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尼生,《穆德》
他踏上莎拉過去常走的那條小徑,這樣就可以避開酪農場。幸好他選了這條路,因為他聽到木桶的轆轆聲響,這表示酪農或是他的妻子已經起床,此刻正在附近工作。於是他轉進樹林,快步往前走去。現在他的罪惡感已使他產生妄想,總覺得周遭的樹叢、花朵,甚至連那些無生命的物體,全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他。花朵變成眼睛,石頭長出耳朵,而那些充滿譴責意味的樹幹,就像是一支聲勢浩大的希臘合唱隊。
必須特別慎重的是,做任何事都不能依自己的愛好任性妄為,而是該考慮是否正當合理或是盡到個人責任。
查爾斯站在那兒凝視下方。他原本以為會看到女人的身影,但卻發現那兒似乎空無一物,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緊張。他開始朝榖倉走去,但他的心情就像是踏入了一個猛虎出沒的叢林,總覺得隨時會有猛虎朝他撲過來,而他偏偏又對自己的射擊技術沒多大信心。
當查爾斯穿好衣服,帶著滿臉殯葬業者的凝重神情走出白獅旅館大門時,紅豔豔的太陽才剛從切西海岸後方那片連綿起伏的鴿灰色山巒後探出頭來。天空萬里無雲,昨夜的暴風雨將它洗刷得純淨無瑕,呈現出一片柔美空靈的澄藍;空氣就像是一杯微酸的檸檬汁,雖然凜冽刺鼻,卻又是如此清新純淨,令人感到有如全身被洗淨似地舒暢無比。若是在今日,你在這樣的時刻踏入和圖書來木鎮,你就可以一人獨享這整座小鎮。但在那人們習慣早起的年代,查爾斯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不過,他周遭這些早起的人群,都有著令人愉快的特點,他們完全不講究矯揉造作的社會禮俗,展現出遠古時代無階級社會的遺風:在此刻大家全都只是準備展開一天工作的平凡人。其中有一、兩個人愉快地跟查爾斯打招呼,但他只是簡慢地點點頭,微微舉起手杖作為答禮。他寧可看到街上七橫八豎地躺了幾具饒富象徵意味的屍體,也不想看到這些歡樂燦爛的笑臉;當他終於把小鎮拋在背後,踏入通往下崖的小徑時,他不禁暗暗鬆了一口氣。
愛情的星球高掛天空……
穀倉老舊的房門緊緊闔上。查爾斯繞過小屋,看到東邊有一扇正方形小窗;他透過窗口窺視陰暗的室內,一股陳年乾草的淡淡甜腐霉味兒竄進他的鼻孔。他看到榖倉大門正對面盡頭處堆著一堆乾草。他繞到屋子另一邊,也沒看到她的身影。他猜想他必然是比她早到了一步,於是他回過頭來眺望他來時的道路。但那片崎嶇不平的土地安詳地躺臥在黎明的靜謐中,看不到一個人影。他遲疑了一會兒,取出錶來,又再多等了兩、三分鐘,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該怎麼做。最後他索性推開門走進榖倉。
此外,由於查爾斯感到自己被一切放逐,因此在眼前這場大自然的饗宴中,還隱藏著另一更直接的苦澀況味。他被拒在門外,樂園已變得遙不可及。他此時的感覺就跟莎拉完全一樣—m.hetubook.com.com—他雖置身在伊甸園中,但卻無法享受天堂的甜美,只能在一旁默默嫉妒鷦鷯的幸福狂喜。
但在踏上小徑之後,他的心情卻變得更加沉重(同時也對自己感到更加懷疑,我剛才並未透露,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麼崇高的道德良心,而是像那古老的偷羊賊寓言,主要是基於一種危險的絕望心境);快步疾走讓他感到全身熱呼呼的,雖然陽光不夠溫暖,但這股由內而發的暖意,卻溫熱了他整個身軀。黎明的太陽純淨無瑕,顯得格外清晰鮮明。你幾乎可以嗅到被陽光曬暖的石頭,與一陣陣從空中灑落的光塵所發出的撲鼻氣味。每一莖草葉上都鑲著如珍珠般的晶瑩露珠。在他小徑上方的斜坡上,梣樹與無花果樹的樹幹昂然挺起嫩綠的新葉,交織成一座沾滿露水的碧綠圓形穹頂,在斜陽映照下染上一層蜂蜜般的金黃光芒;它們似乎帶有某種神祕的宗教氣氛。但那是一種在所有宗教出現前的遠古信仰。空氣中飄送著淡淡的芬芳氣息,放眼所及全都是一片甜美的綠意……並呈現出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不同色調,從最濃豔的翡翠綠,到最淡雅的淺綠都有,而在最濃密的樹蔭深處,甚至出現接近全黑的深墨綠色。一隻狐狸鼠過他眼前的小徑,奇怪的是,牠抬頭盯了查爾斯好一會兒,似乎是把他看作是外來的闖入者;沒過多久,一頭正在囓食青草的獐子,也帶著同樣的詭異神情,同樣自認為森林主人的高傲態度抬起頭來,以皇族般的威儀盯了他一會兒,才搖著尾巴鑽入矮樹叢。在國家美術館中有一幅皮薩內洛(Pisanello)的畫作,描繪的正是這種罕見的神祕時刻。聖于貝爾(Saint Hubert)在一座文藝復興式的森林中,面對著一群飛禽走獸。聖人神色驚惶,似乎自覺成了活生生的笑柄,而他所有的驕傲自負,彷彿也在瞬間被洗滌殆盡,使他體會到自然最深沉的奧祕:宇宙眾生一切平等。和圖書
——馬修.阿諾德,《雜感集》
晨風微微吹過,
除了狐狸和獐子,其他許多生物似乎也顯示出同樣的重要意義。樹叢中有許多鳥兒在婉轉鳴叫,黑頂林鶯、白喉雀、鶇鳥和畫眉悠悠清唱,而林鴿的咕咕輕啼,為這無風的清晨增添了一樓夜晚的靜謐,但卻沒有夜晚哀傷惆悵的氣氛。查爾斯感到自己彷彿在無意間闖入了動物寓言故事裡,一切全都是如此美麗,如此獨特,這裡的每一片綠葉、每一隻小鳥、每一聲鳴唱,全都來自於一個完美脫俗的世界。他停下腳步,驚愕地意
hetubook.com.com識到,這是一個極端微妙特殊的宇宙,在這裡,每種事物都有著各自的使命,全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在他前方大約十呎處,有隻嬌小的鷦鷯棲息在一株荊棘樹頂,顫聲唱出牠悽愴的歌聲。他看到牠那閃閃發亮的黑眼珠,和牠那發出嘹喨歌聲的紅白色咽喉——甚至連像牠這樣微不足道的小毛球,也努力使自己成為宣告演化到來的天使:我就是我,你們絕不能忽視我的存在。查爾斯就像皮薩內洛畫中描繪的聖人一樣,瞠目結舌愣在原地,或許真正令他感到震驚的是,眼前這個獨特脫俗的世界,竟然跟他那沉悶貧瘠的日常生活如此接近。在激越倨傲的歌聲中,一切平凡的時光與地方——查爾斯以往度過的時光與去過的地方大多都包括在內——似乎全在刹那間顯得平庸粗俗,華而不實。歌聲一刀劈開了人類現實的表相,呈現出內裡倦怠虛無的本質;而在小鷦鷯得意洋洋的喉嚨中,卻可以感覺到所有生物的心在勃勃跳動。
他看到地上鋪著粗礪的石板,房子最裡面有兩、三塊腐朽的木頭隔板,上面堆滿了備用的乾草。但白花花的陽光從小窗直射進來,眩得他無法看清裡面的景象。查爾斯大步走向那道燦爛的朝陽,但接著他就猛然一驚停下腳步。他一避開陽光,就看出後方破木板的釘子上掛著某個東西:一頂黑色女用軟帽。也許是因為他昨晚看的陰森案例所造成的影響,他突然感到心底一寒,浮現出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那頂軟帽就像一個飽啖鮮血的邪惡吸血鬼,而他雖看不到悲慘的受害者,卻忍不住擔心m.hetubook•com.com,在那蟲蛀的木板下方,隱藏著某種駭人的恐怖景象。我不曉得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什麼:一截殘破不全的肢體、一具血肉模糊的屍身……他幾乎就要回過頭來跑出穀倉,一溜煙地逃回來木鎮。但就在此時,他聽到了一陣詭異的聲響,他走上前去,膽戰心驚地伸長脖子,望著木板後方。
相較於查爾斯前天清晨在海邊領略到的林柰式體悟,這歌聲所宣告的似乎是一種更為深沉奇特的事實——或許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生命先於死亡、個人先於物種、生態先於分類的簡單道理。我們今日已將這些優先次序視為理所當然,因此我們無從想像,查爾斯在鷦鷯的隱約訊息中所感覺到的敵意。因為這跟他所認同的觀念比起來似乎不夠深刻,他向來認為,在人類秩序的脆弱結構背後,總是存在著宇宙渾沌的惘惘威脅。
他走到分岔路口,彎進左邊的小徑。小徑蜿蜒穿越茂密的灌木叢,越過越來越崎嶇不平的地勢,此處的土地已開始受到侵蝕,而海洋越來越靠近,看來一片霧藍,靜謐無比。海邊的地勢變得較為平坦,排列著一長串荒蕪的小草地;查爾斯看到,在西邊最後一片草地旁邊,大約一百碼外,有個往下綿延至懸崖邊緣的小溪谷,那兒有一座蓋著茅草的小穀倉。屋頂的茅草破破爛爛並長滿苔蘚,使得這棟原本已經夠殘敗的小石屋顯得更加淒涼。它看起來不太像是穀倉,比較像是一座小茅屋。這裡原本是牧人夏季住宿的地方;現在被酪農用來儲放乾草。在今日,茅屋早已失去蹤影,因為在過去一百年來,這片土地遭受到十分嚴重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