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現在佔有部分史貝采島的知名希臘富翁,跟我書中所寫的那位毫無關係。富翁尼亞科斯先生來到島上的時間要晚得多。「布朗尼」別墅的主人也完全不是小說中的創作模型,不過那幢別墅的外貌和絕佳地景,我的確是把它寫進小說裡頭了。當然我也曉得,這件事情在當地已經變成一個傳說了。別墅主人是維尼澤洛斯(Venizelos,年紀比較大的那一位)的朋友,我跟這位紳士只匆匆見過兩次面,結果只記得他那幢房子。
當時島上的外國人臉孔是非常稀有的,甚至連希臘人也不多。我記得有一天,某個男孩子急呼呼地跑來找我和丹尼斯,報說又有一位英國人從雅典搭船到島上來了。於是我們倆像李文斯頓博士一樣,急急忙忙前去迎接這位從來沒聽說過的同胞大駕光臨敝荒島。又有一次是亨利.米勒稱之為「馬洛西島巨像」的卡辛巴力斯來到島上,我們也趕去向他致敬。當時的希臘,還保持著全國猶似一村的人情味。
當時我對心理學家榮格的理論很感興趣,這本書除了受到榮格的影響之外,還受到另外三本小說影響。其中我自己覺得取法最多的,是法國作家亞蘭-傅尼葉的小說《高個兒莫南》。對此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後來在修訂的時候,一些太過類似之處我還特別刪去了。缺乏聯想力的批評家也許會認為這些類似並不明顯,不過假如沒那本法國小說在前的話,《魔法師》必定大為不同。不管程度如何,《高個兒莫南》起碼可以帶給我們一些人某種超越文學之外的體驗,而這正是我希望自己的作品也能辦到的。當年我看不透這個故事中青少年特有的一種想望,這又是《魔法師》另一個失敗之處,如今也無從彌補了。與之相較,至少傅尼葉描寫的青少年主角顯得既開闊又具體。
在此我還要補充:對於本書初版本,一些比較嚴格的成熟評論家提出許多意見,例如說它蕪漫、太過複雜,或者矯情造作等等,這些批評都很有道理,不過在這個修訂版中,我不準備針對這些缺陷作任何回應。如今,我對這部小說最能吸引的那一代讀者已經有所了解了,而這本書大體上也必然是個心智魯鈍、未成熟的作家,寫的一本關於未成年人的書。我唯一的抗辯是,藝術家生活的全部,都必須由他親自來料理。別的人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以審查、埋葬自己的過去,我們卻不能。也因此,過去的種種青澀生嫩,總要伴隨我們一直到生命結束那一天……只是希望這麼些個稚氣生嫩,有朝一日能夠成為豐碩果實。在現代小說中揭露小說家本身最是深刻,也讓作者湯瑪斯.哈代感到十分掙扎的最後一部小說《受愛戴的人》裡頭,一直都有如是抱怨:應該是「成熟」的中年藝術家,卻事事受到年輕許多的自我的控制。你當然可以擺脫掉這個暴烈的專制,就如哈代一樣,但他所付出的代價卻是再也無法寫小說。《魔法師》就是(相當不自覺地)接受這種束縛,而獲得的不由自主的嘉賞。
就主題或故事情節而言,這本《魔法師》雖然不是全新版本,但這次修訂也不僅僅是風格上的調整更動。許多場景我都大幅地改寫了,而且又加了一、兩個新的場景進去。會推出修訂版,我自己是覺得不太尋常。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為這本書所引發的讀者迴響,比我任何一本作品都來得大(如果讀者來函可以做為參考依據的話)。很久以來我就發現,這本在專業上我最不滿意的作品(而且當年書評家對初版本也極為不滿),對我的讀者卻是吸引力最大的。
我並不為康奇斯所做的決定辯護,不過我要為現實的進退兩難提出辯護,上帝和自由是完全對立的兩組概念,人之所以相信自己幻想出來的神明,通常就是因為他們不敢相信自由。如今我年歲也夠大了,可以了解到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有時候也是有道理的。不過我還是堅持一個大原則,而這正是這部小說的核心所在:真正的自由是存在於兩人之間的,絕不可能僅僅體現在單獨一人身上。因此,也不會有絕對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就算是對應關係至為明顯者,都可能只是一種想像或虛構而已。至於我個人的自由,一直到現在都還比較喜歡另一種假設。
第二個影響大概有點出人意料之外,不過確實就是我小時候時常縈繞心頭的一本書,理察.傑弗里斯的《少年貝維斯》。我相信小說家都是從很小就開始養成的,不管自己是否意識到這一點。當時我外表上所扮演的,就是一個城市郊區中產階級的兒童,而《少年貝維斯》跟《高個兒莫南》一樣,都描繪出一個和現在或過和圖書去城市郊區中產階級兒童所見大不相同的世界。我特別提出這一點是要提醒各位,有些書也許你久已不碰,似乎早就脫離它的影響,實則閱讀當下所領悟的深刻範式和情境卻能長久存在。
這本小說最初發表於一九六五年,之前我已經出過兩本書了。不過就各個方面而言,除了出版時間稍後之外,這才是我創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早在一九五〇年代初期動筆,出版之前就故事內容和整個基調上所做的修改,已經是數不清囉。在最早的版本中帶有非常明顯的超自然成分,這是模仿亨利.詹姆斯大作《碧廬冤孽》而來的。但是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個一貫的想法,這本書要怎麼寫,或者現實生活上到底要幹些什麼,我都還不知道。客觀上來說,那時候我不敢相信自己可以出書當作家;但就主觀意願而言,儘管笨拙,我還是非常努力地希望可以實現,不肯輕易罷手。我現在印象最深的是,當時因為無法寫出我想表達的事物,常常得拋棄原稿重新寫過。缺乏技巧和難以掌握想像力,讓我寸步難行。想像力非常奇怪,明明是不能無中生有,看來卻像是記不住已經存在的東西。不過,一九六三年《蝴蝶春夢》(The Collector)普獲好評,讓我有了一些文學上的信心。就是這麼一改再改、重新寫過好幾次,才讓這部最先創作的小說勝出我在一九五〇年代寫的其他作品……當時那些作品裡頭,我想應該還有兩部比較有看頭,至少在我們英國可以讓我的文名更佳。
對於自己作品中的自傳成分,除了那些表面上的日期或日常事物之外,沒有哪個作家樂於自曝其中更深層者。對此,我也不例外。不過我可以透露,我那個弗拉瑟斯島(Phraxos,「圍禁」之島),其實是希臘的史貝采島(Spetsai)。一九五一年到五二年間,我在那兒的一家私立寄宿學校教書,不過它當時的樣子和書裡所寫的那一家也不太一樣。如果要把那家學校忠實地描述出來,我看我得寫成滑稽小說才是和圖書
除了那些有人居住的地方外,史貝采島堪稱魅影幽微,比我創作的那些鬼魅還更不可捉摸,也更媚麗。那兒的松樹林靜闃詭異,跟我在別處所見所聞全然不同,像是一頁永恆的空白,正等待著誰給它一個音符或文字,帶給我一種毫無時間感的怪異,又像是一則初始的神話。彷彿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什麼事情,然而一切卻又靜止不動。這種感覺宛似面對完全不可描述的事物,縱有馬拉美最好的詩篇也會在不知不覺間逸散潰逃。這段經歷對我日後成為作家非常重要,不過我也很難把它表達出來。和我在島上的社交經歷和實體記憶比較起來,這種氣氛帶給我的影響和標記要更為深刻。我那時候就已經知道,就英國社會的許多方面來說,我都將是永遠的放逐者。但就一位小說家而言,我還要更深入的放逐生命。
從表面上來看,這段經驗是非常壓抑的,如同許多到希臘尋找靈感的年輕作家或畫家一樣。對於這種欠缺感及其引發的絕望,我們戲稱為「愛琴海的憂鬱」。這裡的一物一景都是地球上最純淨最和諧的,離開之後如果你想找到可資匹配者,唯有再次回到這裡才能辦到。在這個地球上最純淨最和諧的景物之中,唯有完美的藝術家才能創作出好作品。希臘諸島一直是瑟西(Circe,古希臘女巫,會把人變為怪物)的地盤,絕非藝術家——飄泊者的久留之地,如果還在乎神智、靈魂的話。
除了以上所述之外,我這本小說裡頭的任何東西都跟我停留在史貝采島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無關。書中情節的構思,實際上是我回到英國之後才有的。我僥倖得以逃脫瑟西的蠱惑,但逃走之後的後遺症還是非常嚴重。我當時並不知道失敗對於一個小說家是非常重要的。不管它帶給你個人多麼大的痛苦,對創作卻是個豐饒的泉源。一種匱乏而痛失良機的懸宕感,讓我把自己在英國遇到的一些進退兩難的情況,嫁接到我在希臘小島上的回憶以及它的隔絕之中。我越來越覺得,那裡似乎就是我失落的伊甸園,是亞蘭-傅尼葉筆下的無名之境;也許,甚至是貝維斯的農莊。於是乎,我的主角尼古拉斯慢慢就成形了,就算他不能作為現代人的代表,至少和_圖_書也能反映出和我同一階級及背景的那些人的一部分。至於他的姓氏,則帶有我個人的雙關意義。我小時候把「th」的音發成「f」,因此「Urfe」(爾夫)其實就是「Earth」(地球)。雖然這個姓氏也很容易被聯想到法國作家歐若黑.德爾夫及其長篇小說《牧羊女阿絲泰萊》,不過就個人來說我小時候就創造出這個名字了。
雖然一九六四年我繼續努力著,既核訂原稿又全部重新寫過,但《魔法師》基本上還是像一部新手習作。整部小說的敘事如同作者深入未知領域採掘的筆記,時常犯錯,設想也不夠周密。即使到了最後出版時,看來還是像天真直覺的隨意之作,其幼稚程度遠超乎有識之士的想像。因此我受到書評家最嚴厲的抨擊,說我這本書只算個腦力遊戲,是個精心規劃而毫無熱情的想像練習。其中(無可救藥)的缺陷之一是這本書在寫作之際內容一改再改,而我試圖掩蓋這一點。
符傲思,一九七六年
對於人類存在——以及小說——本質的種種直觀(更趨向於愛爾蘭式而非希臘式的),這部小說假如有什麼中心主題的話,或許就是我原先想到的書名:《上帝遊戲》。一直到現在我有時候還會感到遺憾,當初為何沒用這個名字。我本來的確是想讓康奇斯幻化成各種面貌,從怪力亂神一直到滿是科學術語的一面,來代表我們對於上帝的種種看法。也就是我們對於某種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的幻想,對於絕對知識和絕對權力的幻想。對我來說,這種幻想的破除,正是人道主義非常重要的目標。我也希望世界真有康奇斯這號超級人物,可以把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或者北愛爾蘭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都放在一起,徹頭徹尾地施以錘煉啟發,如同尼古拉斯所經受的一般。
躲在《魔法師》裡的第三本書,我自己本來還不知道,這要拜里汀大學某學生的敏銳觀察所賜。這本書出版多年之後,這位學生有一天寫信給我,指出這本書和《孤星淚》有許多共同點。她所不知道的是,我個人對狄更斯這部小說十分地推崇和熱愛(因此對於這本書中我不甚喜歡之處也都抱持著諒解的態度)。在我創作小說的早年裡頭,我曾採用《孤星淚》當作教學時的指定讀本,從中領略極大的樂和-圖-書趣。在很長的時間裡我甚至胡思亂想,想把康奇斯寫成一個女人。不過這些想法終究在《魔法師》留下一點淡淡的跡象,各位在德賽特斯太太身上還可以找到一些哈維珊小姐的味道。在這個修訂版中我增加了一段,就是要向這個原先未曾察覺的影響致以敬意。
現在大概很難想像,史貝采島會像我所描寫的戰後的樣子。不過關於那兒後來變成怎樣,我也只是聽說而已,後來再也沒回去過。雖然當年在學校裡頭總有兩位英文老師(現在說的不是書中那間學校),但我在那兒的生活實在非常寂寞。我很幸運地認識我的同事丹尼斯.夏洛克斯,如今我們是老朋友了。他博覽群書,涉獵廣泛,對於希臘比我還了解。第一個帶我到那幢別墅的人就是這位。當時他剛決定拋棄文學上的雄心壯志,開玩笑說在上次拜訪「布朗尼」別墅時,寫下他這輩子的最後一首詩。不知怎麼地,這句玩笑話在我腦海迸出火花來。古怪而與世隔絕的別墅,周遭壯麗的景色,以及朋友的破滅幻想。我們第一次來到岬角上的別墅,那片古雅的如畫好景的確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不是我書中那種令人敬畏的普雷耶大鍵琴,而是一種更莫名其妙,會讓人想起威爾斯小禮拜堂的聲音。我希望那架小風琴還擺在那兒,有些東西的確是因為它而產生的。
以上已經說了這麼多,我希望可以不必再談這本小說「意義」何在了吧。小說可不比填字遊戲,就算是比我這一本更暢曉明白、設計得更為精確,在重重線索的背後也不會只有一套標準答案的(比方說:「親愛的符傲思先生:請問某某某……真正的意思是什麼?」)。對於改變現在學生的想法,有時候我還真是徹底絕望囉。要說《魔法師》有什麼「真正意思」的話,也只是像心理學上的「羅氏墨跡測驗」一樣罷了,其意義在於讀者引發的反應。至少對我來說,我不覺得有什麼特定的反應才是「正確」的。
有兩個幅度相當大的改變,在此我要簡單說明。有兩處場景中的情|色成分比以前強烈,我想這只是因為以前膽子不夠大;另一個修改則在結尾部分。原先的結尾有些讀者認為晦澀難解,我本人倒是沒有這個意圖。也許讀者對於篇末所引「徹夜歡娛」的二行詩不夠重視吧。我承認,我本來是可以把它寫得更清楚一點……如今的確就是這麼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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