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還想知道,你上個禮拜四到底跟我爸大談了些什麼。」
「我還以為,現在不用擔心違背禮俗,你會乘機多挽一下我的手呢。」

「我必須承認,我跟妳那位令人欽佩的父親在討論哲學性問題的時候,的確是起了一些小爭執。」
「她要是向妳撲過來話,我一定會保護妳的,證明我還是有一些微不足道的騎士風度。來吧。」
「就是一個男人嘛,他們說她……」
「不是我要罵你,你真的永遠都在工作——你還不快點站起來。」他笑著站起身來。「好了,我帶你到這兒來,對你算夠好了吧?還有你看,」她領著他走到堡壘旁邊,牆上嵌著一排扁平的石頭,形成一列通往下方人行道的粗陋階梯。「這就是珍.奧斯汀在《勸導》這部小說裡,讓路意沙.馬斯格魯夫跌下來的那道階梯。」
「但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個法國中尉又是什麼人?」
女孩停下腳步,盯著他的雙眼。
「我們怎麼變得這麼講究禮節了?」
「我親愛的蒂娜,妳可以確定——」
「悲劇?」
「但是……難道沒有任何人關心她嗎?」
「真浪漫。」
「太遠了,我看不出來。」
「現在可不是在倫敦。」
「不。我想她並沒有生孩子。這全都是謠傳。」
「那個愉快的夜晚啊,妳阿姨不是早就從我這兒打聽得一清二楚嗎?」
他並未答話,兩人又默默往前走了幾步;在那一刻,查爾斯似乎考慮認真回答問題,不要再繼續打哈hetubook.com•com哈,但接著他就改變心意。
「他們叫她法國中尉的……女人。」
「怎麼說?」
「天哪,看看這個。是Certhidium portlandicum。這些石頭想必是來自於波特蘭魚卵狀石灰岩層。」
那個男人帶著一種絕望的漠然神情,有如生離死別似地朝陸地瞥了最後一眼,就再度轉過身來,兩人一同繼續往柯布堤走去。
「親愛的,我們兩人早已認定彼此。妳怕妳父親,這我可以理解。但我又不是要跟他結婚。況且妳別忘了,我是一名科學家,我寫過一篇專題論文,這個封號我自然是當之無愧。妳別笑,要不然我就要把我的時間全都奉獻給化石,再也不理妳了。」
「回來再說吧。」
「你怎麼可以——你明明曉得爸爸對達爾文的看法!」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查爾斯感到她的目光彷彿穿透了他的身體。在他們初次碰面之後,令查爾斯一見難忘的,並不是那張面龐上任何明確的五官線條,而是他原先沒料到會看到的一切特質;因為在當時那個年代,人們所偏愛的女性美總是傾向於端莊、柔順與羞怯。就在這一瞥之下,查爾斯立刻感覺到自己似乎闖入了禁地,彷彿柯布堤並不是古老來木自治區的一部分,而是屬於那張面孔的私人領域。那並不是一張漂亮的臉,遠不及蒂娜美貌。不論是以任何時代的標準或是審美觀來評斷,那都絕對不能算是一張美麗的臉。但那是一張令人難忘的面龐,一張悲劇性的面龐。那張面龐上所湧出的悲傷,就如林中湧出的和-圖-書清泉一般,是那麼純粹、自然,而又難以遏止。那裡找不到任何矯揉造作、虛妄偽善、歇斯底里,或是偽裝的面具;最重要的是,那裡完全看不出一絲瘋狂的跡象。真正的瘋狂反而是來自於周遭空盪盪的海洋,空盪盪的地平線,使得這股巨大的悲傷竟然找不出任何緣由;就好像清泉本身雖是正常無比,但若是自沙漠湧出,那就顯得怪誕異常了。
「算了吧,你根本恨得要死。」
「啊。我就是在擔心這個。是媽媽寄來的?」
「那是一個綽號。她有好多綽號呢。」
「但我可以猜出她是誰。那一定是可憐的悲劇。」
「你這人真沒騎士風度。」
她聽了就嘲弄他說:「你是科學家嘛,當然瞧不起這些傳說故事囉。」
我那負心的戀人會哭泣心傷,我那負心的戀人會哭泣心傷,
「我非常尊重他的看法。」
我離去後,我那負心的戀人會為我哭泣心傷。

他們再繼續往前走。而他直到那時才注意到,或者該說是意識到,站在柯布堤盡頭的人影是一名女子。
「漁夫給她取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
我要張起銀帆航向太陽,
「比那更糟。」
「他始亂終棄?她有孩子了嗎?」
於是他們又繼續前進,走向那個站在繫纜樁邊的人影。這時她已脫掉小軟帽,握在手中;她的頭髮緊緊攏向腦後,塞進黑外套衣領——這件外套相當古怪,在過去四十年中從未流行過類似的女裝款式,看來反倒像是男人的騎士服。她也沒穿附上襯裙架的大蓬裙,但這並不代表她跟得上最新潮的倫敦時尚品味,純和*圖*書粹只是因為不修邊幅。而查爾斯故意扯起嗓門,說了幾句無意義的客套話,好提醒她有人到來,但她並沒有回頭。他們兩人一路走到可以看到她側面的地方,但她的雙眼卻依然怔怔地盯著地平線的盡頭。一陣劇烈的狂風吹過,查爾斯連忙伸手攬住蒂娜的腰,免得她被風吹倒,而那名女子也把繫纜樁攀得更緊。這時查爾斯突然頂著狂風往前踏了一步,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或許是想要在蒂娜面前逞男子氣概吧。
「現在的紳士太講究科學了是吧?我們要不要冒險走下去看看?」
「這位女士,妳站在這兒,我們忍不住要擔心妳的安危。要是風再猛一些——」
——E.羅思敦.派克(E. Royston Pike),《維多利亞黃金時期人類文獻報告》
那個女人什麼也沒說。她最多只回頭望了兩、三秒的時間,接著就重新轉過頭去,癡癡地望著南方。蒂娜扯了扯查爾斯的衣袖,於是他聳聳肩,對她微微一笑,開始掉過頭去。當他們兩人逐漸接近陸地時,他開口說:「我真希望妳沒告訴我那些汙穢卑劣的事實。這就是鄉下生活最討厭的地方。不管你做什麼大家全都瞭若指掌,完全容不下一絲神祕色彩。真是一點兒也不浪漫。」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在北極吧。」
「妳父親竟然說,應該把達爾文先生關進籠子,放在動物園裡展覽,還特別註明是要關在猴園裡。我試著對他解釋一些支持達爾文見解的科學性論證。結果卻宣告失敗。Etvoilatout!和-圖-書
「那你們到底談了些什麼?」
「怎麼可能會若即若離呢,親愛的女孩,我們不是已經被神聖的婚約緊緊綁在一塊兒了嗎?」
「紳士就是這麼浪漫……我是說那個年代。」
但他卻露出微笑。
「查爾斯!聽著,查爾斯,你跟別人在一起,要怎樣死裡死氣隨你高興。但我受不了你這副陰陽怪氣,若即若離的德行。」
「我想走到堤防盡頭嘛。」
他們停下腳步。他凝視著那個黑影。
「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他急急低下頭來瞥了一眼,接著就立刻跪下來。柯布堤上有些部分鋪著含有化石的石塊。
「那其他的綽號是?」
在那之後,查爾斯曾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當時的情景,而他總覺得那張臉就像是一根穿透一切的長矛;他所指的自然不單只是那副容貌,而是它所造成的效果。在那短暫的一瞬間,他就像是一名不公不義的敵人,感到自己被一眼看穿,並忍不住自慚形穢。
蒂娜瞇起眼睛——她有著一雙非常美麗的灰眼睛,可惜卻有近視,因此她只能看到一團黑影。
——西部鄉村民謠,〈當希薇離去)
「這種低級的笑話,你還是留著去說給你俱樂部的朋友聽吧,」她板起面孔,示意他繼續往前走,「我收到了一封信。」
「我的天啊,我本來還以為那是一個漁夫哩。但那不是一個女人嗎?」
「她有……有一點精神失常,我們回去吧。我不想靠近她。」
「他是有提到,他絕不會把他的女兒,嫁給一個自認是猿猴後代的人。但在我看來,他若是事後仔細想想,他應該會記起,我這隻猿和*圖*書猴可是有爵位的呢。」
「我知道出了一些事……鬧得有點兒僵。」
「我親愛的蒂娜,我們已經向海神致過敬了。我們要是現在離開,祂是不會責怪我們的。」
「她很年輕嗎?」
「但她到底在那兒做什麼?」
「她應該算是包特尼老夫人家的僕人吧。我從來沒在老夫人家看過她。但她確實是住在那兒。拜託,我們往回走了好不好?我不想見到她。」
「愛上他了?」
在一八五一年,英國十歲以上的女性人口數為八百一十五萬五千人,相較之下,男性僅有七百六十萬人。由此推斷,如果維多利亞時代女孩唯一為世人所認可的宿命,就只有為人|妻母一途,那麼當時的男性人數顯然不足以與其匹配。
我要張起銀帆航向太陽,
他們繼續往前走,她先望了他一眼,再微偏著頭別過臉去,這是她在表達關切時特有的小動作——此刻她所關心的是,在她看來,他們兩人現在正面臨成婚的最大阻礙。她的父親十分富有,但她的祖父只是一名布商,而查爾斯卻是准男爵的後裔。他微微一笑,按住那隻戴著手套,輕挽住他左手臂的纖纖玉手。
「我才懶得去跟化石吃醋哩。」說完她十分巧妙地停了一會兒,然後才說:「你現在至少在化石上站了整整一分鐘啦——卻連看都沒看它一眼呢。」
「我只是有話直說罷了。」
「的確很難聽。所以她才會被大家排斥,只好整天待在那兒發愣囉?」
「他們說,她是在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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