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又來了封信,信裡毫無隻字片語,只有那張撕成兩半的支票,背面潦草地寫著:不必了!謝謝。又過了兩天,第三封信來了。裡頭興高采烈地談起她最近看的某部電影,幾乎就是寫來聊天的。不過信的最後寫道:「忘了我寫去的第一封信。那天我心裡太煩了。現在都結束啦。我不會再陷於往事之中了。」
為了逃避拜倫勛爵學校那種足以引發幽閉恐懼症的氛圍,我被迫常常出外蹓躂。首先呢,如果你站在克莉坦那斯塔殺死她老公阿加曼儂王的地點往北一望,就可以看到我們學校,在這麼一所寄宿學校裡頭教書(而且本來還是遵循伊頓─哈洛中學路線的),令人感到愉快的荒謬。學校的老師呢,雖然都是這國家僅有的兩所大學的受害者,但他們在學術上的程度也不像密特福所說的那麼差勁。至於學生本身嘛,跟全世界所有的學生一樣,既不會比較好,也不會比較差。但是他們對於學習英文則抱著徹頭徹尾的務實態度,文學中的英文不值一顧,與科學相關者多多益善。如果我要朗讀學校因之得名的那位詩人的詩篇,個個狂打哈欠;假如我教的是汽車零件的名稱,那麼他們會認真到下了課還轟不走。他們常常拿著美國的科學課本來問我,裡頭專有名詞一大堆,看來渾似希臘文俺一點也不懂!而那些滿懷期待的臉,卻希望我給他們一個簡單的解釋。
對我來說,你都是最特別的。永遠都是。你離開那一天,我寫去的第一封信,實在不是你能明白的啊!
因為缺乏露天水源,所以島上沒什麼野獸,連鳥都很少。遠離村莊之外,島上明顯特徵就是寂靜。在山坡上,你可能會遇到牧羊人趕著繫上銅鈴的冬季山羊群(夏天就沒牧草囉),或者彎腰駝背的鄉姑農婦揹著一大綑柴火,或者遇上採收松脂的農民。不過這些情況其實也很少。這個地方還停留在機械時代之前,甚至可以說是在人類還沒出現之前的世界,有任何一點小事,例如伯勞過境、發現新的小路,或者瞥見一艘遠方的小船,都要讓人莫名其妙地大驚小怪。由於冷僻荒涼之故,這些孤立、受限的雞毛蒜皮反而放大了。不過這個島是全世界最不會裝神弄鬼的地方,它的孤寂和寂寞是最不具北歐風味的,「恐懼」從來與它毫不相干。若說島上也有幽冥莫知之物,那也該是仙女,而非妖魔鬼怪。
我打聽和密特福吵架的那個人,不過誰也不知道那個人或者那件事情。甚至那句什麼「候車室」都不明所以。密特福肯定常www.hetubook.com.com常泡在村子裡,可是除了狄米德之外,別的老師沒一個喜歡他的。這裡有相當嚴重的仇英心態,想必是當時的政治情勢積累造成的。這也只好忍著囉。
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信件往來,訊息逐漸取代了情感。她寫信來談她的工作,她最近交往的女性朋友,提到一些國內發生的小事情,聊電影和書。我寫信說的是學校和島上的狀況,這是她要我寫的。有一天她寄來一張穿著制服的照片。她把頭髮剪短夾在空姐的小帽下。照片中的她帶著微笑,但是那身制服和那樣的笑容,看來並不真誠,只是個職業化的表情。相片強烈地提醒我,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我想記住的人了,那個我一個人擁有、獨一無二的艾莉森。後來,通信變成每週一封。在分開第一個月時,那種椎心刺骨的感覺,似乎已經消失了。但是有時候還是非常想要她,如果還能讓她睡在我身邊,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不過那只是一種性|欲上的挫折而已,並非感到懊悔的愛。有一天我就在想:就算我沒來到這個島上,我照樣也會拋棄這個女孩的。後來寫信給她只成了例行公事般,不再有什麼快樂的感覺,晚飯後我不再會急急忙忙地奔回房間,只為了要給她寫信。只是在課堂上匆匆草就,然後叫個學生急衝大門口,趕在最後一刻交給學校的郵差。
艾莉森
四天後,我站在伊米托斯山,俯瞰整個雅典及其出海港派里厄斯的巨大組合。城市及近郊盡收眼底,阿提克平原上千家萬戶,像是幾百萬顆骰子散布四處。南邊則是夏季蔚藍大海向遠處延伸,海中島嶼看似浮石般的灰白。再過去則是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靜謐山巒,遠在天際的那一端。這一整片陸地和水域的景色,極為壯觀。靜謐、壯闊、雄偉,我想找幾個比較少用的形容詞,但其他的又似乎不夠分量。我的視野可達八十哩遠,一切都是那麼純淨,一切都是那麼壯麗、璀璨、遼闊,一切都保持著自然本貌。
我所讀到的書,沒有一本提到希臘這種既邪惡又蠱媚,如同瑟西女巫般的特質。這正是希臘之所以為希臘。在英國,我們和至今猶存的自然風景以及北國的溫煦陽光,是一種安靜、沉穩而馴服的關係;而在希臘這個地方,景觀和陽光是如此多嬌豔麗,一切都呈現在你眼m.hetubook.com.com前,如此強烈、如此狂野,人和自然的關係愛恨分明,是一種激|情。我花了好幾個月,才了解這一切;又過了好幾年,才能接受這一切。
到了十二月,我們還是保持通信。我知道她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就她所說的來看,她的生活太簡單,完全沒有男人,這根本不可能。所以當最後一封信來到時,我可不太驚訝。但是我沒想到我心裡竟然感覺那麼的痛,那種覺得遭到背叛的感覺。但這並非在性方面對某個男人嫉妒,而是在嫉妒艾莉森。連續好幾天,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過去的柔情蜜意和綢繆繾綣,想到我們曾經那樣地融為一體。這些情景像是哪部低級愛情片的片段,我一點也不願想起,卻辦不到。還有那封信,我一讀再讀,兩百多字的陳腔濫調,竟然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那天稍晚,我站在旅館房間的窗口。這個旅館是英國文化協會派來接待我的年輕人指點的,那傢伙看來挺不耐煩的。我才剛寫了封信給艾莉森,如今她似乎已是非常遙遠;不是指距離、也不是時間,而是以某種無以名之的尺度來衡量。這叫做真實吧!也許。我俯瞰雅典市中心的聚會場——憲法廣場,底下散步的人一群群,穿著白襯衫,戴著太陽眼鏡,露出棕色的手臂。坐在咖啡座的人們,傳來一陣喃喃切切的話語聲。氣溫熱得像是英國的七月天,天空仍是極其清朗。我探出窗外,舉目東眺,早上去過的伊米托斯山猶然在望,夕照之下山坡呈現極其柔和的粉紫,像是仙客來花。另一邊,越過重重疊疊的屋頂,則是遠處雅典衛城的巨大剪影。這一切太像是想像,反倒不像是真的。我好比艾麗絲夢遊仙境一般,既高興又期待地迷失了方向,既覺得快樂,又在孤單之際保持著警醒。
彼特回到倫敦以後,我又跟他睡在一起了。這是兩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請你請你相信我,我是不會再跟他的,如果我認為……你應該知道的。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對他的感覺也跟過去不一樣了,我對他的感覺,並不像是我對你,請你不要吃醋。
我剛到學校那一天,就有一封艾莉森寄來的信等著了。那封信很短,一定是我離開倫敦那一天,她在上班時寫的。
但是他就是那麼單純的人,他讓我不再胡思亂想,不再感覺孤單。我又回復到以前那種倫敦澳洲人的生活了。我們也許會結婚。不知道。
請不要再談你跟我之間了。告訴我一些新鮮事兒吧,談談那個小島、那間學校吧。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所以你還是維持那個樣子吧。如果你寫寫周圍的事物,我可以想像我跟你在一起,一起看著那些東西。不要生氣喔。寬恕即是遺忘。hetubook.com.com
很快的,我喜歡上這兒的小山。其他老師除了日常所需之外,誰也不願意多走一步。而學生除了星期天之外,其餘時間都不得超越學校的高牆和鐵絲網,至於星期天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沿著海岸道路走半哩到村莊去。山上總是令人陶醉地清新、明亮,毫無塵囂喧鬧之氣。沒人與我相伴,只帶著滿心的無聊和厭倦,我生平第一次睜開心眼觀察大自然,當下頓感懊悔,原來我對大自然的了解直如我的希臘語一般的貧乏。我開始用一種新的態度來體察花、鳥、石頭和田園。我重新看待走路和游泳,觀察宏闊的氣候變化,這裡無所謂「交通」可言,島上一輛汽車也沒有,除了村莊以外全島沒有道路,甚至一個月裡頭也不一定會有一架飛機飛過頭頂,這裡的空氣、土地和種種,讓我覺得從來不曾如此健康。於是,我覺得精神和肉體之間,開始有某種協調呼應。至少感覺如此。不過這只是個幻覺罷了。
我再也撐不下去了。如果這會傷害你的話,我很抱歉。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很抱歉。也不要因為我知道你會傷心,就生我的氣。我彷彿可以聽到你說,你一點也不傷心。
我愛你。但你不會了解的,因為你從沒愛過任何人。在最後那個星期裡頭,我努力想要讓你知道的就是這個。我要說的只是,有朝一日你陷入情網時,請記住今天發生的事情。記住我吻了你,然後走出房間。記住我在街上一路走去,一次也不再回頭。我知道你在看著。記住我所做的這一切,而且我愛你。我其他的一切你要是都忘了,請你記住這一天吧。我在街上一直走,一次也不回頭,而且我愛你。我愛你。我是如此的愛你,所以今天我要恨你直到永遠!
學校裡頭有一、兩位老師會說一點英文,有幾位會說法文,但是我覺得我跟他們毫無共通點。唯一讓我覺得稍堪忍受者,是狄米德,他就是另一位英文老師。他之所以稍堪忍受,只因為他比學校裡頭的任何一位都更懂英文,說得也更為流暢。跟他說話,我才可以越過基礎英文的門檻。
真是糟糕啊。我還是想要寫信給你,也希望你寫信給我。我總是忘不了啊。
再見。
有一段時間,我非常的孤單、寂寞而且沮喪。以前我說不出來我有多麼孤單寂寞,有多麼沮喪,現在我也說不出來!起先,我就是勉強撐著去上班,但一回家裡我就崩潰了。
豔炙的地中海陽光普照四周,我可以領會它的美妙絕倫。但是當驕陽臨身,我卻覺得這陽光似乎懷著敵意,它帶來的似乎是侵m.hetubook.com.com蝕和損害,而不是淨化。好像我置身於聚光燈的逼視之下,接受審訊質問一般。透過開啟的門,我已經瞥見桌上的皮帶刑具,那個過去的自我也知道自己再無法繼續下去。就某種程度來說,這基本上就是愛的恐懼,因為從我抵達這裡之後,我就徹底而永遠愛上希臘的景色。但是伴隨著愛而來的矛盾感,幾乎要令我惱怒,那是揉雜著無能和自卑的感覺。似乎希臘是個色|欲妖媚的女子,讓我想不顧一切縱身投入;但是同時她卻又散發出一股沉靜的高貴氣質,我永遠不敢欺身褻玩。
我回信告訴她,說我一直在等她這封信,現在她可是完全自由了。不過後來我把信撕了。如果有什麼可以讓她傷心的話,那就是保持沉默。我就是要讓她傷心。
放期中假的時候,我跟狄米德到雅典去。他要帶我去他最喜愛的妓院,是在郊區。他跟我打包票,說那兒的姑娘個個乾淨。我本來有點猶豫。不過,詩人的道德責任,不就是要故意傷風敗俗嗎?這樣的話,更別說是以嘲諷為能事、玩世不恭的人囉。所以我就去了。我們出來的時候正下著雨,在門口燈光的映照下,一株尤加利樹低垂的潮濕枝葉在地上投下陰影,讓我想起羅素廣場的公寓臥房。但是如今艾莉森和倫敦都已經成為過去,那些都已經死了、被趕跑了。我已經把它們從我的生活之中砍掉了。那天晚上我決定寫封信告訴艾莉森,說我不想再收到她的信了。那天晚上我喝個爛醉地回到旅館,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寫才好。寫說,我已經毫無疑問地證明我不值得她再等下去;或者,她已經讓我厭倦了;或者,說我現在比以前更寂寞更孤單,可是我就是想要這樣。結果,我給她寄了張明信片,什麼也沒說。到了假期最後一天,我自己一個人又去了那家妓院,但是我想要的那個黎巴嫩小妞已經有客人了,而其他的我也不中意。
從雅典到弗拉瑟斯島要搭八個小時的小汽船,令人頭昏眼花。小島距離伯羅奔尼撒半島大約是六哩,島上及其周遭景色都同樣讓人難忘:北面和西側群山像是巨大而堅定的雙臂,整個島就在臂彎之中;東側是群島綿延,島上山頭圓緩;南邊則是碧波蕩漾的愛琴海,一直延伸到克里特島。弗拉瑟斯島非常美,除了美之外,沒什麼詞可以形容,它不只是好看、好景如畫或者迷人而已,是一種純粹而自然的美。初次乍見它在金星下飄搖,渾如紫水晶夜海中的黑色巨鲸,我驚嘆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如今我閉眼懷想,猶然激動不已。就算是在愛琴海地區,它的美也是罕有其匹,尤其是山區松林遍布,地中海松樹碧翠似金絲雀的羽毛。全島十分之九杳無人煙,混芒未化,舉目所見淨是松樹、岩穴、靜默和大海,此外別無他物。島的西北角在兩個小港口附近,民居樂集,雪白的房子櫛比鱗次,蔚為奇觀。
他帶著我四處逛,去村莊裡的卡芬納https://www.hetubook.com.com亞(kapheneia,就是咖啡館啦),去塔芬納(tavernas,兼售餐食的酒館),我吃了希臘食物,聽了希臘民俗音樂。但這個地方就算是在白天,也有一股哀鬱之氣。用木板釘死封閉的別墅是那麼的多,街道巷衖裡的路人是那麼的少;要吃飯嘛,好一點的餐館酒店就那兩家,來來去去看到的也淨是那幾張熟面孔。這種老得掉牙的地中海東部黎凡特風味的鄉村社會,比較像是鄂圖曼帝國的世界,像是巴爾札克戴著土耳其氈帽的時代,而不是一九五〇年代的現在。我不得不承認密特福說的話:這裡真是無聊透頂!我去過一、兩次漁民的小酒館,他們的確是比較好玩,但是我覺得他們以為我到那種地方,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情去的。況且,我的希臘話說得也搆不到島上的方言水準。
然而除了拜倫勛爵學校、費城旅館以及村莊之外,整個島上總共三十平方哩,通通是未經開發的處女地。北岸陡峭的山坡上,有些閃著銀光的橄欖園和幾片梯田,但其他地方仍然是原生松木林。島上沒什麼古代遺物,古代希臘人肯定不喜歡那些瓶瓶罐罐裡所存的水的味道。
像是一場太空之旅。我彷彿站在火星上頭,齊膝的百里香草,頭頂天空纖塵不染,連一絲絲的雲也沒有。我低頭看著自己倫敦人的蒼白雙手,似乎連手也變了。變得令人作嘔似的陌生,這些東西我早該跟它們做個了斷才是。
我當然也都回信了。如果不是每天一封,至少一個星期裡頭也會回個兩、三封信。我洋洋灑灑地自我辯解和開脫,直到有一天她回信寫道:
不管學生或者老師,都討厭這個小島,把它看作是自討苦吃之地,來這裡就是為了讀書、讀書、讀書,教書、教書、教書。我以前曾想像過,也許世界上還有比英國學校更令人昏昏欲睡的地方,但沒想到竟然這麼難熬!最諷刺的是,這種令人困擾的勤奮努力,這種對於自然環境如地鼠般的盲目,這種秩序和體制據說正是典型的英國風格。或許對那些生活在世界上最漂亮的景觀中,已然麻木的希臘人而言,被囚禁在這麼一個白蟻巢裡頭並不覺得有何不便,但對我來說卻是既惱又火,簡直快要瘋了。
不過島上有兩幢建築物頗為刺眼,早在我們登岸之前就看到了。第一幢是混合希臘和愛德華風格的龐大旅館,坐落於比較大的那個港口附近。這樣一幢建築放在弗拉瑟斯島上,就好像是在希臘多利斯風格的神殿前停了一輛豪華馬車,看來格格不入。另一幢與當地景觀同樣不協調的建築,位於村莊外緣。這麼個龐然大物逼臨之下,周圍的鄉下房子全部矮了好幾截。這幢長得嚇人的房子有好幾層樓高,儘管外觀飾有哥林斯風格列柱,還是會讓人以為是座工廠。不過後來我發現,這個相似之處還不僅是視覺上的效果而已。
親愛的尼古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