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繼續談安東妮,但我太累了。我寫東西時會想抽菸,但是抽菸又會使空氣汙濁。
我走過去向他道歉,並伸出我的手,但他沒有握手。真怪,他真的自尊心很強,他是真的受傷了,並且形之於色。因此我抓著他的手臂,讓他再坐下,我說,我來說個童話故事給你德。
要是我會柔道就好了,肯定叫他跪地求饒。
沒有用,我睡不著。
我們都在不同的飛機上。
是的。
米:小心謹慎。
他就這樣走了,我們都來不及反應。卡洛琳望著他的背影,聳聳肩對我說,真是的。
G.P.說(他的臉色好恐怖,表情猙獰),首先,我很高興妳懂得欣賞畢勤,這個憤世嫉俗的樂團指揮反對他那個時代的任何藝術創作。其次,如果妳聽不出那是大鍵琴,那妳是無可救藥了。第三(他轉向皮爾斯),你是我這幾年來所見最自以為是的年輕混混。還有妳(我)——這些人是妳的朋友嗎?
我無法在這種真空狀態下書寫,缺少對象。當我畫畫時,通常我都會想像有個像G.P.那樣的人站在我旁邊。
洗澡是一大享受。我知道他有可能闖進來(門上沒有鎖,甚至不能緊閉,卡著一塊用螺絲鎖上的木塊),但不知怎麼,我又知道他不會。能看到滿滿一缸熱水真好,我也不在乎浴室的設備好不好了。我讓他在外面等了幾個鐘頭,他好像也無所謂,他是個「好人」。
他彷彿在對另一個男人說話。
卡:妳和我的安妮姑媽一樣,她老是說現在的人如何又如何,漠不關心什麼的。
一定要找點事做。
晚飯後,卡力班坐在這裡讀《麥田捕手》我有好幾次發現他偷看後面還剩多少頁。
每當使用文字描寫的時候,距離便出現了。卡力班的坐姿,有點像「往前傾的正襟危坐」,為什麼?尷尬?為了怕我逃走時好快速追上來?我可以畫下來,我可以畫出他的臉和表情,但是用來形容的文字卻往往被濫用,被濫用在太多別的事物和人身上。我寫「他微笑」那是什麼意思?不過是幼稚園兒童的海報,畫著一個咧開嘴笑的大蘿蔔,但是假如我畫出那個微笑……
但我內心深處越來越恐懼,我只是表面上平靜。
晚餐後我叫他走了,我要把《愛瑪》看完。我就是愛瑪.伍德豪斯,我感覺我對她心有戚戚焉,我們休戚與共。僅管我的自大和她不同,但我懂得她的自大、她的驕傲。我欣賞她。我知道她不應該企圖介入他人的生活,她看不出奈特利先生是位人中之龍。雖然她偶爾會被愚昧所蒙蔽,但大家都知道她本質上是聰慧而朝氣蓬勃的,不但富有創造力,而且矢志建立最高的水準,她是一個真實的人類。她的缺點就是我的缺點:我也必須以她的美德作為我的美德。
卡:她沒受過什麼教育。
卡:我還以為我們是在談核彈?
十月二十二日
我還沒告訴妳我如何企圖逃走。我想了一整夜,沒辦法入睡,腦子裡脹滿思緒,而且我的肚子不舒服(他很努力要煮好吃的東西,可惜力不從心)我假裝床有問題,掉頭就跑,但我沒辦法把他關在裡面,結果在另一間地窖被他抓到了。我從鑰匙孔看到了陽光。
他們會陪著我一起憤怒。
這些藝術書籍,我算過了,總價大約五十英鎊。第一天晚上我忽然醒悟,它們是專為我而買的,原來我不是偶然被綁架的犧牲者。
因此當他把門拉開時,我使盡力氣推出去,門撞得他往後退,我乘機衝出去,不過這當然要看他踉蹌的程度。結果他絲毫不受影響,大約是用他的肩膀承受了衝力,門沒有旋轉得很順。
米:你又在諷刺我嗎?
米:無所謂,大聲唸,一字不漏。
卡:我知道你們這種人,你們以為整個欣欣向榮的世界可以由你們安排,一切都應該按照你們的意思。
他的頭快禿了,而且他有個猶太人的鼻子,雖然他不是猶太人(就算他是我也不在乎)。他的臉型太寬,看起來憔悴又飽經風霜,總是板著臉,好像戴著面具一樣,我永遠也說不準他臉上的表情,只能用猜的,但始終沒有把握。他有時還會對我擺出特別冷淡的表情。屢次都是這樣,好像也不是故意的,大概這就是G.P.的本色吧。生命本身就是個笑話,認真了就是傻,對藝術認真,對其他事物不妨輕鬆一點。不擔心哪一天核彈落下,只怕「有那麼一天才華枯竭了」,病態啊病態,這就是他保持健康的方法。
卡:以前人家都說我的英文不錯,在我認識妳以前。
米:(我坐在床上抽菸,卡力班坐在他平常坐的鐵門邊的椅子上,外面通風機在響)你對核彈有何看法?
這件事對他造成的傷害,幾乎和我逃亡未遂後賞了他一巴掌的傷害一樣大。
討厭這個簡陋的臉盆架和廁所。
天詛咒我,我對卡力班太兇,毫不留情,都是因為我沒有隱私。今天早上我逼他讓我在上層地窖散步,我想我可以聽到牽引機工作的聲音,還有麻雀的叫聲,這麼說,外面不但有陽光,還有麻雀,還有一架飛機飛過去。我哭了。
米:說不定我見過她。
我們出去等著和他們會合時,他說那幅畫讓他非常感動,然後他望著我,似乎覺得我會笑他,難得看到他羞赧的一面。
浴室的窗子用木板釘死了,很大的螺絲釘。我到處找武器,浴缸底下、水管後面,但都一無所獲。就算找到了,我也不知道如何下手,我注意他,他也在注意我,我們都不給對方一點機會。他看起來雖然不是很壯,但比起我還是強壯多了,我得出其不意才行。
並不是我已忘了其他人,而是其他人似乎已經失去真實性。此刻我的世界中唯一真實的人物是卡力班。
我希望他不要再說下去,但他又繼續說:妳顯然看過許多好畫,最好不要太明目張膽地抄襲,但是妳妹妹這一幅——顯然與寇克斯卡相去不遠。他一定看到我的臉脹得通紅,因為他說,我潑妳冷水了是嗎?應該的。
我敢說妳穿「瓦契米卡力」一定很好看,他說。
卡:我會試試看。
我一整個下午都在臨摹(皮耶羅),以致情緒緊繃。往常遇上這種情況,我都非得出去看場電影或去咖啡吧坐坐,隨便哪裡都行,只要出去。
媽和卡洛琳兩個人結合了所有我所痛恨的女性特質,想到我身上多少也流著她們的墮落與自負的血液,害我的情緒壞了好幾天。當然,有時候我也喜歡卡洛琳,喜歡她的乾脆、她的熱心、她的善良。儘管她的做作令人討厭——但也還可以接受。每當她來家中住時,我總會嚮往她的世界。我以前很喜歡與她同住,每當家裡為了我的前途起大爭執時,她總是支持我。一直到我去住她家,真正看清她為止。想來這就是成長吧。(我長成一個堅強的小女人了。)
我也知道我快樂的原因是我大部分時間心都不在這裡,我一直在想G.P.,我的心沉溺在他的世界裡,不在這裡。我的記憶鮮明,希望能把它們都寫下來。我在回憶中忘了自己。這個世界使得那個世界變得如此真實,如此鮮活,如此美麗,即使難堪的部分也變得迷人。
從被綁架上車到被帶到這裡的途中,簡直是一場噩夢,我一直想吐,又怕在蒙住嘴的情況下嗆死,後來終於還是吐了。我滿心害怕會被拉到樹林裡強|暴殺害,所以當車子停下來時,我很肯定事情要發生了,我想這是為什麼我會吐的原因,不單單是乙醚(我不斷想起潘妮.雷斯特說過的那個可怕的女生宿舍故事,還有她的母親如何逃過日本人的強|暴。我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反抗、不要反抗。此外,雷迪蒙特有個人曾經說過,被兩個男人強|暴才算強|暴;女人接受一個男人強|暴,充其量只能說是自願)。現在我知道他不會採取暴力的方法,他會再用乙醚或其它東西。不過第一天晚上我只知道,不能反抗、不能反抗。
三、政治上你必須左傾,因為社會主義者才是唯一有良知的人,他們有感覺,他們希望把世界變得更好。
我說,不,我不想。他嚇了我一大跳,我的口氣笨笨的,很害怕。
米:推銷員。
六、你要接受你是英國人的事實,你不能假裝你寧願做一個法國人、義大利人或其他人(皮爾斯老是愛提他的美國籍祖母)。
米蘭達和卡力班的對話。
真正的聖者是摩爾與蘇德蘭這種人,他們努力成為英格蘭的英國藝術家,和康士塔伯、帕馬、與布雷克一樣。
是他的心,他的心和這個可怖的橘色地毯一樣令人作嘔。他敘述完畢後,我們只是坐著,無話可說,等他站起來要離去時,我試著告訴他我瞭解,假如他願意送我回家,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但他倒退了幾步後掉頭走了。我想表現很能諒解、很能同情的樣子,卻似乎把他嚇壞了。
米:你不管外面的世界?
沒住過地牢的人不明白這裡是如何全然死寂,除非刻意製造聲響,否則一點雜音也沒有,這讓我有接近死亡的感覺。我被活埋,而外面沒有一點聲音能提醒我活著的感覺。我時常放唱片,不為欣賞音樂,只是想聽點聲音。
米:因為她們是兩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你真是好好先生。
要求生存。
我告訴他,他在尋找他始終不曾擁有的母親,但他不信。
為了誰?
十月二十九日
皮耶羅所闡述的一隻手、一條衣褶、一隻袖子,我都知道,我們學過,學校一再教過,我也談論過,但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有感覺,我感覺我們的整個時代是一個騙局,一個虛偽的幌子。人們口中一再談論的寫意派、立體派、這個派那個派,所有那些他們經常掛在嘴上的流派,只不過是一些汙染的長篇大論。全都是為了掩蓋一個真相:會畫就是會畫,不會畫就是不會畫。
照相而已。他說著,臉紅。
當我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告訴每一個人他棒透了。後來反應出現,我才發覺我不過是個迷戀英雄的傻女孩,後來又發生另一件事……太複雜的情緒了。
第一天早上,他敲門後等了十分鐘。這十分鐘並不好過,前一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擠出了一些可堪告慰的想法,都在一瞬間消失殆盡,我又變成孤立無援。我站在那裡告訴自己,如果他要,就不要反抗,不要反抗。我想說,你要怎樣隨便你,但是不要殺我,不要殺我,你要怎樣都行。好像我是可以刷洗的東西,耐用的東西。
但他有可能做出各種邪惡的事。
就像這雨,下個不停的悽慘的雨,殺死所有色彩的雨。
如果妳不是那麼漂亮,妳會是個很無趣的人。
米:他們也不全是好人。(但是他沒聽懂。)
他說,我這一生離不開女人,但她們帶給我的多半是不快樂,在那些照理說應該是純潔與高尚的關係中,反而特別不快樂。那兒?他指著他兩個兒子的照片?就是高尚關係的結晶。我接過咖啡後倚著長椅,和他保持距離。
他想盡辦法取悅我。瘋子大概都這樣,他們不是有意要發瘋,當他們明白自己做出一件可怕的事情時,他們大概也和一般人一樣驚訝。
眼前的我遠離一切,遠離正常、遠離光線、遠離我所渴望的一切。
我妒火中燒,他們讓我感覺我比他們更老成,他們就像兩個淘氣的孩子,快樂地保守兩人的秘密,而我則是古板乏味。我無法忍受再見到G.P.。最後,大約過了一個禮拜吧,他終於在一個晚上打電話到卡洛琳家找我,他的口氣仍然沒有告罪的意思,我說我很忙沒空見他,那天晚上我沒去,沒有,要是他施壓力,我會拒絕,但他好像打算就這樣掛電話,我才說明晚再去。我很想讓他知道我很傷心,電話裡哪聽得出傷心。
我說,我知道我笨,也許有點笨,但我不壞。
這和繪畫簡直是天壤之別,畫下一條線,你立刻知道它畫得好不好,但是寫一行字出來看似真實,一會兒後你還得再讀它一遍。
卡:她收留我。
我們為解除核武的問題吵架。昨天我還有疑慮,現在沒有了。
但他笑笑,不可能,妳的年齡還不到。
我總是幻想好看的英國人,廣告上的男人。
皮爾斯說,我們沒有你那麼老。好可悲,好無賴,完全暴露出他的真面目。
下一次我再去看他時,他送我一幅他畫的素描。長椅上一只咖啡機和兩個杯子。線條優美,極為簡潔,毫不繁瑣或囉唆,毫無藝術系學生自以為是的靜物畫風。
很久以前(我說,他則很哀傷、很哀傷地注視著地板),有個非常醜陋的怪物抓了一位公主,把她關在他塔裡的一間地窖,每天晚上他都要求她和他坐在一起,並且命令她要對他說:「主人,你好英俊。」但她每天晚上都對他說:「怪物,你好醜。」怪物聽了很傷心,便望著地板不說話。有天晚上,公主說:「如果你能這樣那樣,你也許會變英俊。」但怪物說:「我不能,我不能。」公主便說:「試試看,試試看。」但怪物還是一直說:「我不能,我不能。」每天晚上都是如此一再重複,他要求她說謊,她不肯。於是公主開始想,他其實是安於做個醜陋的怪物。然後有一天,當她對他說第五十遍他很醜時,她發現他哭了,於是她說:「你只要做一件事,你就會變得很英俊,你要不要做?」「要」,他終於答應試試看。於是她說,那你放我走。他便放她走了,結果他忽然再也不醜了,原來他是個被詛咒的王子。於是他跟著公主離開城堡,從此兩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皮爾斯聳聳肩,安東妮雖然一臉困惑,卻隱約有著幸災樂禍的味道,這個賤人,我臉紅耳赤,此刻想來仍然教我臉紅(還有後來發生的事——他怎麼做得出來?)
二、你不會衝動,不會把你所知道的一點點東西或觀念,滔滔不絕地一股腦兒說出來,只為了故意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只是把我的感覺說出來。我的態度僵硬,他卻很柔順,應該要反過來才對,會變成這樣都是我的錯。但我一直在想,他帶我去聽音樂會,回來這裡又和她約會。我想起有好幾次我按門鈴沒有回應,現在我明白了,這都是性的嫉妒使然,但這又似乎違背我的原則。(我還是不懂——我的心亂糟糟的,無法分辨是非。)
卡:我沒有朋友,他們都只是我的同事而已。(過一會兒他說,他們都開他玩笑。)
卡:她都這樣寫。
(接下來我們都無話可說)
我這一生其實過得不錯,先是G.P.,但那也是奇特的經驗,興奮、刺|激。
我從未分析過為什麼我會如此生氣、如此吃驚、又如此傷心。唐納、皮爾斯、大衛,人人都知道她住在倫敦就像住在斯德哥爾摩一樣——她親口對我說過,別人也告訴過我。而且G.P.也對我表白他是怎樣的人。
十月十八日
我餓死了。他贏了。
米:是有關蝴蝶的書吧。
妳需要的是忘掉這些東西,他說。妳已經差不多學夠了,接下來要靠運氣。不,比運氣多一些,還需要勇氣和耐心。
卡:這樣才能認識一些比較高尚人。
忽然間,他打斷我的思緒,帶我參觀房間,拿東西給我看。
他只是為了表現他的用心才去讀這本書。
他信誓旦旦地宣稱他把支票寄出去了,但我不知道,我應該叫他給我看收據。
我說,皮爾斯,這一點都不好笑。
米:沒錯,她收留你,她就是收留你而已,然後把你變成一個傻瓜。
卡:假如我想寄張支票給這個……這個單位……那地址呢?
我要寫我第一次見到G.P.的情形。
接下來我三天不理他,給他看我的臭臉。我絕食,假裝睡覺,等我確定他不會進來時才起來活動一下,看看藝術書籍、喝點水。但我沒碰那些食物。
還有一部分是我沉溺在浮泛的虛榮中,想著G.P.和其他人對我說過的話,我知道自己的確與眾不同,我聰明,我比同年齡的人更懂得生命,甚至知道我永遠不會笨到如此虛榮,而會感激、高興我能活著(尤其是經過這次事件後)做我自己——米蘭達,一個出類拔萃的人。不能讓人看到這一段,就算它是事實也不行,聽起來太自大。
就這三個字,脫口而出,真情真意地,我愛妳。
卡:沒什麼好說的了,妳不會感興趣。
卡:我是說小心謹慎。
黑暗中,我忽然感覺他有點不對勁,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想吻我或對我做出更惡劣的事。他努力說一些話,他很快樂之類的,但他的語氣緊繃,有點透不過氣。我原以為他沒有深沉的感情,然而他有。不能開口說話真可怕,平常我的語言和外表就是我的防衛武器。他有一點沉默,我知道他在壓抑。
米:你覺得這封信寫得好不好?
米妮,我不是為妳寫這封信,我是在自言自語。
十月十六日
米:她們寫信嗎?
但現在我不這樣想了,我不認為他在壓抑什麼,他根本沒有東西可以壓抑。
米妮和我常瞧不起爸忍受她,我們應當跪在他面前懺悔。
卡:是的。
「妳不怕嗎?」說著,他很勉強地對我微微一笑。我當時心想,他不喜歡我扮演「我們一起」對抗「她」的角色。
我不在乎他對我怎樣,只要我能活下去。
如果他真的使我相信這些原則,那表示他的確已經造就一個新的我。
他替我買了一台留聲機和許多唱片,以及其它許多我開給他購物單上的東西。他願意為我買東西,我可以要求任何東西,就是不能有自由。
他站著看我,面無表情。
米:他在戰前出車禍死了,你母親後來和別的男人跑了。
第二次見面是在自然公園散步時。好想再見到他,卻又不好意思。
我說,我想我可以。
別人一定以為我從來沒想到要逃走。我當然想,但問題在於我不能天天企圖逃走,我必須拉開嘗試逃跑的間隔。在這裡的每一天簡直是度日如年。
我正在畫一幅草圖,準備將來有一天重獲自由時再來著色。那是一幅從一扇門望出去的花園景致,聽起來似乎很膚淺,但在我眼中它卻很特殊,全黑,赭色,很深很深的灰色,陰影中神秘的隅形,一直延伸到遠處柔和蜜白色、光線充盈的方形大門,一種水平的光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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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立我、囚禁我,不給我報紙,也不給我收音機和電視。我好懷念新聞,從沒像現在這樣懷念,此刻我感覺整個世界已經不存在了。
今晚我經過前門(去洗澡),我說,謝謝你給我一個美麗的夜晚,再見了。說著,假裝要去開門,門當然是鎖著的。我說,好像卡住了。他沒有笑容,只是站著注視我。我說,開玩笑的。我知道,他說。非常奇怪——他只要臉上沒有笑容,就能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他斜睨我一眼,我搖頭。
卡:懷抱希望吧,這是我的看法。
今天又拍了一些照片,不多。我說我的眼睛很痛,而且我不喜歡他老是對我發號施令。他很會諂媚,我可以這樣做嗎,我可以被容許那樣做嗎……不,他沒有說「被容許」。他沒說反而不可思議。
音樂發出細微的奇怪顫音,現場立刻營造出一種緊張尷尬的氣氛,我是說,主要是來自音樂。皮爾斯開始傻笑,安東妮則快笑出來——但她不敢笑出聲,只敢鬼鬼祟祟的偷笑——我也忍不住好笑,我承認。皮爾斯用他的小指掏了掏耳朵,然後伸出手臂,以五指按著額頭——隨著樂器的節拍搖頭晃腦(我不知道當時演奏的是什麼樂器)。安東妮差點笑岔,嗆了一下。真可怕,我知道他一定會聽到。
然後我又做了件比帶他們去更愚蠢的事。話談告一段落時,大家都沉默下來,他顯然認為我們應該告辭了,但我看到安東妮和皮爾斯一付不以為然的樣子,便愚蠢地想,他們一定是覺得我吹牛吹得太過火,其實根本罩不住,所以我只好努力證明我罩得住他。
寂靜,我現在有點習慣它了,但這樣的寂靜真恐怖,一丁點聲響都沒有,讓人覺得好像一直在等待什麼。
今天是第十四天了,我學魯賓遜那樣在屏風上刻記號。
四、你必須一直創作。如果你相信一樣東西,你就必須行動,空口談行動就像嘴上誇耀自己多會畫畫一樣,最要不得。
卡:會,但瑪貝兒不寫。
米:別傻了。
睡不著。
卡:她喜歡把四周布置成殘障的環境。我說不上來,好像別人也沒有權利正常一樣。我是說,她表面上不會抱怨,看起來好像她不斷在付出,其實你得非常小心。譬如有天早上我快要趕不上巴士了,只好拚命地跑,安妮姑媽這時就會說,還是你命好,能跑。瑪貝兒則一語不發,只是看著。
我必須經常記住這些事情;我在認識他以前便已多少相信這些,但他更加深了我的信念;當我違背了這些原則時,一想到他我便有罪惡感。
卡洛琳說,我覺得妳和他見面的次數太頻繁。
他果然綑綁我,蒙住我的嘴巴,牽著我的手臂,我們一起繞著花園散步。相當大的花園,天很黑,我只能隱約看見小徑和一些樹木。這一帶果然荒涼,前不著村後不著店。
他讓我看他如何做出他的「朦朧」效果,用青竹畫出的膠彩畫,他親手製作的畫具。
他說,妳要幹嘛,米蘭達?
不只是嫉妒,而是不明白像G.P.這種人也會接近像她這樣的女孩——如此現實、如此膚淺、如此虛假、如此不檢點。可他又有什麼理由要顧慮我?一點理由也沒有。
我得走了,再見。這聲再見是衝著我說的。他並沒把我放在眼裡,也許他是在說——妳能忍受嗎?我是說,(現在回想起來)他好像在給我上課,教我要抉擇,卡洛琳的方式,或他的方式。
以下是他改變我的幾個地方,有的是直接的,有的是漸進的。
主要是他所說的話和裝出來的謙恭,讓他總是一付做錯事的樣子。
G.P.說,出去。
他說,那就完了,以妳的年齡,妳不應該看見失敗。然後他又說,不要試圖提早老成,那樣我會瞧不起妳。
米:你似乎認為錯的才是對的。
皮爾斯看上去像洩了氣的皮球,幾乎有點害怕。你說呀,是嗎?G.P.大聲說。
他說,我想有些人純粹是被藝術的偉大所感動,但畫家從來不是,我不是,當我看到這幅畫時心裡所想的,是我窮畢生之力追求卻不可得的超凡神技。妳還年輕,妳可以瞭解,但妳仍不能體會那種感覺。
走出月臺時,他說:「哪天過來吧,但是別把妳那個姨媽帶來。」說著,他微笑,一個小小的、會傳染的、壞壞的微笑,完全不是他那個年齡的人會有的笑容。後來他就走了,那樣獨來獨往,那樣漠不關心。
我知道他是在考驗我,於是我說,仔細告訴我這張哪裡不對。我把其中一張街景遞給他。他說,圖案很好,構圖很好,我沒辦法詳細告訴妳,但它不是活的藝術,不是妳身體上的某一部分。以妳的年齡我不能期待妳會瞭解,這是沒辦法教的,要嘛將來有一天妳自己終究會明白,要嘛永遠不會。史雷德教你們要表現個人特質——那是一般的個人特質。但不管妳多麼善於使用線條或顔料來詮釋個人特質,如果妳的個人特質根本不值得詮釋,那也是枉然,完全看運氣,看巧合。
下樓後,我告訴他我必須把性這回事說清楚。
彷彿跌落世界的邊緣,一眨眼便來到世界的邊緣。
一整天我都在想——今晚應該再寫一些有關G.P.的事。
第七個夜晚了。
他在許多方面常給人年輕的感覺,我說不上來,也許是他讓我把自己看真切了,發現原來我是古板守舊的。一般人通常只會塞給你一些老舊的觀念、陳腐的思想、一成不變的方法,像在植物上覆蓋一層又一層腐質土,難怪那些可憐的東西長不出新鮮的綠意。
再談安東妮。
要是機上的人知道他們剛剛從什麼頭上飛過就好了。
然後是這件事。
矮胖身材、寬闊大臉,外加鷹鉤鼻,甚至有點土耳其人的樣子,實在一點也不像英國人。
(晚上)我今天又試著憑記憶畫G.P.的素描。一塌糊塗。
他極力否認,但是臉紅了,他動不動就臉紅。
這樣不行,我躺在床上半個小時了,就是無法入眠。在這裡,寫作是一帖良藥,是我唯一企盼的事。今天下午我重讀前天寫的有關G.P.的一切,往事歷歷在目。我知道我的印象鮮明,因為我的腦海裡裝滿別人不知道的想像力。我是說,雖然聽起來好像有點自大,但就像魔法般,我有能力把我的過去喚回來。我不能活在現在,我會發瘋。
今天稍早我問他為什麼要蒐集蝴蝶。
十月十五日
我說,說下去。
他走路的樣子非常穩重,一點也不隨便,身上穿著一件好看的舊水手外套。他幾乎沒說話,我知道他不想和我們(和卡洛琳)在一起。他是從後面趕上來的,從後面看他認不出我們,顯然是和我們走同一個方向。而且,說不定是因為(我的虛榮),當卡洛琳開始她愚蠢的「我們這些觀念進步的女性」長篇大論時,我和他正好四目交投,我看出他頗感不耐,他也明白我很羞愧,因此他和我們一起去肯伍德美術館,一路卡洛琳則不停地賣弄。
卡:不過是一些無聊的玩笑。
你早就知道它們不可能會好,我說。
今天花了好幾個小時想這件事,瘋狂的想法。他很狡猾,真想不到,他一點也不笨。
米:於是你的姑媽收養你。
我經常有個奇怪的幻覺,我覺得我聾了,所以得弄點聲響來證明我沒有。我會清喉嚨,證明我那天晚上還很正常。就像在廣島廢墟中被發現的日本女孩一樣,四周的一切都毀滅了,唯有她獨自對著她的洋娃娃歌唱。
十月二十日
別那麼吃驚,她說,他馬上來,他出去……下面的話我沒聽清楚,因為我走掉了。
又像用一枝斷掉的鉛筆畫畫。
當我穿著他買給我的最不可怕的襯衫出現時,他立刻站了起來(他老是坐在門口),我有那種參加舞會時從樓梯走下來的感覺。我把他弄得神魂顛倒,我想是因為他看到我穿了「他的」襯衫,還有,我把頭髮也放下來了。
G.P.——妳要用妳全部的生命來畫,首先妳要去學習,再來就要靠運氣了。
比基尼?我問。我不願談這種話題,所以我冷冷的望著他。你是這個意思嗎?
事情發生後,我不氣G.P.,我氣我自己,氣我的心胸狹窄。我強迫自己和安東妮見面,聽她說話。她一點也不退卻,我猜是G.P.指使的,他命令她不要退縮。
米:我不是在指使你,我是在教育你。
(卡力班退場,我氣得猛打枕頭,從此以後它的樣子更可憎了。)
我在長沙發坐下,他坐在長椅邊的高凳上。
他已經暗中注意我兩年了,他非常愛我,也很寂寞,他知道我永遠「高」他一等。真可怕,他說話總是結結巴巴地,老是拐彎抹角,老是在修正他自己的話。我只有坐著聽,我沒辦法看他。
於是我們一夥人先去「健康之道」酒館,然後去肯伍德。法蘭西絲告訴我他們在康瓦爾的生活,這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我和老一輩的人也能接近,也能瞭解他們,他們才是真實不虛的人。同時我也不免看出巴勃有點虛偽,他故意講那些存心不良的故事,G.P.則一本正經將我們帶入嚴肅的主題。我不是指他並不開朗,而是他有種奇特的扭轉力,可以把事情直接帶入正題。當他離開座位去點酒時,巴勃問我認識G.P.多久了,然後他說,我真希望上帝能讓我在學生時代便認識G.P.這種人。安靜的法蘭西絲也說,我們認為他是最好的好人,他是少見的異數,她沒有說什麼樣的異數,但我明白她的意思。
平凡的人是文明的詛咒。
但我還是會繼續提出要求。
我是這樣計畫的:等他拉開門閂時,門會向外開,這時我便用力把門推出去。這扇門只有裡面這一邊鑲上鐵片,門是木造的,但是很重。我想也許我可以用門撞他,把他撞昏,如果我時間拿捏得準的話。
天下的父母都應該像我們的父母,天下的姊妹也都應該像我們,像我和米妮一樣。
萬一給姨媽看到我們,G.P.說,巴勃在康瓦爾可是惡名昭彰。
米:你走吧,我真拿你沒辦法,你簡直像一團棉花。
我已經接受她企圖阻止我當一個藝術家的事實。做父母的總是誤解他們的孩子(不,我絕不會誤解我的孩子),我知道我原被期待是個兒子,並且成為一個外科醫生,那是可憐的老爸一輩子未圓的夢,但如今他們得到了一個狂野的卡門。我是說,我已原諒他們為了他們的野心而反對我的雄心這件事,我終究贏了,所以我必須原諒他們。
今天我們只就運動一事達成協議,其它什麼事也沒發生。我還不能見到陽光,但是可以到上層地窖走動了。我不高興時就繃著臉,吃完午餐後我叫他走開,晚餐過後我又叫他走,兩次他都乖乖離開。我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我必須見G.P.,他會告訴我十本把這些道理講得更好的書。
是我自己的虛榮心作祟,我說了太多有關他的事,於是他們暗示我,要是我不帶他們去見他就太不夠朋友了。我竟然也就上當了。
謝謝。
我又想哭了。
我持續想著同一件事:要是他們知道就好了,要是他們知道就好了。
他們一直要他談談他的作品,但他不肯,而且開始發火,冒出三字經,用各種冷嘲熱諷批評史雷德和每個藝術家——凡是他不相信的事。當然是故意罵給我和皮爾斯聽的。安東妮也好不到哪去,她在一旁傻笑,拚命眨眼睛,淨說些傻話。他又改變策略,每次我們想開口,他便打斷我們的談話(包括我在內)。
他注視著我,說,要是早個十年,我會娶妳,妳會成為我的第二個災情慘重的婚姻。
一陣沉默。然後他轉身望著我。
七、但是你不能和你的背景妥協,你要切斷舊有的你,勇於面對有創造力的你。如果你是鄉下人(據我瞭解爸媽就是,他們嘲笑鄉下人簡直就是瞎了眼),你就要拋開根深蒂固鄉下的一切。如果你是勞工階級,你就要摒棄你的勞工階級本質。不管什麼階級都一樣,因為階級是粗糙、愚蠢的。
我的情緒顚倒錯亂,像被關在籠子裡的猴子。昨夜我覺得我快瘋了,於是我寫寫寫,把自己寫進另一個天地,如果無法逃避現實,那麼就在心靈上逃避,證明它仍存在。
他說,妳有可能撞傷我,那扇門很重。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他是故意要引誘我的魔鬼,所以我不能出賣自己。我在小東西上花了他許多錢,但我知道他希望我開口要貴重的東西。他急於要我感激他,但他是不會得逞的。
我看著他出去,他的兩手插在口袋內。我滿臉通紅,卡洛琳很憤怒,試圖找台階下,(「每次都這樣,他根本是故意的。」)她一路批評他的畫(「二流的保羅.納許」——不公平得可笑)。我一面氣她,一面替她感到難過,我說不出口,但我不能告訴她他是對的。
或者是因為他看見我沒有蒙著嘴巴而大吃一驚。總之,我在他面前含笑轉了一圈,他只好由著我不蒙上嘴巴,接著還帶我參觀房子。他靠得我很近,我知道要是我不小心一腳踩空,他肯定會撲到我身上。
他送我一只昂貴的瑞士錶,我說我在這裡時會戴著它,但是離開時我會還給他。我說我一刻也不能忍受橘色的地毯,他馬上為我買來印度和土耳其的地毯,三張印度小地毯,和一張漂亮深紫色與玫瑰橘相間、滾白邊的土耳其地毯(他說那是店裡面唯一的一張,所以和他的品味無關)。
我知道他矮,只比我高個四、五公分。(我老是夢想高個子的男人,真蠢。)
我一直在呼吸美妙的戶外空氣,那太甜美了,甜美得無法形容,充滿活力,馥郁的植物芳香,鄉間的味道,和數不清的各種夜晚神秘濕氣。
兩個杯子和一只小黃銅咖啡機和他的手,或某人的手,擱在一個杯子旁邊,像一尊石膏模型。他在背後寫著「從今以後」,加上日期。下面一行法文:給一位遠方的公主。「一位」的底下還畫了粗線。
米(我正在數針腳——織背心——用昂貴的法國毛線);很好,十七、十八、十九……
他站起來說,我認為妳是有才華的,我不知道,很少有女人這樣。我是說,大多數女人只希望有某方面的特長,她們善於思考,而且善於精緻的技巧,有鑑賞力和好品味。但她們始終不懂,如果妳的慾望是要去追求自己最大的極限,那麼藝術形式對妳來說就不再那麼重要了,不管妳用的是文字、繪畫或聲音,結果都一樣。
現在我每天晚上都會躺在床上祈禱,我已經有好幾年沒這麼做了。我不跪,我知道上帝不喜人下跪。我躺著請衪安慰爸媽和米妮,還有卡洛琳,她一定很內疚,以及其他每一個為我擔心的人,像皮爾斯和安東妮。我也請祂幫助這個脅迫我的人,請祂幫助我,不要讓我被強|暴或性|虐待或謀殺。我請祂指引我光明。
當他攔下我時,他的樣子多麼無辜與憂慮,他說他撞上一條狗,我還以為是蜜司蒂。他是你完全不會去懷疑的那種人,最不像色狼的那種人。
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態度一變,取出棋盤和我對弈,還讓我贏棋。他不承認,但我相信他是故意的。我們幾乎沒有交談,好像藉著棋子在溝通,我的勝利具有極特殊的象徵意義,他希望我去感覺。我不知道那代表什麼,我不知道他是希望我明白我的「美德」戰勝了他的「邪惡」抑或更微妙的,輸即是贏。
奇怪(而且我有點罪惡感),今天是我來這裡以後最快樂的一天。我有一種一切會否極泰來的感覺,部分肇因於我今天早上做的一件事,我企圖逃走。另外一件事是卡力班已接受這個事實。我是說,要是他決心侵犯我,他早就可以找個藉口做了,但是從他今天上午的表現來看,他相當自制。
我以前常想,一定有,他的內心裡一定深深地壓抑著什麼。
但是那種感覺很可怕,明知還有別人在附近,卻一無所悉。
他讓我最氣惱的一點是他說話的用字遣辭,老是陳腔濫調又一成不變,而且古板至極,彷彿一輩子都和五十歲以上的人生活在一起。今天午餐時他說,我來請問妳是否需要任何唱片?我說,為什麼不直接說「我來問妳要買哪些唱片?」
米:你的朋友不會看不起你嗎?他們不會認為這樣太娘娘腔嗎?
他真可怕,兩方面都可怕。他可怕,因為是他起的頭,他一開始便決定要拿出這種態度。他更可怕的是,他那恣情恣性的脾氣是我不曾見過的。我生長在一個人人都極力隱藏情感的社會,但他是不做作、赤|裸的,他會憤怒得發抖。
卡:比較像好呆先生吧。(可悲,他還學會揶揄)
卡:我都說過了。
米:總有一點吧。
結論是:我不能亂了心神。
今天我在想,他很可能把我永遠關在這裡。其實也要不了多久,因為我會死。荒唐,邪惡——卻沒辦法逃出去。我又開始試著找鬆動的石塊,我可以在門邊挖一條地道,挖一條地道出去,不過它至少要五、六公尺長,會有很多土。我被困在這裡,不可能成功的,我還是認命死了吧。只有從門邊挖個地道,但這需要許多時間,我要確定他離開至少六小時,三小時挖地道,三小時打開外面的門。我感覺這是我唯一的機會,我不能浪費,不能因為準備不周而壞了整個計畫。
G.P.是個藝術家,卡洛琳眼中的「二流的保羅.納許」,這麼說真可怕,但也有一點道理。雖然這不是說他的作品像「照相」,但多少也意味著它們不純粹是個人的。我認為這兩種解釋對他而言都是同樣的結論,不管是哪一種,都是對他的批評。他自己應該也看出來了(亦即他的風景有納許的味道),或許沒有,總之,他既不看,也不說。
卡:我會去讀。
妳是個古怪的孩子,最後他說。
後來來了幾個他的老朋友,巴勃和法蘭西絲.克魯祥克夫婦,他說:「這是米蘭達.格雷,我受不了她的姨媽。」一口氣說完後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都笑了起來。我想告辭,但他們要去散步,也請我一起作伴,開口邀的是巴勃.克魯祥克,他特別對我投以挑逗的眼光。
我一直到了這一、兩天才能對他下這樣的結論。
奇怪的是,我知道他確實是這個意思。他沒有卑鄙的意圖,他沒有任何暗示,他只是笨拙,和平常一樣,他說一是一。我如果穿比基尼照相一定很有趣。
米:不是英文寫作的問題,而是她的小心眼。
當然,基因也很重要,他說。
米:那當然,你這個大笨蛋。你知道我曾經從雅得馬斯頓一路走到倫敦嗎?你知道我花了多少時間到處分送傳單和回郵信封,並且和你這種什麼也不相信的可憐蟲辯論嗎?到底誰才應該被核彈炸死?
我剛剛企圖脫逃。
他把樓梯口和樓梯上所有銅做的小裝飾品都拿走了,那些可怕的藍綠、橘色、洋紅等幾種色彩畫出的馬約卡漁村風景畫也拆走了。這個可憐的地方總算鬆了一口氣。
卡:搞不好。
G.P.當然一直想把我弄上床,不知道為什麼,我此刻看得比以前更清楚。他嚇我、對我粗聲惡氣、對我冷嘲熱諷——但都不是卑劣的方式。迂迴曲折,但也沒有強迫我,我是說觸摸我。他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尊重我,我想他並不真的瞭解他自己。他有意嚇我——讓我接近他,或遠離他,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能隨機應變。
他一定看得出我的體力漸差。
第二天上午我又試了一次,套出他的名字(可怕的巧合!)我很理智地望著他無助的樣子,但又一次把他嚇跑了。
因為他帶給我的改變比任何事或任何人都多,多過於倫敦,多過於史雷德。
我開始收集一些「工具」。我可以打破杯子,弄出一點尖銳的東西。我有一把叉子和兩根湯匙,雖然是鋁製品,但說不定能用得上。我最需要的是又尖又硬、可以把石縫中水泥撬出來的東西,如果我能挖出一個洞,應該就不難鑿出一條地道通往上層地窖。
我聳聳肩算是回答,然後點了一根菸。我在發抖。
卡:說話都要非常小心精神。
這間地窖好小,四面牆壁給人一種壓迫感。我一面寫,一面傾聽他的動靜,我的思緒就像一幅拙劣的畫,應該即刻撕毀。
米:聽起來是個好人。
我要畫出像「貝絲.摩里沙」那樣的畫,我不是要模仿她的色彩或形體,而是要畫出像她一樣的單純與光線,我不要成為聰明的、偉大的或「重要的」畫家,或者被那些笨拙的男性藝評家拿來評頭論足。我要畫出兒童臉上的陽光、圍籬上的花朵、或四月梅雨過後的街道。
卡:我比較常讀輕小說。(他就像那些拳擊手,你希望他被狠擊一拳倒地不起)
我這樣寫是不自然的,就像兩個人想盡辦法維持交談。
妳真該去當模特兒。他一本正經地說,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在挖苦他。
我像個奴隸般把自己交出去,逼著他帶我出去。綑綁我,我說,但是帶我出去。
卡:那是反戰主義(答對了)。
我在這個黑夜般的寂靜中寫這篇日記,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其實不然,我很痛苦、很害怕、很孤單。那種隔絕令人無法忍受,每次門一開,我都有衝出去的衝動,但如今我知道我必須忍住逃跑的企圖,我要智取,要先經過審慎的策劃。
我今天又試著畫他的素描,奇怪,老是畫不好,一點也不像他。
他在我身上花了許多錢,一定已經接近兩百英鎊。書本、唱片、衣服,隨我高興。他知道我的身材尺寸,我可以任意畫出我想要的式樣,甚至調顏料給他看我要的色彩,他還為我買內衣褲。我受不了他先前買的黑色和桃色的,所以我叫他去「瑪莎百貨」買更合穿的。他說:我能一次多買一些嗎?讓他去為我買日用品當然是痛苦的事(他要怎麼跟藥房老板開口?),所以我猜他寧可一次買齊。可他們又會怎麼想他?一打內褲和三件連身襯裙,還有襯衣和胸罩。我問他進了商店都怎麼說,他就臉紅了。我想他們覺得我有點奇特,他說。這是我來到這裡以後第一次真正笑出來。
我知道這很可悲,我知道出身於一個非英國國教農村家庭的他,是社會階級下的悲慘犧牲者,總是畏首畏尾地盲目模仿紳士派頭。我以前一直以為爸和媽的階級是最糟糕的階級,整天和高爾夫球、杜松子酒、橋牌、汽車脫不了關係,努力用最正確的腔調說話,要賺最多的錢,進最好的學校,而且痛恨藝術。(劇院的存在是為了表演聖誕節舞臺劇,以及市議員的「乾草熱」)總之,一丘之貉。但卡力班的英文更令人作嘔。
我變蒼白了,我全身不舒服,老覺得虛弱。
我不在乎這樣說他,我要誠實地說出我對他的看法,和對我自己的看法。他討厭不肯把事情「想個透徹」的人——他真的說到做到。太過分了。但他有原則(女人的事除外),他使許多所謂有原則的人相形之下像個空罐頭。
五、如果你對某個東西有深刻的感覺,絕不能羞於表達。
他走過來,站在我旁邊。妳確定?
(今晚——我早知道我有辦法——我又哄又騙的,他果然開了一張一百英鎊的支票,並保證明天寄出去。我知道這樣做是對的。要是在一年前,我會嚴守道德原則,像《芭芭拉少校》那樣,但重要的是我們需要錢,而不是錢從哪裡來,或為什麼而來。)
妳不應該結婚,不應該談悲慘的戀愛,最好把卵巢也切除了等等,他說著,壞壞地用眼角瞄我,不只是壞,還有小男孩似的畏懼的眼神,彷彿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便偷偷看我會有什麼反應。那一刻他似乎又比我年輕許多。
我喜歡上樓,那裡比較接近自由。雖然到處都上了鎖,房子正面的窗戶也有內層木窗,其它地方則上閂。(今晚只有兩輛車路過,這條路一定是很偏僻的道路。)
卡:她甚至很少像妳這樣指使我。
他想盡各種辦法,他把門設計成無法鎖上。我的嘗試是值得的,我從鑰匙孔看到七天以來的第一線陽光。他早料到我會企圖逃走,並將他鎖在裡面。
我神經緊張,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平靜了(當我讀著自己所寫的東西時)。
今天我興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們會懷疑G.P.,卡洛琳肯定會把他的名字告訴警方,可憐的人,他一定會冷嘲熱諷,他們也一定會很惱火。
米:我聽了覺得好噁心。
老古板,我說。
今天早上我畫了一系列的水果盤素描,既然卡力班願意給,我就不必在乎浪費多少紙張。我把它們掛起來,叫他選一張最好的。他所選的那幾張當然都是最爛的。我試著對他解說,並且對其中的一張(我最喜歡的一張)大大吹噓一番,但是他讓我很生氣,他完全不懂,而且他一付「妳說什麼就是什麼,我無所謂」的態度。在他眼中,我不過是個自得其樂的孩子。
稍後,當克魯祥克夫婦迎面走來時,他悄悄對我說巴勃是個獵豔高手,萬一他要求和我見面,要拒絕他。
卡:勢利眼的也有,不過多半都是我說的那種,比妳……比我……比我平常遇見的一般人還要高尚。
G.P.談起巴黎的老鼠,說在巴黎待過的老鼠永遠無法再忍受英格蘭。我很能體會這句話的深意,英格蘭那種僵硬、令人窒息的感覺,像一輛蒸汽火車碾過所有新鮮的、翠綠的、原始的東西。這也是造成馬修.史密斯和奧古斯都.瓊恩悲劇性失敗的主要原因——他們成了巴黎的老鼠,從此以後活在高更與馬諦斯或其他任何藝術家的陰影下——正如G.P.所說,他也曾經一度活在布拉克的陰影下,直到一天早上他忽然醒悟,自己過去五年來所畫的東西全是謊言,因為那是以布拉克的眼光和感覺為出發點,不是他自己。
我則談起我,談起爸和媽,用輕鬆的、坦率的語氣談論他們。他知道媽,我想全鎮的人都知道她。
米:想用這個來博得我的青睞?
她是誰?我問。
米:幾本偵探小說而已,你都不讀書嗎——真正的書?(默不作聲)對生命有真正感覺的人所寫的重要的書,不是坐火車的時候用來殺時間的口袋書。你知道吧,書?
米:喔,天哪。
米:沒什麼。
(早上)他去了哪裡?琉斯。
他還是背對著我說,妳說濫交是什麼意思?
我說,為了一時享樂而上床,只有性,沒有別的,沒有愛。
我說,當然,我懂。
這不止是一種古怪的局面,這是一種古怪局面下的古怪變體。我的意思是,他饒了我,他不會做出大家預期的那些事,所以他使我對他產生虛妄的感激。他一定知道我很孤單,他有辦法使我依賴他。
他說,妳一定要知道,畫得好——以學院和技巧方面來說——是所有要件中最下層的。我是說,妳有這個本事,其他千百萬人也有同樣的本事,但我重視的不在這裡,不在這裡。他又說,我知道這些話很傷人,其實我差點叫妳不要拿來,但我又想……妳那麼熱切,一定可以挨得過去。
她只是玩玩而已,他說。
米:你真令人討厭。
我一定一定一定要逃出去。
他靜靜地坐著看一本書,一臉「藝術真奇妙」的模樣。(當然是為了我,不是因為他相信)
他說,就像妳的聲音,妳忍受妳的聲音,仍然每天說話,因為妳別無選擇。但重要的是妳說話的內容,這也是所有偉大的藝術與眾不同的地方。任何時代都有技巧上畫得極好,但一張只值兩便士的畫,尤其在今天這種偉大的通才教育時代。他坐在他的長沙發上,在我背後說話,我只好瞪著窗外,覺得我快哭出來了。
安東妮說過他一句話,她說,他談起他的兒子,我很替他難過。他們叫他不要去他們就讀的貴族學校看他們,而是約了在城裡見面,怕被人看見,因為現在是羅伯(在馬爾堡)在資助他。
卡:我們對許多事都沒有說話的餘地。
我說,她是我的姨媽,不是我的保姆。
我說,放張唱片來聽好嗎,G.P.?
安東妮說,它讓我想起畢勤,你知道,就是那種兩具骷髏在鐵皮屋頂上交媾的畫面?
一輛車經過,原來屋子前面有一條道路。當我們聽到引擎聲時,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我暗中祈禱車子停下來,但車燈只從屋後一掃而過。
幸好我事先想過,要是我企圖逃走失敗,他一定再也不會讓我出去了,所以我不能急著利用第一個機會。而且我知道要是我企圖逃走(我反正逃不了,他像鉗子一樣夾住我的手臂)他寧可殺了我也不會讓我得逞。
他說,那我真的是非常濫交,我從不和我愛的人上床,只有過一次。
米妮,我昨天隨他上樓,這是我頭一次接觸到外面的空氣,進入一個比十乘十乘二十(我量過了)大一點的空間,站在星空下,雖然空氣潮濕又充滿霧氣,我仍然滿心歡喜的深呼吸。我以為我跑得掉,但他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又蒙著我的嘴,綑綁我的雙手。天很黑,我好孤單,沒有光,只有黑暗,我連往哪裡跑都不知道。
也許是,不過他依然有所保留。
卡:有錢也沒什麼差別。
我沒再繼續追問下去。有時我會情不自禁一直追根究柢挖下去,挖出他不想說的事,但是這樣不好,這會讓他以為我關心他和他悲慘、傷感、不堪回首的生命。
卡:就算我認真說了,妳也不會當真。(我一直看著他,他不得不說下去)很明顯的,妳無能為力,妳只有待在這裡。
都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念頭,我無法集中精神,我想過許多事,現在卻一件也想不起來。
我痛恨我的改變。
卡:多謝。
一個星期後,我快步衝進地鐵站的電梯,正巧裡面只有他一個人。我愉快地打招呼,情不自禁臉紅。他淡淡地點頭,似乎不想說話。到了下面的時候(因為虛榮,我沒有辦法忍受被歸為卡洛琳的同類)我說:「很抱歉,我姨媽那天在肯伍德說了那些話。」
然後我醒來了,我從來不曾對媽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即使是那天她喝醉了,當著那個討厭男孩彼得.凱茲比的面打我,我也沒這麼氣她。我還記得她一掌揮在我臉上的感覺,那股屈辱、憤怒、震驚,卻又對她十分同情。我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下,握著她的手,讓她哭個痛快,並且原諒她,還在爸爸與米妮面前替她辯護。這個夢實在太真實、太自然了。
米:真棒。談談你的父親。
卡:我以前有想過。
我說,我聽說了,我會自己照顧自己。
我並不預期妳會和我上床,他說。
卡:難不成要一輩子替她難過?這都是安妮姑媽的錯。
我說,我還沒辦法把生命浪費在床上,如此而已。
親愛的米妮。
他問我想不想再走一圈,我搖頭,我太害怕了。
他和我來自於不同的「階級」。
卡:(他立刻站起來)我真的喜歡聽妳說,我也有在想妳所說的話。
要冷靜。
那是第一次,他討厭我吸引他,他那希金斯教授的一面。
在卑微事物上游移的陽光。
我們慢慢化解冷漠,我不再自作聰明。
米:我知道你從來不曾和認真看事情、或者認真討論事情的人一起生活過(他露出受傷的表情)。再試一次,你對核彈有什麼看法?
佛瑞,我很擔心你會被那些錢沖昏頭,現在的社會上有許多狡猾又不誠實的人(他說,她指的是女人),我辛辛苦苦把你帶大,萬一你踏錯一步,就等於我的教養失敗。我不會給瑪貝兒看這封信,她說你會不高興。我知道你長大了(他說,她的意思是我已經超過二十一歲了),但是經過這些事情後(他說,她的意思是我是個孤兒),我仍然替你擔心。
他說,藝評家往往喜歡滔不絕批評技巧上的成就,這些術語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藝術是殘酷的,再多再毒的批評都沒有用,因為一幅畫就像一扇直接通往妳內心深處的窗。妳這些畫就像在一顆心上開了許多扇小窗,每扇窗都懸掛著其他時髦藝術家的畫作。他說著,走到我身邊,挑出其中一張我在家畫的抽象畫。妳在這裡面想要表達的是尼可森或帕斯摩,不是妳自己。妳用的是照相機,和「擬真畫」一樣,都是變體的照相,即便是繪畫,畫的也是別人的風格。妳這些都只能算是照相而已。
米:再說一些吧。
我走下樓梯,他從後面趕上我,說,我不想和妳上床,我是指這種情況下,不是指我們,懂嗎?
他接下來說的那些話我再也寫不下去了,就連安東妮聽了都一臉震驚。
他轉身,很慢、很小心地將咖啡倒進杯子裡。
接下來是沉默。我覺得很不真實,彷彿這是一齣戲,而我忘了我在戲中的角色。
我知道「核彈」是錯誤的,但是此刻如此軟弱似乎也是錯誤的。
他在最後一刻將咖啡機移開瓦斯爐。只有一件事,他又說,妳眼中有紅燈。
我要追求的是內涵,不是物體本身。
我忘了記下昨夜的噩夢。我好像總是在天快亮時作噩夢,大概是因為一整夜關在空氣窒悶的房間裡。(必需等到他下來把門打開、把風扇打開後才能解脫。我曾要求他盡快放我出去呼吸地窖的空氣,但他總是讓我等到吃過早飯。我沒有堅持,因為怕萬一他答應讓我提早出去,便有藉口取消我每天中午以前的半小時活動時間。)
十月十四日?
今天早上他替我拍了許多照片,拍得很起勁。他喜歡我對著鏡頭微笑,所以我兩次對著鏡頭做鬼臉時,他不覺得好笑,然後我一手撩起我的長髮,假裝我是模特兒。
米:沒錯,我是。
卡:我知道那是邪惡的。
他的畫室,最漂亮的房間,我一直喜歡待在那裡,裡面每樣東西都那麼和諧,表現出他的特性(不是刻意的,他討厭「室內設計」和小花樣,以及《時尚》雜誌。)也看得出都是他的本色。一向最愛《家居與園藝》雜誌所闡述的女性陰柔概念的安東妮,說它那裡「亂糟糟的太擁擠」,我真想把她的頭擰下。我的感覺是這個人一生都住在這裡,在這裡工作,在這裡思想。
我果真去了,一個星期六的早上。他嚇一跳。我默默地和他坐了二十分鐘,聽那詭異的印度音樂。他索性往椅背上一躺,閉上眼睛,彷彿我根本不該來,我自己也覺得我不應該去(尤其不該沒有告訴卡洛琳)。而且我也覺得這根本就是故作姿態,因此我無法放鬆。最後他直言無諱地問我會不會感到無聊。我傻傻地想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做了我不該做的事,炫耀。我不斷這樣想,他根本無意叫我來。
真糟糕。
米:你還沒進入情況,你現在有錢了,沒什麼好難過的了。
我滿臉疑惑。
米:你知道這間屋子哪一點最怪嗎?它一本書也沒有,除了你買給我的書以外。
卡:她不錯,她使我不必進孤兒院。
我一面說故事,一面在心裡想著這真蠢,真是異想天開。他不說話,還是一直看著地上。我說,現在輪到你說故事。
這都是我自己的想法。
卡:還有別的。
他怎麼可能愛我?你如何能愛上一個你不認識的人?
卡:她不是好人,就和我一樣。(我冷冷地看他一眼,幸好他可怕的幽默感難得一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
瘋了。
就像我絕不讓別的女孩看出我知道自己很漂亮一樣。沒有人知道我無時不在驅策自己不可佔這種不公平的便宜,男人投過來的游移眼光,即使是讚許,我都不屑一顧。
糟透了。
奇怪的是,他竟令我好奇著迷。我打從心底藐視他、厭惡他。我不能忍受這個房間。大家一定擔心死了,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在擔心。
然後她叫我不用擔心錢,她們還夠用。最後她希望我找個能幹的女人,她說現在年輕的都打掃不乾淨。
卡:管了又如何?
我到處找武器,但是沒有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就算我有力量殺人也沒用。我每天晚上拿椅子頂住鐵門,這樣至少在他想破門而入時我可以先知道。
今晚我對他說我一定要有一些陽光。我叫他看看我多蒼白。
門邊的地道是我最大的賭注,我覺得我必須立刻動手,我已經想出了一個把他調開的辦法。今天下午我很仔細地看了一下這扇門,門板的這邊釘上一塊鐵片,牢得很,我不可能打破它或把它拆下來,他早看準這一點。
我告訴卡洛琳我在路上遇見他,他說他很抱歉(我撒謊),如果她不希望我見他,我以後不見就是了,但我發現他很能啟發人,滿腦子的概念,我「需要」認識這種人。我太壞了,我明知要是我這樣說,她一定會回答我一些得體的話,像是妳可以自己作主等等。
卡:還有迪克姑爹那邊的人,但是他們和安妮姑媽處不好。
G.P.在肯伍德和他們分道揚鑣,他帶我直接來到林布蘭的畫前解說這幅畫。他沒有降低音量,而我有點尷尬,因為有幾個人瞪著我們。我心想,我們看上去一定像對父女。他詳細解說這幅畫的背景以及林布蘭作畫時可能是什麼心態,他想表達什麼、又如何表達等等,彷彿我一點也不懂藝術,又彷彿他想消除我可能會有的一些錯誤觀念。
可以當妳的父親了,妳是這個意思嗎?
我的理論是我必須解除他的苦惱。
這讓我有一點面對現實的感覺,有點事情做,不過我還沒開始動手。
就像風與陽光,風把蛛網吹走了,陽光照耀著大地萬物。現在我把他說的話一一寫下,此刻回想起來仍歷歷在目。我忘不了的是他說話的樣子,他是我所認識唯一一個在談到藝術時始終誠懇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他不是誠懇的,那就是褻瀆。
米:你為什麼不逃出去?或者住宿舍?
米:怎麼說?
現在我要仔細找尋鬆動的石塊,挖地道。我當然曾經找過,但不是很仔細。我應該一塊一塊地找,從上到下,每面牆都看。
風中傳來各種不同的味道,它們來自遙遠的地方,像是希望,大海。我很肯定我聞到海的味道,我說(當然是後來,當時我蒙著嘴巴),我們這裡距離海很近嗎?他說,十哩。我說,距離琉斯不遠。他說,我不能講。彷彿有人嚴禁他洩漏機密。(我對他常有那種感覺——一個善良、畏縮的天性被一個邪惡、卑鄙的天性所統治。)
米:閉嘴,你可憐兮兮的樣子真夠難看。
我很欣賞他當時的態度,冷冷的,毫不掩飾他的不耐煩,一點面子也不給,就像他對任何人一樣。回家路上她不停地談著他,雖然她不承認,但我知道她對他的態度感到震驚。兩次破碎的婚姻,加上他顯然沒有把她放在心上,因此我一開始便防著他。
現在我要叫妳小心我,他說,始終注意著壺裡的咖啡。妳看過艾希莫林藝術館的烏切羅嗎?他的「夜間狩獵」?沒看過?他的構圖一眼便能抓住你的心,不管其他的繪畫技巧,你知道它是無瑕的。一群中歐專家窮畢生之力就為了研究它無窮的內在秘密。現在我發現妳也有這種無窮的內在秘密,天知道它是什麼,我不是中歐的專家,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麼,但是妳有,妳就像薛拉頓的細木工一樣,不會垮。
卡:那不能證明什麼。
米:這無關緊要。
米:喔,我當然瞭解你。我知道你不是個無賴青年,但內心深處你還是有這種感覺。你討厭退居下風,你討厭不能適當地表達自己。他們到處破壞,你卻坐在家裡自怨自艾。你說,我懶得理會世界,我不願為人類做一丁點好事,我只管我自己,我才不管什麼人類(這就像連續打了他許多巴掌——他幾乎要畏縮了)。金錢如果不善加使用,你說它還有什麼用處?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我說,他和那個瑞典女孩有一腿。
他說,我知道我的英文不好,但我盡可能把它說好。我沒有和他分辯,他就是這種人,一定要中規中矩,一定要把事情做「對」、做「好」的那種人。
我太優越了。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太自大,但事實如此。這分自大混合了雷迪蒙特與波荻西亞女王與上流社會的優越感。我覺得我應該讓他知道高尚的人家如何生活,如何舉手投足。
我和他談條件,他的條件是六個星期。一個星期以前,六個小時對我來說都嫌多。我哭了,他只好減為四個星期,我並不怕和他相處,我已經很熟悉這個小地窖了,我熟悉它就像河裡的蟲子熟悉那些小石子一樣,四個星期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我的心情沮喪,不能入睡,我一定一定一定要逃出去。
我在挑他毛病,他的缺點。
謝謝你,我說。(我們對話的方式很瘋狂,我現在寫下來才發現,他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也是。)
卡:誰?
雷迪蒙特型的男人。
就算他花心思在畫冊上,他也只懂得接受我說的一切,如果我說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是個煎鍋,他也會說「原來如此」。
在門口我便看出他不大高興,但他還是請我們上去。接下來,唉,可怕,太可怕了。皮爾斯油嘴滑舌、厚顏無恥;安東妮則搔首弄姿,像隻性感小貓。我不停地為每個人向對方道歉。G.P.陰陽怪氣,我知道他可以隱忍,但他毫不掩飾他的無禮。他明知皮爾斯只不過想掩飾他的不安。
十月二十六日
他說得慷慨激昂,然後一陣沉默。我說,那我要不要把它們都撕了?他說,瞧妳,開始歇斯底里了。
他默默地做著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其間他只有一度比較明顯地揉揉他的肩膀,只有這樣。
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他說,我聽。
十月二十一日
他走過去望著窗外。
我說,我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學習。
不能使用暴力,一定要智取。
我記得他後來說(又是希金斯教授的嘴臉),妳不一定會等到那個機會,妳太漂亮了,妳應該專攻愛的藝術,不是對藝術的愛。
他說話的語氣非常認真。
如此的赤|裸坦白似乎很不像他。現在回想起這件事,我明白了,他是好意的,他蓄意明明白白、赤|裸裸地告白,就像他有時和我下棋時故意輸一樣。
卡:有些在樓上。
那是真的,他說。後來就不作聲了,我真希望沒來,我真希望把他從我的生命中割除。我望著臥室的門,門開著,我可以看見床尾。
不過魚子醬美味極了。
一、如果你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你會把你整個人都奉獻給藝術,否則就不算是個藝術家,不能成為G.P.所謂的「創作者」。
力量,它變得如此真實。
多年來,他一直在找某個東西發洩他的瘋狂,結果他找上我。
米:再談談你的家庭。
一個像百合般純潔的男孩。
此刻我的腦中只有這個念頭。
聽起來很絕望,他說它就好像在說「我有癌症」一樣。
吃過午飯後我們吵了一架,因為他老是問他能不能留下來。有時我感到孤單或厭惡自己的時候,我便讓他留下來。我希望他留下來,那是囚犯的心態,還有更多的是想逃走,逃走,逃走。
米:譬如?
他給妳們這種人取了個名字。但又有什麼用,凡是病都是不好的。
卡:妳一點也不瞭解我。
卡:妳教我輕視她,學著像妳一樣思考,不久以後妳會離開我,那時我就完全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八、你要厭惡國家民族的政治事物。政治的也好、藝術的也好,只要是不真實的、膚淺的、非必要的,你都要一概厭惡。你沒有時間去管那些愚蠢的瑣事,你要活得嚴肅,不能去看嬉鬧愚蠢的電影,即使你很想看也不行;你不能看低格調的報紙;你不能聽收音機裡的垃圾節目、不能看無意義的電視節目;不能浪費時間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你要善用你的生命。
米:你還沒說瑪貝兒長什麼樣。
隨機應變是唯一的機會。
他轉過去背對著我,我對他生起氣來,他一付很不負責任的樣子。我說,更何況你在那方面一點也不能吸引我。
他比我大二十一歲,比爸小九歲。
然後她說,親愛的,妳知道我是最不古板的人,可是他的名聲……一定有什麼問題,才會有這麼多傳言。
一件小插曲。今天午餐時我向他要渥斯特沾醬,他一向不忘我要的東西,但今天獨獨少了渥斯特沾醬,因此他站起來轉開掛鎖把門打開,又鎖門,去上層地窖拿沾醬,再開鎖,把門打開,再關門,鎖上掛鎖回來。當他看見我在笑時楞了一下。
米:你以為基督教是從哪裡起源的?就是因為有一小群人不放棄希望。
卡:妳不會懂的,妳只要一走進房間,大家都會喜歡妳,妳可以和每個人說話,妳見多識廣,可是當……
卡:我拿下樓之前有翻過。
我想的另外一件事是G.P.。
我想那也許只是一種對他的瞭解吧,當你瞭解一個人時,你自然會覺得跟他接近,即便你是多麼希望他身在另一個星球。
第二天見面他的第一句話是(不是假裝)——她有沒有對妳很惡劣?
我們轉身離去。當我們還在樓梯上時,畫室的門就砰然關上。我在樓梯底小小聲罵了皮爾斯一聲去你的,把他們都推出大門。安東妮說,親愛的,他會殺了妳。我把門關上,等了一會兒,聽見音樂又響起了,於是我走上樓梯,緩緩把門打開。他或許聽見了,我不知道,但他沒回頭,我便在門口的小椅子上坐下,直到一曲結束。
三天前是個奇特的經驗。我為了即將離開這個地窖而興奮,我感覺情勢幾乎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下,剎那間,這一切似乎變成一個偉大的冒險,一個終究可以拿來對人訴說的話題,有點像和死神間的一局棋,而我意外的獲勝。好像我歷經過一場可怕的冒險,如今一切趨於平靜,甚至連他都同意讓我離開。
但我感覺平靜多了,反正得靠想像力,就像在計算花了多少錢、還剩下多少錢。
卡洛琳說,咦,這位是米蘭達,我的外甥女。然後她滔滔不絕談著我(那天早上我們在格林威治村逛街),弄得我的視線不知該投往何處,雖然我一直很想認識他。她以前就提起過他。
米:她不會走路?
米: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蒐集蝴蝶。
我說,你還警告我小心巴勃.克魯祥克。
有些人像妳那個姨媽一樣,覺得我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一個顛覆家庭、放浪形骸的人。可我這輩子還沒誘拐過一個女人,我愛上床,我愛女性的胴體,我甚至愛膚淺的女人褪去衣衫後風情萬種跨出一步的模樣,她們總是如此,第一次的時候。妳知道妳們女性有一種東西快要絕跡了嗎?
卡:(他尷尬的沉默不語)那,待會兒見,
於是我們聽拉維香卡,然後下棋,這次他贏我。我們沒有提到安東妮,只有在快分手時,站在樓梯上,他說,現在都結束了。
卡:只能在屋子裡走動,出去要靠輪椅。
告訴我那個名字,我說。
我應該跳進公園的湖裡把自己淹死,我說。
十月二十七日
卡:喜歡自然生物的人都是好人,妳知道我們的「昆蟲組」吧,就是家鄉的「自然歷史學會昆蟲組」,他們待人都很真誠,絕不會輕視你。不會。
我也開始給他上課。今晚在會客室(我當然綁著雙手),我們看完一本畫冊。他心不在焉,我猜他一半都沒聽進去,他滿腦子在想著坐在我旁邊要如何靠近我又不碰觸我,弄得全身僵硬。我不知道是因為性,還是怕我會耍花樣。
夢境是這樣的。我完成了一幅畫,我不太記得那是什麼樣的畫了,但我對它非常滿意。地點是在家裡,我出門去,但我一出去便感覺不對勁,於是我趕回家。當我衝進我房間時,媽正坐在那張折面書桌旁(米妮站在牆邊,一臉驚慌,我想G.P.也在場,為了某種原因,房間內還有別人),那幅畫被撕成碎片——畫布被撕成一條條,媽正拿著她的園藝剪刀用力戳著桌面,我看得出她氣得臉色發白,我也是,又怒又恨。
卡:噢……妳說得對,妳一向是對的。
卡(天人交戰):我今天早上才接到一封,就在我身上。(內心掙扎不已,但他最後還是從口袋裡掏出信來)她們很蠢。
我的錯,我太自大,我這麼自大,他如何能看出藝術(不是我的藝術,而是所有的藝術)的魔力與重要性?
我教他改進做菜的手藝,絕對禁用冷凍食品,一定要有水果和綠色蔬菜。我吃牛排、鲑魚,昨天我還交代他買魚子醬。我很氣我想不起更多以前吃過的珍奇美食叫他買回來,真是豬頭!
每次他買東西給我,我便想這證明他不會殺我,或做出任何其他不愉快的事。
我說,我很抱歉。
實在不應該,但我真的喜歡他在午餐時間從外面回來後進來看我。他總是拎著大包小包,就好像永遠在過聖誕節,卻不需要感謝聖誕老人。有時他也帶來我沒有要的東西,像是他總是帶來鮮花,真好,還有巧克力,不過他吃得比我多。而且他不斷問我想讓他為我買什麼。
他說,我會給妳電話。
我站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他讓我很生氣,他們都讓我很生氣,但我尷尬窘迫的程度更比憤怒多上十倍。
他逼得我改變,他逼得我想在他身旁翩翩起舞,媚惑他,讓他眼花撩亂,目瞪口呆。他很遲鈍、很沒有想像力、很死氣沉沉,像白鋅一樣。我看出他想征服我,逼著我改變、行動、展示我的魅力。G.P.有一次說過,弱者用這種方式展現充滿仇恨的暴政。他就是這種人。
我拿起我正在織的毛衣放在一旁,看過去,他站在那裡驚訝得張著嘴欲言又止,我知道我傷到他了。我知道他活該被傷害,但事實擺在眼前,我傷到他了。他看上去愁容滿面,我想起他好心讓我出去花園散步,我覺得自己很壞。
我還以為反戰主義者不會傷害別人,他說。
米:你就是其中之一。所有生命中自由與高尚的東西,都被漠不關心的壞人鎖在骯髒的地窖裡。
放輕鬆,皮爾斯說,不過是一張唱片而已。我猜他也生氣了,他一定明知這麼說很蠢。
她第二天回來,說是來道歉,(依她的說法)「事情很自然就發生了」。
可是還有那麼多時間要忍受,無盡的、無盡的、無盡的時間。
米:現在她們去了澳洲,去折磨你的其他親戚。
他是個蒐藏家,他的心有很大一部分已經死了。
米:你的表姊瑪貝兒呢?你從來不談她。
他說,妳不會對著疾病說它們的名字。
他說,色|欲是很單純的東西,立刻便會明白,不是兩個都想上床,就是有一個不想。至於愛,我愛過的女人都說我自私,所以她們愛我,後來又討厭我。妳知道她們眼中的自私是什麼嗎?他一面說著,一面刮去他在波特貝洛路買來的一隻破青花瓷碗上修補過的黏膠,那上面有兩個殘忍的獵人在追逐一頭膽怯的小梅花鹿。他的指頭很短,一雙有力的手。他繼續說,我的自私並不是在於我照我的方式繪畫、照我的方式生活、照我的方式說話?她們不在乎這些,甚至可以說很喜歡,但她們受不了我討厭她們掩飾自己的本性。
米:不,你沒有,你只是把我說的話放進心裡,然後包起來,從此就銷聲匿跡。
這使這間地窖看起來比較可以住了,地上很軟,有彈性。我打破了許多醜陋的菸灰缸和瓶瓶罐罐,醜陋的裝飾品不值得存在。
他不相信上帝,這點我倒是相信。
抑鬱。
感謝上蒼我仍活著,我是個膽小鬼,我不想死,我熱愛生命,我以前從來不知道我這麼想要活下去,要是我能離開這裡,我一定會痛改前非。
他有魚般的眼睛,會看而已,沒有表情。
我也為他的生命、他那可憐的姑媽、他的表姊,還有他在澳洲的親戚感到悲哀,那是多麼沉重無趣而且毫無希望的生命,就像亨利.摩爾畫筆下大雪天的地鐵乘客,一群從來不懂得看、聽、感覺、舞蹈、繪畫,不懂得從音樂中有感而泣,不懂得被大自然、被西風感動的人,從來沒有真實感受的人。
G.P.說,是嗎?只是一張唱片嗎?難道你和這個小笨蛋的姨媽一樣——你也認為林布蘭在作畫時有一點無聊嗎?你以為巴哈寫那首曲子時也在扮鬼臉和竊笑嗎?是嗎?
米:這個世界缺少感覺、缺少愛、缺少理性(我說謊,我沒有說這些話,不過我要把我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寫下來),真令人灰心!竟然有人會有投擲核彈的念頭或下令投擲核子彈,真令人灰心!這麼少人在關心這件事,真令人灰心!這個世界會有這麼多殘暴、鐵石心腸的人,真令人灰心!好端端一個正常的年輕人,因為贏了一筆錢就變得殘酷與邪惡,還做出你對我做的事,真令人灰心!
米尼:有一天她要出去跳舞時,我批評她的服裝,她竟說,住口,妳長那麼漂亮,妳根本不需要努力!
這件事差點把我給擊垮。我知道他是對的;如果他不能說出他心底的話,如果他只是好心地哄一哄我,那才真叫可笑。可他的話太傷人,像一連摑了我好幾巴掌。我原以為他會喜歡我的一些畫,不料他如此冷酷,https://m.hetubook.com.com不但嚴肅至極,而且毫不留情的針砭。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幽默或溫柔,連諷刺都沒有,剎那間變得比我老了許多。
他是如此的冷酷無情,如此的不可理解。他要什麼?如此下去會有什麼結果?
有人警告過我。
我們走到林布蘭的畫前,她說:「你不覺得他有一點無聊嗎?——我是說,我始終沒有感覺到該有的感覺,你懂嗎?」她還對他傻傻一笑。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思考,思考我的將來,我會怎樣?我從沒像此刻這樣對我的前途感到茫然。接下來呢?接下來會怎樣?
卡:妳想喝茶嗎?
他使我輕視我的一切(也不能算一切,但至少是一部分)無知,我對生命與藝術,以及現代藝術的淺薄知見,還有我的虛無縹緲。自從他告訴我他最討厭虛無縹緲的女人後,我再也不一樣了。這個形容詞我還是從他那裡學會的。
我讓妳受到驚嚇了,他說。
我告訴他,要是他忽然想強|暴我,我不會抗拒,我會讓他做他想做的事,但我從此以後不會再和他說話。我說,我知道他自己也會感到羞愧。可憐的傢伙,他果然一臉羞愧,這「只是一時的軟弱」。我逼他握手許諾,但我敢說他出去後肯定鬆了一大口氣。
我已經來這兒一個多禮拜了,我好想妳,我也好懷念新鮮的空氣,和從前我最討厭地鐵裡的新鮮面孔,以及每一天、每一個鐘頭發生的每一件新鮮事。我真想看見它們——我是說它們的新鮮。我最懷念的是新鮮的陽光,我不能沒有陽光。人造光線所有的線條都是假的,幾乎讓人渴望黑暗。
十月三十日
一種法國牌子的泳衣,他說。
他從不錯失這道開門、關門的程序,即使我鬆綁到上層地窖也一樣。我能怎樣?又不能把他鎖在裡面,我又出不去。我可能有的唯一機會是他端食物進來時,有時他沒有先把掛鎖鎖上,所以,假如我可以趁這個機會衝出去,或許能夠把他關在裡面。不過要是我距離門口太近,他通常不會進門,要我走過去把托盤接過來。
皮爾斯說,我又沒吵,我有嗎?我們非喜歡不可嗎?
我當時正望著他,他的表情剎那間有點僵硬,彷彿完全沒料到。他不是做給我看的,只是嘴角有一點極細微的變化。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帶著笑,但他的聲音卻是冰冷的。
他閉著眼躺在沙發上,一如往常,皮爾斯和安東妮自然覺得他是在故作姿態。
他一定會鄙視這樣!
我知道,我說。
卡:她是個殘障,腦性麻痺,但她可精得很,老要知道你做了些什麼。
十月十七日
過了一會兒他說,妳讀過榮格嗎?
他讓我在樓下(上層地窖)看他煮茶,他有時會說出可笑的話,讓我忍不住好笑——或是想笑。
然後他突然說,妳想不想上床?
我說,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沒那個意思。
現在是晚上,他剛剛離開。他端食物來給我。但他很安靜,對我很不滿。當他把晚餐端出去時,我大聲笑出來。他一付我應該感到慚愧的樣子。
下午了,我應該在上寫生課才對,外面的世界仍在持續進行嗎?太陽仍在持續照耀嗎?昨晚,我以為——我死了。這就是死亡,這裡是地獄,地獄裡沒有別人,或者只有一個人,他。地獄裡的魔鬼不可怕,反而有點迷人,像他那樣。
純真。就是當一個女人脫下衣裳後無法正視你的眼睛那一刻(正如我當時無法正視他一樣),也就是她第一次褪下羅衫的刹那,如同波提且利的「維納斯誕生」。很快地純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夏娃的本性,妓|女。安娜荻歐敏(維納斯)從此絕跡。
卡:我猜妳一定都拿甲等。
這句話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出乎意料,我已經等了好幾個星期了。
他說,妳就像個想從一堵兩公尺高的圍牆看出去的小孩。
我們都喜歡墨爾本,它是個大城市。下週我們要去布里斯班,再去鮑伯家住,鮑伯的太太寫了一封很客氣的信來邀請我們,他們會去車站接我們。史帝夫叔叔、葛蒂,還有孩子們一併向你問好,還有瑪貝兒和永遠愛你的安妮姑媽。
我早就預料到了,我們可不可以忘了這回事?
他果真打來了,帶我去音樂會,聽俄羅斯人演奏蕭斯塔高維奇。他仍像以前一樣很體貼,雖然始終都沒有道歉。
米:(超乎常人的嘗試)我們在辯論,所以我們說無論你在社會上多麼努力行善,事實上你改善不了任何事情。暫且不管這種說法多麼無稽,至少你可以幫助你自己。我不認為解除核武運動能有多少機會影響政府,這是你必須面對的第一件事。但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自重,為了告訴自己——不管是男女老少——我們關心這件事。同時告訴別人——所有懶人、笨人、像你這種無可救藥的人——讓他們知道有人關心這件事。我們想讓你們慚愧,讓你們也能因此想一想、採取行動。(他不語——我大吼)說話呀!
我坐著吃飯、看書,他就坐在旁邊看我。我要是叫他走,他就走。
大概是我第四或第五次去看他的時候吧。
聽我說,米蘭達,他說,我們之間隔著漫長的二十年,我的生活閱歷比妳豐富,我身經百戰,誤人也被誤。妳這種年齡正是滿腦子理想的時候,妳認為我有時能看出藝術中什麼是瑣碎的、什麼是重要的,所以我應該更具有道德。但是我不要有道德,我對妳的魅力(如果有的話)只是我的坦誠和經驗,而不是善良。我不是個好人,說不定在道德上我的行為比妳還幼稚。這樣說妳明白嗎?
前天我還對卡力班說了另外一件事——當時我們都在聽爵士——我說,你哈爵士嗎?他說,吭?我說他這人實在太老古板了,怪不得會雞同鴨講。他說,噢,我懂了。
我把最糟的部分留到最後。關於女人的部分。
他好像什麼都無所謂。
不僅因為他有豐富的生活與藝術經驗,而且聲名遠播,更是因為他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還常常叫我要思考。這是件大事,他使我質疑自己,有多少次我和他意見相左?結果一個星期以後,我和別人在一起,發現我竟然也用他的方式和別人爭辯,用他的標準來衡量別人。
他走開去煮土耳其咖啡,從廚房大聲對我說,妳對我有誤會。我走過去,站在廚房門口,他正專心看著咖啡機。他回頭看著我說,我敢說總有一天妳會要。
那種愚昧、死氣沉沉、迂腐與食古不化。對了,還有英格蘭那種出於嫉妒的惡毒,在在都令人生厭。
姨媽?
有時我覺得他非常聰明,他假裝他受制於第三者,想藉此博取我的同情。
G.P.說,老天,這些藝術系學生,藝術系學生。
但我還是發現一個傳遞訊息的方法,我可以把紙條藏在一個小瓶子裡丟出去,我可以在上面繫個鮮豔的蝴蝶結,說不定哪天會有哪個人看到。下次我來試試看。
但他平凡到異於常人。
如果他此刻來到門前,我會奔向他的懷裡,我會要求他握著我的手,幾個禮拜都不放。我是說,我相信我現在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愛他了,用他的方式。
然後是一陣奇怪的沉默,彷彿我們已經把話都說完了,又彷彿他等著我有不同的反應,也許更生氣或震驚。我事後的確震驚又生氣(在某方面),但我很高興我沒逃走,那是令人成長的一刻。我忽然明白,我要嘛就必須像一個還沒畢業的女學生那樣吃驚;要嘛就得表現得像個大人。
他讓我覺得我很任性,像個不滿足的有錢顧客(而他是一家布店的男店員)。
活著,生不如死地活著。
米:你又在自艾自憐了。
都是她的錯,因為她總是要我直呼她為卡洛琳,待她像同輩的朋友,因此我無法像尊敬姨媽或尊敬一個提出忠告的人一樣尊敬她。
太令人沮喪了,我必須要相信他會信守承諾。
去年春天我和唐納要分手時也是同樣的情況。我才剛開始感覺他屬於我,我也瞭解他,結果他卻不告而別前往義大利時,那時我恨死了。倒不是我真的愛上他,而是由於他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而且沒有徵求我的同意。
我說,他們最壞的是,說這句話時臉上還帶著笑。
我們並肩走過一幅電影海報前面,他說:「這是一部好電影,妳看過沒?」看過。
那個叫妮爾珊的女人在那裡,我猜(此刻)他們一定在床上。我當時太天真了,不過他們好像也不在乎我貿然出現,很大方地開門讓我進去。她很親切、自在地和我打招呼。她看上去大約有四十了吧——他到底看上她哪一點?之後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到了五月,有一次白天我去找他,但他出去了(或者和某人在床上?),當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家,我們聊了一陣(他告訴我約翰.旻頓的事蹟),然後他放了一張印度樂的唱片,我們便靜下來。但他那次沒有閉上眼睛,他望著我,害我很尷尬。拉迦樂曲結束後,我們都沒吭氣,後來我說,要不要我把它關掉?但他說,不要。他在暗處,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是的,在那一刻他比我更有尊嚴,我覺得自己好渺小、好壞,老是嘲笑他、刺|激他、怨恨他,而且毫不保留地表露在外。有趣的是,我們面對面默默地坐著,以前曾經有過一兩次的感覺此刻又出現,我覺得我好像和他格外接近——不是因為愛或吸引力或同情,而是休戚與共的宿命。就好像遭遇船難,我們同乘一艘木筏漂流到荒島上,雖然一點也不想在一起,卻不得不在一起。
卡:我告訴過妳了,他是個業務員,賣文具和精品。
他只說,我愛妳。
他說,回去吧,我們不能上床。我站起來。他又說,我很高興妳回來,妳很有禮貌。
米:那麼,你說呢?
我要給他取個外號,我要叫他「卡力班」。
米:她是這樣啊!
十月二十四日
我知道他把我當成什麼,一隻他一直想抓的蝴蝶。我記得G.P.(我剛認識他時)說過,蒐藏家是最可怕的動物,他指的當然是藝術蒐藏家。我當時不懂,我以為他只是想嚇唬卡洛琳和我,但他是對的,因為蒐藏家輕視生命、輕視藝術、輕視每一樣東西。
我忽然想到我也快瘋了,這人實在太、太狡猾了。他當然不在乎我對他的批評,不在乎我打破他的瓷鴨,因為我在對他笑(瘋了,他綁架我呢),在為他斟茶,彷彿我是他最要好的女朋友。
最初那幾天,只要他在房間內我就什麼也不能做。我假裝看書,但是無法專心。現在我有時會忘了他的存在。他坐在門邊,我坐在我自己的椅子上看書,我們就像一對結婚多年的老夫妻。
他微微一笑,意思好像是我懂妳的心情。我看了真想給他一巴掌。我不能假裝不在乎,越裝越糟糕。
十月二十八日
是我,我就是他的瘋狂。
(我記得他有一次談到莫迪里安——「這不是你喜不喜歡的問題,而是你應不應該喜歡的問題」——我的意思是,他根本就不喜歡抽象藝術,他漠視他的感覺。)
這是一間老屋,我想它的外觀也許是木頭,因為屋內有許多木椽,地板凹陷,天花板很低,其實是一間漂亮的老房子,可惜模仿極庸俗的女性雜誌《好品味》來設計,可怕的色彩衝突、混合式的家具、有點市儈的俗氣、假古董、可怖的銅飾品,還有那些畫!如果我形容給妳聽,妳一定不敢相信。他說是某家裝潢公司選的,他們一定趁這個機會把庫存的垃圾都清掉了。
盲從,盲從,另一個世界。
他從來沒有和女孩子交往過,更別說我這樣的女孩。
十月二十三日
我就這樣下樓,身為女人,我要讓他知道我受到傷害。
他說:「她老是惹我發火。」我知道他不想談那件事。當我們走向月臺時,我說:「她怕跟不上時代。」
米:再也沒有人能指使你。
卡:她比我大,三十歲,她還有一個哥哥,戰後去澳洲投靠我的叔叔史帝夫,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澳洲人,去很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他。
他父母雙亡,由姑媽扶養長大。我可以想像她是什麼樣的人,瘦瘦的、臉白白的、薄薄的嘴唇、不懷好意的灰眼珠,邋遢的深米色帽子,身上到處可以看到髒汙的灰塵,她那陋巷內的小小世界肯定也到處是髒汙的灰塵。
你幾歲了?我說。
我說,你大可叫我們離開,我們會明白。
米:我很好奇。
我沒說話。
不為誰。
我說,你把我囚禁在這裡的每一分鐘都在傷害我。
他似乎有點不安,好像他不得不說點話為自己辯護,要使我幻滅,同時博取我的同情。
但夢中的怨恨是那麼真實。
還有一個事實,他是個好畫家,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很有名,這點對我的影響更大,不僅眼前,還有將來。
口不能言,手不能動。
他用他受傷的魔爪緊緊攫住我。
他說,我見過數十個像妳這樣的女人和少女,有些我很熟,有些是我違背她們善良的天性和我善良的天性而引誘她們,其中有兩個甚至嫁給我;有些我根本不認識,不過是在展覽會場或地鐵上剛好站在我旁邊。
卡:那有什麼不對?
我說,我現在也很感動。
米:如果我必需選擇是要朝他們頭上丟核彈,還是被他們征服,那我一定選後者。
米:假如我們多數人相信核彈是邪惡的,一個高尚的國家絕不能想要擁有它,那麼政府無論如何就必須想辦法,是不是這樣?
我真痛恨無知!卡力班的無知,我的無知,世人的無知!啊,我可以學習、學習、學習、學習,我可以大聲呼喊,我多麼希望能夠學習。
他坐在門邊,我在織毛衣,織、織、織。我沒辦法逐字記下,但大意是這樣的:親愛的佛瑞(他說她都這樣叫他,她不喜歡斐迪南這個名字——他的臉窘得發紅),很高興接到你的來信,就如我上一封信說過,那是你的錢,上帝眷顧你,你不能違逆祂的美意,我希望你不要走上這一步。你的史帝夫叔叔說房地產帶給人的困擾多於它的價值。我發現你沒有回答我關於清潔婦的問題,我知道男人都很懶,千萬記得俗話說乾淨是神聖的。你一直很慷慨,佛瑞,我沒有權利管你,但是史帝夫叔叔和孩子們還有葛蒂,都不懂為什麼你不和我們一塊來。葛蒂今天早上還在說,你應該來的,你應該和我們一起生活,但是別以為我不懂得感恩。我希望上帝能原諒我,這裡的生活實在太棒了,你都不知道瑪貝兒被這裡的太陽曬黑了,真好。不過我不喜歡這裡的灰塵,每樣東西都蒙上一層灰塵。他們的生活方式和我們在家時也大不相同。他們說起英語比我們更像美國人(甚至史帝夫叔叔也是)。我很想回到黑石路的家,想到家裡一定又潮濕又髒,我就很擔心,我希望你能聽我話,把每個房間的門窗打開,讓空氣流通,找個好的清潔婦去打掃。
他痛恨抽象畫——連傑克森.帕洛克和尼可森的東西也不喜歡。為什麼?我個人有一半接受他的理論,但我仍然覺得有些他眼中的拙劣作品在我看來是美好的。我認為他太嫉妒,太吹毛求疵。
當我打開樓下的大門時,他說,我剛才正在喝。也許是看出我沒聽懂,他又說,喝酒。
假如我有個仙女教母——求求妳,把G.P.變年輕二十歲,也請妳把他變成外表有吸引力的男人。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
(不是只有我,看看露意絲的男友大衛.伊凡斯——他是威爾斯的礦工之子——和他見面那一次,兩人吵得很兇,互相叫囂,我們都反對G.P.這麼瞧不起勞工階級和他們的生活、罵他們是動物不是人類。大衛氣得臉發白說,不准罵我爸是應該一腳踢開的動物。G.P.說,我這輩子沒傷害過一隻動物,你永遠可以找到理由來傷害人類,但是你遠不該傷害如動物般勞動的人類,他們值得大家同情。結果大衛上個月來找我時,坦承那天晚上的確改變了他。)
有一天我不肯走過去,我只是靠在門邊的牆上。他說,請妳走開。我不動,只是看著他。他伸出托盤,我也不理會。他站在那裡猶豫了一下,然後他彎下身,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把手上的托盤擱在門口,自己轉身回到上層地窖。
因為英格蘭實在太沒有希望了,藝術家才不得不轉向巴黎或其它國家。但妳必須強迫自己接受事實——巴黎永遠是個「向下沉淪」(套用G.P.的話)的避難所——不是說巴黎有什麼不好,而是妳必須面對英格蘭,忍受環境的冷漠(這些都是G.P.的說法和觀點),並且背負著英格蘭沉重的醜惡與殘忍。
我要把這個藏在床墊下,然後向上帝禱告,請求祂給我學習的機會。
好怪異,我們之間好像有某種奇怪的關係。我開他玩笑、老是責難他,但他還是可以察覺出我心軟。當他又回頭來挖苦我時,我的氣也消了,我們就這樣幾乎算是友善地互相挖苦。一部份原因是我太寂寞,另一部份原因是我故意的(我要讓他放鬆,不但是為他好,同時希望他也許有一天會有閃失),所以我們之間的關係有弱點、有狡猾、有同情,還有第四個我很難形容的神秘理由——當然不可能是友誼,因為我恨他。
我開著燈躺在床上睡了一會,我很想喝杯飲料,但我怕被下迷|葯,我也有些擔心食物會被下藥。
我出去了。
結果全不是那回事。他進來後尷尬地站著不動,他沒有戴帽子,我立刻認出他是誰。我想我很會認人的特徵,我知道他是安內克斯市政府的職員,足球彩的中獎人。他的照片登在報上,我們都說在附近見過他。
這片可怕的寂靜。
沒有人會相信我的處境。他囚禁我一如囚犯,但從各方面來看,我卻是他的情人。我知道他是蓄意的,這是他防止我心生不滿的手段。
不是上床,我說。
卡:啊,妳是對的,妳總是對。
我考慮的不止是眼前的處境,就算我逃出去了,我要做什麼?我想結婚,我想要有孩子,我想證明天底下的婚姻不會都像爸媽那樣和-圖-書。我知道我想嫁什麼樣的人,他要有G.P.的頭腦,不過年齡要和我相近一些,而且長相要討我喜歡,他也不能有G.P.那些可怕的缺點。但我又想善用我對生命的感知,我不希望白白浪費我的技藝,我要創造美,但結婚和生小孩又和這個願望相違,它讓人一輩子沉陷在屋子裡,永遠有做不完的家事,帶小孩、煮飯、逛街購物。我明白我身上有一部分懶惰的天性會喜歡這樣,我會忘了我的偉大志願,滿足於做個偉大的家庭主婦。或者我不得不慘兮兮地做插畫的工作,甚至做商業美術來維持生計,或者變成像媽一樣的可憐蟲(不,我不可能像她),更糟的是像卡洛琳,她永遠在追求現代藝術和現代感,卻怎麼也追不上,因為那和她的本質完全相反,但她卻看不出來。
他喜歡拍照,他要拍我的「人像」。
就像是照相。
我知道他為什麼喜歡照相,他認為這樣可以使我相信他也懂得藝術。當然他什麼也不懂,他只是把焦距對準我而已,談不上想像力。
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我不斷想起他:想他說過的話和我說過的話,以及我們其實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不,我想他明白,他算計可能性的速度比我快。我在這個地窖裡成長得好快,像一株蘑菇。還是我已經失去我的平衡感?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用鉛筆用力戳一下自己,但或許就連這一戳也是個夢。
起初他的表情好像要拒絕,但他還是說,好啊,來聽點東西吧,換換口味。於是不由分說,他便走去放唱片。
或者,我只是多愁善感?
我扔了一張紙條出去,裝在一個小塑膠瓶內,外面紮了一個紅色蝴蝶結,希望它滾過之後停下來能有人看到,也許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他們應該可以輕易找到這棟屋子。他很傻,從門外告訴我日期。我在最後一行寫著這不是瞎唬的。很難不讓人家相信這不是開玩笑。我還說,任何人打電話通知爸,將可獲得二十五英鎊的獎賞。以後我每次洗澡都要送出一封瓶中信。
我不可能學得會,我說。
我無法忍受絕對的黑暗。他有給我夜燈,現在我每天晚上睡覺時床頭都要點一盞夜燈。平常我則整天讓燈亮著。
被囚禁的日子,無止盡的時光。
比起素描、繪畫、雕塑,文字是如此粗糙,如此幼稚。「我坐在我的床上,他坐在門邊,我們聊天,我試著勸他把錢用在自我教育上,他說他會,但我不相信。」像一幅亂七八糟的蹩腳畫。
米:你不替她難過嗎?
今天我想起我帶皮爾斯和安東妮去見G.P.那一次,那天我見到他黑暗的一面。不,是我太愚蠢。他們來漢普斯德找我喝咖啡,我們想去「人人」,但是要排很長的隊伍,禁不起他們的慫恿,我答應帶他們去逛逛。
卡:我在軍中是個二等兵,我的單位只是聽命行事(他很認真的分辯——為他自己),否則的話有得好看。
我又洗了一次澡,他不敢拒絕,我想他大概以為如果女生想洗澡時不能洗澡,她們就會「抓狂」。
今天是個奇怪的日子,即使是在這裡。
他身高大約一百八十公分,比我高二十公分左右,瘦瘦的身材使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高。他的手很大,是那種很噁心的粉白色肌膚,看起來不像男人的手。他的喉結、腕關節、下巴都太大,下唇內縮,鼻孔一圈紅的,好像增殖腺腫大。他有個奇怪的不三不四的嗓子,沒讀過多少書,又想裝成受過高等教育的樣子,一開口就洩了底。他的整張臉比例太長,暗沉的黑髮呈波浪狀,前額微禿,而且髮質很粗,硬邦邦的,總是一絲不苟的服貼著。他老是穿一件運動外套,法蘭絨襯衫,戴領結,甚至戴袖釦。
又是難過的一天,相信卡力班也一樣難過。有時我會被他氣得對他大吼大叫。倒也不是他的長相,雖然他長得不怎麼樣。他總是那麼畢恭畢敬,褲子永遠燙得筆挺,襯衫永遠乾乾淨淨,我常想他要是穿硬領襯衫定會更快樂。我對他這麼不客氣,他還是忍受,他是我所見過最能忍受的人,臉上永遠一付抱歉的表情,後來我才明白那其實是一種滿足,一種快|感,他終於能夠掌握我、可以整天看著我。他不在乎我說什麼或我有什麼感覺——我的感覺對他而言毫無意義——重要的是他擁有我的事實。
美好的夜間散步。天空清澈得彷彿伸手可及,沒有月亮,只有滿天溫暖的點點晶白,像乳白色的鑽石,還有舒服的風從西邊吹來。我要他帶我走了一圈又一圈,大概有十趟或十二趟。樹枝迎風搖曳,貓頭鷹在樹梢嗚嗚叫,天空一望無際,自由自在,那風、那空氣、廣大的空間和星星。
卡:我曾經得過嗜好獎。
皮耶羅,我一整天都和皮耶羅在一起,我已經把他讀透了,我把這本書中所有的圖片都看完了,我已經熟悉它們。如果我不能瞭解幾何與數學,又如何能成為一個好畫家?我要叫卡力班買書給我,我要成為一個幾何學家,破解現代藝術的迷思。我想像皮耶羅站在傑克森.帕洛克的畫前,不,甚至是畢卡索或馬諦斯的畫前。他的眼睛,我可以看見他的眼睛。
米:那就想辦法呀!(他詫異的望著我,彷彿我叫他游過大西洋)聽我說,我有個朋友遊行到艾塞克斯郡一處美國空軍基地,你知道這回事嗎?他們當然都被擋在大門外。過了一會兒,一個守衛的中士出來和他們談話,結果雙方吵了起來,而且吵得很兇,因為這個中士認為美國人就像古代的騎士在拯救苦難中的少女,所以核彈是絕對必要的等等。漸漸地,他們一面吵,一面開始明白,他們其實還滿喜歡這位美國人的,因為他強烈地認同自己的觀點。不止是我的朋友,大家後來都同意了。其實問題的真正重點在於去感覺、去遵循你的信念——只要這個信念不只是關於個人的安逸。我的朋友說,和那些遊行途中兩旁傻笑的民眾比起來,他和美國中士反而更接近。這就像足球,雙方都想擊敗對方,甚至仇視對方,可是一旦有人來告訴他們足球是個愚蠢的運動,不值得比賽,更不値得關心,這時他們就會同仇敵愾起來。重要的是感覺,你不覺得嗎?
米:你可以讀《麥田捕手》呀,我快讀完了。你知道我讀兩遍了嗎?我還比你小五歲呢。
妳應該去模特兒經紀公司。他每次換底片時都要這樣說。
真不公平。
像這種人,我肯定在地鐵內見過,在街上擦身而過,當然也聽說過,知道有這種人存在,但我從不真的相信他們存在。我是這麼盲目,從來不覺得有這種可能。
米:別這麼說!(我放下手裡的毛線,閉上眼睛)
總之,他抓到了我的外套。那一瞬間我感覺到的是他的另一面,暴力、仇恨、下定決心不讓我走。因此我說,好吧。然後我掙脫他的手,回到房間。
門上光禿禿的,連鑰匙孔都沒有。
明天,明天,他老是這麼說,從不直接拒絕。
一個就讀於中產階級寄宿學校的做作小鬼。
他的童話故事。
樓上和臥室都有一股霉味,沒人住的霉味,到處隱含怪異的死亡氣息。樓下他稱作「會客室」的地方是個漂亮的房間,比其他都大,方方正正的,妳一定想不到,三根垂直的柱子頂著房中央一根巨大的橫樑,加上其它樑柱、設計、線條優美的角度,是千百年來少見的建築佳作,可惜都被家具破壞了。美麗的古老壁爐上掛著俗氣的瓷鴨子,我看不下去,我叫他把我的手綁在前面,於是我把那些怪物從鉤子上取下,砸碎在壁爐上。
我很容易就可以使他處於防備的狀態,他天生一付「受傷」的臉,靦腆羞怯,像長頸鹿,一隻瘦長、害羞的長頸鹿。我不斷發問,他都不回答,只一個勁擺出我沒有權利過問的姿態,好像他完全不能作主似的。
再來是他的蝴蝶,我倒覺得這些蝴蝶很漂亮,是的,標本做得很漂亮,可憐的小小翅膀被拉開成相同的角度。我很同情牠們,可憐的死蝴蝶,和我一樣的犧牲品,而他最得意的作品竟是他所謂的畸變種!
我在這個地窖裡想了又想,終於想通一些過去從沒認真想過的事。
我好像再也沒有能量和意志力了,一切都堵住了,找不到出口。
但G.P.有。以前我一直沒發現那些鲜嫩的綠芽,但現在我看見了。
我每天叫他買報紙給我,但他就是不肯,沒有理由。真好笑,其實我也知道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徒然的,倒不如要求他開車送我去最近的車站。
卡:希望它不會掉在妳頭上,或我頭上。
想必很難理解。但事實正是如此。
昨晚他要求為我拍照,我讓他拍了幾張。我心想,說不定他會不小心讓人看到我的照片,不過我猜他是離群索居,肯定是。他肯定昨晚費了一夜的功夫沖洗那些照片(難不成他會送去沖印店!我不相信)他用鎂光燈照射我,把我印在光滑的相紙上。我不喜歡鎂光燈,它讓我的眼睛好痛。
米:這又不是懲罰。
卡:我想是吧。
現在我只能對著他今天早上買給我的墊子說話。他好心買給我的墊子。
我不知該如何驅仇解恨,以前我可以對G.P.訴說,但此刻只有鉛筆在這便條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十月二十五日
我接受太多。起初我以為我應該強迫自己務實一點,不要讓他的不正常控制這個局面,不過他有可能早已計畫好讓我一步步墮入他的圈套。
卡:沒有意見。
今天早上我替他畫畫,我要畫出他的臉,為這件事做個紀錄。我畫得不好,但他卻想要,他說願意花兩百基尼買它。他瘋了。
想辦法想辦法想辦法逃走。
再來是滿滿幾個抽屜的衣服——襯衫、裙子、洋裝、彩色絲|襪、特別挑選的巴黎休閒內衣、晚禮服。看得出大約是我的尺寸,雖然還是太大了,但他知道我穿衣服的顔色。
米:你不喜歡它。
他是一般人口中的「好青年」。
他說,男人都很壞。
就是這樣,米妮,真希望妳在這裡,我們便可以在黑暗中聊天。真想有個人在旁邊說說話,一個我愛的人。我雖然說得輕鬆,其實我的內心比這沉重多了。
米:哪天能不能讀一封信給我聽?
我們甚至討論這件事。我很好,我替他辯護,但是躺在床上時我不斷在心裡譴責他,接連幾個小時。
那是唱片事件過後一個月,我早應該聯想到,她幾天前就不停地在我耳邊嘮叨,還擺一些怪里怪氣的臉色給我看,我以為和皮爾斯有關。然後有一天我去按門鈴,發現門沒鎖,於是我把門推開,往樓上張望,恰巧在這時,安東妮也從門口往下看,我們倆的視線相遇。一會兒後她出現在樓梯口,一面整理衣服,她沒說話,做手勢叫我上樓進去畫室。氣人的是,我臉紅,她倒沒事,一臉好笑。
卡:是的。
我感到有希望多了,不知道為什麼,但確實如此。
進了室內就大不同了。我們又談到他的家庭。我猛喝酒,我故意(有一點)要看能不能把他灌醉,讓他放鬆戒備,但到目前為止他都不肯沾一口。他說他不是絕對禁酒的人,那麼他是為了防守我,不願意輕忽。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相信上帝,當我在車上以為我快沒命時,我拚命向祂禱告(G.P.會說,在這種情況下禱告反而證明一個人不信上帝),但禱告會使心情好一點。
我說,我想聽拉維香卡。我說不出「我原諒你」。
他說,妳有一點(我想他的意思不是指我故意使壞)。
米:你沒有其他親戚了嗎?
七天了,好像過了七個星期。
他設想得很周到,我想利用送洗衣服之際傳遞紙條,但他根本不送洗衣店。我向他要乾淨的床單,他說,我給妳買新的,妳什麼時候需要告訴我一聲。
然而一切都不同了。這算是一種休戰吧,我又見了他幾次,但都不是單獨見面。我去西班牙時給他寫了兩封信,他回了一張明信片。這個月初我還見過他一次。下次再寫這件事,我還要寫我和那個叫妮爾珊的女人的奇怪對話。
午餐時我告訴他,他好像對於所做的事有些慚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要擊中他的良知要害才有效,可惜這一招似乎傷不了他。他說,我很慚愧,我知道我應該感到慚愧。我對他說,你看起來不像壞人。他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所做的第一件壞事。
我痛恨濫交,我說。其實我不是有意要這樣說。
那是什麼?是熱情?還是止步?
G.P.說,妳有一張很好看的臉。
他一面為我解說,我一面想,我不應該讓他談這些,他根本是在織一張網誘我入彀,我不只這樣想,我還有這種感覺。
我詫異地看他一眼,他說,對他們微笑。問題不在妳,我只是不忍心看法蘭西絲痛苦。回到漢普斯德後我向他們告辭回家。回家的路上我才明白,G.P.刻意不讓巴勃和我單獨在一起。他們(巴勃)果然請我有空去康瓦爾時去看他們。
我還對他發誓。我真是我母親的女兒,一個壞女人。
他是醜惡的化身,但你無法摧毀人性的醜惡。
卡:我的數學和生物都拿「普通」。
每個地方都上鎖,有的還用雙重鎖。我的地窖門口還有一個防盜警鈴。
十月十九日
面對面時我無法使用暴力,一想到這個我便雙腳發軟。還記得有一次和唐納一起去白教堂區後面,當我們逛到東區時,看見一群無賴將兩名中年印度人團團圍住。我們趕緊過馬路,我緊張得想吐。那群無賴大聲叫囂,羞辱他們、恐嚇他們,把他們從人行道上逼到馬路中央。唐納說,我們幫不了忙。於是我們假裝視而不見,趕緊逃離現場。這是一種獸|性,那群混混的暴力和我們對暴力的恐懼。就算他此刻進來跪在我面前,將火鉗遞給我,我也無法拿來打他。
沒有卑劣的行為,沒有性的需索,但這雙眼睛是瘋狂的,灰色的眼珠帶著灰色迷惘的眼神。起初我一直密切注意他,我以為他要的一定是性。當我背對著他時,我會選一個他不能對我發動突襲的地方。而且我一直仔細聽他的動靜。我必須知道他在房間的哪一個角落。
羅伯只比妳小四歲,他說,先不要喝,讓咖啡渣沉澱。
G.P.說,改天見。似乎並不在乎見或不見。
米:這不是答覆。
我可以整天對他大呼小叫,他一點也不在意。他要的是我,我的長相,我的外表;他不要我的情感或我的心靈,我的靈魂,甚至我的肉體。任何屬於人性的東西他都不要。
卡:他們現在叫業務代表。
卡:是我從前的一個老師,小時候他教我如何蒐集,他自己也蒐集。那時懂得不多,還是用老方法。(和翅膀的角度有關,現代的方法是偏右邊的角度。)後來是我姑爹,他對自然生物有興趣,常常幫我忙。
我不相信他。這是他買的房子,他如果真的會放我走,那麼他就必須相信我不會去報警,否則他勢必要在我可能去報警之前把房子賣掉,一走了之。任何一種情形他都不大可能做到。
我指的是陽光。
沒有,我說。
毫無性經驗(看起來)。
我說,沒有,一點也沒有。然後我裝作不在乎,說,她為什麼要對我惡劣?
曾經有一次,我把我的一些作品拿去給他看。我帶去的都是我認為他會喜歡的東西(不單是細巧、優雅的東西,像雷迪蒙特風景畫)。看畫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連我認為最好的那幾幅(如:「卡門在艾文荷」)也一樣。最後他說,我看都不怎麼好,不過比我想像的要好一點。他說這話時彷彿用拳頭狠狠打了我一拳,我一時閃避不及。他又說,假如我能看出妳的感覺,那就毫無意義了。我看到的是妳是個製圖員,有的是色彩感,但是缺少感性,每一張都一樣,不過妳如果不是這樣也進不了史雷德。
他站立的姿勢很奇怪,兩隻手不是垂放在身體兩側就是放在背後,彷彿不知拿它們如何是好,恭恭敬敬的等著我發號施令。
米:好壞!
兩件事。一是媽。以前我從沒客觀地想過她。我一直把她想成我最討厭或引以為恥的母親,在我見過所有不中用的人當中,她是最不中用的一個,而我也從未給她足夠的同情,這一年來(自從出外求學後)我對她的關心,還沒有我這個禮拜以來關心樓上這個壞傢伙的一半。我覺得我現在可以全心全意愛她了,因為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去包容她,我總是給自己找藉口——我說,我心地善良,我對每個人都很容忍,但唯有對她我沒有辨法,就算一般規則也難免會有例外,所以這麼做無所謂。但這種想法當然是錯的,她是那個最不應該例外的人。
晚上我試著不那麼有禮貌了,我換上尖銳潑辣的外衣,結果他比先前更難過。他很會裝出受傷的樣子。
我說,向你道歉,也要聽你道歉。
卡:幹嘛?
他從不對我談他們的事,也許他私底下認為我屬於同一類。
他果然聽到了。他還看到皮爾斯在挖耳朵。皮爾斯見到自己被發現,便含笑做出「別理會我們」的表情。G.P.跳起來關掉唱盤,說,你不喜歡?皮爾斯說,我一定要喜歡嗎?
卡:我還以為妳早已習慣了。
米:和喬太太與皮普一樣。
卡:那麼要是俄羅斯人來了呢?(他倒是很聰明)
醒來最難過。當我醒來有時會以為我在家裡,或在卡洛琳家,接著才猛然醒悟。
他不會再上第二次被門撞傷的當了,牆上也沒有鬆動的石塊,都牢牢地用水泥固定住,我猜他一定把各種狀況都考慮過了。
米:我們需要錢,但是我們更需要同情,我不相信你有任何同情心可以施捨,它也不是你填一張足球彩票就可以得到的獎品。
我仔細聽路過的車聲,但什麼也沒有,只聽到一隻貓頭鷹的叫聲,還有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