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來兩人都沉默了許久,牧師暗暗考慮他一個鐘頭後該吃什麼當晚餐,而包特尼太太則細細思索自己的惡毒心腸。接著她用一種罕見的膽怯態度,透露出一種解決她兩難處境的折衷方式。
縱使生命已逝,卻永久人間留情。
他鞠了一個躬,走出房間。他走下樓梯,但才走到一半,他就停了下來。他想到一個念頭。他考慮了一會兒。或許他心中確實是懷有一絲惡意,一種由於長時間挨在包特尼太太羽網喪服邊,戴著偽善面具屈意承歡——或至少是不夠坦白——所招致的反效果,不論如何,他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強烈的衝動,驅使他轉身走回她的客廳。他站在門口。
在這片有如煉獄的領土中,費利太太是掌管大權的首領,她的身材瘦小,總是穿著一身黑衣,但她這麼穿主要並不是因為守寡,而是黑衣本來就符合她的個性。她老是板著一張臉,或許是因為成天看著那些卑賤的下人們,川流不息地在她的廚房進進出出,卻總是沒做多久就又換上另一批新面孔,才讓她心情快樂不起來吧。僕役長、男僕、園丁、馬夫、上房女僕、粗工女僕——全都因為受不了包特尼太太吹毛求疵的嚴格作風,而接二連三地溜之大吉。他們真是既沒格調又沒勇氣。但你若是得每天清晨六點起床,從六點半工作到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工作到四點半,然後又從五點工作到晚上十點,而且每天都不得休息,算算等於是一個禮拜得做一百個鐘頭的苦工,這樣下來,誰還會有精神去顧慮什麼格調和勇氣?
「但祂要是問我,我的良心會不會感到不安,那我該如何回答?」
「千萬別這麼說。」
「沒錯。我天生的惡毒心腸。」
「我不太明白妳的意思。」
這位女士若是有機會的話,必然可以在蓋世太保中享有一席之地;她擁有絕佳的審問技巧,可以在短短五分鐘之內,讓最倔強的女孩淌下眼淚。在她的社交圈裡,她可說是卓越大英帝國所有最傲慢特質的典型代表人物。她心目中的公正,就是一切全都遵照她的意見,而她理想的統治手段,就是怒聲譴責那些鹵莽無禮的死老百姓。
「但要是祂並不慈悲呢?」
但她最令人深惡痛絕的是,她只在家裡頤指氣使也就罷了,但她在外面照樣毫不節制地作威作福。m.hetubook.com.com若是有人膽敢在星期天不去參加晨禱,就會被她視為道德敗壞的罪人。家中的女僕若是被人發現在少有的休假午後——她一個月才勉強讓僕人休一次假——跟年輕男人一同外出,就只好請求上蒼垂憐了。而那名年輕男子若是一時被愛情沖昏了頭,偷偷跑到馬伯若莊想要跟情人幽會,那他顯然就要大禍臨頭了:因為這座莊園的庭院,就像是一座佈滿人道捕人陷阱的叢林——在這裡用「人道」這個字眼,是因為這些吞噬生靈的巨口並沒有利牙,但話雖如此,卻仍然具有足以咬斷男人一條腿的龐大威力。這些鋼鐵鑄成的僕人深得包特尼太太歡心,只有它們,是永遠都不會被女主人解雇的。
牧師板起面孔瞪了她一眼。「請妳說話注意一點兒,我親愛的女士,注意一點兒。我們絕不能對造物主至高無上的權力有所懷疑。」
「這我一點兒也不懷疑。他的意見必然跟我完全一致。妳大可放心。我知道他是一位基督徒。而我剛才說的話,全都是最基本的基督教教義。」
大多數英國中上階級家庭屋下都擁有自己的化糞池……
「這是當然的,我親愛的女士。」
——諾頓夫人,《加哈葉夫人》
「我還是比不上卡登夫人。」

那些留下圓滿愛情故事的戀人
她突然沒頭沒腦地迸出這麼一句世俗瑣事,並未使牧師感到訝異。他從過去的經驗中得知,包特尼太太自己心裡很清楚,在虔誠奉獻方面,她實在是萬萬不及卡登夫人。卡登夫人住在來木鎮後方幾公里遠的地方,向來就以樂善好施、急公好義而名聞遐邇。她不僅常去拜訪貧民,主持佈道會傳揚神的意旨,甚至還設立了一個收容失足婦女的中途之家——坦白說,這裡逼人悔過的教條實在是太過嚴苛,因此大多數受益者只要一逮到機會,就會爭先恐後地重新墜入罪惡的深淵——但包特尼太太既然沒聽過比「悲劇」更加粗俗的綽號,對她們這種自hetubook.com.com甘墮落的行為,自然也一無所知。
這件喧騰一時的驚人舉動發生在一八六六年春季,正好是我這部小說所設定的時間背景前一年,而這件事牽涉到包特尼太太生命中的一個重大祕密。這個祕密說穿了也沒什麼:她相信死後有地獄。
牧師微微一笑。「妳就說,妳會感到良心不安。慈悲的上帝對我們有著無窮無盡的憐憫,而祂——」
「我是有施捨。但我並沒有做任何善事。」
「我應該去拜訪窮人。」
——E.羅思敦.派克,《維多利亞黃金時期人類文獻報告》
包特尼太太雖一時異想天開,說她願意扮演這種真正具有基督教徒胸懷的角色,但事到臨頭她卻又忍不住感到退縮。「她可不能真有什麼引人非議的道德瑕疵。我畢竟還是得替我的僕人著想。」
「請妳放心,我一定會給妳找個適當的人選。」
當時來木鎮的教區牧師在思想方面雖較為開明,但他同樣也很清楚誰才是他的衣食父母。他相當適合來木鎮這種教徒不多的傳統小鎮。他善於傳道,在演說時總是舌粲蓮花且熱情洋溢;此外,他也廢除了教堂中所有十字架、神像,與其他種種羅馬天主教遺毒的象徵。當包特尼太太對他大肆闡述她對於來生的看法時,他也懂得謹守分寸不跟她起任何爭執,因為薪俸不多的神職人員,並不敢出言頂撞富裕的教區居民。包特尼太太雖然在付家中十三名僕人薪水時顯得極端吝嗇,但只要牧師開口,她絕對是有求必應,慷慨至極。在去年冬天(那年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第四次霍亂大流行),包特尼太太身體微恙,而牧師一天到晚去探病,簡直就跟醫生一樣殷勤,而他必須對她再三保證,她只不過是有些消化不良,並沒有染上那種致命的恐怖東方怪病。
「對了,佛賽思先生,她可不能太年輕。」
她換了個話題。從來就沒有任何牧師,能對她丈夫的早死提出合理的解釋。那一直是她跟上帝之間的問題;一個宛如黑色蛋白石般的神祕謎團,有時如不祥預兆似地閃爍發光,有時又彷彿是一筆早已付清的帳款,稍稍減輕了她所積欠上帝的鉅額罰金。
「我想要找個伴。我現在寫字很吃力,費利太太雖會讀書給我聽,但她實在是表現得太差勁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要是有人能替我讀書寫字,我可以給她一個家。」
「我突然想到一個適合的人選。她叫莎拉.伍若夫。」
謠傳在跑了四名僕役長之後,最後一名僕役長,曾在辭職前對包特尼太太表達出僕人們的心聲:「夫人,我寧可待在我家破屋裡一輩子挨餓,也不願在這兒多住上一個禮拜。」大家十分懷疑,怎麼有人敢在那位令人膽寒的女士面前,說出如此不敬的話。但是當僕役長背著他的行李走下樓,宣稱他毫不顧忌地放膽直言時,大家都不禁感到心有戚戚焉。
包特尼太太並不是一名愚蠢的女人;事實上,她在面對現實層面時顯得特別精明,而她對於她死後歸宿的看法,就跟她處理一切維持她舒適生活的事物一般,完全是出於極端實際的考量。她若是在心中描繪出上帝的樣貌,祂的面孔應該跟威靈頓公爵(Duke of Wellington)相差無幾,但個性卻比較接近精明幹練的律師,因為包特尼太太生平最敬重的就是律師。當她躺在臥床上休息時,總有一個恐怖的數學疑團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上帝究竟是用什麼標準來計算施捨呢?究竟是只算施捨的總數,還是完全以個人能力所能負擔的比例為準?在數字方面,她自己倒是比牧師了解得更清楚些。她已捐贈給教堂一筆相當可觀的金額,但她心裡明白,若真想獲准進入天國,至少該奉獻出財產的十分之一,而她給的數字還差得遠呢。不過,她自然已修改過遺囑,不足的數目將會在她死後補足,甚至還多上許多,但要是宣讀遺囑的時候,上帝剛好沒聽到怎麼辦?更糟的是,當她臥病在床的時候,費利太太讀《聖經》給她聽,卻偏偏讀到寡婦的硬幣這段寓言。包特尼太太老早就覺得這段寓言真是大大不公平,現在它更是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甚至比那些害她腸子發炎的細菌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令她困擾。當她身體漸漸好轉,有一天,她利用牧師前來關懷她病情時,開始細細審視起自己的良心。在一開始,牧師試著勸她放寬心。
他按了按她的手,走向大門。
她就像是一隻肥嘟嘟的兀鷹,利用她那永遠揮霍不盡的閒暇時光,永無止境地四處盤旋。她擁有與生俱來的絕佳第六感,總是第一眼就能偵測到灰塵、指印、漿得不夠挺的亞麻布、臭味、汙跡、裂痕,以及家居生活所難以避免的種種缺失。要是園丁走進屋裡時手上沾了點兒泥土,僕役長襪子上染了塊酒漬,女僕床底下掉了些毛線,她全都二話不說立刻將他們解雇。
「很好。要是妳真想找個伴的話,我會替妳打聽看看。」
「那總是讓我心情沮喪。」牧師並沒有開口勸慰。「我這人真是壞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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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可憐的福德瑞克沒死就好了。他一定會給我一些意見的。」
「真是太好了。」
「她要是無親無故是最好。僕人的親戚最麻煩了。」
「你有沒有認識什麼人,某個高尚有教養,卻不幸陷入困境的人……」
「我親愛的包特尼太太,妳要是再開口褻瀆上帝,我可要斥責妳了。我們絕對不能懷疑祂的諒解。」
接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每當跟牧師會面時,包特尼太太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同時面對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社會地位比她卑下的人,不僅生活必須仰賴她的鼻息,甚至連教堂的大部分開銷,以及他在扮演慷慨濟貧牧師時的演出資金,也大多來自於她的荷包;但在另一方面,他卻又是上帝的代言人,在他面前她就只有屈膝膜拜的分。因此她跟他相處時的態度,總是顯得古裡古怪且前後矛盾。前一刻才高高在上,下一刻卻又變得做小伏低;有時她甚至可以設法在同一句話中,傳達出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

來木鎮居民怎麼也想不通,這位惡名昭彰的費利太太為什麼會甘願侍候她的女主人這麼久。最可能的原因是,若是機緣湊巧的話,她自己原本也可能像包特尼太太一樣,成為養尊處優的貴婦。她的嫉妒心使她留了下來;同時,冷眼看著這戶人家一天到晚災難不斷,也可以給予她一種幸災樂禍的滿足感。簡單說,這兩個https://m•hetubook.com•com女人都可算是最早期的虐待狂,但為了互相利用只好容忍對方。
然而她在自己封閉的小圈子裡,她卻是一位著名的慈善家。你若是對她的善心感到質疑,必然會有人對你提出一個不容辯駁的鐵證:我們這位仁慈善良的包特尼太太,不是收容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我想我不用多說,大家也可以料到,當時這位仁慈善良的女士,其實只聽過另一個較為文雅的綽號。
牧師清咳一聲。「卡登夫人是我們所有人的榜樣。」這句話等於是火上加油——他自己或許並沒有意識到。
「施捨本身就是最大的善事呀。」
包特尼太太那座攝政時期風格的巨大豪宅,居高臨下地聳立在柯布堤後方的山丘上,恰如其分地象徵出她崇高的社會地位,但位於地下室的廚房,若是以今日的標準看來,可說是環境惡劣到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在一八六七年,宅裡的僕人們或許很清楚,誰才是主宰他們生活的暴君,但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人來說,真正令人畏懼的怪獸,無疑是那間光線黯淡,佔滿整個地下室空間的龐大廚房。廚房裡有三個火爐,每天都必須替它們添兩次柴薪,清兩次煤灰,而家中各種雜務都必須仰仗這幾盆爐火,因此必須時時注意,絕不能讓火熄滅。不論是在酷熱逼人的夏日,或是颳著狂烈西南風,把爐火吹得冒出陣陣黑煙的季節——都絕對不能忘了把那幾座熔爐給餵飽。另外,廚房牆壁的顏色也是可怕得很!它們哭喊著想要回復淺淡的色調,變得潔白如新,但卻仍是一片如膽汁般的墨綠——宅裡的人(也就是樓上那位暴君)並不知道,汙垢裡含有劇毒的砷。幸運的是,廚房裡相當潮濕,而怪獸又不斷吐出許多煙霧和油脂,讓那些致命的塵垢乖乖待在牆上,才不至於造成災害。
並代逝去的死者默默應答,
包特尼太太有兩項偏執的怪癖:或者該說是同一種怪癖的兩個不同面相。首先,她非常怕「骯髒」——但廚房並不包括在內,反正那只是下人會去的地方——其次,她痛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只要有一絲最細微的疏失,都絕對逃不過她那對如老鷹般的銳利雙眼。
「我親愛的夫人,妳千萬別這麼想。我們偉大的創造者是全知全能的真神。我們不應該懷疑祂的慈悲——和祂的公正。」
「我倒覺得那是一種警告。一種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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