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蕩成性者,很少有值得同情的。」
——薩德《美德的厄運》
一
當時我過著雙重生活。在學校的時候,人家說我是戰爭時期的唯美主義者,冷嘲熱諷出了名。但是在「傳統」和「犧牲」的大帽壓頂下,我還是得去當兵。我堅持退伍之後一定要進大學,也幸運地獲得中學校長的支持。在陸軍服役期間,我過著雙重的生活。表面上我噁心地扮演准將「烈火」爾夫的兒子,私底下我提心吊膽地偷看企鵝新書叢刊和詩集小冊。後來,我提早從軍中退伍了。
「校長,我還沒決定。」
「恐怕真是這樣。」
就像所有不堪工作負荷的人一樣,他只重表面功夫,對於日常瑣事斤斤計較。既然沒什麼才幹,也只能說大話唬人,像什麼紀律、傳統、責任之類的。如果我膽敢跟他爭辯(我很少這麼做),他會馬上搬出其中一個圖騰般的字眼來修理我。毫無疑問地,遇到相同情況他一定也是這麼來鎮壓部下的。如果這樣你還不認輸投降、躺下裝死的話,他就會發脾氣。他的脾氣好比閃電突襲,隨時都會發作。
我離開的那一天下著傾盆大雨,但我滿溢著興奮,有一種即將展翼高飛的奇妙充實感。我不知道何去何從,但我曉得自己需要什麼。我需要一個新國度、一個新的民族、一種新的語言。當時無法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其實就是需要一個新的神秘。
我們家自稱是南特詔書撤銷後,從法國移民到英國的高貴胡格諾教徒,和十七世紀暢銷書《牧羊女阿絲泰萊》的作者歐若黑.德爾夫多少沾點關係;如果另外一段跟查理二世吵吵鬧鬧的朋友湯姆.杜爾夫未經證實的關係也被排除的話,那我們家的祖先裡頭就再也找不到一位帶有藝術傾向的人了。一代又一代,淨是什麼船長、牧師、水手和小鄉紳地主,全無特立獨行之輩,唯一共同點是個個嗜賭,而且每賭必輸。我爺爺有四個兒子,兩個死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三位以不名譽的方式規避祖上積「德」(賭債嘛),逃到美國去了,他到底是死是活,我父親從沒說過。據說幾位兄長的惡形惡狀,這位年紀最小的弟弟也一應俱全。我一點都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是否在大西洋的對岸有我未知的堂兄弟或堂姊妹。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染上一些奢侈的習慣,成天裝模作樣。我得到一個三流的學位,卻抱著一流的幻想:我是個詩人。然而我看透世事,對於生活,尤其是營生,都感到無聊而厭倦,這可一點詩意也沒有。我當時太年輕,不了解一切的憤世嫉俗只是在掩飾處世的失敗;簡單一句話,就是無能。而蓄意地瞧不起任何的努力和成就,其實是最浪費力氣的事情。不過我也吸收到一些永遠有用的好東西,這也是牛津大學對文明生活最大的禮物:蘇格拉底式的誠實。它不停地提醒我,背叛和-圖-書自己的過去是不夠的。有一次我對著朋友大放厥辭、尖酸刻薄地批評軍隊的種種,回家以後我才突然想到,我淨說那些不痛不癢卻可以讓我死去的父親爆血管的話,其實就代表我還是活在他的影響之下。我之所以憤世嫉俗、冷嘲熱諷,並非出於本性,而只是在反抗。我已經脫離所恨之所,卻還沒找到可愛之處,因此我只好假裝自己什麼也不愛。
校方莫可奈何地接受我的辭呈,我等學年終了就走。我隱約提及自己個人的焦躁不安,校長馬上猜想我大概想到美國或其他英國聯邦自治區。
一九四八年我進入牛津大學。在馬德倫學院第二年的長假中,我也很少和父母碰面。假期過後不久,我父親必須飛到印度,他帶我母親一同前往。結果他們搭的那班飛機在距離喀拉嗤約四十哩處,遇上大雷雨而墜毀。一場高純度汽油的火葬。噩耗初來令人震驚,不過我幾乎也馬上有一種解脫和自由的感覺。我唯一的近親只剩母親的弟弟,他遠在羅德西亞務農。如今我所認為的真正自我,再也沒有家庭的羈絆。在恪盡孝道方面我也許頗為不足,但是追求時髦流行我可是很行的。
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虛擲,穿越這種撒哈拉沙漠。我越想就越失望,這個貌似體面實則呆板無力的學校,猶如整個國家的縮影,如果只是離開這個學校而不離開這個國家的話,那就太可笑了。況且,那裡還有一個女孩讓我覺得厭倦。
到了求https://www.hetubook.com.com學階段的最後幾年,我才明白父母最大的錯誤在於他們對我嚮往的生活方式,採取一種全然蔑視的態度。我的英文「很不錯」,曾以筆名在學校刊物發表詩作。我認為勞倫斯是本世紀最偉大的人物,但我爸媽肯定從來沒讀過他的作品,除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之外,對他大概也一無所知。父母親身上原本是有我可資效法的特質,例如母親情緒上的溫和、父親偶或心平氣和的怡樂表現。但往往我喜歡的這些特質,恰好又是他們最不欲人知的地方。希特勒死的時候,我十八歲,這個時候父母對我只是經濟來源的供應者,除了表面裝出一副感激的樣子之外,我實在沒什麼別的感覺。
至少,和一票馬德倫學院的怪人泡在一塊兒的時候,我是如此感覺。我們成立了一個「叛逆男」的小團體,我們聚會的時候喝甜度非常低的雪莉酒,穿著深灰色服裝配上黑色領帶(這是在抗議一九四〇年代最後那幾年粗呢大衣的邋遢扮相)。我們在一起爭辯存在與虛無,某些不合常理的行為我們就說那是「存在主義」。別的不上道的人大概會說那就是任性善變,或者直接斥為自私吧。不過我們也不明白,為什麼法國存在主義小說裡頭的英雄或反英雄不能落實到實際生活之中呢?我們刻意去模仿他們,誤把情感心境的隱喻描寫當做直截了當的行為準則。這當然讓我們吃了很大的苦頭。我們大都忠心於牛津追逐時髦的永恆傳統,就是想跟別人不一樣。在這個小圈圈裡頭,我們辦到了。
我教的是大量生產出來的中產階級孩子,這幫傢伙也真是夠壞的了。住和_圖_書在這種幽閉恐怖的小鎮,實在是個噩夢。不過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師生共用休息室,所以去課堂上課反倒是一種解脫。學校裡的事情年年都一樣,讓人覺得麻木,單調乏味像朵雲懸罩在所有教師的頭頂上。不是我在趕流行強說愁,這裡真的是很無聊!充斥著言不由衷和虛假偽善,人人都有一股無能為力的怒火,老年人知道如今已時不我予,年輕人則懷疑自己也將一事無成。那些資深教師像在絞刑架底下佈道,跟他們在一起讓你感到暈眩,彷彿瞥見無止無休、徒勞一生……我才教到第二個學期,就已經有這種感覺了。
我出生於一九二七年,是家中的獨子。父母親都是英國的中產階級,他們出生在既醜又矮的維多利亞女王怪異瘦長陰影中。因為他們無法超脫歷史,因此也無法擺脫那個陰影。我讀完中學之後,又浪費了兩年時間服兵役,後來進入牛津大學。在那裡我才發現,原來我並非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反正已經準備好要失敗了,我就踏進了社會。我父親的必備字彙裡頭,沒有精打細算、省吃儉用這些字眼,他在雷德卜洛克的銀行帳戶大得可笑,支票亂開、金額大得嚇死人。他既無迷人風采,為了討人喜歡只好到處請人喝酒。他留下來那筆錢,等付清律師費又繳完稅之後,幾乎還不夠我生活。我中意的任何一種工作,例如:外交機構、內政部、殖民局、銀行、公司行號或廣告商等等,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我參加過幾次面試,對於我們的世界要求年輕行政人員應該抱有的熱心和熱忱,我覺得並沒有義務要表現出來,所以也沒有一次成功的。
「爾夫,我想我和_圖_書們本來可以讓你變成好老師,而你也可以把我們的學生變成可塑之才。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
這個引喻失義,倒是很典型。
在此之前,我早就意識到自己缺乏我所需要的那種父母和祖先。我父親官拜准將,這是因緣際會、生逢其時的關係,並非他是什麼了不起的軍人。我母親做為未來少將的妻子,堪稱典範。她從沒頂過他一句話,總是謹言慎行,好像父親就在隔壁偷聽一般,儘管他可能遠在千里之外。戰爭期間我很少看到我父親,因為他長年不在家,所以我多少把他想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樣。但是他一旦休假回家,總在四十八小時以內就把我的想像扯個粉碎。
最後,我跟無數的牛津前輩一樣,回應了《泰晤士報教育增刊》裡頭的一則廣告。那是東英格蘭的一家小型中學,審查過程潦潦草草,就給我這個工作。後來我才知道,前來應徵的除了我之外只有另外兩個人,而且都是從水準較差的紅磚大學(Red Brick University)畢業。不到三個星期,學期就開始了。
「對這種想到國外遊蕩的想法,我不知道自己贊不贊成。我想勸你不要去。不過……那是你自己想要的,喬治.丹敦,那是你自己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