼啦?」
「我是不是你第一個親吻的女孩?」
「精神科醫生?」
我再也不尊敬她了,為了這件事我生氣了好幾天。
我在想,我說。
不行。
「你不是人,你不過是條骯髒的、愛手|淫的蟲。」
她取出藥棉敷在傷口上,動作非常輕柔,當她察看傷口時,我可以感覺到她忍不住眨眼,傷口不是很好看,但她非常溫柔地清洗,然後又敷上藥棉。
我信任妳,我說。我以為妳明白我完全是出於善意,但是以後我不會這樣了,我才不管妳想寫信。
太可怕了,眼前這一幕讓我感到噁心、顫抖,真希望我不在場。這比嫖妓還可怕;我瞧不起她,米蘭達居然做出這種事,我知道我無法忍受這種羞恥。
我們面對面站著,她自顧自甩開她的長髮,我則羞愧得無地自容。接著她走過來,開始脫下我的外套,解開我的領帶,然後一顆一顆解開我的襯衫鈕釦。我像是被她玩弄於股掌中的傀儡,任由她拉開我的襯衫。
這正是我等待已久的大好機會,我取出那台照相機,拍了一些照片,本來還想多拍一些,但她開始動了一下,我只好匆匆收拾離開。
不過,我也不希望她重施故計再度絕食,所以最好暫時敷衍她一下。
她上樓洗澡,一切依舊。洗好出來後,我綁了她的雙手,但是沒有蒙上嘴巴,然後我跟在她後面下樓。我注意到她擦了許多法國香水,頭髮也像上次一樣挽得高高的,身上穿著一件我買給她的白紫相間家居長袍。她要了一點我們一直沒喝完的雪利酒(還剩下半瓶),我倒給她。她就站在壁爐邊,注視著燃燒的木頭,兩隻腳輪流伸出去烤火。我們站著喝酒,兩人都沒開口,但她不時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彷彿她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她這個舉動讓我很緊張。
我過去坐下。
「我今天晚上想洗個澡。」
「如果我答應呢?」
第二天早上我下樓,我的頭還在痛,我已經準備好如果她繼續使壞,我就要對她不客氣。不料大大出乎我意外,她一見到我就立刻站起來,問我頭上的傷勢如何。我從她的語氣可以聽出她有意變得和善一點。
「可是你一定有什麼事想跟我一起做?」
「那就回來,把燈熄了,只留下爐火就好。」
「我想試著瞭解你。」
她注視我,然後說:「我們來談一談,過來坐下,坐在我旁邊。」
喔,原來還有除非,我說。
「你破壞了一切高貴的人類法則,一切高貴的人類關係,一切男性與女性之間所有的高貴情操。」
妳想幹嘛?我說。
「不要走,我會死。」她抓住我的手臂。
我在那種情況下已盡可能展現我對妳的尊重,請相信我沒有做出換作別人可能會犯下的事。
之後又過了兩、三天,一切平靜無事,她的話不多,但也沒有再冷嘲熱諷。有一天吃過早飯後,她又像前一陣子那樣叫我坐下來,要為我畫像,事實上她只是給自己找一個說話的藉口。
「好看嗎?」我點頭,我無法開口,雖然我很想說點好聽的、讚美的話。
半斤八兩,我說,妳脫了衣服,妳自找的,現在妳自食惡果。
我要妳收下,我說。
只是感冒而已,我說。
那天晚上又不一樣了。
我無法回答,我想假如我說「永遠和我住在一起」,那一切又會回到原點。
「那你何不過來看個究竟?」
我站起來,感到很慚愧,只好走到窗邊假裝弄一弄窗簾。她一直跪在沙發椅上,隔著椅背望著我。
她這才閉嘴。
「你簡直就像個中國套盒。」她說,然後她繼續作畫,我們沒再交談下去。我很想談,但她說這樣會破壞姿勢。
說完,她走開了,接著忽然從椅子上抓起一個靠墊,對著我踢過來。我當然嚇了一跳;我站起來,她又抓了一個靠墊踢過來,緊接著又踢了一個,踢歪了,把旁邊一張小桌的銅壺撞倒在地。
我不停的在心中想,住手、住手,這是不對的。但我太軟弱了。一會兒工夫後,我也完全赤|裸了,她緊貼著我、抱著我,但我全身肌肉緊繃,感覺好像是另一個我和另一個她。我知道我當時的反應不正常,沒有達到她的預期,於是她做了一些事情,我不想說,只能說我從沒想過她會做這種事。我雖然和她一起躺在沙發上,但我內心卻在痛苦的煎熬。
「除非……」
「你可以蒙著我的嘴,綁住我的手腳,開車送我回倫敦,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我真的氣壞了,而且很震驚,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我說:妳害怕?她沒說話,只是點頭。
「你可以怎麼做,你可以……你可以蒐集畫,我可以教你怎麼去找,我可以介紹你認識一些人,他們可以教你有關藝術收藏的知識,你可以幫助那些窮苦的藝術家,不要再像無知的小學生一樣繼續屠殺蝴蝶。」
妳不會有事的,我說,那些黃色藥丸很有效,藥劑師說那是最好的。
但另外一只壺又飛過來,她不停地笑,沒有惡意,只是有點瘋癲,像個孩子。我有一只漂亮的綠色瓷盤,上面有凸起的小屋圖案,掛在窗子邊,也被她砸了。我不懂,我一直很喜歡那個盤子,見她把它也砸了讓我很生氣,於是我大聲喊,真的很大聲喊:住手!
我有時候會把那些照片(我把她迷昏後拍的照片)拿出來看。我可以慢慢地欣賞,它們不會對我嘮叨。
她沒回答,她只是又開始前些日子對付我的老套。
我沒想過,我說。
她又喝了第二杯雪利酒,然後我們進入另一個房間,我早已把禮物放在她會經過的地方,她果然一眼便看見了。
如何,我問。她沒回答,只是躺著。
妳知道妳是。
她一直問個不停,沒完沒了。
「那我不再喜歡它了。」
妳不可能。(我承認我很喜歡我們的談話中帶點撲朔迷離的色彩,我覺得這樣可以讓她明白她其實有所不知。)
總之,我還是去了琉斯,請藥劑師賣給我一些他說很有效的消炎藥,和一些感冒的特效藥和吸入劑。回來後我把藥給她,她都吃下去了。晚餐時她試著吃一點食物,但吃不下,最後都吐了出來。她的氣色很難看,我可以說我總算有理由相信她的話說不定是真的。她的臉色緋紅,幾絡髮絲因為汗水的緣故沾在臉上,不過那當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
她又沉默了好久,我真想把她迷昏,送她下樓,結束這件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這一點她永遠不會知道。
一會兒後她說:「拿掃帚來,我來清理。」
很美,我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很想一直看著她,但是做不到。我也覺得有點惶恐。
「跟我說說話。」
「我要殺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你,我明白你要讓我餓死,你一直都打算這麼做。」
但她一個箭步又衝到沙發後面去搶那些盤子,我站在她與門中間,她想從我腋下鑽過去,但被我抓住。
說說看,我說。
奇怪,我一向很謹慎的,結果還是說溜嘴,我的臉脹紅了。不過她對我微微一笑。
「我會嫁給你,只要你說出來,我會嫁給你。」
「你不想?」
「因為我不能嫁給一個各方面都不能給我歸屬感的男人,我的思想必須和他一致,我的心必須和他同心,我的身體必須完全屬於他。同樣的,我也必須要覺得他完全屬於我。」
我的構想是,我可以下樓帶她上來吃晚飯,然後讓她在樓上睡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她便可以見到陽光了。
接下來她要離開一下,我雖然不願意,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要求她用樓下的洗手間,只好帶她上樓,然後我站在樓梯口,這樣我才能看著她有沒有玩用燈光打信號的把戲(窗上沒有釘木板,被我拆下來了)。窗子很高,萬一她爬上去想從那裡跳出屋外,我一定會聽到。不過她很快就出來了,一眼便看見我站在樓梯上。
那我走了,我說。
她轉身從桌上拿起一罐墨水,朝我扔過來。
她看著我的表情真令我難過,彷彿我根本不是人。那不是鄙視,而是彷彿我是外太空來的怪物,幾乎是看得入神的眼光。
我可以在倫敦找到許多比妳更專業的女人,任何時候,隨心所欲。
她猛然住嘴,「沒有用的,」她說:「我也許是在對牛彈琴。」
「越快越好。」
今晚不方便,我說,我沒準備。
我不讓自己去想那些我知道是不對的事,我說,我認為那樣不好。
「你會把信寄出去嗎?」
我不怕。
因為我能做。
我覺得妳非常迷人,我說,最迷人的一個。
她沉默下來。
不是妳喜歡的那個樣子。
我上樓去清洗,當我看到自己的臉時,差點昏了過去,滿臉都是血。不過我很幸運,斧頭不怎麼鋒利,也沒真正砍到要害,雖然看上去有個恐怖的大傷口,但幸好不太深。我用一塊布壓住傷口坐了好久,沒想到我竟能忍受血淋淋的場面這麼久,那天晚上我真的對自己刮目相看。
我知道我的意志力薄弱,我應該直截了當告訴她不要做這種噁心的事。我太軟弱了,我好像在被迫做違反我意志的事。
我當然早已看穿她的詭計,她最擅長用一大堆文字來包裝、美化她真正的意思,讓你感覺你真的辜負她,就好像完全錯不在她似的。
真奇怪,我照她的話做了,這是我頭一次替她感到有點難過。老實說,這是女人做的事我是說,這是女人需要另一個女人服侍的時刻。她向我道謝。
我把信塞進口袋。
「請你用我的棉絨衣服幫我把臉擦一擦好嗎?」
我開始真的擔憂了。然後有一天早晨我下樓時,她站在床邊背對著我,當我進門時,她立即轉身說早安,不過口氣很怪,充滿忿恨。
然後我離開了,我開車去琉斯買食品。午餐時她好像睡著了,我進去告訴她食物準備好了,但她只動了一下,所以我就走了。
我怎樣?我說,還是很生氣。
「我要洗澡。」
從那時候起,她開始正常的吃了,但是和以前不一樣,她幾乎不說話,就算說了,也是唇槍舌劍、冷嘲熱諷。她的脾氣壞得難以相處,要是我在裡面多待一分鐘,她便毫不客氣地趕我出去。有一天中午,我端了一盤很好吃的吐司夾烤豆子進去,她竟拿起來扔在我身上,我當場真想給她一巴掌。這時候我已經受夠了,一點道理也沒有,我想盡辦法,但她就是一直拿那天晚上的事緊咬著我,我們倆似乎已經走進了一條死胡同。
「難道你不能相信我嗎?」她的話有點尖銳。
各式各樣。
我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不能現在放我走嗎?」
她問起時我當然又脹紅了臉;我說那是因為我知道她不相信我云云,她似乎接受了我的說詞。這麼做或許對她父母太殘忍,但從她口中所說,他們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好父母,何況誰也沒辦法面面俱到,就像俗話說的,「事有輕重緩急」。
七點到了,我穿上我最好的一套西裝,打上一條新買的領帶,下樓去看她。外面在下雨,這樣反而好。她讓我等了十分鐘才出來,我一看,吃驚得差點昏倒,剎那間我以為認錯人了。她簡直判若兩人,身上散發出我買給她的濃濃法國香水味,這是她和我在一起以來第一次真正打扮。她穿上我買的洋裝,非常合身,洋裝是乳白色的,樣式非常簡單,但是高雅大方,她的頸子和兩隻手臂都露在外面。那不是少女的洋裝,她穿上後看上去像個成熟的女人。她的頭髮高高的梳在頭上挽成一個髻,和以前不同,非常高貴,她說這是摩天大樓式的髮型。她看上去和雜誌上的模特兒不相上下,我很驚訝她能夠隨心所欲改變這麼大。我記得她的眼睛好像也不大一樣,她在眼眶四周畫上黑線,使她看上去多了幾分世故。世故,正是這個名詞。當然,她也使我相形之下顯得笨拙與驚詫,我記得有一次我目睹一隻成蟲誕生時也是這種感覺,結果我不得不殺死牠。我的意思是,那種美會讓你產生困惑,你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她走到旁邊取出一瓶「滴露」,稀釋了以後用棉花沾了走回來。
第二天依舊一樣,我下去時她還躺在床上,不過人是醒著的,因為她躺在床上看著我。
「你答應過的,你不能反悔。」
我的口袋裡裝著繩索,經過一番掙扎後,我終於還是把她的雙手綑綁起來,又蒙住她的嘴巴。如果我綁得太緊,那也是她自找的。我又找來一段較短的繩子,把她綁在床上,然後我去拿照相機和鎂光燈設備。她當然掙扎反抗,不斷搖頭,滿眼怒火,甚至還試圖求饒,但我非常堅持。我脫下她的衣服,她起初不肯聽我的話,但最後還是乖乖地聽我的吩咐或躺或站(要是她不合作,我就不拍)我就這樣拍到我想要的照片,我一直拍到鎂光燈泡用完了為止。
晚餐後我們一起在廚房煮咖啡(我當然一直提高警覺),然後端到會客室。她放了一張我替她買的爵士樂唱片。我們肩並肩坐在沙發上。
她又接著說:「我每次跟你談到最後都好像在對你說教,我討厭這樣。都是你,你總是在我面前矮一截,害我說不下去了。」
「我很抱歉把你弄成這樣……還要謝謝你沒有對我報復,你有權報復的。」
我要妳收下它,請妳收下。
做什麼?我說,照相?但她不想照相。
「你懂。為什麼你老是用這些愚蠢的字眼——什麼卑劣、好、恰當、對錯?為什麼你老是擔心怎樣才是規矩?你就像個老處女,認為婚姻是骯髒的,一個塞得滿滿的房間內除了一杯淡淡的茶以外,其餘的都是骯髒的。為什麼你要從生命中摒棄生命?為什麼你要殺死所有的美?」
要不要請賓客呢?我開玩笑說。不用說,我一點也不開心。
有趣的是,一個念頭會引發另一個念頭。當我在買項鍊時,我看到幾枚戒指,於是我又興起我向她求婚的念頭,要是她拒絕,我便可以藉此繼續留住她,這不失為一個解決的辦法,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定不會答應的。於是我又買了一枚戒指,它的設計很好看,但是不很貴,反正裝個樣子而已。
我不想說話,我說。
那是因為我沒有妳的優點。
妳誠摯的朋友
就像妳去動物園一樣?我問。
「我不知道,唱歌、跳舞,什麼都行。」
我說,如果妳以為妳這樣躺著就能唬我,那妳就錯了。
事實上我已經把壁爐的火點燃了,一切準備就緒,確保沒有任何可以讓她拿來攻擊我的東西。我沒辦法假裝自己仍然和以前一樣信任她。
她深吸一口氣。我喜歡再和她多爭辯一會兒。「你覺得我只是在想辦法逃走?不管我做什麼,目的都是為了這個?是這樣嗎?」
一陣長長的沉默。我知道她在注視我,但我沒看她。然後她忽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雙手握住我的肩膀,讓我看著她的眼睛。我無法形容當時的感覺,當她表現出至情至意的時候,她簡直可以把我的靈魂從體內吸出來,我立刻變成她手中的一塊蠟。
至於我解開她的衣服一事,我事後再三思索,發現其實也不算太離譜;許多人還無法像我這樣自制,只拍幾張照片而已,這幾乎可以算是我的優點了。
再說一遍,我說。晚餐時我喝了一點香檳,我在琉斯一家商店買到半樽裝的,所以我沒心情忍受她的愚蠢。
妳要不要吃感冒藥,我問,我知道她確實得了感冒。
「是嗎?有什麼好,你會但願永遠沒聽到。」
請諒解我是出於不得已。我以為妳又會噁心想吐,所以我才脫掉妳的衣服。
天色晚了,我說,一切都過去了。
「你希望我親親你的臉頰嗎?」
等我回來時,我說,妳知道妳沒病,要是肺炎,妳根本連站都站不起來。
「你太緊張了,放輕鬆,沒什麼好擔心的。」我聽她的話試著放鬆,她躺著不動,但我知道情況不大對勁。
她忽然在我面前站定。
要或不要,我說。
說下去,我說。她停下來,大概是要看我有沒有聽進去。
我考慮看看,我說。
妳想逃,我說。
「我有啊,我有啊,」她說:「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這時她突然行動,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刻,所以事先已經做好防備,我只是沒料到外面會有車輛的聲音,當車聲逐漸接近時,她朝壁爐伸出一隻腳彷彿要烤火,卻冷不防將一根燃燒的木頭踢到地毯上,同時尖聲大叫奔向窗口,當她發現窗子上鎖時,立刻又轉身奔向門口,但我比她先到,我來不及從抽屜內取出乙醚,速度是第一優先。她轉身對我又抓又打,一面不停的尖叫。我沒心情溫柔,我把她的雙手抓住,一手蒙住她的嘴巴,她奮力掙開,不但張口咬我,還用力踢我。那時我已經很慌張了,我抱住她,將她拖到放置塑膠盒的抽屜旁。她看出那是什麼東西,拚命掙扎,她的頭左右搖擺,但我還是把浸泡乙醚的布拿出來覆蓋在她口鼻上,當然一面仔細聆聽外面的動靜,一面留意燃燒的木頭,木頭還在悶燒著,屋子裡佈滿濃煙,不過等她乖乖地安靜下來後,我便放開她,用花瓶的水迅速把火撲滅。我的動作很快,我決定要是時間夠,我便要先把她帶下樓,結果時間夠用,於是我把她抱回她的床上躺下,這才再度上樓確認火已經完全撲滅,四周沒有人出現。
我不想多說什麼,不過我必須再多留妳住一陣子。
繼續罵吧,我說,這才是妳的語言。
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接受命運的安排,如果我們覺得有不足之處而情況許可的話,我們大半輩子都會想辦法去彌補。當然,這一點妳是無法體會的。
「你是我所見過最百分百的小布爾喬亞老古板。」
好,我說,下床,來啊,起來,從現在起,由我來發號施令。
「如果你放我走,我會想再見你,因為我對你很感興趣。」
「你可以告訴我,你可以一開始就制止我。」
舊情仍在,不容易。
我說,起來,到床上去躺著。然後我去替她拿咖啡。
「這不是流行性感冒,我得了肺炎,比那更嚴重得多,我不能呼吸。」
她只是讀她的書,並不回答,我差點奪下那本書給她一點教訓,但我忍住了。半個小時後,我吃完飯又回去看她,她還是沒吃。我說她沒吃,她回答我:「我不舒服,我想我得了流行性感冒。」
運氣不錯,還沒死,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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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醫生告訴你你永遠不能做?」
什麼時候,我說。
「我走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我病得很嚴重,我得了肺炎,要不就是肋膜炎,你一定要請個醫生。」
「我沒有裝。」
「我們都想要我們得不到的東西,做為一個人類就得學會接受這個事實。」
後來一切都很正常,只不過我一直都在假裝。我們沒怎麼交談,但她口氣也沒那麼尖銳了。一天晚上她要洗澡,順便要看那個房間進行得如何,我早料到她會來這一招,所以事先已準備了一些木料,假裝我有很認真的在釘窗子(後面的一個房間)。她說她要在裡面放一張老式的溫莎椅(故態復萌,她又開始要東西了),我第二天便買來了,而且還搬下去給她看。她不要放在下面,因此我又搬回樓上。她說她不要把樓下的東西(家具)搬到樓上用,那還不簡單。看過了房間和螺絲孔後,她似乎真的以為我會心軟到讓她上樓。
「想什麼?」她眼中有怒火。
「這不是感冒。」她幾乎是對我吼。
什麼用意,我說。
但她忽然又說:「放手。」口氣很粗暴,我立刻放手,她這才走到壁爐邊坐下。
「不要,不要,不要。」
「你滿意你的生活嗎?」她忽然開口說。
我說,妳不應該這樣。
最後她起身離開沙發,跪在旁邊摸著我的頭。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她退後一步,解開長袍的腰帶,露出裡面光溜溜的身體。我很快瞄了一眼就不敢多看了,她站在面前,面帶微笑,等著,我知道她在等我採取行動。她舉起手,又開始解開她的髮髻。這是蓄意的挑逗,一|絲|不|掛地站在陰影下與壁爐的微光中,我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信,但我還是不能相信眼前所見。
「為什麼不親我?」
「而且妳要做出很高興拍照的表情,我說,妳要擺出我要求的姿勢。」
「不要。」
妳可以有妳自己的臥房,每晚上鎖,我說。
現在又有什麼花樣,我說。
我看得見真實的妳,我說,妳不要以為我看不出。
我向妳保證過,而且一再保證,我說。只要我對妳的話稍有懷疑,妳便盛氣凌人,我不懂為什麼妳可以這樣,而我就不可以。
最後她終於平靜下來,躺在床上閣眼休息了一下,當我想離開時,她又說:「你能不能為我做一件事?」
「我不知道,它潛藏在這個屋子、這個房間、這種局面的某個角落,蠢蠢欲動。我們倆多多少少有點在共同對抗它。」
我一點也不相信妳,我說。
「怎麼啦?我弄痛你了?」
我思考著下一步,決定最好寫一封信,內容是這樣寫的:
我們靜靜地躺了一會,我感覺她瞧不起我,覺得我是個怪胎。
我知道妳的花樣,我說。
「你這個噁心、骯髒、無恥下流的混蛋。」
那是男人間說的笑話。
我看得出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所以我沒吭氣。
我確實說過除非必要,否則不會再使用暴力。我敢說妳必需承認,確實是妳逼得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不,我說。
我不認為妳是那種人,我說。
也是最傷心的事,我忍不住說。
「來呀,你這隻縮頭烏龜。」她大叫(我猜是某本書中的台詞)。幾乎就在同時,她從壁爐上拿起一只小壺丟給我,我想她是叫我接住,但我沒有,結果小壺砸在牆上碎了。
就是這樣,我說,不是猥褻的照片,只要一些妳不願意公開的照片,藝術照。
「放手。」她說,安靜了下來。我當然不放,我以為她還在開玩笑。
我當然很憤怒,要不是感到有點暈眩,真不知當時我會做出什麼舉動來,就像俗話說的:「惡從膽邊生」,而我的確也生出某些念頭。如果她仍繼續惡性不改,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我不敢做的。不過,這些都不在話下。
這是我最後一次把妳單獨留下,我說,我再也不相信妳了。
「我現在暫時戴戴,假裝它是我的。」
我以為妳這句話是隨便說說的,我說。
她又把頭擱在我肩上,所以我看不見她的臉。
她坐在我的腿上不動,望著我。
她開給我一張購物單,叫我到琉斯最大的雜貨店買東西,然後她問我能不能買一瓶雪利酒和香檳,我當然說可以,我從沒見過她這麼興奮,我想我也被感染了。她有什麼感覺,我也跟著有什麼感覺。
也有一些很聰明的人在蒐集蝴蝶,我說。
多謝,我說。
我沒問題,我說。
我不知道,我說。
那天晚上我始終無法入眠,我一直處於興奮狀態,有好幾次我還想下去再迷昏她,多拍一點照片。這真是糟糕,我有點失去理智了,但是也只有那天晚上才如此失態,都要怪當天晚上發生的事件,以及我所承受的壓力。香檳和她所說的話也對我造成不良的影響,正是所謂的「狀況到了極點」。
早安,我說,能再度聽到妳的聲音真好。
「要怎樣那個年輕人才會放她走?」
「我有個朋友,一個女孩,有個年輕人愛上她。」
她在床尾坐下。
「可是我也沒有答應你不會想辦法逃走,不是嗎?」
她坐著不動,兩眼注視著地毯。
妳以為我看不出那只是妳的奉承?我說。
「真漂亮。」她說。
我立即瞧出端倪,原來她敲鬆了四個石塊,想要挖出一條地道,階梯上有泥土。我很輕易的便把一個石塊搬開了,她始終坐在床上不看我一眼。還好牆裡面也是石塊,所以沒有大礙。原來如此,我看穿她的詭計了——什麼香腸、特定的圖畫等等,還有那些阿諛與奉承。
我不要,我說。
「啊,不要說了!」她大聲說。我開始尋找她用來逃亡的工具,一個東西突然從我面前飛過去,落在地上。那是一根六吋長的釘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拿到的。
她又上上下下走了兩、三趟。
我想我得找個木工,還得裝潢。
「要是我和你睡呢?」
「他非常愛她,愛到綁架了她,把她關起來。」
第二天她又好了,但是對於差點成功逃逸一事卻隻字不提,事後也沒再提起。不過,我發現她的手腕扭傷了,當她想握筆畫畫時,臉上現出疼痛的表情。
「在你這樣對待我之後,你想我要不是病得很嚴重,會這樣對你說話嗎?」
妳在玩文字遊戲,我說。她只是瞪著我,然後她微微一笑,站起來,往壁爐旁一站,美極了,但是非常孤傲,高高在上。
妳所說的,我任何時候都可以在倫敦花錢買到,我說。
不是那一種。
「那你以為女人都說什麼?我敢說,我知道的黃色笑話一定比你多。」
一陣長長的沉默。然後她又說:「你不覺得這樣已經夠久了嗎?」
這不是妳的錯,我說,我和別人不一樣,沒有人會瞭解。
妳反正做過一次,我說,還可以再做一次。
不像我們現在這樣。
「說下去。」
這句話使她閉上了嘴,她又開始畫畫。
「天哪,天哪,這裡簡直是精神病院。」她看看四周,彷彿我不存在,又彷彿有別人在聽,而她打算破牆而出。
「可是我不明白你到底要我怎樣,如果你一點機會也不給我,我如何證明我是你的朋友?」
「想不想再試試看?」
「住口,住口。」她喊道。
我抓到斧頭,從她手上搶過來往草地上一丟,然後我在她企圖扯下口中的布之前抓住她的手。我們又纏鬥了一會,只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可能認為大勢已去,原本的大好機會已經錯過,於是忽然停止扭打。我動作粗暴地把她拉進地下室,我氣極了,感覺到鮮血不斷流到我臉上。我把她推進去,在我用力把門關上並且上閂之前,她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我才不管她口中的布和繩索,給她一點教訓,我這樣想。
「不要那麼僵硬嘛。」她說。
我那天的心情自然高興不起來,我和往常一樣,一點計畫也沒有。我不知道我擬想的狀況會不會發生,我甚至不知道我會不會遵守承諾,畢竟我的承諾是不得已的承諾,聽說不得已的承諾不算承諾。
「喔,天哪,你真不是人,你要是人就好了。」
「現在。」
「是的,你是。你唾棄真正的布爾喬亞階級勢力,你看不起他們惺惺作態的語氣和姿態,你是這種人,不是嗎?相反的,你以一種扭曲的心態,去抗拒所有這一切你覺得卑劣齷齪的想法、行為和事情。你知不知道,藝術史上每一件偉大的作品,以及生命中每一樣美麗的東西,其實就是你所謂卑劣、齷齪的東西,它們是由你所謂卑劣、齷齪的情感所造成的?它們都是澎湃的熱情、愛、恨、真理之下的產物,你知道嗎?」
是的,我說。
「對不起。」
我這時才明白事情真的發生了,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親了她的額頭。
「這不正是你希望我說的話嗎?」
不是為愛,我說。
她又接著說:「到樓上,你的餐廳?」
住口,我說。
她又狠狠地看我一眼,但我假裝沒看見。
別傻了,我對她說。
「我不想多談,只想跟你道歉。」
「結婚代表愛情。」她說。
「不是那裡。」
「唉,天哪,這樣吧,你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你想和我睡覺嗎?」
「這不是很好嗎?」
我猜從今天晚上開始,我說。
「坐下。」她說,於是我在她示意的沙發上坐下。她望著我好一會兒,然後走到我面前,用非常怪異的眼光低頭看我,身體重心隨著兩隻腳左右搖擺。接著她扭著身軀靠上來,嘩的一下坐在我的膝蓋上,我嚇一大跳。不知怎麼的,她伸出兩隻手臂抱住我的頭,開始親吻我的嘴,然後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嚇壞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
「可是這太可怕了!這是不人道的!我們永遠不可能瞭解彼此,我們的心也不在一起。」
因此我也如法炮製。我脫下她的衣服和絲|襪,只留下一點東西在她身上,胸罩和另外那個,免得太難看。她像安妮姑媽說的「一|絲|不|掛」躺在床上,模樣真好看(她說,許多女人就是因為這樣才會得癌症),看上去好像只穿一套比基尼泳裝。
「這些是我今晚要用的東西,其他的你明天再搬。一切都準備好了嗎?」她在午餐時已經問過一遍,我回答她準備好了。
沒什麼,我說。
她的情緒很好,頤指氣使的,當然還暗中嘲笑我,只不過這回要看她的笑話了。
只有這樣,我說。
妳還當我是個瘋子,我說,妳以為瘋子會像我這樣對待妳嗎?我告訴妳瘋子會怎樣,他早就把妳殺了,像那個叫克里斯帝的傢伙一樣。妳以為我會拿一把雕刻刀什麼的來對付妳嗎?(那天我真是氣瘋了)妳這不是太蠢了嗎?好吧,妳認為我這樣把妳留住是不正常,就算不正常好了,可是妳要知道,要是換了別人有錢、有閒,他們肯定會比我更過分得多。總之,這種案例層出不窮,一般人不知道,只有警察知道,數目多到連他們都不敢說。
她拿著珠寶盒繞過桌子走過來。
是嗎,我說。
「給我的?」
「上床呢?」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知道她和我一樣,不過是在演戲。我頭很痛,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對勁了。
她這才離開我的膝蓋,兩手鬆開我的脖子,不過還是坐得很近。
「你一定看得出我病得很嚴重。」
我對她要我寄錢給「反核運動」的事也如法炮製。我寫了一張支票給她看,但我沒有寄出去。她要看證明(收據),但我說我是用「無名氏」的名義寄出的。我這樣做(寫一張支票)是為了讓她高興,但我認為不需要把錢浪費在你不相信的行動上。我知道有錢人都喜歡捐款,但我認為他們無非是想出名或者逃稅。
我沒動,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是個嚴重的錯誤,但她主動走過來,站在壁爐邊。我的興奮退掉了,一股寒冷的感覺代之而起,都是被嚇的。
還有一件事,我說,一個條件。
hetubook.com.com「我們現在怎樣?」
「我在乎的是美醜與否,難道你不懂嗎?我不在乎好或壞,只在乎美或醜。在我眼中,許多好的東西是醜的,而許多壞的東西反而是美的。」
「像坦特拉斯。」她說,並解釋給我聽。
我照她的話做,熄了燈,但我還是站在窗邊。
場面有點怪,不過我還是說了,而且每次我一停下來,她便說,繼續說下去。我大概說了半個鐘頭,直到她停下來說,夠了。她走回裡面的房間,我解開她的繩索,她背對著我往床上坐下。我問她想不想喝茶,她沒回答,我這才發現她在哭。她哭的時候我真的很難過,我最不忍心看到她不快樂。我走上去問她,告訴我妳想要什麼,我都買給妳。但她轉頭過來,的確在哭,她的兩眼像在燃燒。她站起來,走向我,嘴裡喊著:出去、出去、出去。太恐怖了,她好像發瘋了一樣。
我有一顆心,我說。
「放輕鬆嘛,不要緊張,別害臊。」
「我覺得你隨時可能會做出什麼。」
妳忘了誰是老大。
當我第二天上午下去時,我和往常一樣先敲門,等了一下後才推門進去,但是我卻驚訝地發現她還在床上,穿著衣服睡覺,身上只蓋了一床毯子。有好一刻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我是誰。我站在那裡等著她向我衝過來,但她只是坐在床沿上,兩隻手肘撐著膝蓋,手掌捧著腦袋,彷彿這是一場噩夢,她不敢醒來。
「真的鑽石嗎?」她目瞪口呆,真的目瞪口呆。
她跪在爐火前。
她點頭,還是捧著頭。於是我離開去拿藥。等我再回來時,她的姿勢還是沒變。看得出這是一場大戲,假裝生悶氣。我心想,就讓她生氣吧,我可以等。我問她需要什麼東西,她搖頭,我便離開了。
我為昨夜的事道歉,相信妳此刻一定不會原諒我。
說著,她忽然在我面前跪了下來,雙手碰觸頭頂,非常東方的樣子。她連做三遍這個動作。
「我想請你幫個忙。」她說。
妳不是很聰明嗎?
打開看看,我說。她撕開包裝紙,露出深藍色的皮質珠寶盒,她按下釦鎖,一句話也不說,兩眼只是隨著它們。
「不要這樣,請你不要這樣。」她給我一個奇怪的眼神,「這麼諷刺的口氣,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你。」
妳懂我的意思,我說。
關鍵的一刻似乎來臨了,反正我再也忍不住了。
「不綁手、不蒙口?」
「那說點笑話給我聽。」
「不要這樣,」她說:「我擔心的是連你自己都不清楚的內心深處。」
沒有用的。
我可能會失去控制,我說。
請妳嫁給我,我說。我早已把戒指揣在口袋裡。
是的。
那一點也不稀奇,我說。
這時她忽然臉色一變。
「你想不想繼續見到我?」
她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的樣子很不一樣,洋裝滑落一邊肩頭,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興奮,看她神志不清的躺在那裡,我忽然橫生許多念頭,彷彿我終於展現出我才是真正的主宰者。洋裝從她一邊的肩頭滑落,我還可以看到她的一邊絲|襪襪口。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想起這一幕,我記得我曾看過一部美國電影(或是一本美國雜誌),說有個男人帶了一個喝醉酒的女郎回家後,他替她脫下衣服,送她上床。一點也不猥褻,他只是做了這件事,然後她醒來時身上穿著他的睡衣。
她坐著,一語不發。我以為她會生氣,但她只是坐在那裡擦鼻子。
「是嗎?她很想恢復自由,又不想傷害他,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你有什麼建議?」
我立刻上樓沖洗,洗出來的照片效果很好,不是很藝術,不過相當有趣。
「我要把這個按在傷口上。坐下,坐下。」從她說話的樣子,你可以看出她是真心的。奇怪,有時你就是知道她不可能說謊。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很快樂。我先前認為自己很軟弱,現在我把她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和她對我的所有不良觀感,一股腦兒追討回來。我在樓上方步,又去看看她的房間,想到她此刻在地窖的心情,我忍不住笑出來。她要一直待在下面了,就算這不是她一開始便該有的下場,如今也因為她做了那件事而不得不如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給她一點教訓。
「我發誓。」她用令人厭惡的僵硬語氣說。我太瞭解她的誓言值多少錢。
我對妳沒有任何要求,我說,我不會要求妳做任何妳不喜歡的事,妳可以繼續做妳喜歡的事,好比學藝術等等,我不會對妳有任何要求,只除了名義上做我的妻子,和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我這樣做都是妳自找的,我說。
「你喜歡?」
她又來回走了四、五趟,然後開始哼歌。
「小女子非常抱歉寫了那封不應該的信。」
「為什麼?」
直到有一天她開口要東西,那陣子我已經習慣放下晚餐就走,免得她又對我大聲嚷嚷,但這一次她說,等一下。
接著她做出真的令人吃驚的舉動。
我小心翼翼的打開門,外頭一個人影也沒有,一切沒事。
回到家後,我先把項鍊洗乾淨(我不喜歡別的女人碰過它),然後藏起來,以便在適當時候取出來。接著我開始按照她的要求做準備:我插上鮮花,然後我把酒瓶放在小桌上,把房間佈置得像大飯店一樣,當然不忘做好預防措施。我們說好我七點下去帶她,我把東西買回來後先不去看她,一切就像舉行婚禮一樣。
「我就是不知道!」
還不會。
「有些東西確實很漂亮。我能要一杯雪利酒嗎?」我替我們各倒了一杯雪利酒。我們站著聊天,她逗我笑,不斷假裝房間內高朋滿座,她對他們招手,互相介紹,又告訴他們我即將展開新生活。然後她在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那是一張輕音樂。她看上去美極了,判若兩人,兩隻眼睛彷彿會說話。她的法國香水味充滿整個房間,還有雪利酒和壁爐散發出來的熱力,真的木頭燃燒所散發的熱氣。我刻意不去想我等一下要做的事,我甚至說了幾個愚蠢的笑話,但她仍然笑了。
我會使妳在妳朋友面前抬不起頭。
「你一定知道,每個男人都知道一些黃色笑話。」
妳話太多了,我說,妳忘了誰才是老大。我可以就這樣忘了妳,誰也不會知道。
「你可以把我關在其中一個房間裡,把它封死了都沒關係,我可以睡在裡面。或者你把我綁起來,嘴巴蒙起來,偶爾讓我在窗子邊坐一下,我只有這點要求。」
我決定這一次不綑綁她的雙手,也不蒙住她的嘴巴,我願意冒險,但我會像一把利刃一樣監視她,而且我會把乙醚和CTC準備好以防萬一,好比說要是有人敲門,我可以把她迷昏,並在極短時間內將她綁好藏在廚房內,然後才去開門。
她把頭轉開不說話,我很怕她又開始絕食,所以不敢太堅持。然後我便離開了。稍後我端晚餐給她,她還是不說話,我只好離開。
「條件?」她的臉拉了下來,立刻明白。
「我可以接受你不會馬上放我走,但我不能接受一直住在這裡面,我要被關在樓上,我要日光和新鮮空氣。」
「說你至少瞭解我剛才說的話。」
我的一切都是妳的,我說。
「那你知道什麼?」
「你做過什麼和我有關的夢?」
我說,妳根本就是在騙我,妳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從我身邊逃走。先愚弄我,然後叫警察來抓我。
「我們最好還是從頭開始做朋友,好嗎?」
我想拍些照片。
再說,我說。
一切又恢復正常,她走開去吃她的早餐,我在外面等候。當我敲門問可不可以把餐盤端走時,她已經換好衣服,也鋪好了床。我問她還需要什麼東西,但她不要,她叫我自己去買消炎藥膏來擦,當她把餐盤遞給我時,臉上帶著一抹飄忽的微笑。也許不算多,但已經是個重大的轉變,得到這樣的代價幾乎使我覺得頭上的傷是值得的。那天早上我真的很快樂,彷彿太陽又出來了。
「我也是。」
要是我把妳一個人扔在這裡,我揶揄說,那時妳怎麼辦?
「真奇妙,我們的距離比以前更遠了。」
「再來呢?」
我這才又下樓。
很好,我說。
「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現在只剩下一種方法。我要再度開始絕食,除非你放我走,否則我不吃。」
「我手上沒有東西。你清洗過傷口嗎?」
它可能產生的後果。
當然是真的,雖然只是小碎鑽,但都是高品質的鑽石。
不太滿意,我說,小心翼翼地。
她和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樣,她只有一種單向的想法。
她垂下眼睛。
我說,是的。
我的口氣很兇,我受夠了。她立刻把頭別開,然後彎下身,兩手蒙著臉。我想她在假裝哭泣,但最後她用非常平靜的口氣說:「請帶我下去。」
快別這樣,我說。
於是我們下樓。她進門後轉身面向我,我替她解開繩索後便要離去。
她忽然又靠過來,兩手抓起我的手,把我拉到爐火旁,我沒反對。站定後她朝我伸出雙手,表情與眼神都使我不得不替她鬆綁,她立刻又貼上來吻我,還踮起腳尖。
真巧。
第二天她平靜下來了,沒說一句話。我把木板上好,一切準備好,並且等她散完步(這回她都一直保持沉默),一切都沒問題了。於是我綁住她的嘴巴和雙手,帶她上樓。她洗好澡後出來,立刻自動伸出雙手讓我綑綁,並讓我為她蒙上嘴巴。
無論如何,一切再也不同了,這多少證明我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她永遠不可能瞭解我,我想她一定也會說我永遠不可能瞭解她。
次日上午,我端早餐下去給她,如我所料,她坐在她的椅子上,瞪著我。我說早安,她沒回答。我又說了點別的——妳要不要餅乾或玉米片?——她還是瞪著我。我只好把早餐和那封信都留在餐盤上,然後到外面等候,可是等我再回去時,還是都沒動,信也沒拆,她依舊坐在那裡瞪著我。我知道這不是談話的時刻,她心裡對我充滿怨恨。
「你不替我鬆綁?」
「沒有性?」
我沒有寫抬頭,因為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親愛的米蘭達」似乎太熟稔了點。
不要再「斐迪南、斐迪南」的叫我,我說。
我當天晚上便把那些照片沖洗出來,拍得最好的一些照片是把臉切掉的那幾張,反正她口中咬著布,也沒露出多少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穿高跟鞋、從背後拍的那幾張,而雙手綁在床上的情景正如人們所謂「趣味的主題」,可以說我對我的收穫十分滿意。
「我知道你要的不多,問題是我也必須付出,我除了要看、要說、要動之外,還有其它東西,我還有其它東西要付出,而這些我都沒辦法給你,因為我不愛你。」
一會兒之後,她站起來繞著房間走來走去,非常不安。她不停的說「無聊」,一遍又一遍。外面狂風怒吼,聽起來竟有點可笑。
她不作聲,時間變得好漫長。
「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幫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來嘛。」軟言軟語地。
一切幾乎都因為她太蠢太蠢了。她當然不笨,她只是不懂如何以正確的方式愛我。她可以有許多方法來取悅我。
我想拍妳那天晚上那樣的照片,我說。
我說我來想辦法。
準備好了,我說。
「你不替我請醫生就是謀殺,你會害死我。」
不行。
「好漂亮。」她說,然後她將珠寶盒遞給我,「我不能要,我懂,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很謝謝你,但是……我不能接受。」
它本來就是妳的,我說。
她又要了第二杯,一下子便喝光了,又接著要第三杯。
「沒什麼好怕的。」
第二天我下樓,我說我考慮過了,我明白她的用意,我會再仔細研究等等——我可以改裝一個房間,不過需要一個禮拜的時間。我以為她會開始發飆,不料她說好。
她永遠也不會瞭解我要的只是擁有,擁有她便足夠了,其他都不需要。我只要擁有她,只要把她永遠留在身邊。
「你一定要來倫敦住?我們會把你改造成非常時髦的人,一個受大家歡迎的風趣人物。」
我不認為它有什麼差別。
我寧可妳沒有引發這件事,我說。
我也不知道什麼笑話,我說。我說的是真的,我想不出來。
第二天早上下樓,一切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她一個字也沒提,我也沒有。我送早餐給她,她說她不需要從琉斯買任何東西。她走到上層地窖散步了一會,後來我就把她鎖回去,自己出去了。其實我是去睡覺。
「什麼?」
「沒有,所以我才害怕。」
當然想。
「來點娛樂開開心吧。」
我瞭解。
她站在那裡望著我,然後她向我走近,並轉身過去讓我把項鍊掛上她的頸子。我顫抖著雙手替她把項鍊拴緊,這是我頭一次接觸到她雙手以外的肌膚。她身上好香,我可以這樣站著聞一整夜,此情此景活生生就像廣告上的畫面。最後她終於又轉過來望著我。
離開地下室後我快瘋了,我無法解釋,我一整夜沒睡。那一幕不斷襲上心頭,我全身光溜溜的或站或躺,我的表現,以及她會對我有什麼看法。我彷彿看見她在笑我,我每次想到這裡,全身就開始火辣辣的。我希望白天永遠不會來,我要永遠躲在黑暗裡。
我現在不能答應你,我需要考慮。
她臉色蒼白,表情也很凝重。她已經把口中的布扯下,但昨夜想必綑綁著雙手睡覺(身上仍穿著浴袍)。她伸出手來,我解開繩索。
妳以為我不知道妳想要那些目擊證人什麼的,我說。
「出去!出去!」
妳比街上隨便一個妓|女都好不了多少,我說,我以前尊敬妳,因為我以為妳値得尊敬,不像別的女人。不料妳和她們都一樣,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我不吭聲,她又問了一遍,我這才讓步。這差點成為我這輩子鑄下的一個大錯。
我同意了,我沒別的選擇。
「我早知道是琉斯了,有個靠墊上貼著一張標籤。我要黑色的,或者淡褐色、灰色——噢,等一下……」她從顏料盒取出顏料混和在一起,就像先前我去倫敦時,她要我買特殊色彩的圍巾那樣。「這個顏色,而且樣式要簡單,長度到膝蓋就好,不要太長。袖子要這樣(她畫給我看)或者乾脆沒有袖子,要這個樣子,或者這個樣子。」我一直很喜歡看她畫,她下筆很快,手不停的跳動,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畫出來。
兩、三天過去了,她沒多說話,但是有一天午餐過後她說:「我是個無期徒刑犯人,是嗎?」
「我不懂。」但我知道她懂。
可是我有對妳怎樣嗎?我問。
「你可以改變呀,你還年輕,而且你有錢,還可以學。可是瞧瞧你,眼前的你有的只是個小小的夢,那種我想是每個小男孩都會有、用手|淫就可以解決的夢。你費盡心機討我歡喜,這樣你才能夠避免面對自己的良知,不用承認把我關在這裡是卑鄙的、齷齪的、下流的——」
「你怎麼知道他?」
這不是我的錯,我哪知道她的病情比外表看起來更嚴重?她看上去就像得了普通感冒而已。
她起身走到牆邊。
然後她又轉過來吻我,閉著眼睛,這時的她已經喝下了三杯雪利酒。接下來的情況讓我感到非常尷尬,我開始感到興奮了,我也明白(從軍隊裡聽來的)一個紳士必須在適當時刻控制他自己,因此我更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怕她會覺得我冒犯她,因此當她移開她的嘴唇時,我挪動身子坐得更挺了。
我沒說話,但她雙手扶著我的肩頭,稍稍踮起腳尖親我的臉頰。我猜想一定很燙,因為我的臉那時已經紅得可以點燃一叢營火。
我說,那麼一切就不同了,不是嗎?我站起來,我的頭脹痛得厲害。她立刻明白我的意思,我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來,但她假裝不懂。
我只想跟妳在一起,時時刻刻。
「我晚上都沒辦法呼吸,我這裡很痛,要偏左側躺才行,請你替我量個體溫。你看看。」
我受夠了,換了別的男人早就發作了。我衝過去,把她身上的被單扯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拖下床。她開始反抗,抓我的臉。
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說給妳聽。
「我想你今天還有明天所做的一切,將是你這一生做過最好的事。」
「可是……斐迪南,如果一個男人送這樣的禮物給一個女人,那只有一個用意。」
在軍中,我說,精神科醫生。
妳胡說。
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說來聽聽,我說。
過了一會兒,她說:「你把我抓來並不是因為我對你有性吸引力。」
「謝謝你。」
是的,我說。
我說,我相信,妳不要誤會。
別傻了。
「只有這樣。」
「幫我戴上,」她說:「如果你送女孩珠寶,一定要親手為她戴上。」
終於決定性的一天來臨了(十一月十日,十一日是她的自由日)當我端咖啡進去給她時,她說我們今晚能不能慶祝一下?
「如何?」她說,轉了一圈,展示給我看。
無論如何,吃點早餐吧,我說。
沒有用,她已經把所有的浪漫都殺光了,她使自己和其他女人一樣,我再也不尊敬她,沒什麼好尊敬的了。我知道她的把戲,她只要一離開這個房間,立刻又會故態復萌。
我告訴她報紙寫的。報紙說你們已經私訂終身,我說。
她大聲尖叫。
於是我決定不說話,轉頭離開去端她的早餐。她喝了我端來的咖啡,還吃了一點麥片,那些什麼絕食的話都過去了。飯後她又恢復剛才的姿勢,兩手捧著腦袋。我太瞭解她的詭計了,她想博取我的憐憫。雖然她看起來真的一付病懨懨的樣子,但我認為她只是在惺惺作態,好逼我跪下來求她原諒什麼的。
是嗎?
我說了妳不會有事,不過是發燒而已,我說。她一提到醫生,我便開始起疑。
「我不管它會有什麼後果。你真遲鈍。」然後她忽然又開始吻我,我甚至感覺到她的舌頭。
回到家後已經是午茶時間了,我立刻直接下樓去找她,但馬上發現有些不對勁。她見了我很不高興,而且對我買回來的東西看也不看一眼。
我問她有沒有好一點,當然是用諷刺的口氣。
「蝴蝶。」
「我一點也不瞭解你。」
「不,不會的,它是一段新生活的開始,也是一個全新的你。」說著,她伸手拉著我的手,引導我上樓。
「唉,你這個人真無趣。」
什麼事?我問。
我說,好吧,我要給妳一點教訓。
「我不過是想知道你願意出什麼價。」好像在詢問洗衣機功能似的。
「你為什麼要蒐集牠們,你去哪裡抓蝴蝶。說,說下去。」
「換了別人就是不良的意圖。」
我知道有些人會怎樣想,他們會認為我的行為舉止異常。我知道大部分男人只想到要佔人家便宜,這種機會多得很,我可以迷昏她,為所欲為,但我不是那種人,壓根兒不是那種人。她就像某種蝴蝶的幼蟲,需要三個月的時間才能養大,但她自己卻企圖在幾天內的功夫加速完成。我知道這樣不會有結果的,她總是如此性急。現代人總是想得到東西,念頭一轉立刻便想到手,但我不同,我是老一派的人,我喜歡多想想將來,讓事情輕鬆自在地發展。就像迪克姑爹遇到大事時常說的:「順其自然」。
好。
我有說過,我說。
說吧,我說。
「我瞭解。」
我們上去了吧?我說。
只要妳遵守諾言,我也會遵守諾言,我說。我當然又臉紅了。
我通常會先踏出廚房一步,手上牽著她的手以防萬一,但廚房門口有個台階,我一個不慎,竟自己跌了一跤,所以很自然地她也跟著跌了一跤,這時她包在毛巾內的那些梳子、瓶瓶罐罐的東西(她的手綁在前面,因此她的東西自然也拿在前面)便掉在地上,弄出很大的聲響。她一臉無辜地站起來,彎腰揉著膝蓋。我像個傻瓜一樣,跪下去撿她的東西。雖然我的一隻手仍緊緊抓住她的浴袍,但我犯了一個大錯,我的視線離開她的身上。
我說,我替妳買一套洋裝,和以前一樣告訴我妳喜歡的顏色等等,我去琉斯找找看。
她害我像個傻瓜一樣,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在想這就是為什麼我總是這麼彬彬有禮的原因。其實我也想做,我想讓她知道我也能做,這樣才能證明我是真的彬彬有禮。我要讓她明白我能做,然後再要告訴她我不想做,因為這是有失我身分、也有失她身分的事,這是噁心的事。
「我可以說句話嗎?」她站起來,「你必須明白,今晚我拋開了我的一切原則。啊,是的,是為了逃出去,我想到過。但我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幫助你,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我想讓你瞭解什麼叫『性』——性只是一種行為,和其它行為一樣。它一點也不髒,它只是兩個人一起把玩對方的身體,跟跳舞一樣,也像一場遊戲。」她停下來,好像以為我有話要說,但我讓她繼續說下去,「我今天為你做的事,我從來沒有為其他男人做過,而且——我,我認為你辜負我。」
我們吃了雞肉冷盤和其他食物,我打開香檳,香氣四溢,我嚇了一跳。我很後悔沒有多買一瓶,它似乎很容易入口,而且不至於喝得爛醉。我們笑得很開心,她真的很調皮,假裝和許多不在場的人說了許多話。
她有時顯得十分高興,我都覺得好笑。不過,我雖然口中說好笑,但隨著日子逼近,我也很緊張。
我懂了,我說,我很粗野。
「結婚不是個好辦法,你不會相信我。」
我曾經作夢,我說,但現實上不可能。
我考慮考慮,我說。
「你不知道男人也有吸引人的時候嗎,嗄?」她戳了我的頭一下,好像我很笨。
她幾乎是用喊的:「你真笨,真頑固。你有錢——事實上,你一點也不笨,你可以選擇成為任何你想做的那種人,但是你必須先擺脫你的過去,你必須將你的姑媽、你以前住過的房子、還有曾經和你一起生活過的人,從你的記憶中抹去,你必須重新做人。」
她說:「瞧你像個小男孩,你忘了是你逼著我留下來的,我承認那是相當溫和的強迫,但還是令人害怕。」
有一瞬間情勢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下,她沒殺死我算是奇蹟。她再度發動攻擊,我才剛舉起手臂想要阻擋,就感覺太陽穴的部位一陣撕裂般的痛楚,我的腦袋似乎轟的一聲響,血液立刻噴出。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辦到的,直覺吧,我想,我伸出一隻腳往旁邊一掃、再一勾,她立即橫著倒下去,幾乎倒在我身上,我聽到斧頭擊中石塊的聲音。
「你才不屬於我!屬於是雙方面的事,一方付出,另一方接受。你不屬於我,因為我無法接受你,我對你的付出無以回報。」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了逃出去?」
她瞪著我,好像我們是完全的陌生人,我的模樣一定很可笑,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激動的一次談話。
「那明天?」
她這才開口。
「那好,明天早上,要嘛你告訴我可以上去,否則我不吃任何東西。那樣你就變成殺人兇手了。」她一付窮兇極惡的模樣,我轉頭便走。
「那就走吧,我還要綁著嗎?」
我說,以前妳恨我,現在我想妳也一樣瞧不起我。
我高興怎樣就怎樣。
我不想談這件事。
我有可能會做出任何事,我很可能殺了她。我後來所做的事都是因為那個晚上。
「如何?」
耐心,我說。
外面傾盆大雨,她只深深吸一口氣便進入廚房,穿過餐廳進入會客室。
她把頭別開,「我最不想見到的是這間屋子,不是你。」
「噢,聰明……聰明有什麼用?他們能算是人嗎?」
謝謝妳警告我,我說。
當然是感冒,我說,妳別裝了,我太清楚妳的花樣。
難道這幾天我都沒給妳任何食物?
她在笑我。
「然後我們可以在樓上坐坐嗎?老是在這個房間,我好想換個地方。」
她把我的頭和*圖*書扳過來,我只好吻她,她的嘴非常甜美、非常柔軟。
住手,我說,鬧夠了。
我沒有把那封信寄出去。警察狡猾得很,我認識一個市政府的傢伙有個兄弟在蘇格蘭場,只要給一小撮泥土,他們就能說出這把泥土的出處和來龍去脈。
只有這點要求,我說,把所有窗子都用木板釘起來,人家看了會怎麼想?
謝謝,我說。
「我要掃。」一付女主人的模樣。
說什麼,我說。
我掃就好。
接下來我只知道我腦袋的一側遭到重重的一擊,幸好沒有正中要害,也許是我的肩膀、或我的外套領子承受了這一擊。總之,我往旁邊一倒,半爬半躲地想避開接二連三的攻擊。我失去平衡,抓不到她的手臂,但我仍緊緊拉住她的浴袍。我看到她手上有個東西,立刻認出是一把老舊的小斧頭,那天早上我才用來砍前一夜被風吹斷的蘋果樹枝。我猛然醒悟自己終於栽跟斗了,我把它擱在廚房的窗臺上,她一定是看見了。一個小小的失誤便叫你滿盤皆輸。
「不,就現在。」
安靜點,我說。
「神秘的大師願意接受小女子的道歉嗎?」
我知道她生氣了,因為她的詭計不能得逞。我也得過感冒,我知道那沒什麼。
她聽了只是閉上眼睛。
我明天開始動工,我說,但這需要許多木材和特殊的鐵條,可能要花上一、兩天的時間才能買齊。
後來我還是上床睡覺了,睡前我又看了前幾次拍的照片和幾本書,心中升起各種念頭。有一本名叫《鞋》的書,裡面有許多有趣的女人照片,主要是拍她們的腿,穿了各式各樣不同的鞋子,有些圖片只是鞋子和皮帶,都是一些非常特殊的照片,很藝術。
「我可憐你,我可憐你是這種人,我也可憐你看不見真實的我。」
沒什麼不可以,如果妳能發誓。
喔,不,妳從來不裝的,我說,當然沒有。
妳知道我要什麼,我說。
哈哈,我說。
她只回答:「斐迪南。」彷彿在求情,又是她的另一套詭計。
「抱著我。」她說:「這樣,這不是很好嗎?我重不重?」說著,她又把頭靠在我肩上,我的一隻手則攬著她的腰,她的身體很溫暖、很香。她的長袍領口開得很低,下襬拉得高高的露出膝蓋,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反而伸長了兩條腿擱在沙發上。
我說,是的,但也只是點到為止。
她把臉湊近,彷彿那是一件我可以輕易做到但不肯做的事。
「可是,你不喜歡碰觸我的身體嗎?你似乎喜歡吻我。」
我不要,我說。
這裡的空氣很充足,我說。都是她不好,誰叫她以前要耍花樣。
我接受妳的道歉。
我把她吐出來的穢物清理乾淨,給她服藥後便打算離去,她卻要求我在床邊坐下,這樣她可以不必太費力說話。
「好,咱們不要再演戲了,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恢復自由?」
我唯一需要的治療就是妳把我當朋友。
「我說你不是人。」
「我們曾經裸裎相見,」她說:「我們不可能再距離更遠了。」
「我的照片?你已經拍很多了呀。」
「來嘛,試試看。」
不過是流行性感冒而已,我說,琉斯有許多人也在感冒。
妳活著就是為了看我最後的下場,我說,在妳心目中,我依舊是個陌生人,不是嗎?
我要的不多。
「我有許多朋友,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從不覺得他們會讓我抬不起頭。我有三教九流的朋友,你還不算是最怪的一個呢,有一個操守壞得不得了,但他畫得好極了,所以我們原諒他,他自己也不以為恥。你也一樣,不要自卑,我會幫助你,如果你願意嘗試,一點也不難。」
妳知道。
「為什麼不要?」
「我寧可餓死也不要待在下面,你用鍊子把我鎖在樓上好了,隨你高興,可是讓我呼吸一點新鮮空氣、接觸一點日光。」
「很多男人都會這樣,不要緊。」聽見她這句話,你會以為她經驗豐富。
她這樣持續了好幾天,就我所知她只喝了一點水。我每天至少端一次食物下去,但她總是拒絕,而我也想盡辦法勸說她。我又把信拿下去,這次她看了,至少信是打開了,換句話說她動過了。我想盡各種辦法:用溫柔的語氣說話、假裝生氣或難過、我哀求她,但這些都宣告無效。大部分時候她都背對著我,好像完全沒聽到我。我刻意去買一些貴重的東西,像歐式巧克力、魚子醬,各種金錢所能買到的(在琉斯)最好的食物,但她都不為所動。
實際上我去了布萊頓,找了半天,終於在一家小店看到這樣的一件洋裝,看得出果真很有格調。起先他們不肯賣給我,因為就算尺寸對了,不經過試穿他們也不賣。我回到停車處途中又經過另外一家店,一家珠寶店,我忽然興起了個念頭,也許她會喜歡收到一個禮物,同時到了那個緊要關頭,說不定能讓事情進行得順利些。我看到一個黑色的天鵝絨座上有一條藍寶石鑲鑽項鍊,我記得是心形的——我是說他們把項鍊擺成心形的圖案。我走進去問,標價是三百英鎊,我差點立刻轉頭離開,但我慷慨大方的一面到底還是戰勝了,畢竟我有得是錢。店員把項鍊戴上給我看,真的很漂亮。她說這雖然只是碎鑽,不過鑽石的品質很好,而且是維多利亞式的設計。我想起米蘭達有一次說過她很喜歡維多利亞時代的東西,所以就這麼決定了。開支票給她時出了點問題,那個女店員起初不肯接受,但我叫她打電話去我的銀行確認,她的口氣立刻改變。要是我以裝腔作勢的語氣說我是穆克勛爵什麼的,打賭她一定……不過我沒空演戲。
第二天我開車去倫敦。我像個傻瓜一樣告訴她我要去倫敦,於是她開了一大張清單讓我買東西。東西很多(後來才知道是為了讓我多忙一些時候)我必須買一種特殊的乳酪,還要到蘇活區買她喜歡吃的德國香腸,以及一些唱片、衣服和其他物品。她要某位藝術家的圖畫,而且非他不可。那天我真的非常快樂,萬里晴空,我以為她忘了那四個星期的約定,不,應該說沒有忘,但同意我延期的要求。我真是在作夢。
「如果你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可沒法子給你答案。」
午餐時我下樓,她躺在床上。她從被單下望著我,說她只要一點湯和茶就好,我端下去給她以後就離開了。晚餐時也差不多,她要阿司匹靈,幾乎沒吃任何東西,但她以前也玩過一次這種把戲。這一整天我們說不到二十句話。
我當然只好說「很好」。我不懂她在耍什麼花樣,這使我很緊張,和剛才被親吻以及整個氣氛所造成的緊張不一樣。
她有時會說出這種話,我當然原諒她,不過當時聽了心裡很難過。她要求的是一個和我截然不同的人,我永遠做不到的人。好比那天晚上她說我可以蒐藏畫之後,我有認真想過;我夢到我蒐藏了許多畫,有一間大房子牆上掛滿著名的繪畫,許多人慕名而來。米蘭達當然也在場。但我心裡明白這是不可能的,除了蝴蝶以外,我永遠不可能蒐藏其它東西。繪畫對我而言毫無意義,我不可能只是因為我想要試著收藏畫而去做這件事,那樣做是沒意義的,這一點她永遠不能明白。
妳如果不答應就別想出去,連出去散步也不成,不能洗澡,什麼都不行。
「我咳嗽時胸口會痛。」
我說,這樣不好,妳不過是在假裝。
她倒是又畫了一些我的畫像,它們都畫得很好,不過畫中有些東西我不是很喜歡,因為她才不管它們不像她所謂的我內在性格中美好的一面,所以有時候她會把我的鼻子畫得很尖,尖到幾乎刺上你,而且把我的嘴巴畫得很薄,薄到令人看了難過,我的意思是比實際上還要薄。我也不敢去想四個星期的承諾即將屆滿的事,我不知道到時會發生什麼狀況,我只想到一定會有爭吵,她會翻臉,我會使她再多住四個禮拜——我是說,我以為自己還有一點力量能夠叫她乖乖聽話。老實說,我的日子是過一天算一天,根本沒有任何計畫。我只是等待,甚至一半是等待警察忽然出現。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可怕的夢,夢見警察來了,我不得不在他們闖進門以前殺死她。這似乎是一種責任,而我可以用來殺她的兇器只有一個靠墊,我一直打她,她一直笑,然後我跳到她身上,用靠墊悶住她,直到她不能動彈,然後我把靠墊拿開,卻發現她躺在那裡笑,她只是假裝死了。我一身冷汗醒來,那是我第一次夢到殺人。
「這裡的空氣太悶。」
不過她很笨,她又接下去說下一句話:「如果我需要看醫生,你會答應嗎?」
「消毒了?」
她跪在地上,雙手垂在身體兩旁,一臉認真的樣子,望著我。
我在樓上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個小時,最後我開著休旅車出去,以飛快的速度開到海邊,我才不在乎會不會出事。
她聽了只是拿大拇指頂住鼻子,扮了一個粗魯的鬼臉,還伸出舌頭,與街頭頑童沒有兩樣。
「那你想不想?」
「我那天的所作所為是錯的,但我做了,我那樣做的原因是我很失望,因為我們間除了惡意、懷疑與仇恨外什麼也沒有。但這個不同,這是卑鄙的。」
我要的只是妳那天自動自發做出來的樣子。
我的意思是,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更遠了,而且我越來越明白我不能放她走。
「假如你發現我為了某種其他的理由而做,因為我喜歡你,或者為了好玩,那麼你會喜歡做嗎?」
就是普通的醫生。(我騙她的,我當然沒看過醫生。)
我會遵守諾言,我說,我必須保護我自己,我要保留一些妳不敢給外人看的照片。
「請你說點話。」
「你一定要聽,你一定要聽。」她忽然又哭了起來,我看到她的眼眶充滿淚水,她的頭在枕頭上來回搖動。我說過,那時候我已經有點同情她了,我坐在床邊,遞給她一條手帕,告訴她要是她真的生病了,我絕不會不請醫生。我甚至說我仍然愛她,我很抱歉等等的話。但她還是不斷流淚,根本沒聽進去。我對她說她的臉色比前一天好多了,當然這句話是在哄她。
「你的意思是,我必須擺姿勢讓你拍猥褻照片,這樣一來就算我逃走了,我也不敢向警察舉發你。」
為了逗她開心,我說,那得穿晚禮服囉。她說:「喔,我真希望我能有一件漂亮的衣裳,而且我要用熱水洗頭。」
很好聽的旋律,我說。
不要緊。
那為什麼不能嫁給我?
「就你和我,因為……我們兩個都捱過來了,不是嗎?」
然後我們玩打啞謎的遊戲,她表演動作,以音節來拼字,我必須猜出是什麼。我並不擅長此道,既不會表演也不會猜,我記得她表演過一個字「蝴蝶」,她一遍又一遍的比手劃腳,我就是猜不出來,我猜了飛機和各種我能想到的鳥類,到最後她往後一攤,說我無可救藥。接著我們跳舞,她想教我跳快舞和森巴舞,但這一來我必須碰觸她,這令我十分踟躕困惑,以致老是抓不到正確的節拍。她一定認為我很遲鈍。
蝴蝶的什麼?
這個我同意。於是我關了她房間的燈,只留下外面的一盞燈和風扇。我在她床邊坐了好一會,她的呼吸開始變得很奇怪,好像剛剛才跑上樓,正如她說的呼吸困難,而且她幾度發出囈語——有一次她說,請不要這樣。還有一次我好像聽到她叫我的名字,不過聽起來很模糊——總之,我覺得她睡著了,我叫了幾聲她的名字,她都沒有反應,於是我便出去,把門鎖上,然後設定鬧鐘準備明天一早起來。我心想她這麼容易就睡著了,我可難說。我認為這樣最好,而且我認為藥丸也許會很有效,明天一早她就會好了,最壞的已經過去了。我甚至覺得她病一場是件好事,因為要不是如此,一切又會回到原點,麻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