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蒂娜的臉完全符合她那個時代的審美風格;也就是說,她有一張下巴尖巧,有如紫羅蘭般纖細柔弱的鵝蛋臉。你現在仍然可以在當時偉大插畫家們——像是菲茲(Phiz)和約翰.利奇(John Leech)——的作品中,看到同樣的臉型。她那灰色的眼眸和蒼白的皮膚,使她看起來顯得更加纖細柔弱。在陌生人面前,她會楚楚可憐地垂下眼瞼,彷彿只要有哪位紳士膽敢跟她說話,她就會立刻昏厥過去似的。但她那微微上揚的——就像二月的紫羅蘭香氣一般難以察覺——眼角和嘴角,卻隱約而明確地洩露出,她表面上雖對當時有如天神般的男人萬分順從,但心裡卻有些不以為然。正統的維多利亞人也許會因為這一絲微妙的神情,而懷疑她像夏波小姐(Becky Sharp)一樣離經叛道;然而對查爾斯這樣的男人來說,她卻有著令人無法抗拒的魅力。她外表看來就跟舞會中那些受到嚴密看管的喬琪娜、維多莉亞、亞柏堤娜和馬蒂達等大家閨秀沒什麼兩樣,怎麼看都是一位端莊嫻雅的小姑娘;但事實並非如此。

又有何益處?死神若在最初
或是露出最粗鄙的色狼形貌
——珍.奧斯汀,《勸導》(Persuasion)
啊,這般徒勞的執著www•hetubook•com.com

她有時不禁懷疑,上帝為何會允許讓這般獸|性殘暴的「義務」,來破壞一種純真無邪的渴望。跟她同時代的大多數女性也有著相同的感覺,而大多數男人也是如此;難怪我們對於維多利亞時代的理解,其中最關鍵性的概念就是義務——但在我們的時代,這卻令人感到大殺風景,掃興至極。
在她那其實不太需要的養生之道中,有一種不可或缺的療法,那就是每年都得到來木鎮來跟她的阿姨住上一陣子。通常她都是在冬季過後來這裡調養身體,但今年她父母卻提早把她送過來,讓她好好補充體力,好應付未來的婚姻生活。英格蘭海峽的微風,的確對她的健康有所助益,但她每次在來木鎮走下馬車時,卻總是滿面愁容,活像是被下放到西伯利亞的囚犯。這地方的社交圈,就跟崔蘭德阿姨家的笨重桃花心木家具一樣老舊過時,而這裡的娛樂活動,對她這位熟悉倫敦一切上流享樂的社交名媛來說,實在太過小兒科,還不如沒有的好。因此她跟崔蘭德阿姨兩人的關係,其實並不像是一般的阿姨和外甥女,反倒比較像是一個精力充沛的孩子,或是一位英國版的茱麗葉,跟她那位笨拙奶媽之間的相處情況。事實上,要不是老天垂憐,讓羅密歐在去年冬季登場,並承諾要與她共同承擔她那難熬的孤寂,她一定會大膽忤逆父母www.hetubook.com.com,抵死也不肯再到這兒來;至少她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會這麼做。蒂娜是個非常有主見的女孩子,她的意志力十分堅強,遠超過她周圍所有人——以及她那個時代——所能容忍的範圍。但幸運的是,她仍然相當尊重社會習俗規範,而且她跟查爾斯一樣——這是他們兩人一開始會互有好感的一大原因——都有著自嘲的能力。若非如此再加上她天生的幽默感,她必然會變成一個被寵壞的可怕小孩;她也經常這麼稱呼自己(「妳這個被寵壞了的可怕小孩」),而這倒是對她很有好處,使她懂得自省而不至於太過驕縱。
不過,只是想要幾件新衣服或是換個新擺設,父母自然總是全都依她,但另外有某件事,不管她怎麼嘔氣,怎麼抱怨,父母全都不為所動;那就是她的健康。她的父母親深信她染上了肺病。他們只要嗅到地下室有些濕氣,就二話不說立刻搬家,要是不巧在假期連下了兩天雨,那甚至連這個地區都不能再住了。哈雷街一半以上的醫生都給她看過病,但卻什麼也檢查不出來。她一輩子都沒生過大病;她從來就沒出現過任何昏沉嗜睡,或長期倦怠之類的徵狀。她可以——或者該說是,若是父母允許的話——跳一整夜舞,第二天早上就又精神抖擻地去打毽板球,絲毫不顯疲態。但她用盡各種辦法,都無法改變她慈愛雙親那根深柢固的成見。他們要是能夠預知未來就好了!因為蒂娜比她同輩的所有人都要長壽。她生於一八四六年,在希特勒入侵波蘭的同一天離開人世。

任意蹂躪香草,捏碎葡萄,
但接著她就聽到崔蘭德阿姨爬上樓的腳步聲,於是她急忙把日記推到一旁,開始梳理她那柔軟的褐色秀髮。
——丁尼生,《悼念集》(In Memoriam)https://m.hetubook.com.com
年輕人全都非常渴望能到來木鎮去看看。
當天下午,她在她的房間裡脫掉洋裝,只穿著寬鬆內衣和襯裙站在鏡子前面。她顧影自憐,自我陶醉了好一段時間。她肩頸的線條完美地襯托出她的臉型,她真的是長得很漂亮,算是她生活圈裡數一數二的美女。彷彿是為了證明這一點,她舉起手來鬆開頭髮,她知道這個動作隱隱有一絲犯罪的意味,但她需要這麼做,就像是需要在寒冷的冬夜裡洗個熱水澡,或是躺進溫暖的被窩。她把自己想像成舞|女或是演員之類的不正經女人,正在做某種真正稱得上是罪惡的舉動。你若是在一旁觀看的話,接下來你就會看到一些令人費解的行為。因為她突然停下來,不再繼續搔首弄姿,欣賞自己的側影;她猛然抬頭望著天花板,嘴唇微微顫動。然後她慌忙打開一個衣櫃,取出一件女用晨衣。
於是她發展出一套她自己的私密咒語——其實也不過就是心中默念一句「我死都不要」罷了——每當她感到有任何關於性|欲、經期與分娩等女性身體方面的暗示,想要硬竄進她的腦海中時,她就趕緊祭出這個法寶。你或許可以把狼群關在門外,但牠們依然會在黑暗中嚎叫。蒂娜想要一個丈夫,想要跟查爾斯成婚,想要生小孩;但她卻也隱約識破,她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似乎太過高昂。
或是欲續還斷,若有似無,
只是靜如止水的淡淡友誼,
在平息心中的野狼之後,蒂娜走到梳妝台前,打開抽屜,取出她的日記,黑色的摩洛哥皮套上鑲著一個金色扣環。她從另一個抽屜中取出隱藏的鑰匙,打開日hetubook.com.com記。她飛快地翻到最後一頁。她在她跟查爾斯訂婚那天,就在這裡寫上從那時到她結婚之間的所有日期。上面已用整齊的黑線,畫掉了整整兩個月,現在只剩下大約九十天了。蒂娜現在從日記上方,抽出一枝有著象牙蓋的鉛筆,畫掉三月二十六這個日期。其實這天還剩九個鐘頭才宣告結束,但她通常都會允許自己小小作弊一下。然後她翻到日記最前面,或者該說是最接近前面的地方,因為這本日記是她在聖誕節收到的禮物。前面十五頁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然後出現了一頁空白,裡面夾著一小枝茉莉花。她凝視了一會兒,然後彎下頭來聞它的香氣。她鬆開的秀髮落到書頁上,而她閉上眼睛,試著再次在腦海中想像那最最甜美的一日,她那天一定會快樂極了,忍不住喜極而泣,深深沉醉在難以形容的幸福……
在樹林中大享慾念狂潮。
她剛才在鏡前旋轉時,不巧從鏡中瞥見了她的臥床,而她心中突然閃現出一絲慾念:那只是一種幻想,一種有如神諭般一閃即逝的赤|裸裸四肢交纏畫面。她不僅害怕自己對於性|交知識太過無知,更讓她恐懼的是,這種行為彷彿需要一種痛苦殘忍的氛圍,這似乎完全抹煞了查爾斯所有令她心動的溫柔紳士風度,與謹守禮教的拘謹愛撫。她過去曾看過一、兩次動物交媾,那種暴力的景象一直在她心頭縈繞不去。
這可憐的女孩打從一出生開始,就受盡了獨生子女所特有的痛苦折磨——也就是說,父母的擔憂就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龐大罩篷,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小時候只要她輕咳幾聲,父母就急得趕緊去請醫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只要她一時興起,父母就馬上把裝潢師和裁縫師叫到家裡來;只要她微微皺一下眉頭,爸爸和媽媽就會暗暗自責許久。
但蒂娜卻動不動就愛跟阿姨鬧彆扭;抱怨五點就吃晚餐簡直是荒謬至極;抱怨死板的家具害整間屋子悶得發慌;抱怨阿姨擔心招人議論而看她看得太緊(居然沒想到即和-圖-書將成婚的新郎新娘,會想要兩人私下獨處,兩人單獨出外散散步);而蒂娜最愛抱怨的是,她根本就不想到來木鎮。
就露出本來面目,愛情或許就不會發生,
當查爾斯離開崔蘭德阿姨位於布洛德街上的宅邸,散步走回百步之外的旅館,面色凝重地——訂下婚約的戀人們不全都是這麼傻氣嗎?——走回樓上的客房,細細審視鏡中他那張俊秀的面龐時,蒂娜隨便找了個藉口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想要透過蕾絲窗簾再瞥她的未婚夫最後一眼;同時她也渴望能回到這個房間,因為崔蘭德阿姨家其他地方全都令她感到很不順眼。
沒人能討厭崔蘭德阿姨,對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笑臉,和親切坦率的言談——特別是言談——誰要是還發得出脾氣,那未免就太不近人情了。就跟所有好命的老處女一樣,她是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孤寂雖會讓人變得脾氣乖戾,但同樣也能使人學會獨立自主。崔蘭德阿姨一開始只是盡量設法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但到了後來,卻變得推己及人,處處為天下蒼生著想了。
她及時走到窗邊,默默欣賞他走路的姿態,特別是他向崔蘭德阿姨一名女僕脫帽致意的翩翩風采,這個女孩正好出門去辦事;但是她很氣他跟女僕打招呼,因為這個女孩有一雙多塞特郡農民的不安分媚眼,膚色又粉|嫩得令人想咬上一口,而且她早就嚴令禁止過查爾斯,絕對不許再多看任何六十歲——幸好崔蘭德阿姨已經六十一歲了——以下的女人一眼。蒂娜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這裡是按照她的喜好裝潢佈置,帶有濃厚的法國風味;那時的法國風其實跟英國一般沉重死板,只是多了一些裝飾和巧思。崔蘭德阿姨家的其他地方,全都一成不變且毫不掩飾地大量沿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古老風格:也就是說,這裡簡直就像是一個博物館,專門收藏所有完全看不出一絲頹廢、輕巧,與優雅風格的各類物品,而這裡的氣氛總是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攝政王喬治四世那種令人厭惡的腐敗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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