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能違背他們的希望。」
蒂娜垂下眼瞼,微微抿起嘴唇,清楚傳達出心中的不悅。善良的崔蘭德太太聽到這句恭維,也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瞼,羞紅了臉。包特尼太太一直津津有味地在聽他們鬥嘴,這時她已認定查爾斯是個討厭鬼,於是她打定主意要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包特尼太太很願意再多討論一下這個有趣的話題,但蒂娜接著就回過頭去介紹查爾斯,他低頭親吻老太太的手。
「妳錯了,」他柔聲說,「那不只是好同伴——簡直就是千載難逢的最佳伴侶。好同伴只要擁有良好的家世背景、受過足夠的教育,懂一點基本禮儀就行了,但在教育這方面,通常很難讓人感到稱心如意。」
「這裡可不是倫敦,在倫敦可以做的事,到了這裡就絕對不行。我覺得你應該去跟山姆談談。那個女孩實在太輕佻了。」
蒂娜迴避他的目光。「我本來就打算要告訴妳。我昨天也看到他們兩個在說話。」
「我這種年紀的人,佛利曼小姐,在乎的只是靈魂的健康。」
崔蘭德太太露出微笑。「馬麗嗎?就算拿全世界跟我交換,我也捨不得放她走哩。」
他的語氣十分冷淡,並帶有明顯的嘲諷意味。
三位女士都把目光轉開:崔蘭德太太是感到尷尬,蒂娜是生自己的氣——她並不想讓查爾斯無緣無故受到這種奚落,忍不住暗暗咒罵自己太過多嘴,至於包特尼太太呢,她向來就從不拿正眼看人。這時不用擔心會被那三位女士發現,莎拉和查爾斯兩人終於互望了一眼。雖只是短暫的一瞥,卻訴說了千言萬語;兩個陌生人發現他們擁有一名共同的敵人。這是第一次,她的目光並未穿透他的身體,而是直接落在他身上。查爾斯暗暗決定要對包特尼太太展開報復,並好好替蒂娜上一課,讓她了解人生而平等與人性共通的道理。
直到聚會快結束時,查爾斯才開始對整個情況有了一番嶄新的體悟。他漸漸察覺到,這個女孩那種沉默溫馴、逆來順受的態度,跟她的本性恰恰相反;因此她其實是在扮演一個角色,而這個角色和-圖-書跟她的女主人毫無關連,也必然會讓那位老太太感到不以為然。包特尼太太和崔蘭德太太分別用陰鬱消沉和興高采烈的語氣,開始她們例行的禮貌性社交話題——話題雖不多,但過程卻冗長得很,好像永遠談不完似的……她們先聊了些關於僕人、天氣,和社交圈中家門添丁與婚喪嫁娶之類的家常話,然後又煞有介事地討論起迪斯累里和格萊斯頓這兩位政治家(這個話題看來挺合查爾斯的胃口,但所謂的討論,只不過是讓包特尼太太大發議論,嚴厲抨擊前者的私德和後者的政治理念罷了)。接下來她們又談到上禮拜日的佈道會,當地商人的種種缺失,而最後話題又重新繞回到僕人身上。查爾斯不時以微笑、揚眉和點頭來熬過這場熟悉的煉獄折磨,而他注意到,伍若夫小姐雖悶不吭聲,但心裡顯然感到忿忿不平——而他這位精明觀察者感到最有趣的是,她似乎無意掩飾心中的不滿。
崔蘭德太太露出受傷的神情。「我親愛的蒂娜……她是活潑了一點兒……但是我從來不覺得——」
當然,這些「外地人」基本上就像是賭局中的籌碼。拜訪本身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只要客人踏進你家,你手中等於就多了一份籌碼,可以讓你大大派上用場!「親愛的崔蘭德太太,她第一個就來見我哩……」和「我真是太驚訝啦,蒂娜居然到現在還沒來看你——那她對我們實在太厚愛了——都已經來了兩次了呢……」,還有「我確定這只是一時疏忽——崔蘭德太太是個可愛的老太太,但做事就是這麼馬虎……」這些帶刺的話語,以及其他在社交場合中施展唇槍舌劍的大好機會,全都必須仰賴像查爾斯這類的「重要」訪客來提供。他就像是一隻肥嘟嘟的老鼠,不幸落到一隻餓貓的利爪下,無法逃脫悲慘的命運——更精確地說,他面對的是十來隻餓貓。
在樹林偶遇事件的第二天早上,莎拉一聽到僕人通報,說崔蘭德太太帶著兩位年輕同伴來作客——莎拉就立刻站起來準備告退。但包特尼太太向來就看年輕情侶不順眼,那股甜滋滋的幸福m.hetubook.com.com味兒,總是讓她心情變得暴躁易怒,更何況她今天絕對有理由——誰叫她昨晚跟卡登夫人會過面呢——陰陽怪氣大鬧彆扭,因此她吩咐莎拉留下來。她認為蒂娜是個輕浮愚蠢的年輕女子,而這種女子選的未婚夫,想必也好不到哪兒去,她怎麼能不好好想些主意讓他們發窘呢,這幾乎可算是她應盡的義務嘛。另外她也知道,這類的社交場合對罪人來說,簡直是一種難熬的苦刑。因此這一切全都在她的算計中。
說完她同樣也垂下眼瞼,這表示,她老人家既然已發表過議論,這個話題自然就宣告結束了。
「在我看來,艾略特先生,要聰明伶俐、博學多聞,另外還得非常健談,才算是我心目中的好同伴。」
他們兩人在廚房中的對話十分重要,事實上遠比包特尼太太家客廳中的閒談要重要多了。馬麗斜倚在大餐具櫥邊,將她那對美麗的臂膀抱在胸前,一縷玉米色的秀髮自她的防塵軟帽垂下來。她不時會提出一、兩個問題,但大多都是在聽山姆說話,內容主要是關於該如何把長桌擦得光可鑑人。他們只有在很偶然的情況才會視線相接,但只要一看到對方的目光,他們就不約而同地羞紅了臉,趕緊轉過頭去。
查爾斯在下崖遇到莎拉的第二天早晨,這類山崩的地點剛好發生在馬伯若莊。這些例行的拜訪,並非是一時興起,也不是出於自願。當地的社會並不時興這類的隨興之舉,因為只要哪家來了訪客,客人的身分就會以星火燎原般的驚人速度,在瞬間傳遍了整座小鎮,這使得主客雙方都感到自己必須嚴格遵守社交禮儀。包特尼太太對查爾斯的興趣,大概也不會比查爾斯對她的興趣多多少。但要是查爾斯沒被硬拖著到她家造訪,她必然會覺得受到嚴重的侮辱——而且他還得趕在剛到那幾天就採取行動,因為越晚拜訪,主人家就顯得越沒面子。
他微微一笑。「那一定是山姆。是我的僕人,夫人。」他對包特尼太太解釋。
「在下謹遵教誨,並向您豐富的閱歷致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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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好嗎?包特尼太太?妳的氣色好極了。」
「你的未婚妻在這方面見識,可要比你強太多囉,史密森先生。我了解這個女孩兒的為人。我不得不解雇她。你要是年紀再大一點兒,你就會明白,碰到這種事兒,你還是嚴格些比較好。」
接下來又是另一番介紹引見。兩位年輕小姐冷淡地互相頷首致意,而查爾斯俯身鞠躬。他緊盯著莎拉,看這個女孩是否會流露出兩人早已碰過面的神情,但她卻刻意避開他的目光。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這頭野獸被關進柵欄後,會出現怎樣的舉動,而他很快就失望地發現,從外表看來她已徹底馴服。包特尼太太除了吩咐莎拉替她拿東西,或是要她拉鈴叫僕人送熱巧克力來招待客人之外,根本無視於她的存在,而蒂娜也是一樣,這讓查爾斯感到不太高興。崔蘭德阿姨盡可能引莎拉加入談話,但她卻坐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神情茫然空洞,態度畏縮退避,似乎是自覺身分卑下,不敢稍有踰越之舉。查爾斯自己曾有一、兩次禮貌性地轉過頭來,徵詢她的意見——但卻沒多大用處。她只是簡單應上一聲,仍然避開他的目光。
崔蘭德太太剛才對莎拉露出微笑,此時正好藉助她來打斷這篇陰森的祭文。
——珍.奧斯汀,《勸導》
在十九世紀時,來木鎮的遊客,雖不用像到古代希臘殖民地旅遊的觀光客一般,必須經歷最嚴苛的試煉——查爾斯並不用站在市政府門前的階梯上,發表培里克利斯(Pericles)式的演說,舌粲蓮花地縱論天下大事——但自然免不了被村民們評頭論足。蒂娜事先就警告過查爾斯,要他索性把自己當作是動物園裡的野獸,不論別人怎樣露骨地盯著他猛瞧,或是拿雨傘朝他指指點點,他都得盡量維持親切和藹的良好風度。因此他經常得陪兩位女士到別www•hetubook.com•com人家去作客,忍受好幾個鐘頭的無聊應酬。這種情形一星期至少會出現兩、三次,而他唯一的安慰就是,在他們返回崔蘭德阿姨家的時候,途中總會固定上演一段讓他感到心裡暖洋洋的美妙插曲。這時蒂娜會焦急地搜尋他那被瑣碎閒談折磨得黯淡無光的雙眼,連聲問道:「是不是很可怕?你能原諒我嗎?你生我的氣嗎?」而他一露出微笑,她就會縱身撲到他的懷裡,就好像他才從一場暴動或是山崩中奇蹟生還似的。
「對我來說太大啦。我是為了我親愛的丈夫,才只好繼續住在這兒。我知道他會希望我這麼做——他現在一定也是這麼想。」
「那我顯然完全不用替妳操心。」
他同時也回想起,他前一陣子才因為達爾文而跟蒂娜的父親起了一番激烈的爭執。這個國家的人大多食古不化、冥頑不靈,而他絕對無法忍受他要娶的女人,也有這種令人憎惡的毛病。他會去跟山姆談談,以上帝之名起誓,是的,他一定會去跟山姆談談。
山姆那天早上的確是在庫比街上遇見了馬麗;並故作天真地問她,一個鐘頭內把煤袋送過去行不行。他自然曉得她家裡的兩位女士要到馬伯若莊去作客。
「我解雇的那個女孩兒——她沒再給妳添麻煩吧?」
「我真希望全天下所有女主人都能這麼溺愛僕人。看到門前站了一個快樂的女僕,就知道這一定是個幸福快樂的家庭。」
「費利太太今天早上看到她在跟一個男人說話呢,」包特尼太太說到「男人」這個字眼時,簡直就像是在德軍佔領期間,愛國的法國人在提到「納粹」時會用的語氣。「一個年輕男人。費利太太不曉得他是誰。」
「我親愛又善良的阿姨,我很清楚妳有多溺愛她。」
她的目光掠過查爾斯,望著這棟房子最重要的畫像。這是那位於一八五一年去世的男主人福德瑞克,在死前兩年請人替他繪製的肖像。從畫中看來,他顯然是一位充滿智慧的虔誠基督徒,身分高貴且相貌堂堂——最重要的是,他絕對比大多數人優秀出色。他是一位基督徒沒錯,身分
和_圖_書也的確十分高貴,但至於其他特質呢,就完全是出自於畫家的想像了。這位去世已久的包特尼先生雖然家財萬貫,但卻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這輩子做過的唯一重要行動,就是告別人世。查爾斯帶著適度的敬意,打量這令人掃興的玩意兒。
至於他要怎麼個談法,我們待會兒再細說分明。但計畫總趕不上變化,他們這段談話其實已有些後知後覺,因為包特尼太太口中的「男人」,那時就坐在崔蘭德太太家樓下廚房裡。
查爾斯確實是觀察入微,因為他注意到某種來木鎮居民幾乎無人察覺的特質。但若不是女主人發表了一段典型的包特尼式觀點,他這項推論也僅只是一絲懷疑,無法得到證實。
「這不行嗎……他們兩人要是在路上碰到,總不能禁止他們說話吧?」
「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真高興能見到妳。」她走過去按住莎拉的手,帶著真誠的關懷望著她,並壓低聲音說,「妳有空可以來看看我嗎——等蒂娜走了以後?」在那一剎那,莎拉臉上閃現出一絲罕見的神情。她心中的電腦早就對崔蘭德太太做過評估,並將結果分類歸檔。她在包特尼太太面前,總是帶著一張拘謹淡漠,獨立到幾近忤逆挑釁的超然面具,而在那一刻,她暫時摘下了面具。她露出平靜卻憂傷的微笑,非常輕微地點了點頭:要是情況允許的話,她一定會去的。
「我感到萬分榮幸,夫人。這棟房子真是迷人。」
蒂娜用譴責的目光盯了查爾斯一眼,他一時間還以為她們指的就是他自己呢——但他馬上就明白過來。
「沒錯。」
「啊,的確。我了解,自然是這樣。」
訪客在僕人帶領下走進來。崔蘭德太太拖著沙沙響的裙襬走在最前面,顯得熱情洋溢且和藹可親。莎拉羞怯地站在不顯眼的地方,這種場合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查爾斯和蒂娜意態悠閒地站在兩位老太太後方,而這兩位老人家已有數十年的交情,見了面不免敷衍性地擁抱了一下。蒂娜走上前來,先行了個幾乎無可挑剔的屈膝禮,再握住那隻象徵權威的手。
查爾斯聽出她話語中的冷淡意味,決定挺身而出,來聲援受到傷害的崔蘭德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