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因為我並不想找他幫忙。我不是說他不好。我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幫忙。」
她並沒有答話。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回答。她站在那兒,凝視著荊棘樹枝,查爾斯朝她走了幾步。
他們互望了一會兒。
「當然。」
查爾斯心中湧出一絲微妙的勝利感。事情果真跟葛羅根醫生說的一樣,只要她肯吐露心聲,病就可以痊癒——或至少是露出一絲痊癒的曙光。他轉身抓起擱在燧石座位邊的梣木手杖。
「這種說法實在是太荒唐了。」
他可以想像出她跟崔蘭德太太會面時的情景;在一開始,他會彬彬有禮地故作訝異,但卻不能顯得太過關切,接著再漫不經心堅持要獨立承擔所有費用。蒂娜想必會好好挖苦他一番——也好,這樣他比較不會良心不安。他對莎拉露出微笑。
「我現在就去見崔蘭德太太好嗎?」
她半轉過身來。「這社會不是正希望把我推向另一個孤寂的處境嗎?」
你現在可端不起架子了吧,那對眼睛和微微上揚的嘴角彷彿是在說:你的家世、你的科學、你的禮教,和你的社會階層,現在可全都派不上用場了吧?更重要的是,她的微笑讓你沒辦法板起面孔或是皺起眉頭,只會讓你人忍不住回以微笑,因為這笑容彷彿寬恕了山姆和馬麗,寬恕了一切。由於某種難以捉摸的原因,它徹底顛覆查爾斯和莎拉兩人之前的相處模式。先前查爾斯心裡雖已默認兩人思想相近,但這個笑容要求的是一種更深刻的了解,讓原先那種笨拙的平等關係,轉化為親暱的知己莫逆。事實上,查爾斯原本並不打算回以微笑。但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雖只是眼中閃出一絲笑意,但他的確是在微笑。同時他心底也掀起一股興奮的狂潮,但這種感覺太過模糊籠統,並不能稱得上是性|欲;他就像是一個尋覓許久的男人,終於在一列漫長高牆的盡頭處,找到了他一心追尋的那扇門……結果卻發現門上了鎖。
「妳在去年夏天,為什麼要拒絕葛羅根醫生的幫助?」她用譴責的目光盯著他,但這在他的意料之中。「沒錯——我去請教過他的意見。妳不能否認,我有權利這麼做。」
馬麗救了他。她突然推開山姆,咯咯笑著跑向山坡下的道路;她暫時停下腳步,滿臉淘氣地回頭望了山姆一眼,再拎起裙子,腳步輕快地往下方跑去,翠綠的裙襬下露出一小截紅色襯裙,就像是一條細細的紅線,迅速穿過紫羅蘭與山靛花叢。山姆跑過去追她。他們的身影在灰色的花梗中往來穿梭,變得越來越小,在遠方忽隱忽現,一會兒閃出一個綠色的身影,一會兒又掠過一個藍色的身影;一陣笑聲飄送過來,接著又響起一聲細微的尖叫,然後一切回歸平靜。
他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時他突然開口詢問她。
「所以妳是在質疑,妳並沒有獲得公平的生存權利?」
「要是妳認為有必要的話,當然可以。」他抓住機會,免得她又三心www.hetubook.com.com二意改變主意。「我認為我們現在最好是去請崔蘭德太太幫忙。妳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保證,她會願意提供妳需要的所有花費。」
啊,馬格麗特,讓我伸出
她似乎察覺到他的挫敗感,開口問道:「你認為我應該離開嗎?」
「要是真的說不出口,就不用勉強。」
查爾斯和莎拉同時停下腳步。查爾斯原本感到心情越來越輕鬆,但這時卻有如被當頭潑了一頭冷水,嚇得魂飛魄散。周圍的常春藤長得十分茂密,笑聲又是從兩、三百碼外傳過來,所以現在不可能會有人看到他們。但他們要是走下山坡……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把手指擱在唇上,示意他站在那兒別動,接著就開始躡手躡腳地走向隧道盡頭。查爾斯看到她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俯視下方的道路。她突然回過頭來望著他。她招招手——要他走到她身邊,但最好盡可能保持安靜;這時又再度傳來一陣咯咯笑聲。這次聲音沒那麼響亮,但聽起來卻更近了些。不管發出笑聲的是什麼人,她現在顯然已離開道路,爬上山坡,正在穿越梣樹叢朝他們步步逼近。
她笑了。
「這是禁忌嗎?」
原諒我!原諒我!

她轉過頭來望著他。他又再次感到,她那銳利的目光看穿了他心中真正的動機,他彷彿赤|裸裸的攤在陽光下,令他不禁感到驚慌失措。我們有時候會在現代人臉上,認出上世紀的人慣有的表情,但若是看到下世紀的人可能會露出的神情,我們卻絕對無法辨識。過了一會兒,她才走過他身邊,回到荊棘樹旁。他站在小舞台正中央。
「千萬別這麼說。錢本來就應該拿來幫助有需要的人。」
但妳看!這毫無用處。
「我要是離開這裡,就等於是離開了我的恥辱。那麼我就一無所有了。」
她伸手碰觸一根山楂樹枝。他不太確定她想做什麼,但看來她似乎是故意用食指去按樹上的刺;過了一秒,她望著指尖上冒出一滴猩紅色的血珠。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從口袋中掏出手怕,偷偷把血擦掉。
查爾斯又再次感到尷尬萬分。他瞥了莎拉一眼,看她是否認識這兩名闖入者。但她只是低頭望著腳邊的鹿舌草,就好像他們只不過是到這兒來避雨似的。過了兩分鐘,三分鐘,查爾斯漸漸不再感到尷尬,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這兩名僕人顯然眼中只有彼此,根本不會注意到周遭的環境。他又瞥了莎拉一眼。現在她正從樹幹後探出頭來觀看。她轉過身來,低垂著雙眼。但接著她就突然抬起頭來望著他。
在沉默了大約一分鐘後,她終於微微昂起頭來,看來心情已恢復平靜。她半轉過頭來。
「我們絕對不能再單獨會面了。」
她把頭轉開。「是的,你是有權利這麼做。」
www.hetubook.com.com所以你肯原諒我犯的罪?」
「那麼我必須提醒妳,別忘了妳答應過我的事。」
「讓我說完好嗎?我還有些地方沒說清楚。」
她點點頭表示同意,接著就繼續說下去。「他第二天就離開了。剛好有一艘船可搭。他說了一些藉口,說他家裡有困難,他又離家太久什麼的。他說他會立刻回來找我。我知道他在說謊,但我什麼也沒說。也許你會認為,我應該若無其事地回到陶柏太太身邊,假裝我是真的是去謝波恩探病。但我完全無法掩飾我的情感,史密森先生。我那時已心神恍惚了。她只要看我一眼就會知道,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發生了某件足以改變我一生的重大事件。而且我沒辦法對陶柏太太說謊。我不想要說謊。」
「請妳退後一點,站這裡不太安全。」
他立刻感到鬆了一口氣,熱切地轉過頭來面對著她。
他們就這樣對望了一段時間,女人就像是那扇門,可惜男人卻沒帶鑰匙;然後她垂下眼瞼,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兩人沉默了許久許久。查爾斯這時看清了一個事實:他此刻正站在危險的懸崖邊緣。在那一瞬間他真想要跳下去,他非跳下去不可。他知道他這時若是敞開雙臂,絕對不會遭受拒絕……他必然可以獲得熱情的回報。他的臉越來越紅,最後他終於輕聲說。
「可以讓我先考慮一、兩天嗎?」
「也許該說是我會被遺忘。」
「我不是上帝,我無權判定只有造物主才有權決定的事情。但我深深相信,我們大家全都深深相信,妳已經為贖罪付出了足夠代價。妳會得到諒解的。」
但一片海洋將我倆分隔兩地——
「妳最好先走。」她點了點頭。「我等半個小時以後再走。」她又點了點頭,接著就掠過他身邊往前走去。他們的目光始終不曾交會。
她垂下頭來,似乎又忍不住哭了。她囁嚅地說:「我不配你們對我這麼好……」
我倆不同的悠悠過往。
她一馬當先地往山下走去,腳步就跟上山時一般輕盈穩定。他低頭望著她的背影,心中感到有些惆悵。以後再也不能這樣跟她碰面了……他既感到惋惜,卻又覺得安心許多。一名不同凡響的女子,他永遠也忘不了她;而他只要一想到,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她,他彷彿就可以從中獲得一絲安慰。他以後可以從崔蘭德太太那兒探聽到她的近況。
「除了我以外,妳從來沒對任何人透露過這些事情?」
雙手將妳緊握——
「我了解,對一個聰明有教養的人來說,有些情況的確是相當悲慘,但教養與智慧,不就是為了要讓人們能夠戰勝——」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他們全都是一番好意。但我就像是這棵荊棘樹,史密森先生。它若只是在這裡孤獨地自生自滅,沒有人會責怪它。但它要是出現在布和*圖*書洛德街上,它就會激怒這個社會。」
「她們只是不想讓別人看出來而已。」
從下方遠處那條橫越下崖的大道上,傳來一陣努力壓抑的咯咯笑聲。這笑聲令人感到十分怪異,彷彿有某個森林中的精靈,剛才一直在偷看他們兩人祕密聚會,而他們那副自以為不會被看到的傻呼呼蠢相,早就讓她——那一聽就知道是女人的笑聲——暗暗覺得好笑,現在她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我請求妳這麼做。換個新環境,跟不同的人相處……妳不用擔心實際性的問題。只要妳做出決定,其他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我不會說的。」

接下來又過了整整五分鐘,躲在常春藤中的兩人完全不曾交換過隻字片語。查爾斯仍然定定望著山下,就好像真有必要在進行守望工作似的。當然,他這麼做只是為了避免去看莎拉。最後他終於打破沉默。
「妳把祕密告訴了我。我想這會讓妳在其他許多方面變得輕鬆多了。妳擁有絕佳的天賦才能,妳也不用負擔家累。有朝一日妳或許會認為,這些不幸的歲月,就像是切西海岸上的過眼雲煙。那時妳將會站在燦爛的陽光下——微笑面對妳過往的傷痛。」他好像看到她那對充滿懷疑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在那一瞬間,她看起來就像是個鬧脾氣的小孩,雖然誰都不想理,卻又很希望有人能來哄她或是罵她,要她停止哭泣。他的笑意變得更濃了。他輕快地問道:「現在我們該下山了吧?」
她並不是在反駁,她的語氣流露出濃郁的憂傷,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她剛才的自白在他耳邊悠悠迴盪,他覺得自己只是在白費力氣,心裡不禁感到氣餒。他察覺到,她除了眼神坦率之外,她的思想和語言同樣也是坦率至極——過去他偶爾會因為她表現出跟男人不相上下的智慧而感到訝異,但他現在發現,那其實是一種由於思想與情感相近而萌發的惺惺相惜,他過去完全無法想像,他竟然會對女人興出一股遇到知己的感覺。
當她走到梣樹林中時,她回過頭來注視了他一會兒。她看不到他的面孔,但她必然曉得他正在望著她。她的臉上又再次出現過去那種看透一切的神情。接著她就輕快地穿越樹林,往山下走去。
她垂下頭,接受了他委婉的道歉,但接著就繼續凝望大海。他們現在站立的位置不夠隱密,下面樹林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他們。
展開雙臂將妳擁入懷中。
「為了懲罰自己嗎?」
她突然站起來,走到峭壁邊緣。查爾斯急忙跟上去,站在她旁邊,準備隨時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看出他剛才那番陳腔濫調的建議,恰好造成了反效果。她繃著臉,眺望遠方的海洋,而他知道她覺得自己找錯人了;他只是個滿口仁義道德的迂腐之徒。她的確帶有一絲男子氣概。查爾斯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個嘮叨的老太婆,而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所以和圖書妳把剛才對我說的事情,全都告訴她了?」
「伍若夫小姐?」
她低頭望著雙手。「不,我只告訴她我跟華歌尼碰過面。說他有一天會回來跟我結婚。我當時的語氣……沒有半點欣喜。陶柏太太立刻看出發生了什麼事——她並不怪我——但我實在無法告訴她,她自己幸福快樂的生活,其實就是逼使我走上這條絕路的幫兇。」
「為了成為我必須扮演的角色。一個被社會遺棄的邊緣人。」
「妳是什麼時候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查爾斯微微愣了一下。「妳把我的諒解看得太重要了。妳該在意的是,妳能不能原諒妳自己。但妳要是繼續待在這裡,是永遠不可能做得到的。」
他凝視她的背影,又想到了葛羅根醫生說的另一件事——病人會拒絕服藥。但他打定主意要再試最後一次。他雙手交握,俯身向前。
「原諒我。也許我問得太多了。但我真的是一番好意。」
他走到莎拉身邊,幸運的是,這裡的常春藤長得特別茂密。她靠在一根樹幹上,背對著那些不知名的闖入者,低垂著眼,彷彿是在暗暗責怪自己,不慎讓他們兩人陷入這危險的困境。查爾斯透過葉縫,望著下方那片梣樹遍佈的山坡——他心底一震,渾身血液彷彿在瞬間結冰。那對正朝他們步步進逼,似乎也想找個隱密地方談心的路人,居然就是山姆和馬麗。山姆用手環住女孩的肩膀。他和馬麗都把帽子脫下來用手拿著;她穿著蒂娜送給她的綠色洋裝——不會錯的,查爾斯看過蒂娜穿這件洋裝——她的頭微微往後仰,貼在山姆的面頰邊。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對年輕情侶,這就跟梣樹是古木一樣顯而易見;而他們就像是腳下踩過的四月植物一樣,渾身散發出一股青翠生猛的漾漾春情。
她原本好像有話要說,看來是要再次向他道謝,但他那副故作輕鬆的等待神情,讓她隨即打消念頭,只是再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跨步走到他前方。
「妳剛才說的話,更加證實了我先前的想法。妳必須離開來木鎮。」
她那冷漠決斷的語氣,讓他一時間感到摸不著頭緒。接著他就微微一笑。「妳是說,妳擔心這裡的朋友,不會給妳任何實際性的協助——」
——馬修.阿諾德,《分離》
查爾斯小心翼翼地走向莎拉,每一步都踏得十分謹慎,生怕他那潔淨卻笨拙的靴子踏錯地方或是發出聲響。他滿臉發熱,心裡感到尷尬萬分。這下他不論怎麼解釋都無法擺脫嫌疑了。他和莎拉要是在這種地方被人看到,必然會被看作是一對現行犯。
她的笑容是如此複雜難解,在一開始,查爾斯只能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發愣。這種時候她居然還笑得出來!他甚至覺得,她是刻意等待這樣的時機來對他展露笑顏――笑容洩露出她隱藏許久的幽默感,她的心中並不是只有憂傷。在那對如此陰鬱、哀愁,而又坦率的和圖書大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嘲諷的光芒,讓他看到了她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那是小保羅和維琴妮亞過去所熟悉,而來木鎮卻從未見過的面貌。
「他的建議不是跟我完全一樣嗎?」
「是在一個月後。他說他婚姻不幸福。他仍然口口聲聲說愛我,說要設法跟我在一起。我並不驚訝,也完全不覺得難過。我回信的時候完全沒有動怒。我告訴他,我現在對他已經沒有任何感情了,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他。」
查爾斯退後了一些,但眼睛仍然緊盯著他們不放。他看到山姆捧起女孩的臉,低頭吻她,她抬起手臂,兩人緊緊擁抱,然後再鬆開懷抱,羞怯地執手相望。山姆帶女孩走向樹林中的一小片草地。馬麗坐下來,仰躺在草地上,山姆坐在她身旁,俯身凝視著她。他撥開她頰上的頭髮,溫柔地親吻她的眼睛。
「太好了。但別跟她提起我們碰面的事。」
查爾斯回想起,葛羅根醫生在聽到他提到莎拉時,那種意料之中的正常反應。「不過,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要是每個被某些無恥男性欺騙的女人,全都像妳這樣的話——這國家恐怕到處都是被社會遺棄的邊緣人了。」
他這麼想並非只是主觀判斷,而是客觀的事實:任何開明睿智的男人若是能理解她的想法,都會承認眼前站著一位不同凡響的女子。她的話語中不帶一絲對男性的嫉妒,而是在為人類的損失而感到慨嘆。他突然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頭,接著就急忙轉過身去。兩人沉默了許久。
「那妳就該回答我的問題。」
她沒有抬頭,只是輕輕點頭表示同意,她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她的臉,看來好像是在生氣。他再次透過葉縫往外看。山姆的頭和肩膀俯向地上,遮住了躺著的馬麗。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查爾斯仍在繼續觀看,他的思緒依然繞著那座懸崖打轉,不曾意識到自己是在偷窺別人的隱私,但眼前男歡女愛的景象,卻在不知不覺中讓他受到感染,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所極力抵抗的慾望,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烈。
「不是禁忌。但不會有任何結果。」
他輕哼了一聲表示抗議。「不過,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妳該不會是說,妳的義務就是要去激怒這個社會吧。」說完他再補上一句,「這是我從妳說的話所得到的推論。」
「沒錯,本來就是這樣。」
「現在你已經知道真相了——你還會提出同樣的建議嗎?」
我越過虛無的空氣
他們走到低崖的山腳下,穿越第一條常春藤隧道,越過林中空地,踏入第二條綠色長廊,這時他們突然嚇得愣住了!
她搖搖頭。「會有結果的,但卻是苦澀的果實。」
她過了很久才開口回答。「是的。原因我剛才已經告訴過你了。」
然後她做出某種非常奇特,非常驚人的舉動,感覺就好像她突然把衣服脫下來似的。
「是一樣沒錯。」
「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史密森先生。」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