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原諒我,原諒我……」
「妳昨晚在這兒過夜?」
「嗯……別放在心上。我看他們倒是覺得挺刺|激的。但事情很清楚,妳現在必須離開來木鎮。」
「你都知道了?」
相互搜尋,尋著了卻又羞澀迴避
但她說完就走回穀倉。他跟著她走進去,兩人各自站在一邊,仍然隔得很遠。莎拉背對著他。
他緩緩伸手握住她的雙手,他們的目光緊緊糾纏,彷彿兩人都被催眠了似的。她――或是那對令人沉醉的大眼睛——在他眼中,似乎遠比世上任何事物都要美麗脫俗。不論在那對眼睛後面隱藏著什麼樣的厄運,他全都不在乎了。眼前這一刻戰勝了整個時代。
但在同一時間,他的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湧出一股想要去保護她的欲望。這股突來的欲望是如此強烈,嚇得他連忙收回視線,轉過身來,震驚地意識到,醫生對他的指控並非空穴來風,他此刻恨不得立刻跪倒在她身邊,去安慰她……不,比這更加糟糕,穀倉黑暗隱密的環境,再加上女孩誘人的睡姿,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臥房。他的心怦怦狂跳,就好像剛跑完一百哩路似的。真正危險的人不是她,而是他自己。過了一段時間,他開始輕手輕腳地快步走回門邊。他回過頭來,已準備好要離去,但接著他就聽到他自己的聲音在喊她的名字。他無意開口,但話語卻忍不住衝口而出。
「聽我說……妳不要為自己感到難過。」他往前走近了一、兩步。「大家都非常關心妳。他們昨晚組了一個搜救隊去找妳。冒著暴風雨呢。」
她垂下頭來。他剛才的語氣太嚴厲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走向前方,安慰性地伸手按住她的肩頭。
他用力把她推開。
「我們在這兒不會被人看到吧?」
歌唱出的粗俗曲調?
她點點頭。一陣沉默。
「我昨天整天都不在這兒。我沒辦法趕過來。」
雲端天使所吟唱出
莎拉搖搖頭,接下來兩人又悶不吭聲。但這次換她打破沉默。
「別害怕。我會幫助妳的。」
她此刻正在沉睡。
「肚子餓不餓?」
當查爾斯終於硬起心腸,越過隔板往後看去時,他看到的是一幅相當不雅的景象。她蓋著她的舊大衣,像個小女孩兒似地蜷縮著身子呼呼大睡。夜晚的寒氣使她冷得縮起雙腿,而她背對著他,把頭擱在一塊墨綠色的渦漩紋花呢圍巾上,似乎是想要保護她視若珍寶的如雲秀髮,免得沾到地上的乾草屑。在這悄無聲息的靜寂中,她的輪廓顯得格外鮮明醒目,甚至她的呼吸聲都變得清晰可聞。在那一瞬間,查爾斯看到她竟然睡得這麼香甜,心裡不禁恨得牙癢癢的,覺得她實在是太可惡了。
「我做不到。」
而雙手無意間互相觸碰,
「史密森先生?」
當眼神若無其事地交會,
愛情前奏曲的旋律?
她渾身散發出一股野性。並不是那種瘋瘋癲癲,或歇斯底里式的野性——而是和查爾斯在鳥鷯歌聲中所感受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種天真無邪m.hetubook•com•com,甚或是熱切渴望的野性。查爾斯在清晨漫步時,他在途中的所見所聞使他不禁觸景生情,將他自身的悲戚投射到眼前的景象上,而此刻也是一樣,眼前這張令人動容的面孔,也開始跟著名的馬太醫生與葛羅根醫生在查爾斯心中所激起的醫學恐懼,似真似幻的交織為一。當時黑格爾的學說雖已問世,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普遍缺乏辯證精神;他們無法自然而然地從事情的反面來看,把正反視為一體的兩面。矛盾令他們感到苦惱,而不是愉悅。他們不注重存在主義式的活在當下,而是講究事物的因果,強調細心研究且審慎運用的正面萬能理論。當然,他們忙於建設,而我們長久以來卻一直忙於破壞,以致於現今的建設已淪為旋起旋滅的夢幻泡影。因此查爾斯無法理解自己的心境。他努力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請妳自制一點。我——」
又是沉默不語。「包特尼太太身體復原了嗎?」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向隱密的酪農場。
「但妳為什麼要……」
莎拉和查爾斯兩人站在那兒,而他們若是知道的話,他們其實罹患了同樣的病症,只是一人坦然接受,另一人卻拒絕承認罷了。不過那個拒絕承認的人,卻怎樣也無法拋下她逕自離開。他們強自壓抑暗潮洶湧的情感狂潮,靜靜過了四、五秒鐘。然後莎拉再也撐不住了。她頹然跪倒在地,衝口吐露實情。
「今天是艾克敏斯特(Axminster)的市集日。他一擠完奶就會出門。」
他知道他這時說話得格外謹慎。
「伍若夫小姐。」
他擁抱她,而她閉上雙眼倒入他懷hetubook•com•com裡,接著他自己也閉上眼睛,親吻她的嘴唇。他感覺到的不只是她柔軟的雙唇,還有她那緊貼著他的纖細身軀;她在刹那間變得如此嬌小、脆弱、無助,溫柔……
「她氣我氣得要命。」
此刻是否已悠悠響起
她的眼中盈滿淚水。他眼前有一座寶庫,一個黃金打造的世界,而橫阻在中間的,只是一點點滲出的淚液,一、兩滴顫抖的水珠,如此渺小、短暫,轉眼間就消失無蹤。然而他直愣愣地站在那兒,彷彿他所面對的並不只是一名哭泣的女子,而是一座即將決堤的水壩。
那兩心相悅的狂喜——
醫生說他已經使她心中燃起愛火,而他原本以為,這個單純的小動作和簡短的安慰話語,可以有效撲滅這股火苗;但若你本身就是燃料,你是絕對無法完成滅火任務的。莎拉整個人就像是一團烈火。她熱情地回頭瞄了查爾斯一眼,雙眼灼灼燃燒。他縮回手,但他還來不及阻止,她就抓住他的手,湊到唇邊。他嚇得趕緊抽回手,而她的神情就像是被他狠狠摑了一個耳光。
她轉過頭來,似乎是覺得他在哄她。她看出他說的是實話;而他同樣也從她驚訝的神情看出,她接下來這句話並非言不由衷,「我真不想給大家添這麼大的麻煩。」
「我騙了你,我是故意讓費利太太看到,我知道她一定會告訴包特尼太太。」
還是月光下所有凡夫俗子
「這樣最好。妳根本就不該待在她家。」
她又抬起頭來,帶著滿腔的熱切懇求,滿腹無須言語的清楚告白,以及滿臉赤|裸裸的激|情,hetubook.com•com使得他無法再說出任何推託之詞——無法再喊出一聲「我親愛的伍若夫小姐!」
她的語聲幾乎細不可聞,但卻讓查爾斯閉上了嘴。他試著對自己解釋,她的意思只不過是,她無法控制她對他善行的感激之情……他不斷地告誡自己。但他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卡圖廬斯(Gaius Valerius Catullus)的詩句:「每當我看到妳,周遭萬籟俱寂,而我唇舌難言,一股微弱的火焰悄悄竄過我的四肢,內心澎湃洶湧,而黑暗覆蓋住我的雙眼雙耳。」這是卡圖廬斯譯自莎孚的作品;莎孚的詩句至今依然是歐洲醫學史上對於愛情的最佳臨床描述。
她的頭猛然沉下去,失去了蹤影。他退到陽光普照的戶外。兩隻銀鷗呱呱尖叫著飛過天空。查爾斯刻意躲到屋子角落,免得被酪農場附近的人看到。他並不怕葛羅根,或者該說是,他知道醫生現在不會出現。但這地方實在太開闊、太不隱密了,而且酪農隨時都可能會來取乾草……查爾斯心情太過緊張,以致於完全沒想到,酪農家附近的田野裡,現在滿地都是翠綠的春草,他又何必大老遠跑過來取乾草呢?
他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這次他嗓音提高了一些,情緒也變得較為平靜,他心中那澎湃洶湧的黑暗深淵,此刻已漸漸平息下來和_圖_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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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痛苦的神情,彷彿他是個罪大惡極的犯人,在犯下最殘暴的罪行時當場被逮。接著他就轉身衝出大門——卻又撞見另一幅駭人的畫面。他看到的並不是葛羅根醫生。
「那我該待在哪兒呢?」
沒有回應。
「我想是吧。」
兩人的脈搏與神經深深戰慄,
他趕緊轉身走回門前,免得她再更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他們隔著大約十呎左右的距離互相對望,莎拉佇立在門前,查爾斯站在屋子的角落。她已草草整理了一下儀容,穿上外套,手裡抓著圍巾,似乎是把它拿來當作梳子用。她的眼神慌亂不安,但她的面頰雖因突然驚醒而佈滿紅暈,卻也帶著剛睡醒時的柔和與甜美。
——A.H.克拉夫,詩選
當幽幽喘息脹滿心胸,
查爾斯原本已稍稍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但此刻他又再度全盤失守。他驚愕地凝視那張仰望他的面孔。她顯然是在懇求他原諒;但他自己此刻也需要有人指引,因為醫生給他的建議又再次令他失望。那些跑去放火燒房子,或是寫匿名信的高尚小姐,全都相當服膺黑白分明的道德標準,她們在被人發現前,是絕對不會主動認罪的。
屋裡出現了一些動靜,一陣細微的沙沙聲,接著她的頭就從隔板後冒了出來,她顯然是急忙跪起來往外看,那模樣甚至有些滑稽。他在塵埃飛舞的眩目光線中,仍能隱約看出她的驚惶與憂傷。
在瞬間感受到一種甜蜜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