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查爾斯並不算是早期的社會主義者。他並不會因為他的經濟優勢,而有什麼道德上的罪惡感,因為他總覺得自己在其他方面處處不如人。此刻他身邊的人就是最好的證明。他這一路上所遇到的大多行人,似乎都能快快樂樂過日子,只有乞丐例外,但話說回來,乞丐非得滿面愁容,才能順利討到錢過活,但他卻很不快樂。他感到疏離,而且非常不快樂;他覺得這社會要求紳士們所必須設置的龐大配備,就像是那些古代爬蟲類的巨大盔甲,使牠們的同類屍橫遍野,死傷無數。他一想到這種早已滅絕的古代怪獸,就不禁放慢了腳步。他索性站住不動,像一尊活生生的可憐化石,眼睜睜地望著那些更加活潑、更適合生存的個體,像一堆顯微鏡下的池塘阿米巴原蟲似的,熙來攘往地匆匆行過他面前的一條小商店街。
他站了一會兒,感覺到那個時代的龐大壓力沉沉壓在他的肩頭。他覺得渾身發冷,對於佛利曼先生和佛利曼主義的冰冷憤怒,令他感到一陣冷入骨髓的寒意。

可以肯定的是,查爾斯對商業的抗拒,的確是有些卑劣的動機——根深柢固的貴族勢利心態、毫無主見、任憑自己被旁人或是祖先意見左右的守舊思想。這跟他的惰性也不無關連,他害怕工作,害怕一成不變,害怕處理瑣碎細節。此外還有他的懦弱——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查爾斯畏懼跟其他人交往,特別是那些身分比他低微的人。只要一想到,他得跟街道對面那群圍聚在櫥窗前,在大門進進出出的黑壓壓剪影打交道,他就不由得心裡作嘔。他絕對做不到。
查爾斯快步向前,等他終於逃離這奚落的歌聲和伴隨的哄笑後,歌詞才令他想起另一種常見的倫敦氣息,雖不像煤灰味兒那麼具體,但卻同樣清晰可聞,而那就是罪惡的香氛。他不時會遇到幾個可憐的阻街女郎,她們並沒有過來引誘他(他一看就是位十足的紳士,而她們只敢找中下階層的男人),只是默默望著他經過。但罪惡的源頭並不是來自娼妓,而是大都會那種普遍的無名特質,那種可以隱匿一切,避人耳目的神祕感。
但這一切的根本,至少以查爾斯的想法看來,仍然還是基於適者生存的學說,特別是他曾在來木鎮跟葛羅根醫生討論過的——他們那時的討論仍充滿了樂觀主義色彩——那個觀點:人類只能將自我分析的能力,看作是適應環境鬥爭的一種特殊優勢條件。兩人都深信,這種適應過程並不會危害到人類的自由意志。你若是必須改變自己來求生存——甚至連佛利曼也承認這有些道理——那麼你至少還可以選擇改變的方式。但這終歸只是理論罷了,若是實際去執行,正如查爾斯此刻所深刻體會到的,m•hetubook•com.com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咱倆就會快活似神仙,嘿,
查爾斯會這麼努力想要保有個人的天性,不僅只是出於人類固有的本能,他另外還有著多年來的所有觀念、思考與自覺來作為他的後盾。此刻他似乎必須付出他全部的過往,他過去最美好的部分,來作為生存的代價;即使他在現實中屢遭挫敗,無法實現他的夢想,但他絕對無法相信,他過去所希冀的一切全都一文不值。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意義,不僅如此,他相信——他還真是個可憐的小丑——他有時曾驚鴻一瞥地窺見了生命的意義。他缺乏將他所瞥見的真義傳遞給他人的才能,這難道是他的錯嗎?在旁觀者眼中看來,他就只是一個半吊子冒牌貨,一個上不了台盤的業餘愛好者嗎?但至少他知道,他絕不可能在佛利曼的商店裡找到生命的意義。
查爾斯趕緊彎進一條較陰暗的街道。他背後傳來一個刺耳的稚嫩嗓音,高唱出當年一首粗俗民歌的嘲諷歌詞。
當查爾斯終於踏上佛利曼家城中住宅前的寬闊階梯時,已是薄暮濛濛的黃昏,街邊的煤氣燈已然亮起,空氣清爽而宜人。周遭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混雜著從街道對面海德公園飄送過來的春日草木清香,以及熟悉的煤煙味兒。查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吸入這倫敦特有的辛辣氣息,他臨時決定要散散步。他把主人家替他召來的雙輪馬車打發走。
交易。商業。他想到佛利曼先生的提議,不由得脹紅了臉。他現在已看出那其實是一種侮辱,他岳父會有這樣的念頭,完全是出自於對貴族階級的蔑視。佛利曼先生應該曉得,他絕對不可能去做生意當老闆。他應該一聽到這項建議,就立刻冷冰冰地加以峻拒;但現在佛利曼先生已成為他未來最大的財富來源,他又怎麼能不假辭色地斷然拒絕呢?這就是查爾斯心生不滿的真正原因:他現在覺得自己是一個用錢買來的丈夫、任由他岳父操縱的傀儡。但話說回來,這類的交換婚姻本來是他那個階級的傳統;這種傳統是由時代風氣所造成,當時人們普遍認為,相敬如賓的婚姻關係,在本質上是一種商業契約,因為對丈夫和妻子的角色不用期待太高,只要符合最基本的要求就行了:那就是用金錢來買身分地位。但今日婚姻已成為一種神聖貞潔的盟約,一種歌頌純真愛情的基督教儀式,已不再是只圖便利的商業關係。但就算查爾斯可以用玩世不恭的態度來接受這種交換婚姻,蒂娜也絕對無法容忍讓愛情淪為他們婚姻的次要因素。她會不斷地想法子來試驗他愛不愛她,而且只愛她一個人。而且照這樣下去,她還會提出更多的要求:要他和_圖_書對她帶來的財富感激涕零,並接受這項如同道德勒索般強逼他合夥做生意的建議……
再乾上一杯濃濃的黑啤酒,
這個黃金年代的印記——有何不可呢?我不再相信,也無所希冀;

何不讓我心如鐵石,臉似寒霜,
他被困住了。不該是這樣,但他確實被困住了。
一對用法語交談的男女快步走過他的身邊;他們是法國人。查爾斯突然深深渴望自己是在巴黎……再從那兒出發去別的國家……旅行。重新雲遊四海!要是我能逃走就好了,要是我能逃走就好了……他喃喃自語了不下十來次;然後他回過神來,暗暗喝斥自己別這麼不切實際、這麼浪漫衝動、這麼不負責任。
他經過一座集中馬廄,當時那裡還不是今日這種時髦精緻的連棟小住宅,仍在吵吵嚷嚷地發揮它最原始的功用:馬夫替馬匹刷毛清理,卸下馬具,重新套上馬具的馬兒劈哩啪啦地踏著地面,一名馬夫一邊清洗馬車,一邊大聲吹著口哨,他們全都在忙著為傍晚的工作做準備。查爾斯心中掠過一個駭人的理論:下層階級在私底下比上層階級快樂多了。他們並非是激進分子口中的悲慘社會底層,在富人奢華愚行壓榨下受盡苦難,他們其實比較像是快樂的寄生蟲。他回想起在幾個月前,他曾在溫思雅莊庭園裡看到一隻豪豬。他用手杖敲了牠一下,牠立刻捲成一團,而他看到在那些豎起的尖刺中,爬滿了忙碌鑽動的跳蚤。他具有足夠的生物學家精神,這世界的生物共生關係並不會令他心生厭惡,反倒讓他看得入迷。此刻他的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卻也認清了豪豬的真面目:這種動物唯一的防禦方法,就是躺下來裝死,豎起牠的利刺,牠那貴族式的驕傲敏感。
他漫無目標地信步閒晃,但主要是朝聖詹姆斯街(St. James)上的俱樂部前進;他先沿著海德公園的柵欄往前走,這些沉重的柵欄將在短短三個星期後被一群暴民推倒(那位剛跟暴民談過話的協商者,只能驚恐萬分地看著它倒下),使「改革法案」得以加速通過。然後他彎入公園巷(Park Lane),但這裡的交通實在太過擁擠。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交通堵塞情形,就跟今日相差無幾——而且還更加吵鬧,因為馬車輪全都鑲著鐵圈,總是把花崗岩石板輾得磯嘎磯嘎響。於是他換了一條自以為是的捷徑,深入美菲區的核心地帶。霧氣變得越來越濃,但並未濃到讓人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是為他周遭的一切抹上了一層朦朧的夢幻色彩;他感到自己彷彿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訪客,一個只能看到事物最明確面貌的憨第德(Candide),在刹那間完全喪失了他所有的嘲諷能力。和*圖*書
——丁尼生,《穆德》
這不只是因為,商店似乎已不再是他過去心目中的形象——一個離譜的玩笑,一座澳洲金礦,一個在現實中幾乎不存在的虛幻國度。商店在此刻顯示出一股強大的力量,這是一具巨大的引擎,一頭張開血盆大口,等著將所有靠近牠的一切全都吞噬嚼爛的龐然巨獸。即使是在那個年代,對許多人來說,若是能站在那座巍峨建築或是其他類似商店前,知道他只要點點頭,眼前所有的財富和權利全都唾手可得,他必然會感到有如置身天堂。但查爾斯卻站在人行道對面裹足不前,甚至還閉上眼睛,似乎恨不得讓它永遠消失。
來木鎮是一座目光如炬的小城;而這裡則是一個視而不見的城市。根本沒人轉過頭來多看他一眼。他簡直就像是個隱形人,根本不存在,這讓他感到自由,但這種感覺其實相當可怕,因為他在現實世界中,已完全失去了自由——換句話說,自由就跟溫思雅莊一樣,都是他失去的事物。他已失去了生命中的所有,而一切全都在提醒他,他已一無所有。
他彷彿中了某個致命的魔法,不知不覺走到了一個角落。在那黑漆漆的街道盡頭,有著一座燈火輝煌的高大建築物。他原本以為他現在就快要走到皮卡迪利;但這座矗立在墨黑裂隙盡頭的金色宮殿卻位於他的北方,他這時才發現他完全喪失了方向感,在無意間走到了牛津街……是的,這的確是個致命的巧合,居然就讓他誤打誤撞地,走到了牛津街上佛利曼先生商店所在的地段。他彷彿受到磁鐵吸引似的,不由自主地沿著巷道走過去,踏上牛津街,看到那一整排巨大的黃色建築(窗戶最近才剛換上嶄新的厚玻璃),裡面擺滿了一排排的棉布、蕾絲、衣服和布料。其中有些使用新發明苯胺染料的布匹和花邊,鮮豔得似乎把周遭的空氣也暈染上一層色彩,看來是如此濃郁搶眼,充滿了強烈的新貴氣息。每種商品前都立著一個標示售價的白標籤。商店尚未打烊,顧客們仍在絡繹不絕地進進出出。查爾斯試著想要走進去,但他實在是做不到。他寧可做個蹲伏在大門口的乞丐,也不願踏進那個地方。
背叛並遭受背叛,然後死去:誰知道呢?我們終將化為塵土散落四方。
您怎麼不跟我回家呢,馬爾馬大人,和_圖_書
嘲諷可說是查爾斯的靈魂基調,失去了這種能力,他幾乎就像是被完全抽空了似地,感到無依無靠;而這或許就是目前查爾斯心境的最佳寫照。他想不通他當初為什麼非要趕過來見蒂娜的父親,這整件事分明只要寫信就能解決。他那一絲不苟的謹慎作風,現在看來似乎有些荒唐,而剛才他們那些關於貧困和調整收入之類的談話,更是顯得荒謬至極。在那個時代,特別是在這般霧氣朦朧的夜晚,家境不錯的人大多是搭乘馬車,只有窮人才會步行。因此查爾斯一路上遇到的幾乎全都是下層階級;美菲高級住宅區的僕人、職員、店員、掃街工(那時馬車是主要交通工具,因此這個行業相當普遍)、乞丐、小販、流浪兒和一、兩名娼妓。他知道對這所有人來說,一年要是能賺到一百英鎊,就等於是發大財了;而他一年的收入,是這筆錢的整整二十五倍,卻居然還有人同情他得靠這麼點兒錢勉強餬口哩。
兩名街頭手風琴師不甘示弱地互相競爭,另外還有一名斑鳩琴手獨自跟他們兩人對抗。攤販們兜售馬鈴薯泥、豬腳、羊腳(「一分錢買一個腳,別處找不到的好『腳』唷」)和熱呼呼的栗子。一個老婦人沿街叫賣引信,另一個老婦人提著一籃水仙花。船伕、水栓開關員、戴折疊帽的清道夫,戴方形帽的機械工;還有幾個髒兮兮的小頑童,分別坐在門階和馬路邊欄上,或是斜倚在馬車繫柱邊,活像是幾隻惹人厭的小禿鷹。有個正在做暖身慢跑的頑童——他跟大多數街童一樣光著腳——突然停下來,示威似地朝一名正在做活廣告招牌的男孩發出尖銳的口哨,男孩嚇得轉身就跑,揮舞著手中的彩色海報,向站在這座生動舞台側幕的查爾斯直衝過來。

這一切全都跟《新約聖經》中「荒野中的誘惑」神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連。所有稍具見識且受過教育的人,必然都會面臨自己的荒野,而他們在人生中的某一個階段,必然也會受到誘惑。他們拒絕誘惑的原因或許相當愚蠢,但絕不會出於惡意。你是否為了繼續在大學執教,而回絕了一份商業科學領域的優渥工作?你上次畫展的銷售情況不如以往,但你仍堅持保有你的新風格?你做了幾項重大決定,但卻完全沒考慮到你的個人利益和發展機會?那麼你就不該把查爾斯的心境,看作是純粹的勢利心態作祟。你該看清的是他的本來面目:一個努力想要戰勝歷史的人。雖然他自己並不了解這一點。
我遲早也會被迫烙上
過了一會兒,他經過一家五金行,他站在門外,透過櫃檯邊的窗口往裡看,看到那位頭戴圓頂禮帽,身穿棉布圍裙的五金行老闆,正和-圖-書在數著蠟燭,交給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抬頭望著老闆,紅通通的手指抓著一分錢,高舉著手準備付帳。
或許你會認為,一二六七年滿腦子時新的法國簡樸觀念,致力追尋聖杯的查爾斯,和一八六七年厭惡商業的查爾斯,以及當今社會對人道主義吶喊充耳不聞(他們開始意識到自己對社會顯得多餘)的電腦科學家查爾斯,這三者之間並無多大關聯。但事實並非如此:他們全都拒絕接受人生以佔有為目的的觀念,不論那是女人的肉體,或是不計任何代價的高額利潤,或是指揮發展速度的權利,他們全都不屑一顧。科學家只不過是另一個形式,日後同樣也會被淘汰。
快活似神仙。
他揚起手杖,攔下一輛駛過的雙輪馬車。他一上車,就頹然跌坐在有霉臭味的皮椅上,閉上雙眼;他的心中浮現出一個令他感到安慰的意象。是希望?勇氣?還是決心?恐怕都不是。他看到的是一碗牛奶潘趣酒和一品脫香檳。
你或許會認為,查爾斯所面臨的是一個歷史性的困境;我無意在此為紳士多做辯護,但在那個多年前的四月黃昏,查爾斯就算再悲觀消沉,也無從想像到了一九六九年,紳士已成為一個即將滅絕的物種。死亡不僅只是事物的常態;它就是事物的本質。但死去的只是形式,物質仍是永恆不滅的。淘汰的物種仍以某種輪迴轉世的形式,世世代代地長存不息。我們可將維多利亞時代紳士最優良的品德,回溯至中世紀的完美武士與英勇騎士;然後再將這股源遠流長的傳統推到現代,而最符合紳士精神的,無疑就是今日的科學家。換句話說,每一種文化,不論有多麼不民主,或是多麼講究平等,都同樣需要一群勇於自我反省的民族菁英,他們必須遵守某種操守規範,其中有些規範或許有悖常理,甚至導致這個形式走向滅絕的命運,但它們原先的出發點是出於善意:用團體的力量組織行動,以求在歷史中發揮最大的功能。
但他的抗拒也帶有些高貴的質素——他感到追求財富並不是人生唯一的目的。他永遠也無法成為達爾文或是狄更斯,他不會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他很可能會變成一個附庸風雅的半吊子文藝青年,一個遊手好閒的紈袴子弟,一個讓別人替他工作,自己卻一事無成的富貴閒人。但他卻從無所事事中暫時獲得一種古怪的自尊,他現在除了貴族的尖刺外已一無所有,而他感到主動選擇無所事事,是身為一名紳士所能保有的最後一點顏面,幾乎可算是他的最後一絲自由。他現在已經想通了:我要是踏進那個地方,我就真的完了。
跟我一塊兒吃頓熱呼呼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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