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查爾斯先生?」
但他知道自己非常清醒。他不斷告訴自己,我必須做點兒事,我必須採取行動。他開始對自己的軟弱感到憤怒——他心中出現一個瘋狂的念頭,他要想辦法去證明,他並不是一枚困在乾枯坑洞中的無力菊石,他有能力擺脫那層籠罩在他身上的濃厚烏雲。他必須找某個人談談,他必須坦露自己的靈魂。
我請求你再跟我見最後一面。我會在今天下午和明天早上等你到來。你要是沒出現的話,我以後就永遠不會再來煩你了。
山姆走進會客室旁邊的臥房,而查爾斯站在窗前。他低下頭來,就著旅館窗戶透出的光芒,看到一個小男孩從街道遠處跑過來,經過他窗下的圓石路,然後失去了蹤影。他差點兒就要推開窗戶大聲呼喊,他有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他知道這個小男孩又來送信了。他全身發熱,又驚又窘地站在原處。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沒聽到任何動靜,他想自己大概是弄錯了。山姆從臥室走出來,準備開門離去。但這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山姆打開房門。
山姆帶著那名剛才跟查爾斯說過話的馬夫踏入房中。查爾斯回過頭來,馬夫表示,短箋是一個男孩送過來的。時間大約是在當天早上十點鐘,馬夫認得那個男孩的面孔,但卻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不,他沒說hetubook.com.com派他送信的人是誰。查爾斯不耐煩地把他打發走,接著又不耐煩地質問山姆,幹嘛盯著他猛瞧。
——丁尼生,《穆德》
喔,年輕多情的爵爺,你因何嘆息,

法文!華歌尼!
這封短箋並沒有封上,顯然是因為她手邊沒有蠟可用,所以她只好用家庭教師式的法文寫下訊息。這封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非常潦草,就像是在某家茅屋門前或是下崖匆匆寫就——查爾斯知道她逃到了什麼地方。那個男孩想必是她在碼頭邊找到的貧困漁家小孩——下崖有路可以直接通往碼頭,不用經過小鎮。但這麼做實在是太愚蠢,太冒險了!
「我啥也沒看,查爾斯先生。」
「很好。叫他送份晚餐上來。有什麼送什麼。」
「我想要替這個人找個適合的環境,好讓……讓她發揮才能。等事情成功後,我自然會告訴崔蘭德太太。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就算是我對她的殷勤款待,所做的一點小小回報。她很關心這個女人。」
「山姆,本地有位不幸女子的淒涼處境,讓我感到相當關心。我希望……也就是說,我希望這件事,暫時不要讓崔蘭德太太知道。你懂了嗎?」
圓形餐桌上擱著一封用黑蠟封上的短箋。上面用陌生的筆跡寫著:白獅旅館,史密森先生親啟。他打開短箋,信上沒寫稱呼,也沒有署名。www•hetubook•com•com
「你留著自己吃吧。」
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未曾留意到山姆的神情。山姆盯著主人,先怪異地撇撇嘴,點了點頭,然後才走出房門。門一關上,查爾斯就立刻打開第二封短箋。
他大步走回起居室,拉動煤氣吊燈的小鐵鍊,讓那淡綠色的火焰轉為白熱的光芒,然後再抓住門邊的拉鈴,狠狠扯了一下。老侍者走進房中,查爾斯立刻吩咐他,去倒一大杯全白獅旅館最高級的混合酒過來,那是一種用雪莉酒和白蘭地調製的可口飲料,常常讓維多利亞時代許多好飲者忍不住喝過量。
查爾斯把信紙揉成一團握在手中。遠方爆出一道閃電,宣告暴風雨即將到來;而就在他望著窗外的時候,第一滴沉重陰鬱的雨滴啪噠一聲,沿著窗板滑落下來。他猜想她現在人在哪裡;他彷彿看到她全身濕透,在雷電交加的滂沱大雨中奔跑,這幅畫面讓他暫時分心,忘了他那疑神疑鬼的強烈疑懼。但這實在太過分了!他今天受的罪已經夠多了!
「完全明白,查爾斯先生。」

「當然不會,查爾斯先生。」山姆滿臉震驚,活像是一名被控賭博的助理牧師。
主人回到房間;他腦中和_圖_書閃現出一個念頭,在他上次帶回來送給蒂娜的青色石灰岩中,記錄下遠古時代的一場災難——菊石困在某個水窪中,形成一場發生在九千萬年前的小型災變。這對他來說,就像是在黑暗中劃過一道閃電,讓他在剎那間頓悟到,世上萬物其實全都依循著類似的平行軌道運轉不息:進化並非是逐漸攀升至完美,而是不斷重複著類似的軌道。時間是最大的謬誤;存在本身並無任何歷史可言,總是活在當下,總是週而復始地,一再重演生命困在某個邪惡機器中的殘酷事實。人類為了掩蓋事實所設立的重重華麗帷幕——歷史、宗教、義務、社會地位等等,全都是虛妄的幻影,只是鴉片所引起的怪誕狂想。
主人已經離開了——而山姆卻恰恰相反,他定定站在原處,舌頭吐出來歪向左頰,雙眼惡狠狠地瞪著身邊的樓梯扶手。

為了那個不屬於你的人?

查爾斯把這封信看了兩、三遍,然後凝視著漆黑的窗外發愣。他感到一股怒氣往上湧,她居然行事這麼草率,完全沒考慮到他的名譽;然後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因為這表示她還活在世上。但信上最後一句話所隱含的恐嚇意味,又讓他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山姆走進房中,邊走邊用手帕擦嘴巴,擺明了他剛才正在享用晚餐。他中午只喝了一瓶薑m.hetubook.com.com汁啤酒,吃了三塊有霉味兒的烤葛縷子硬餅乾,所以他現在吃晚餐也算情有可原。他一眼就看出,主人現在心情壞得很,看來就跟他剛離開溫思雅莊時的心情不相上下。
「我不想再受到打擾。你現在就可以進去替我收拾一下。」
山姆裝出一副唯命是從的模樣,查爾斯暗中將他這副神情命名為「忠僕山姆」,外表看來似乎對主人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實在跟山姆的本性相去太遠,讓查爾斯有些慌了手腳。
「是的,查爾斯先生。」
「是同一個男孩,先生。我問過他,先生。他說派他送信的是同一個女人,可是他不曉得她叫什麼名字。我們大夥兒都叫她——」
「下去問問這張短箋是誰送上來的。」
山姆接過信遞給查爾斯,但在他那張男僕的面具下,卻隱藏著一絲無言的輕慢,一種心照不宣的冷眼旁觀。他朝馬夫揮揮大拇指,再偷偷眨了眨眼,而馬夫立刻退下。山姆也打算跟著走出去,卻被查爾斯叫了回來。查爾斯沉吟了一會兒,考慮該如何措詞,讓這番話聽起來既委婉又可信。
我等了你一整天。我懇求你——一個絕望的女人請求你伸出援手。我會整夜祈禱你前來赴約。我明天清晨會在海邊的一個小穀倉等你,你可以走上次農場邊的那條路過來。
四、五分鐘後,山姆端著晚餐盤走上樓,卻滿臉驚和_圖_書訝地突然停下腳步。他看到他的主人雙頰微微泛紅,穿著附有可卸披肩的外衣,大步跨下樓梯朝他走來。查爾斯停在山姆上面一級階梯上,掀開罩布,看看盤中的紅湯、羊肉和煮馬鈴薯,接著就一聲不吭地繼續往下走。
「是,查爾斯先生。」
他急著想要立刻派山姆送信給那位愛爾蘭醫生。他邊走邊在心中打腹稿「崔蘭德太太十分關心」……「成立搜索隊若需要任何花費」……或是更明白地表示,「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在下願全力提供經濟或其他方面的所有援助」——他腦海中不斷浮現出這類的句子。他一回到旅館,就大喊吩咐那個並沒有耳聾的馬夫,叫他立刻把山姆從酒館裡叫出來,到樓上來聽候差遣。但他一踏進會客室,卻發現這個多事之日的第三件驚人意外,已在房裡等待著他。
我用了太多驚嘆號。但是當查爾斯在房中來回踱步,苦苦思索時,他腦海中就是這般掀起了驚濤駭浪。他在面對海灣的窗口前停下腳步,低頭凝視下方的布洛德街;他突然想到,她上次曾說過,她就像是走在這條街上的一株荊棘。他急急旋過身來,緊緊抱住頭,然後走進臥室,凝視鏡中的面龐。
「夠了,別再說了。快把信給我。」
馬夫帶著一臉「這下總不會出錯了吧」的傻笑站在門前。他手裡握著一封短箋。
「所以——雖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可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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