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看來我該把信上的附言部分唸給你聽。」他扶了扶他的銀框眼鏡。「『你要是敢聽信查爾斯的胡說八道,我就逼他跟我私奔到巴黎。』」他面無表情地抬頭望著查爾斯,「看來我們別無選擇。」
查爾斯彬彬有禮地躬身表示同意,但佛利曼先生卻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措詞。他有些煩躁地把裁信刀放回原位,走到他們前一刻才離開的那扇窗口。然後他回過頭來。
「你還是會有一筆豐厚的私人收入,沒錯吧?」
那對冷酷的灰眼珠突然直勾勾地盯著他。查爾斯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攤開雙手,「任何有識之士必然都知道——商業具有強大的實用性,可說是我們國家不可或缺的要素——」
「啊,沒錯。這是政客們的說法。他們不得不這麼說,因為我們必須靠商業來促進國家繁榮。但你有想過要自己——從商嗎?」
「我向你保證,我會猶豫不決,跟社會階級毫無關係。」
事實上,利潤和熱忱(重要性按此順序)或許就是他的座右銘。在一八五〇至一八七〇年代間,商業重心自工廠轉移至商店,從生產者轉移至消費者,而他在這場重大的社會經濟變革中大賺了一筆,就此開始飛黃騰達。他趕搭上第一波鋪張浪費的巨浪,並因此而獲利無數;或許是為了做某種補償——同時也是仿效他上一代坐收暴利的清教徒作風,因為清教徒熱愛的不是獵捕狐狸,而是獵捕罪行——他在私下變得極端熱心公益,並成為一名虔誠的基督徒。就像我們這個年代某些商業大亨喜歡收藏藝術品,好為他們的絕佳投資抹上美麗的慈善色彩一般,佛利曼先生也同樣捐助大筆善款,來支持「基督教教義宣導協會」和其他同樣咄咄逼人的慈善機構。以我們今日的標準看來,他手下的學徒與練習生的居住環境惡劣至極,並受到嚴重的剝削。但在一八六七年,佛利曼公司卻是罕見的先進企業,堪稱是同業的典範。
他是一個有著校長威儀的嚴肅男子,在他那對精明灰眼睛的銳利逼視下,所有人都會不禁感到,自己簡直就像是曼徹斯特出產的劣等商品。他靜靜聽查爾斯報告消息,臉上完全不動聲色,只是在查爾斯說完後,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接下來是一陣沉默。他們兩人是在佛利曼先生海德公園住宅的書房中會面。這裡的擺設完全看不出一絲商業氣息。牆邊排滿了一列列看起來十分正經嚴肅的書籍;一尊馬卡斯.奧里流斯(Marcus Aurelius)(還是正在洗澡的帕默斯頓勳爵(Lord Palmerston)?)的半身像;一、兩幅模糊不清的雕刻圖,看不出究竟刻的是嘉年華會還是戰場,但卻令人感覺到這些作品所描繪的是原始的人性,與周遭的環境似乎很不搭調。hetubook.com.com
「那就是因為你這個人太過謙遜囉。這我可要告訴你,我親愛的年輕人,你錯估了你自己。我剛才提到的日子必然會來到,因為我遲早會離開人世。當然,你大可把我耗費一生心血所建立的王國賣掉。你大可找些優秀的經理人才來替你處理商務。但我知道我的提議是正確的,一個成功的企業需要一位活躍的主人,這就像一支精悍的軍隊需要一位驍勇的將軍,是同樣的道理。要是沒有他在戰場上親自指揮,就算是全世界最精良的軍隊,也無法克敵致勝。」
資產階級……迫使所有國家由於害怕滅亡,而不得不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模式;它迫使所有國家在境內推行所謂的文明,也就是說,使他們自己被資產階級同化。換句話說,它是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一個世界。
「不是我不知好歹,但是……這麼說吧,這好像跟我天生的性情不太相符,而我又沒什麼商業頭腦……」
——馬克斯,《共產黨宣言》
兩人又沉默下來。但他們心裡都明白這段話背後的真正含義:他們這樁婚事現在引起許多惡意的蜚短流長。人們會說查爾斯早在求婚之前就聽到風聲,知道自己會喪失繼承權;蒂娜會遭受到無情的譏嘲,笑她分明可以輕而易舉從別的地方買個貴族頭銜,卻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了機會。
佛利曼先生清了清喉嚨,凝視著書桌的紅色燙金摩洛哥皮桌面;他似乎準備宣告某件事情,但臨時又打消念頭。
尊嚴以其沉重的斗篷覆蓋住整個國家……只要誠心膜拜那尊偉大的女神,就可以贏得世人的敬重。
「你是說……我……」
紳士終於戰勝了生意人。佛利曼先生站起身來。「我們兩個可以私下說些體己話。我就坦白跟你實話實說吧,我親愛的查爾斯。我最關心的就是我女兒的幸福。但我不用說你也明白,她也代表一筆不小的經濟利益。在你請求我把蒂娜嫁給你時,你最讓我放心的是,你們兩人的婚約,將會是彼此尊重並且互相受益。你現在面臨的重大轉變,對你來說就像是青天霹靂,這點也讓我更加放心,誰也不能懷疑你品德有虧,或是怪罪你求婚的動機並不單純。」

「那只是口是心非的場面話。紳士做生意沒什麼不好,你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據。」
「而且蒂娜出嫁時,還會帶給你一筆嫁妝。」
和_圖_書爾斯跟蒂娜父親第二次正式會面時,氣氛不像第一次那麼愉快融洽,但這絕對不是佛利曼先生的錯。他雖然心裡暗暗對貴族感到不滿,覺得他們大多都是些遊手好閒的廢物,但從他表面的生活看來,他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勢利鬼。他努力表現出十足的紳士派頭,把這當作一件正經生意在辦——而他為此所付出的心力,絕對不亞於其他那些替他賺錢的生意。他顯然自認是一名完美的紳士;但或許就是他這種努力表現、處處求全的刻意態度,反倒令我們察覺到他內心的疑懼。
「我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和你討論另一件跟你和蒂娜有關的事情嗎?」
佛利曼先生按住這名謹慎守禮的紳士的肩頭。「我要告訴她,她的未婚夫在遇到逆境時,比在順遂時更加令人欽佩。我看你還是盡快趕回來木鎮去吧。」
「我承認我好像有些被你說服了。」
「你這麼做很正確。那蒂娜……她知道了嗎?」
「來求取生存。它必須適應環境的變化。」
「一定,一定。這是當然的。我會慎重考慮。」
佛利曼先生走過去打開房門。他露出微笑。「恐怕你還有件苦差事要辦。佛利曼太太正在等我們去見她,急著想聽到來木鎮所有的小道消息呢。」
「我還是先看信再說吧。不好意思。」
「我親愛的先生——」
「這太令人吃驚了。太令人吃驚了。」
「你實在是太慷慨了。」
「我並不算是一個窮光蛋。」
他抬頭望著那對期盼的眼睛,迎上那精明銳利,充滿商業計算的目光。
「我第一個就告訴她。由於她對我的錯愛,她的心情自然大受影響。」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把手探進口袋。「我這兒有一封她寫給你的信。」他站起來,把信放在桌上,佛利曼先生用他那對銳利的灰眼睛盯著信,顯然心裡是在想別的事情。
「我沒有要你立刻做任何事。反正接下來一、兩年時間,你得專心籌備婚事。在這種時候,你不會希望有外在因素來讓你分心。但將來總有一天,你會有興趣去多認識你將透過蒂娜而繼承的偉大商業王國,到那時候,我和我的妻子會十分樂意協助你拓展這方面的興趣。」
「反正我總有一天會長眠不起。」
這個迷人的譬喻讓查爾斯聽了大為動容,感到自己就像是在拿撒勒受到撒旦誘惑的耶穌。他過去也經歷過身處荒野的困頓歲月,而這使得這項提議變得更加誘人。但他是一位紳士,而紳士是不能做生意的。他想找個委婉的說法來表明態度,但卻不知該如何啟齒。在談生意的時候,優柔寡斷就是軟弱的跡象。佛利曼先生趕緊抓住機會。
「你對我實在太好了,我非常感激你。」
「你真的這麼想嗎?還是在跟我說些口是心非的場面話?」
「你太仁慈了……」
查爾斯微微一笑。「但你若是想再多考慮一段時間……」
「我只是請你考慮和*圖*書一下。」
「就是這個。現在我倒是可以相信這個說法。我比你虛長二十歲。我這一生都在惡劣的環境中打滾,你要是不時時改變自己——而且還得改變得夠巧妙才行——去迎合時代的品味,你就沒辦法繼續生存下去。你會破產。你該知道,時代在不停轉變。這是一個快速發展的偉大時代,而這樣的發展就像是一匹脫韁的駿馬,你不去駕馭牠,牠就會反過來駕馭你。我並不是說,單只做一名紳士有些浪費人生,我絕不是這個意思。但這是個做事的時代,而且要做大事啊,查爾斯。你或許認為,這些事跟你無關,對這不屑一顧。但你仔細想想,這到底跟你有沒有關連。我只要求你做到這一點,你必須好好考慮,現在還沒必要做決定。沒那麼急,」他停頓了一會兒,「但你總不會立刻拒絕吧?」
他拿起純金裁信刀,把信封割開。查爾斯走到窗邊,望著海德公園的樹叢。他的目光越過貝斯瓦特路的馬車陣,看到一個女孩坐在欄杆前的長椅上等待,她外表看來像是女店員,而就在他盯著她瞧的時候,一名穿著紅上衣的士兵走了過來。他行了一個禮,女孩轉過身來。距離太遠,查爾斯看不清她的面龐,但從她急切的轉身動作,就可以看出他們是一對戀人。士兵執起她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他們說了些話。然後她挽住他的手臂,兩人開始緩緩朝牛津街走去。這段小插曲讓查爾斯看得入迷,因此當佛利曼先生拿著信走到他身邊時,他不禁嚇了一跳。佛利曼先生滿臉笑容。
「我只是建議你做個合夥人。用實際的說法,最麻煩的也不過就是,偶爾抽空到經理辦公室轉轉,約略了解一下管理是怎麼回事就行了。我手下的那些重要幹部,一定會讓你感到大為驚喜。跟他們結交,絕對不會有損你的身分。」
佛利曼先生取出鑰匙鍊,打開書桌抽屜,把他女兒的信放進去,就好像那是一份珍貴國家文件似的;也許他這麼做,只是因為他比大部分維多利亞時代雇主更加了解僕人。他鎖上抽屜,抬頭望著查爾斯,而查爾斯現在心裡感到有些不太舒服,好像他自己也變成了他的一名員工——雖然受到老闆青睞,但卻得不由自主地任憑這位商業巨人處置。說不定未來的情況還會變得更糟,佛利曼先生會對他這麼仁慈,也許並不純粹是出於紳士作風,也許多少帶些商業的考量。
這些剛加入中上階級的新成員,處境難免有些尷尬。他們雖意識到,自己在社會階級層面是青澀生嫩的新兵,但心裡卻十分清楚,他們在自己的商業領域中可是叱吒風雲的將領。有些人(例如喬洛克先生(Mr. Jorrocks))選擇換上另一層保護色,廣泛學習上流階級的各種愛好、風度,與禮儀,好讓自己看起來像是一位真正的鄉紳。其他人——例如佛利曼先生——則是企圖為紳士這個名詞重新下定義。佛利曼先生在薩里(Surry)的松樹林新建了一座宅邸,但通常都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兒住在那兒。就某方面看來,他可算是現代富裕通勤族的先驅,但他只有在週末才會回去小住,而且除了夏季之外,幾乎完全看不到他的蹤影。當他的現代同類們熱中於打高爾夫球或是沉迷於玫瑰、琴酒,與風流韻事時,佛利曼先生追求的卻是熱忱。m.hetubook.com•com
佛利曼不理會他的抗議。「清廉正直、受人敬重、知人善任——這些才是做老闆最重要的特質。我可不相信你會不夠資格。」
「但對於你剛才好心提議的那個領域……嗯,我可以說是一竅不通。」

「我親愛的查爾斯,我自認為,在各方面看來我都算是相當幸運。但我還是有個遺憾。」他低頭望著地毯,「我沒有兒子。」他又暫時停下來,用探詢的目光盯著他的女婿,「我知道你不喜歡做生意。這不是一位紳士該從事的行業。」
他終於明白他岳父的用意;岳父看出他的震驚神情,連忙重新換上他的紳士面孔。
查爾斯最後終於打破沉默。「我想我不用特別說明,我伯父的決定,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過了一會兒,兩個男人就沿著寬敞的走廊,走到廣闊的樓梯台,俯瞰下方富麗堂皇的大廳。這裡的所有擺設,幾乎全都是當代數一數二的高級品。然而當他們繞過樓梯轉角,走向下方待命侍候的僕人時,查爾斯心中卻隱隱湧出一種淪落感,感到自己就像是一頭困在籠子裡的獅子。在毫無預期的情況下,他突然對溫思雅莊興起一股深刻而辛酸的愛戀,愛戀著那裡「可悲的」舊畫和家具;愛戀它的古老、它的安寧,它懂得過生活的世家風範。進化的抽象概念十分迷人,但在實際運用時,卻似乎充滿了虛浮誇耀的粗俗品味,就像是大廳門邊那些剛鍍上金的科林斯式(Corinthian)柱一樣,而在他們跨過門檻前,那位令他痛苦萬分的佛利曼先生,卻偏偏又暫時停下腳步,喊了一聲:「查爾斯.史密森先生到,夫人。」然後才踏入房中。
「我不太清楚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這件事就別再提了吧。」
「那要是現在機會出現了呢?」
「可以這麼說。」
「當然,當然。」
這時查爾斯感到自己活像是一條粗針亂繡的蹩腳餐巾,一個被進化淘汰的劣等犧牲品。他原本就常懷疑自己的和圖書生命毫無意義,往往只要稍受刺|激,這種感覺就立刻湧上心頭。他此刻已隱隱察覺到佛利曼先生心中對他的真正看法:一個不事生產、遊手好閒的廢物。而剛才那項提議的真正用意是:他得用工作來賺取他妻子的嫁妝。佛利曼先生大可冷冰冰地擺出架子,但他熱切的嗓音卻透出一絲溫暖,流露出親切的翁婿之情。查爾斯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生都徜徉在美麗山巒間的旅人,此刻卻走到了一片單調乏味的寬闊平原——但他跟那些著名的朝香客不同的是,他眼前所看到的並不是幸福或是進步,而是無盡的義務與屈辱。
——萊斯利.史蒂芬,《劍橋雜記》
「但我感到我有義務立刻通知你——而且我必須當面跟你說明。」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這讓查爾斯感到既好氣又好笑。他看出他得應付一位嚴肅難纏的父親、但這一切全都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因此他只好默默忍受這尷尬的沉默,並強自嚥下悶氣,接受這令人難堪的回應。佛利曼先生此刻心中的想法,事實上比較像是一名生意人,而不是一位紳士,因為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查爾斯現在是打算來要求他提高嫁妝。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但他同時也想到另一個駭人的可能性——查爾斯早就知道他的伯父會結婚。他這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在談重要生意時屈居下風——況且這次可是關係到他最寶貝的獨生女。
「我從來沒遇過這樣的機會。」
「你永遠也無法讓我相信,說什麼我們全都是猴子後代之類的胡話。我覺得這種想法,實在是大大褻瀆神明。但那天在我們稍稍意見不合的時候,你說的某些話,卻讓我再三深思。我想聽你再為我重複一次,那該怎麼說,就是關於進化論的目的。物種必須變化?……」
「你讓我女兒這麼幸福快樂,是我該感激你才對。她的信裡並不全都是這些孩子氣的混話。」他抓住查爾斯的手臂,伴著他走回房中。「我親愛的查爾斯……」這個稱呼讓佛利曼先生感到快樂,「……在剛結婚時稍微調整開銷,在我看來也並不是什麼壞事。但要是經濟情況……你懂我的意思。」
「另外我們還得考慮到,你的伯父可能沒那麼幸運,他說不定沒辦法生下繼承人?」
「當然,我不是要你勞神去替我處理日常商務。那交給我的經理、職員,和其他屬下去辦就行了。但我的事業越做越大,查爾斯。明年我們會在布里斯脫和伯明罕開設商業中心。這只不過是個起步。我不能送給你們一個地理性或是政治性的帝國。但我深深相信,蒂娜和你有朝一日必然會繼承某種規模龐大的帝國。」佛利曼先生開始來回踱步。「以往我們都以為,你未來的任務就是去經營你伯父的產業。所以我不好說什麼。但你既能幹,又受過教育,有著過人的聰明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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