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好衣服，站在那兒盯著爐火發愣。她真是個既瘋狂又邪惡的女人，精心佈下天羅地網誘他墜入這最怪異的陷阱……但究竟是為什麼？

「我不要求你做任何事，我沒資格開口。這都是我的錯。」

「那妳為什麼要說——」

「是的，我是欺騙了你。但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莎拉……最甜美的名字。」

但她搖搖頭。「現在請你離開吧。我祝福你幸福快樂。我永遠都不會再來破壞你的幸福了。」

他侵犯了一名處女。

讓他完全任她擺佈！

他背後傳來一陣聲響。他轉過身來，而他心裡的想法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她站在臥房門穿著她那件舊靛藍棉布洋裝，頭髮依然垂下來，但她臉上又浮現出她過去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情。這讓他立刻回想起，當他第一次無意中撞見她時，她佇立在眺望大海的岩棚上，抬頭仰望他的模樣。她想必已看出，他現在已經發現事實的真相；她再一次先發制人，想要去除他心中對她的譴責。

他並沒有移動。過了一段時間，她轉過頭來望著他，而她顯然一眼就看穿他心中的想法。她的神情十分平靜，甚至可說是帶著宿命的漠然。

「這我無法接受。妳必須給我一個解釋。」

這一切男性心理對於魅惑女妖的嫌惡，生怕被女性陰謀吸乾他們精血、掠奪他們理想、逼使他們徹底臣服於她們腳下，ｍ•ｈｅｔｕｂooｋ•coｍ.com由她們的邪惡意志任意擺佈……這所有念頭，再加上洪西耶訴訟案中種種不由得人不信的邪惡證據，使查爾斯心中充滿了有如瞬間獲得天啟般的強烈恐懼。

「難道妳是要我就這樣離開——就好像我們兩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非這麼做不可，我想要這麼做。要是不跟妳結婚，我這輩子就再也無法正視自己的面孔了。」

他把她摟得更緊了。她怯生生地握住他的手。雨停了。從窗下某個地方，傳來一陣緩慢且富於節奏的沉重腳步聲。大概是位軍官吧。這讓他想起了法律。

「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是因為我們犯了罪，而我們又無法相信自己已經犯了罪。」她幽幽訴說，彷彿望著一個永無止盡的漫漫長夜。「我只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現在我已經知道，你真的曾經愛過我，這樣我就可以忍受……我可以忍受一切……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有一天你會離開人世。」

他又再次撐起身體，低頭注視著她。她眼中仍然帶著一絲笑意，一種深刻的理解理解的是她的肉體，而她卻深深了解他的心靈或是心理。他過去從來不曾跟任何女人這般性靈相通，這般知己莫逆。他俯身親吻她，這個吻雖出於純潔的愛情，但當他滿懷熱情地吻著她的嘴唇時，他的腰間又開始蠢蠢欲動。查爾斯跟大多數維多利亞時代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他實在無法相信，任何有著細膩情感的女人，在滿足男性|欲火時，自己同樣也能享受到歡愉。他剛才已經罪無可赦地濫用過她對他的愛情，這種事絕對不能再發生了。何況時間也不夠——他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坐起來。

他心中有無數的疑團。

這下他總算弄懂她的意思了。他把她的頭轉過來，兩人在窗外透進來的朦朧燈光中互相注視，深深望進彼此暗影重重的眼底。他ｗwｗ.hｅｔuboｏｋ.ｃｏｍ•ｃom眼中充滿了恐懼，但她卻十分平靜，甚至還微微帶著一絲笑意。

她重新恢復這個正式稱呼，讓他感到深受傷害。他帶著受傷的神情瞪著她，但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似乎她早就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配得上你。而我並不配。」

「妳不該對我這麼寬宏大量。或者該說是毫無要求。」

查爾斯啞口無言地盯著她的背影。剛才他還感到跟她那麼親近，但現在卻變得如此疏遠——而這兩種情感全都是她一手所造成的。

「妳警告過我，妳警告過我的。這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我來的時候就該知道……但我故意不去正視問題。我把所有的義務全都拋到了腦後。」

她沒吭聲。他們就這樣沉默了一分鐘，他順著她的頭髮摸下去，就好像她是個孩子似的。但他的思緒卻飄到了別的地方。她似乎察覺到這一點，於是她終於開口說話。

「我好像不認識自己了。」

他又再看了她一、兩秒，接著就轉身去拿他帽子和手杖。

這一次他總算相信她說得沒錯了。他輕聲詢問：「華歌尼是怎麼回事？」

她重新躺回枕頭上，雙眼彷彿望著某個黑暗的未來。「既然我愛你，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但我剛才已經……妳為什麼要……」

「我配不上你。」

在他低頭穿衣時，他察覺到他的襯衫前擺上有一塊紅色的汙痕。在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不小心割傷了，但他一點兒也不痛。他偷偷摸摸地檢查了一下身體。然後他伸手抓住扶手椅的椅背，回頭望著臥室的房門——他在剎那間了解到一個事實，而他若是經驗再豐富一些，或是沒那麼被情慾沖昏了頭，他早就該懷疑到事情的真相。

一片靜默。

「我知道你不能跟ｈｔｔｐs://m.hｅｔubｏｏk.ｃoｍ•cｏｍ我結婚。」

查爾斯說：「我比華歌尼還要糟糕。」她沒吭聲，只是按住他的手，似乎是叫他別胡說。但他畢竟是個男人。「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轉身面對著他。窗外開始下起大雨。她的目光毫不畏縮，又再次流露出她過去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情；但不同的是，她此刻隱隱透出一絲柔情，使他不禁想到自己才剛佔有過她。她仍然保持距離，但神色卻不像過去那般冷峻。

他再次摟住她的肩膀，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接著他又繼續望著天花板發愣。她此刻是多麼年輕稚弱，多麼深情款款。

她什麼也沒說，但她的眼神卻明白吐露出她的心意。他用手肘撐起身體。

「我今天想到的是我自己的幸福。要是我們能再碰面的話，我就只能為你的幸福打算。你跟我在一起不會幸福的。你不能娶我，史密森先生。」

「這就是我得到的回報。為了幫助妳，我寧可冒著絕大的風險來……結果卻發現，我只不過是任由妳想像力擺弄的傀儡。」

「你已讓我感到安慰，讓我相信，若是在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另一種人生中，我或許可以成為你的妻子。你已給了我繼續活下去的力量……就在此時此地。」他們兩人之間只相隔十呎，但感覺卻像是相隔十哩那般遙遠。「有件事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我愛你……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愛上了你。就這點來說，我從來沒有騙過你。欺騙你的是我的寂寞。一種怨恨，一種嫉妒，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她轉身望著窗外的雨。「別要求我解釋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無法解釋，這是沒辦法解釋清楚的。」

「你有你的身分地位，你的朋友，你的……還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愛你。我怎會不曉得她的感覺呢？」

她轉身面對著他，他們像兩個瘋子似地互望了一會兒。查爾斯似乎就要開口說話和圖書，就要衝上前去，就要怒氣爆發，但接著他就毫無預警地迅速轉過身去，走出房間。

他挪動了一下，從莎拉身上翻下來，然後他平躺在床上，讓她頭靠著他的肩膀，躺在他的身邊。他凝視著天花板。真是一團糟，糟得一塌糊塗。

他背後的房中出現了一些動靜。他的腦中有如天旋地轉，驚愕得一片空白，而他開始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他聽到水倒進臉盆中的細碎水聲，以及肥皂盤叮叮咚咚的碰撞聲。她並沒有失身給華歌尼。她在來木鎮的一切行為，一切動機，全都是源自於一個謊言。但她這麼做究竟有什麼目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樓下那個人……而且我的僕人正在旅館中等我回去。我請妳再多給我一、兩天的時間。我現在還想不出任何辦法。」

臥房謹慎的梳洗聲停了下來，接著響起各種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響——他猜想她大概正鑽進被窩裡準備就寢。

她再次重複先前的話語。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才起身下床，走到另一個房間。

勒索！

她沉默不語，讓他激動的情緒漸漸平息下來。

他撫摸她的頭髮，沉默了一會兒。她的頭髮散落下來，垂在她的肩膀和面龐上，他看不清她的臉孔。

「我必須解除婚約。」

他把她緊緊摟入懷中。一想到她做出這麼大的犧牲，他就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和葛羅根對她實是太不公平了！她比他們兩人都要高尚得多。查爾斯此刻深深鄙視他自己的性別：鄙視他們的平庸瑣碎，他們的輕信無知，他們的自私自利。但他畢竟是屬於那個可鄙的性別，這時他心中又出現了他過去那種懦弱的苟且心態：也許這只不過是他最後一次放縱自己，最後一次逢場作戲罷了？但他一想到這個念頭，就立刻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名被起訴的謀殺犯，卻利用某個技術漏洞而免除罪刑。他也許可以逍遙法外，但他一wｗw•heｔubｏoｋ.ｃｏｍ•ｃｏm輩子都逃不過良心的譴責。

「可是我已經不愛她了！」

「我以前就告訴過你。我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堅強。我絕不會有輕生的念頭。」

「妳怎麼能這麼稱呼我？」她一聲不吭。「我只不過是想要了解——」

她突然走到窗前，他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她走路一點兒也不跛，她根本就沒扭傷腳踝。她回頭瞥了他一眼，看到他露出譴責的神情，於是她再度轉過身去。

而在那兒！他有如被五雷轟頂般整個人愣住了！

「我最親愛的——」

「我到威茅斯那地方去找他的時候……我還沒走到他房門前……就看到他走出來。他身邊有個女人。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從事的是什麼行業。」她避開他銳利的目光。「我躲到另一個房門口。等他們離開以後，我就走了。」

他們躺在床上，似乎是被自己的舉動給嚇癱了。他們因犯罪而嚇得渾身僵硬，又因歡快而感到癱軟無力。查爾斯並沒有性|交後那種溫柔的感傷，反而感到一種即將大難臨頭的人類普遍恐懼，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天空突然落下原子彈的城市。一切全都夷為平地；所有的原則、所有的未來、所有的信念、所有高尚的情操，全都在瞬間化為烏有。然而他卻存活下來，躺在他此生最甜美的領土上，他是唯一活下來的人，因此注定要永遠忍受孤寂……但罪惡的輻射線已悄悄侵入，竄逼他的神經與血管。蒂娜佇立在遠方的暗影中，哀怨地凝視著他。佛利曼先生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他們是多麼嚴酷無情，懷著理直氣壯的強烈恨意，固執地等著懲罰他的罪行。

「我請求你。快走！」

她囁嚅地說：「是我自己願意的。」她哀傷地又重複了一次，「是我自己願意的。」

她閉上雙眼說：「我配不上你。」

「我一直都存著壞心眼，我早就盼望能有這一天。我不適合做你的妻子。」

「我現在沒辦法想到以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