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他們三人在布洛德街宅邸匆匆討論了一會兒，查爾斯就表示想跟蒂娜私下說幾句話；崔蘭德阿姨一離開，他就立刻把他的猜測告訴蒂娜。

她板起面孔不發一語，噘起漂亮的小嘴生悶氣，而查爾斯心裡雖急，也只好耐住性子哄她，再三保證只要事情一辦完，就立刻飛也似地奔回她的身邊。他心裡大約已經猜到，他伯父突然要他趕回去的原因：在他上次帶蒂娜和她父母去溫思雅莊時，這位老人家就試探性地提過一次……但卻說得不清不楚，因為他伯父是個害羞的男人。這位老人暗示，查爾斯和他的新娘婚後也可以跟他一塊兒住在溫思雅莊——他們可以把東廂房「佈置一下」。查爾斯知道，他伯父的意思不只是叫他們偶爾過去住個幾天，而是要查爾斯在那裡安頓下來，開始學習如何經營家產。他對這個提議不太感興趣，而且他曉得蒂娜也不會願意這麼做。他認為這種安排並不妥當，他伯父向來喜怒無常，一會兒對他溺愛縱容，一會兒又變得百般挑剔……此外，也不該讓新婚的蒂娜受到太多束縛，得多給她點時間去慢慢適應溫思雅莊的生活。不過，他伯父私下暗示過他：溫思雅莊對一個孤獨的老人來說大了些，說不定搬到小一點的地方，他會變得比較快樂。附近多得是適合伯父居住的小房子……事實上，只要拿出溫思雅莊的租金清冊，就可以找到好幾個不錯的地方。在溫思雅村子裡，就有一座相當理想的伊莉莎白時代風格的小莊園，那裡甚至還可隱約瞥見溫思雅莊。

她從彎彎的柳眉下抬起眼來盯著他。

蒂娜輕聲咒罵那位有錢的伯父。但她心中卻浮現出一個畫面：她成為史密森夫人，住在經過她改頭換面的高品味溫思雅莊裡。這或許是因為，她現在剛好待在崔蘭德阿姨家的狹小後起居室裡，畢竟貴婦還是要有古宅來襯托才像樣。只要那個可怕的老人不跟他們一起住就行了……反正他已經那麼老了。她跟親愛的查爾斯兩人。還有疼愛她的雙親……

「我知道這些老房子是什麼德行。擠滿了一大堆破破爛爛的小房間。我看伊莉莎白時代的人，根本全都是侏儒。」

「那他為什麼不早點說呢？」

他微微一笑（雖然他其實應該出言糾正她對於都鐸時代建築的古怪觀念）。伸手環住她的肩頭，「那溫思雅莊呢？」

所有住在附近的女士全都被請過來跟她碰面。大家都知道，她的父親是個大富翁，可以毫不眨眼地買下她們的父親、丈夫所擁有的全部財產；她覺得她們看不起她（其實她們只是嫉妒她罷了），並在有意無意間百般冷落她。她也不覺得自己以後會成為溫思雅莊的主人，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不過這至少可以讓她幻想自己花費大筆嫁妝，讓這個地方徹底改頭換面——把那些有著渦形裝飾的可笑木椅（查理一世與二世時代的無價之寶）、黯淡的碗櫥（都鐸王朝的遺物）、蟲蛀的繡幃（出於巴黎染色名家的果布林織），和所有單調乏味的畫ｍ•ｈeｔｕbooｋ•ｃoｍ•com作（包括兩幅克勞德和一幅丁托列多的畫）通通清掉，換上符合她品味的高雅家具。

她過去自然曾在父母陪伴下，到溫思雅莊去作客過，而她對羅伯特爵士沒多大好感。這或許是因為她感到自己被人品頭論足；但也可能是因為，伯父有著世代相傳的濃厚鄉紳習性，而以倫敦中產階級的標準看來，難免顯得粗俗不雅——但在心胸較寬大的人眼中，那只不過是一些可愛的怪癖。此外還有可能是，她覺得這棟房子活像是一個舊穀倉，裡面的擺設、簾幕和繪畫全都落伍得恐怖至極。要不然就是，那位伯父對查爾斯十分溺愛，查爾斯這個侄子也孝順得令人生氣，而蒂娜也就理所當然地感到妒火中燒。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一開始就被嚇到了。

那位好心的女士非常擔憂，因為對她來說，電報就代表壞消息。蒂娜雖沒她那麼迷信，但卻顯得老大不高興。她覺得羅伯特伯父這樣倚老賣老端出長輩架子，實在是「太惡劣了」。她非常確定根本沒什麼重要事，只是老人家突然心血來潮，任性胡鬧罷了，更過分是——說不定還是出於嫉妒心理，見不得年輕人相愛。

另外他還得面對另一個難關，也就是設法騙過蒂娜。幸運的是，當查爾斯回到旅館時，就發現他親愛的家人已及時伸出援手。

「它叫什麼名字？」

「沒錯，妳該記得，那兒有許多漂亮的老式山形牆——」

他何必太過自責呢？他在一開始，就是抱著最純正無瑕和_圖_書的助人動機；他治癒了她的瘋狂；就算有段時間，某種邪念差點就滲透了他嚴密的防護網，但那就像是在營養的羊排上抹點兒甜醋薄荷醬似的，完全無傷大雅。當然，他若是執迷不悟，不肯永遠避開那堆烈火的話，那他就難辭其咎了。但他以後一定會更加謹慎小心。畢竟他並不是一隻盲目的撲火飛蛾，他可是高智慧的生物，最適合生存的萬物之靈，擁有完全的自由意志。他若不是擁有這樣的自信，他怎麼有勇氣身涉險灘呢？我用的隱喻太過紊亂——但這就是查爾斯心裡的想法。

「當然是得先好好整修一番。」

「從外面看是很漂亮。」

「你喜歡哪一棟房子？」

一名不同凡響的年輕女子，她真是一名不同凡響的年輕女子啊。但也令人感到困惑。他在心中做下結論，她的魅力——或者該說是她過去的魅力——就是因為她讓人感到難以捉摸。他並不知道，就像他自己既愛嘲諷現狀卻又拘泥傳統一樣，莎拉同樣也有著英國人常見的兩種典型特質，那就是熱情與想像。查爾斯或許已隱約察覺到她的熱情，但卻不曾意識到她的想像力。雖然莎拉這兩項特質都為時代所不容，但查爾斯並不能就這樣武斷地把熱情看成肉|欲，把想像力視為妄想。這種草率的判斷，就是查爾斯最大的缺陷——在這方面，他倒是可以完全代表他那個時代。

「村民是叫它『小房子』。但這只是一種比較之下的說法。我已經有很多年沒進去過了，我覺得裡面應該比外表看起來大多了。」

查爾斯猜想，那位老人現在大概是感到良心不安，覺得自己太過自私；而他這麼急著要叫查爾斯趕過去見他，就是要把小和圖書莊園或是大宅邸送給侄子。兩棟房子都很理想，只要伯父不跟他們同住，住哪裡都無所謂。查爾斯知道現在只要略施巧計，就可以輕易左右這個老光棍的決定，他就像是一名柵欄前的緊張騎士，只要有人稍作指引，就會毫不考慮地跳過去。

「那我可以重新佈置嗎？」

因此，在他下山走向小鎮途中，他除了手中的梣木手杖之外，又多了自由意志可以倚靠。以後他要是再對那個女孩興起憐愛與慾念，他就用自由意志努力壓抑。倘若她再苦苦哀求要跟他私下相會，他就用自由意志嚴詞峻拒。所有他原本打算協助她的事情，他也會用自由意志移交給崔蘭德太太全權處理。這樣他就可以獲准，或者該說是有義務運用自由意志，繼續將蒂娜蒙在鼓裡。等白獅旅館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已在自由意志的潛移默化下感到暗自慶幸……而莎拉也成了過去的人物，有如風過水無痕般漸漸遠去。

「查爾斯！你正經一點！」

「妳只要別把它全部拆掉，重新建造一座水晶宮就行了。」

她不敢對查爾斯透露她對他伯父的厭惡，而其他令她不滿的地方，她也並未出言嘲諷，只是半開玩笑地作些暗示。我想這也不能怪她。就像許多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一樣，她從小到大都沒機會發展任何才能，只能練就一身符合傳統的好品味……也就是說，她知道該如何在裁縫店、女帽店，和家具店裡一擲千金。那是屬於她的領域，她唯一真正擁有的領域，因此她絕不容它受到任何侵犯。

「村裡的小莊園——就是我們上次坐馬車經過的那棟房子嗎？」

「你想住在那兒？」

「妳知道它對我的意義。」

「只要妳選的我都喜歡。要是可以的話，我寧願什麼都不要。但這會讓他傷心的……」

「親愛的，這就是老伯父一向的作風。妳說我該怎麼回答？」

她掙脫他的懷抱，但馬上就吻了他一下，這代表她已經原諒他了，於是他懷著輕鬆的心情踏上旅程。而蒂娜回到樓上，取出她收藏豐富的採購目錄。

他收到他伯父從溫思雅莊發來的電報，說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他立刻趕過去。我想查爾斯一看清電報的內容，嘴角就立刻泛出微笑；他甚至高興得想要親吻那個橘色信封哩。它解救了他，讓他暫時避開尷尬的窘境，不用再設法捏造謊言欺騙蒂娜。這封電報來得真是時候。他打聽了一下……明天一大早有班從埃塞特出發的火車，當時那是距離來木鎮最近的火車站，因此他有絕佳的理由立刻出發，到埃塞特去過夜。他請人到來木鎮上，盡快買齊旅行的必備用品。他準備自己駕車離去。他真恨不得能表現出十萬火急的模樣，只要留張紙條向崔蘭德阿姨辭行就夠了。但這麼做實在太過懦弱。於是他手裡握著電報，走到了街上。

查爾斯在返回來木鎮途中，反覆思索著那個男性亙古不變的常見主題：「你這是在玩火呀，孩子。」而查爾斯現在心裡轉的念頭，確實也跟玩火沒什麼兩樣。他過去是做了一些蠢事，但並沒有讓他受到任何傷害呀。他一時荒唐涉入險境，但結果他還不是平安脫身了？他一路上就這樣想個不停，而當他看到山下那有如巨大石爪般的柯布堤時，他的心情已變得十分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