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先讓我把醫生標示的地方翻譯出來。這段文章是出自於卡爾.馬太醫生所著的《心理醫學觀察報告》一書。馬太是當時名聞遐邇的德國內科醫生,他為了支持洪西耶上訴而寫下這本書,但結果這項上訴計畫卻不幸胎死腹中。馬太當時已有足夠的智慧,懂得把導致強|奸未遂案的淫穢信件,一一標列日期記錄下來。這些日期呈現出清晰的月期性——或是生理期——模式。在分析過法庭上的證據之後,這位醫生大人進一步用略帶說教的語氣,解釋我們今日稱為歇斯底里症的心理疾病——也就是說,為了贏取他人的注意與憐憫,所出現的疾病或是失能徵狀:正如我們所知,此種神經或是精神疾病,幾乎總是由性壓抑所引起。
然後辯方提出質疑,為何在整個攻擊過程中,瑪西完全不曾大喊求助;為何老是睡不安穩的艾倫小姐,並沒有被拉扯聲吵醒;為何瑪西一哭訴完就直接回去睡覺,並沒有把莫黑爾夫人叫醒,讓她在樓下房中一覺睡到大天亮,完全不曉得女兒出了什麼事;為何她大腿上的傷勢,直到好幾個月後才接受檢驗(檢驗報告顯示只是輕微擦傷,而且當時也已經痊癒);為何事發之後才過兩天,瑪西就出門參加舞會,此後也一直都過著正常的生活,直到洪西耶終於被捕時,才突然精神崩潰(同時辯方指出,這名年輕少女在事發之前就出現過精神崩潰症的徵狀);為何當一文不名的洪西耶在獄中等待判決時,莫黑爾家中依然會收到恐嚇信;為何所有寫恐嚇信的罪犯,只要稍有理智就知道該偽造筆跡,但洪西耶在信上不僅使用本來的筆跡(他的筆跡很好模仿)甚至還大剌剌地簽上姓名;為何恐嚇信中找不出任何拼字或是文法上的缺失,這跟被告平常的文筆有很大的出入(洪西耶的過去分詞老是錯誤百出,這點學過法文的人大概聽了都會覺得挺開心的);為何他連自己的姓名都拼錯過兩次;為何這些惡意信函所用的信紙——這點經過當時最權威的專家證實——竟然跟瑪西寫字桌中找到的一束信箋完全相同。簡而言之,就是疑點重重。辯方在最後提出一項有力的質疑,在事情發生之前,當莫黑爾還住在巴黎時,也曾經收到過一系列類似的信函,而那時洪西耶正在世界另一端的圭亞那首都開雲(Cayenne)任職。
他過去的行為是多麼無聊幼稚,多麼有失體面啊!他昨日失去的不只是溫思雅莊,他同時也喪失了他所有的自尊。不,這還不足以傳達出他的心境,該說是,他對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喪失了敬意。生命是瘋人院中的一間斗室。表面上看來純真無邪,但背後卻潛藏著最邪惡的不公。他此刻就像是咒罵桂妮薇是一個娼妓的加拉哈特。
他突然轉過身來。
接下來和-圖-書又發生了更嚴重的事情。在一八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夜裡,瑪西的英語家庭女教師艾倫小姐,在睡夢中被那位十六歲的女學生喚醒,她哭著告訴艾倫小姐,說洪西耶剛才穿著全套軍服,從窗戶闖入她位於隔壁的臥室,拴上門閂,對她做出猥褻性的威脅舉動,打她的胸部、咬她的手,接著又逼迫她掀起內衣,弄傷了她的大腿。然後他就循著原路逃走了。
在一個德國大城市裡,有一名家世顯赫的迷人少女,非常喜歡寄匿名信,而她的目的是要破壞一樁美滿的婚姻。她同時也到處散播謠言,毀謗另一位年輕淑女,這位小姐因才華出眾而廣受愛戴,因此引起了她的嫉妒心。這些匿名信持續了好幾年的時間。期間有許多人遭受指控,但卻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最後她不慎露出馬腳而受到指控,才終於坦承犯案……她因為這邪惡罪行而被判處長期徒刑。
第二天早上,瑪西.德.莫黑爾心儀的另一名軍官,接到了一封極盡汙蔑的信函,而寄信人顯然又是洪西耶。兩人相約決鬥。洪西耶獲勝,但他那位傷勢嚴重的手下敗將,卻依然認定中傷信是出於洪西耶之手。他們威脅洪西耶,說他若不在認罪書上簽名,他們就要把這整件事告訴他的父親,但只要他肯簽名認錯,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洪西耶猶豫不決,苦苦思索了一整夜,做出了同意簽名的愚蠢決定。然後他自動請求離去,前往巴黎,以為這件事就此煙消雲散,永不會再被提起。但莫黑爾家仍不斷收到他署名的恐嚇信,一會兒誣賴瑪西懷孕,一會兒又威脅要殺死她的父母,通篇都是這類充滿惡意的話語。最後男爵終於忍無可忍,洪西耶被捕下獄。
哥本哈根的賀霍德教授,認識一名迷人的年輕女子,她受過高等教育,家境也十分富裕。教授就像他的許多同行一樣,完全被她耍得團團轉。她在詐欺方面展現出卓越的技巧與驚人的毅力,欺騙世人長達數年之久。她甚至用最殘忍的方法來折磨自己。她在她身上各個不同部位,插了好幾百根針;等傷口發炎化膿,她就連針帶肉地全部挖除。她拒絕排尿,每天早上都得靠導尿管排尿。她自己把空氣注入膀胱,只有在插入工具後才能順利排尿。她有整整一年半的時間,一言不發,連動都不肯動,還不時佯裝痙攣、昏厥等種種病狀。在她的把戲被拆穿之前,有好幾位名醫替她看過病,有些甚至來自國外,而他們全都被她所受到的痛苦給嚇壞了。所有報紙上都刊登了她悲慘的故事,從來沒人懷疑過這個病例的真實性。最後,在一八二六年,事情才終於真相大白。這項聰明詐欺案的唯一動機,就是要令男人感到敬佩與驚訝,愚弄那些學識最豐富、名聲最響亮,最具有洞察力的男人。以心理學的觀點看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案例,在賀霍德所著的《瑞秋.赫茲一八〇七至一八二六年間的病情紀錄》,記載了這個事件的完整始末。
他為何會允許葛羅根和_圖_書
代替自己來評斷她呢?
以心理學的角度看來,一八三五年的艾彌爾.德.拉.洪西耶中尉審判案,可說是十九世紀初最有趣的案件之一。艾彌爾的父親德.拉.洪西耶伯爵家教嚴謹,而艾彌爾卻是個輕浮的紈袴子弟——他有情婦並且負債累累——但話說回來,以他的國籍、年紀與職業看來,像他這類的年輕人比比皆是,他倒也不算是特別沒出息。在一八三四年時,他是在羅瓦河谷著名的梭謬(Saumur)騎兵學校服役。他的司令官是德.莫黑爾男爵,他有個非常神經質的十六歲女兒,名叫瑪西。在那個時代,司令官家就像是食堂一樣,必須為部屬提供伙食。男爵的脾氣就跟艾彌爾的父親一樣頑固嚴厲,但權勢卻大多了。有天晚上,男爵把中尉叫到面前,當著所有同袍軍官與幾名淑女面前,大發雷霆地要中尉立刻滾出他家。第二天,洪西耶看到了幾封惡意中傷莫黑爾家族的恐嚇信。不可思議的是,信中對莫黑爾家的生活細節瞭若指掌,同時每封信都附上中尉的親筆簽名——這是該項訴訟案第一個荒謬的漏洞。
洪西耶被判有罪,必須服十年徒刑。幾乎所有歐洲的傑出法學家,都公開表示反對這項判決,但當局卻不為所動。我們可以看出,他為何會被判有罪,或者該說是,他是被什麼事物判定有罪:是社會威勢,是純真處女的迷思,是心理學方面的無知,是當時社會對於法國大革命邪惡自由觀念的全面反撲。
在藍汀(Lentin)所著的《實用醫學知識補遺》(漢諾瓦,一七九八年)中,記載了一個他親眼見證的驚人事蹟。在短短十個月中,醫生從一名妙齡少女的膀胱與膀胱頸中,取出了一百零四顆小石頭。是女孩自己把石頭放進膀胱,雖然事後的手術總是讓她大量失血且疼痛不已,但她依然樂此不疲。在事機敗露之前,她常常出現嘔吐、抽搐等各種強烈的症狀。她可說是個裝病詐欺的天才。
他也從來沒這麼難以入眠過。他看看錶,差十分就到凌晨四點了。此刻窗外一片安詳靜謐。暴風雨已經平息。查爾斯打開窗戶,吸了口冷冽純淨的春日氣息。繁星在天空幽幽閃爍,看來是如此超凡脫俗,與人世間一切災難或幸福全然無關。她究竟在哪兒?想必是待在一、兩哩外某個黑暗潮濕的森林角落,同樣也不曾入睡。
——馬修.阿諾德,《湖畔》
他再次打開窗戶。距離他上次開窗戶的時候,已經過了整整兩個鐘頭了。此刻東方的天空露出淡淡的曙光。他凝視著逐漸黯淡的群星。
新手使用的軟木浮標,
但這場審判(雨果、巴爾扎克與喬治桑等社會名流都到場旁聽)最令人髮指的不公惡行,就是法庭拒絕讓辯方盤問這場訴訟案的主要證人:瑪西.莫黑爾。她作證時態度冷靜而沉著,但法官在男爵的凌厲目光及他背後權貴勢力的威逼之下,竟然當和*圖*書庭宣告,基於她的「謙遜羞怯」及「脆弱緊張」,禁止辯方再對她做更進一步的盤問。
當時有許多對被告有利的證據,因此我們今日實在很難相信,洪西耶竟然會被捕下獄並接受審判,更別說是被定罪判刑了。首先,在梭謬大家全都知道,洪西耶對瑪西的漂亮母親十分傾倒,讓瑪西大為慍怒,因為她向來就非常嫉妒母親。其次,在洪西耶強|奸未遂的那個夜晚,莫黑爾家四周佈有崗哨,但並沒有任何人發現有外來者潛入。女孩的臥室位於頂樓,要想順利「攀登上去」,就得架上三人才搬得動的長梯,因此梯子勢必會在窗下柔軟的泥地上留下痕跡,但結果證實那裡並沒有任何痕跡。此外,案發後屋主曾請工人前來修補被闖入者打破的窗玻璃,而該名玻璃工表示,碎玻璃全都是落在屋子外面,破洞也小得根本不可能讓人把手伸進去打開窗鎖。
那是上帝震耳欲聾的嗓音——
那對眼睛。
耳邊再次響起怒聲喧譁,
他在起居室中不停地來回踱步,仔細審視他的靈魂與他那受傷的驕傲。就算她真的跟她外表所表現出的模樣完全一致——沒錯,那她的確是一名罪人,但她不也是一名拒絕背棄過往罪行的勇敢奇女子嗎?而她現在不就是因為,她終於在這場跟自己過往對抗的慘烈戰場中敗退下來,才會忍不住出聲求援嗎?
他是否為了逃避譴責,而讓她承擔一切罪過?
在看過這些病例後,我們可以由此推斷,誰還能說,一個女孩不會為了達到她所渴望的目的而傷害自己呢?
「聽從忠告,乖乖退下!」
旅館的酒精飲料與葛羅根醫生的白蘭地所帶來的醉意早已退去,這時查hetubook•com•com爾斯心中只感到深深的罪惡感。查爾斯回想起,那位愛爾蘭醫生眼中帶有一絲惡意,似乎已暗暗把這名倫敦紳士的愚行牢牢記在心裡,好拿去跟人說長道短,讓醜聞在轉眼間傳遍來木鎮所有大街小巷。他們愛爾蘭人不是向來就惡名昭彰,根本守不住任何秘密嗎?
命運。
在德國呂訥堡(Luneburg),有對母女策劃了一場陰謀,意圖引起別人的同情心,好讓她們能從中得利——她們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展現出駭人的決心。女兒抱怨說她有邊乳|房痛得要命,難過地哀哀哭訴,四處求醫,試遍了各式各樣的療法。疼痛並沒有消失,醫生開始懷疑她罹患癌症。她本人毫不猶豫地決定切除乳|房,但結果卻發現,她的乳|房並沒有任何病狀。過了幾年,當人們對她們的憐憫與救濟大幅減少時,她又開始重施故技。她切除了另一邊乳|房,結果也是跟先前一樣毫無病徵。當人們的同情心再度開始減退,她又抱怨說她手痛得要命。她希望也把手切除。但這時人們對她起了疑心,將她送進醫院,指控她裝病詐欺,最後她終於入獄服刑。
大約在四十年前,我負責替一名騎兵團中將和他的家人看病。他在郊外有間小屋,距離軍隊駐紮處大約有六哩遠,他平常住在那兒,有任務時再騎馬進城。他有個十六歲的女兒,長得十分美貌。她非常渴望父親能夠搬到城裡去住。我們無從猜測她的真正動機,但她顯然是希望有軍官跟她作伴,並享受城中的社交生活。為了達到目的,她採取了一種非常嚴重的犯罪手段:放火燒掉那棟鄉間住宅。有一側廂房被燒成灰燼,後來又再度重建。她繼續設法縱火,有一天,又有部分房間被烈火焚毀。接下來又發生了不下三十起縱火事件。大家想盡辦法想要逮到那名縱火犯,但他的真實身分仍然不為人知。許多人被捕與接受調查。但唯一受到懷疑的,就只有那個天真美貌的年輕女兒。過了好幾年,她終於在犯案時當場被逮,結果被判感化院中監禁一生。
假設,匆忙,粗俗,與空虛,
為了摒除這些無用的思緒——要是他能展開行動就好了!——他抓起那本要命的書,又再多讀了幾段馬太醫生對於歇斯底里症的論文。他此刻看出,書上的病徵跟莎拉的行為,其實沒多少共通之處。他的罪惡感開始轉向另一個較為適當的目標。他試著回憶她的面龐,她說過的話語,她在述說這些事情時的眼神;但卻仍像霧裡看花一般,無法真正看清她的形影。但這時他卻猛然醒悟,他或許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她。他把他們會面的經過告訴了葛羅根……這他倒是沒有忘記,甚至連當時說的每句話,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他是否因為急著想要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而在無意間誤導葛羅根對她做出不公的評價?他是否誇大了她的怪異之處?他是否沒有把她說過的話,誠實且精確地轉述給醫生聽?
也許有人會反駁說,瑪西.莫黑爾不可能會為了達到目的而傷害自己。但若是與醫學年鑑所記載的案例相比,她的痛苦可說是微不足道。以下是其中幾個極端驚人的案例。m.hetubook.com.com
就算他會遇到葛羅根,他也不在乎了。他的良心無法讓他聽從葛羅根醫生的吩咐。他走進臥室。而他站在那裡,凝重的面容顯示出他沉重的心情,接著他做出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且無法理解的決定,他開始換上外出服。
往往成為科學濫用的工具,
因為他心中最在意的是如何顧全自己的顔面,而不是拯救自己的靈魂。因為他就跟菊石一樣,缺乏足夠的自由意志。因為他就像是本丟.彼拉多(Pontius Pilate),甚至更加糟糕,他不僅沒有阻止釘十字架的酷刑,反而成為幫兇,不,他根本就是讓她慘遭酷刑的罪魁禍首——這一切不全都是因他們兩人第二次會面所引起的嗎?當時她想要離去,卻在他逼迫之下,談論起她的不幸處境——而就是因為這些事情,才導致她今日面臨被處決的厄運。
我再次草草做出決定;
當我回顧我這漫長的行醫生涯,我回想起我有許多案例的主角都是少女,雖然長久以來,少女總是被視為純真無瑕,絕不可能會做出這類的舉動……
轉眼就被善泳者拋棄丟去。
而就在此時此刻,就在我振筆疾書的這個地方,警方正在調查一個類似的案例……
以上是查爾斯最先讀到的內容。這讓他感到震驚至極,因為他從來沒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做出這麼變態的行為——而且還是他心目中最純潔神聖的女性。當然,他也無法認清歇斯底里症這種精神疾病的真正本質:一種努力想要獲得愛與安全感的可憐舉動。他翻到審判案的開頭部分,才一會兒他就看得入迷。我不說大家也該知道,他幾乎立刻就把自己看作是不幸的艾彌爾.洪西耶;在看到審判案結尾部分時,眼前出現的日期讓他不禁感到背脊發寒。那位法國中尉被判有罪的那一天,正好就是查爾斯誕生的日子。在那一刻,在那萬籟俱寂的多塞特郡深夜裡,理智與科學彷彿全都消失無蹤;他在剎那間感到,生命是一架黑暗的機器,一種邪惡的占星術,一項出生就已注定且不得上訴的判決,一種萬念俱灰的空無。
他從來不曾感到這麼不自由過。
——A.H.克拉夫,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