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此外,查爾斯低頭凝視的面龐,也讓她心生畏懼;她感到自己墜落的速度在瞬間加快,而當殘酷的地面迅速逼近,而她又是從如此高聳的地方墜落下去,就算她再怎麼小心防備,又有什麼用呢?
也許你會認為,小說家向來都是事先擬定好寫作計畫,因此在小說第一章中所預告的未來,就一定跟第十三章中所描繪的現實完全相同,絕對不容更改。但小說家之所以會寫作,往往是懷有無數不同的目的:為了金錢,為了名聲,為了書評,為了父母,為了朋友,為了心愛的人,為了虛榮,為了驕傲,為了好奇,為了好玩,這就跟技藝精湛的家具工匠喜歡做家具,酒鬼熱愛飲酒,法官愛好判決,西西里島人偏好把所有彈藥全都轟到敵人背脊上,是同樣的道理。光只是詳述寫作的原因,我就可以洋洋灑灑地寫出一整本書,這些原因全都是事實,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適用。不過,我們小說家仍有一個共同的寫作動機:我們希望能創造出一個惟妙惟肖的逼真世界,但卻跟目前的世界不盡相同。或是跟過去的世界不盡相同。這就是我們無法事先做計畫的原因。我們知道世界是一個有機體,而不是一具機器。同時我們也知道,一個創造出的純粹世界,必須獨立於它的創造者之外;而一個完全計畫好的世界(也就是一個明白顯露出其計畫性的世界),則是一個已然死去的世界。唯有當我們筆下的人物與事件開始違背我們的意圖時,它們才開始真正擁有生命。當查爾斯在懸崖邊跟莎拉告別後,我原本是命令他直接返回來木鎮。但他並沒有照我的話去做,和_圖_書反而莫名其妙地轉了個彎,走到下方的酪農場。
我無法回答。我述說的這個故事純屬想像,我創造出的這些人物只存在於我的腦海中。若是到目前為止,我佯裝出一副對這些人物的心理瞭若指掌,能洞悉他們內心最深處想法的架式,那只是因為我採用的是那個年代約定俗成的通用手法(甚至連有些詞藻和「語氣」也不例外):小說家幾乎等同於上帝。他或許並不是無所不知,但他卻企圖裝出無所不知的模樣。但我現在是生活在霍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和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時代,因此本書或可算是一部小說,但絕不是一部符合當代定義的小說作品。
我是否掃興地打破了幻象?不是這樣的。我筆下的人物,仍然存在於一個現實的情境,就跟我剛才所打破的幻象相差無幾。虛構本就是無所不在,這是希臘人大約在兩千五百年前就已發現到的真理。而我發現,這個新出現的現實(或是非現實)情境,反而比先前更加合理。我想說明的是,我已無法再完全掌控我腦海中的人物,就像你無法完全掌控——不論你多麼努力,或是日後變成一https://m.hetubook.com.com名跟包特尼太太不相上下的厲害人物——你的孩子、同事、朋友,或甚至是你自己。
換句話說,為了讓我自己獲得自由,我必須給予他、蒂娜、莎拉,甚至那面目可憎的包特尼太太同樣的自由。上帝的最佳定義就是:容許他人保有自由。而我必須遵循這項定義。
——丁尼生,《穆德》
小說家依然扮演上帝的角色,因為他從事創作的工作(即使最最前衛的現代小說先驅,都無法徹底根除作者的存在);不同的是,他所扮演的上帝,不再像維多利亞時代那般無所不知且專橫獨斷,而是換上現代神學中的開明形象,捨棄權威,將自由視為我們的首要原則。
因此你若是認為,這些東拉西扯(但這就是第十三章的內容)的題外話,跟你的「時間」、「進步」、「社會」、「革命」,以及本書背景後所有在暗夜中想要掙脫腳鐐手銬的資本主義鬼魂,可說是毫無半點關連……我也不會多加辯解。但我會對你感到懷疑。
理由很簡單。她睡過了頭,已來不及趕回去讀《聖經》。包特尼太太那天傍晚要去卡登夫人家用餐,因此讀經時間必須提前,好讓她準備赴宴。從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兩位老太太的聚會,但本質上卻等於是兩頭雷龍驚天動地的肉搏戰;雖然黑色天鵝絨服裝取代了剛硬的軟骨,而怒張的巉巉利齒也轉化成滔滔不絕的《聖經》經句,但她們之間的廝殺,仍然如戰場一https://m•hetubook•com.com般嚴峻殘酷。
喔,你大概覺得我是在故弄玄虛——我只是在搖筆桿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想到讓他停下來喝杯牛奶,或許會比較靈活有趣……而且還可以讓他再跟莎拉相遇。這自然也可以說得通;但我只能說——我可算是最可靠的證人吧——這個念頭好像不是來自於我的腦袋,而是查爾斯自己想出來的。這不僅只是因為,他開始獲得某種自主權,更重要的是,我若是希望他成為有血有肉的逼真人物,我就必須去尊重這份自主權,不能硬逼他去遵守我那些看似神聖的寫作計畫。
她在走馬車道的時候,必須冒著會被其他行人看到的風險,此外,她也隨時有可能會被酪農和他的家人發現。不過她順利找到了避開酪農一家人的好方法,有條誘人的小徑,正好在馬車道上方彎入茂密的羊齒植物叢中,再繼續通往穿越樹林的道路,因此她只要走這條小徑,酪農場的人就絕對看不到她。她平常總是固定走這條路,但在那天下午,她卻因一時疏忽——我們現在已知道這並不符合她的謹慎作風——而讓兩個男人發現她的行蹤。
你或許以為,小說家只要拉拉線,手中的傀儡就會栩栩如生地開始表演,甚至還會聽從吩咐,毫不保留地開始分析他們的動機與意圖。目前我就是打算要把這一切——或者該說是一切有關的部分——全都交代清楚(第十三章——揭開莎拉的內心真貌)。但我突然發現,我此刻就像是一名在春寒料峭的夜晚,站在馬伯若莊的草坪上,仰望上方昏暗窗口的男子;我知道根據這本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所刻劃的現實,莎拉是絕對不會擦乾眼淚,探出窗口,上演出一整章的隱密揭露報告。她若是看到我,必定就會像看到那輪上升的古老明月一樣,連忙轉過身去,沒入室內的暗影消失無蹤。
但我並不是花園裡的男子,而是一名小說家——我可以隨意跟她到任何地方去嗎?我是能夠這麼做,但這不代表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丈夫常有機會可以謀殺妻子再順利脫罪,反之亦然。但他們並不會這麼做。
但這不是太荒謬了嗎?一個既不是「真實」又不算「虛構」的人物?你若在心裡痛斥我是假道學的說教者(hypocrite lecteur),那我也只能一笑置之。但別忘了,甚至連你過往的記憶,也不算是絕對的真實,你會對它加以修飾,刻意美化或是抹黑,並任意刪節修補……換句話說,就是先虛構它,再把它擱在書架上,讓它成為你的作品,一本浪漫版的自傳。事實上,我們全都背離了真正的現實,而這就是現代人(Homo sapiens)的本質。

我只能報導外在的事實:莎拉在黑暗中哭泣,但她並沒有自殺;她不顧包特尼太太的禁令,仍然經常到陶器野去散步。因此就某方面看來,她其實已經跳下去了,而她現在是活在一種漫長的墜落過程當中,因為包特尼太太遲早會發現,她的罪人依舊不知悔改,仍在繼續犯罪。是的,莎拉的確設法約束自己,不再像以前那麼常去樹林,這雖剝奪了她獨處的自由,但在一開始,她並未感到特別難過,因為接下來一連兩個禮拜,都是陰雨連綿的壞天氣。此外,她也採取了一些類和*圖*書似軍事防備的小手段。馬車道逐漸拓展為一條沒比馬車道大多少的小徑,蜿蜒往下彎入來木鎮市郊一個叫做陶器谷的寬闊深谷,在那裡與通往西茅斯與埃塞特的主要車道交會。陶器谷中零星散佈著幾座相當體面的住宅,是個適合散步的好地方。幸運的是,這幾棟房子的位置,跟馬車道和小徑的交會點有一段距離。因此莎拉在走到那兒之後,只要先四處張望一會兒,確定周遭杳無人跡,就不用擔心會被人看到了。有一天,她正準備走到樹林裡去散步,但就在她沿著小徑,走到通往酪農場的馬車道附近時,卻看到有兩個人繞過高處的轉角。她直接朝他們走過去,繞過轉角偷窺,確定那兩個人並沒有踏上通往酪農場的馬車道,然後才重新折回去,進入她隱密的聖地。
造物主的意旨隱諱不明,宛如隱藏在面紗下的愛西絲……
這樣看來,也許我寫的只是一本變調的自傳;也許我現在就住在我小說中所描繪的一棟屋子裡;也許查爾斯就是我偽裝的面貌。也許這一切只是個遊戲。現代社會中的確有些跟莎拉同類型的女人,但我從來都不了解她們;要不然就是,我其實是在把一大堆短篇論文,硬湊成一本小說給你看。我也許該把每一章開頭的引文,換成什麼「存在的地平線」、「進步的幻影」、「小說形式簡史」「自由的起源」、「維多利亞時代某些被遺忘的層面」等等標題……隨便你怎麼胡謅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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