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恐怕你得簽下一份難堪的文件。但我建議你就乖乖簽好了。你根本沒立場拒絕。」
查爾斯似乎恨不得把文件撕成碎片。
「沒什麼好判斷的,孟塔格先生。」
「在我看來,孟塔格先生,這分明是一樁罪大惡極的毀婚案件,這點是無庸置疑的。我不曉得你的當事人是編了什麼說詞來解釋他的行為。但他自己在這封寫給佛利曼先生的信裡,倒是替他的罪行提供了足夠的證據,但我也注意到,他們這種敗類非常厚顏無恥,居然想要——」
「一點也不錯——原諒我這麼說——看來她是真的不把你放在心上。會不會真的被醫生說中了?你確定她不是為了復仇才來進行破壞嗎?她不是想要毀了你的前途……讓你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嗎,查爾斯?」
查爾斯雇用的偵探,先到家庭女教師介紹所探聽消息,結果一無所獲;他們查遍了所有教會學校的教育委員會,同樣也是毫無結果。查爾斯自己雇了一輛馬車,成天在倫敦各個貧窮但正派的區域中巡邏,目不轉睛地盯著路邊所有年輕女性的面孔。莎拉必定是住在這類地區:在佩克漢(Peckham),在潘登維爾(Pentonville),在普特尼(Putney);他搜尋過十幾個這種有著乾淨新馬路,由獨門獨戶住宅組成的類似區域。他另外還幫忙他的偵探去調查新興的女職員介紹所。那時這類機構大多已對男人懷有明顯的敵意,因為它們必須首當其衝地承受男性的成見,而它們日後將會成為婦女解放運動最重要的溫床。在我看來,跟這些機構打交道的經驗,雖然不能幫助查爾斯找到莎拉,但對他來說也不無好處。他開始漸漸懂得莎拉的心理:她心中充滿了不平的忿恨,認為這個社會充滿了不公的偏見,應該設法把它們導正過來。
「給我聽著,你這個下流胚子,這輩子別讓我再看到你一眼。我真希望自己能年輕一點,要是——」
給我們一段短暫的時光,
在同一段時間,他因為選擇自由而招來的另一項苦果,此刻也毫不遲疑地對他伸出魔掌。他好不容易才完成寫給佛利曼先生的信,但寄出之後,過了十天都沒有收到任何回音。現在他終於收到了佛利曼先生的事務律師所發出的信函,這封信並非用打字,是親筆書寫,令人感到份外不祥。
馬車繼續往前駛去。查爾斯悶悶不樂地望著窗外陽光燦爛的街道。
查爾斯帶著這封信,前往他自己的律師事務所。這家律師事務所從十八世紀開始,就負責替史密森家族處理事務。查爾斯滿臉羞愧地坐在律師書桌前,坦白招認自己的罪行。這位繼承家業的孟塔格律師非常年輕,沒比查爾斯大多少,他們兩人曾在溫徹斯特同窗共讀,雖算不上是知己莫逆,但彼此相當熟悉,也互有好感。
查爾斯點點頭,兩人站起來。
莫非律師立刻發動攻擊。「那你想不想在公開法庭上,來聽聽我的用詞呢,孟塔格先生?」
「實在太過分了www.hetubook.com.com。」
「歐柏雷先生,在這種場合請注意一下你的用詞——」
「那你會為訴訟案辯護嗎?」
「你認識高等法院律師莫非先生嗎?」
「還有,這句『可以根據她的需要任意使用』——這到底是什麼鬼意思?」
「那就讓我派個職員,到死亡登記處去查一下好了。」
「是她嗎?這我也早就想到了。」
「但她這麼做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把自己給了我——然後就把我一腳踢開,好像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似的。」
查爾斯羞得滿臉通紅。佛利曼先生惡狠狠地盯著他。他只好垂下頭來,心裡暗暗詛咒山姆。孟塔格開口說話。
他們身處何地,人在何方。
喔,耶穌基督,能不能
歐柏雷盛氣凌人地指指椅子,要兩名訪客坐下,接著他自己也坐了下來。佛利曼先生依舊站在原地不動。歐柏雷先生簌簌翻動文件,這段等待時間讓查爾斯感到非常不安,因為這讓他不得去細細品味這類場所所慣有的威嚇氣氛:房間四周圍著一圈疊得高高的專業學術典籍、有著綠色貂皮封面的羊皮紙卷,和裝滿過去案件的黯淡資料盒,感覺就像是一間堆滿骨灰罈的地下墓窖。
老律師面色嚴峻地抬起頭來。
「拿去,這就算是你的報應吧。看來你非接受不可,親愛的小子。」
「那他們為什麼要跟我碰面?」
第五、本人與一名叫做莎拉.愛蜜莉.伍若夫,曾先後居住在來木鎮及埃塞特的女子祕密私通,而本人企圖隱瞞這項事實。
「這還用說,我的好小子,這代表你走狗屎運囉。他們沒把握打贏這一仗。」
莫非律師再次加入戰局。「要是我們提出訴訟,你會為他辯護嗎?」
查爾斯吞了一口口水,瞄了孟塔格一眼。
「我聽從莫非律師的寶貴建議……」歐柏雷先生微微欠身向高等法院律師鞠躬致意,莫非點點頭,但目光仍然緊盯著可憐的查爾斯不放,「……準備了一份認罪書。我要告訴你們,佛利曼先生可以不提出訴訟,但你們得答應他所提出的條件:你的當事人必須當著我們大家的面,由在場所有人共同擔任見證人,立刻簽下這份認罪書。」
說完孟塔格就凝視著窗外,而查爾斯開始閱讀這份認罪書。
過了一、兩分鐘,他登上馬車,坐在查爾斯身邊。
孟塔格接過認罪書,匆匆看了一眼,然後抬起頭來。
此外,本人是在自由意志下簽署這份文件,本人完全了解上述所有條件,坦白承認上述所有行為,並未遭受任何脅迫,也不曾在事前事後猶豫再三,不論是現在或是日後,本人都無權在任何特殊情況下更動、反駁,或是否認前述所有事項。
「我們可以繼續進行下去了嗎,歐柏雷先生?」
第三、本人在與她訂下婚約前,曾完整且明確地被告知她在社會中的身分地位,她的脾氣個性,她的嫁妝總額,以及她的未來前途,而本人在訂婚之後,並未發現蒂娜小姐有任何跟告知事項互相牴觸或是毫不相符之處。m.hetubook•com•com
「那我們何不先到韋利餐廳去吃頓龍蝦大餐?讓你在死掉以前,先跟我好好談一下那位神祕的伍若夫小姐。」
只要再等一、兩個禮拜,她就會出現在他面前……到了第三個禮拜,她依然杳無音訊。這不能怪查爾斯,他已經盡力了,他成天四處奔波,幾乎找遍了所有地方。
「他原本是想要活剝你的皮。但家裡顯然是由那位小姐作主。」
第四、本人之所以解除婚約,完全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與根據,純粹是因為本人卑鄙的自私與不忠。
高等法院律師扭動嘴唇,露出狡猾的微笑。
第二、本人之所以解除這項神聖的婚約,原因跟無辜的一方(即前文所提到的蒂娜.佛利曼小姐)完全無關。
「我乾脆死了算了。」
再者,本人承認受害一方有權根據她的需要任意使用這份文件。
「關於這一點,先生,我必須保留做判斷的權利。」
「我的當事人,並不是到這兒來替自己辯護的。」
「這可能是表示,這份文件會刊登在《泰晤士報》上。我記得在幾年前似乎有過類似的情況。但我總覺得,老佛利曼好像不太想要聲張。他要是真想讓你遊街示眾的話,大可把你告上法庭。」
「我的當事人必然會十分感激。」
「我可以先跟我的當事人私下討論五分鐘嗎?」
見到我們摯愛的靈魂,告訴我們
「在這樣的情況下,孟塔格先生,我不建議你再繼續多做辯護。」他再次翻動文件,「我就長話短說吧。我對佛利曼先生提出的建議十分明確。在我漫長的律師生涯,我極為漫長的律師生涯中,這是我所看過最卑鄙下流的一個案例。就算你的當事人,此刻尚未遭受到他必然無法避免的慘痛報應,但我深深相信,我們應該將這種邪惡的行為公諸於世,讓世人有所警惕。」接著他沉默了許久,讓這句話發揮最大的作用。查爾斯真希望自己的臉不要脹得那麼紅。雖然佛利曼先生現在已垂下眼來,但莫非律師很清楚該怎麼對付臉紅的證人。他連忙換上他那副令新進律師們讚佩不已的蛇妖式盤問神情,露出滿臉明顯的嘲諷與殘虐意味。
「一份認罪書?」
歐柏雷先生用陰沉的語調繼續說下去。「不過,由於某些我不便說明的原因,佛利曼先生決定大發慈悲,展現出不必要的寬容。只要你們答應他所提出的條件,他就不會立刻提出訴訟。」
有天早上他醒來時,心情覺得格外沮喪。他原本就在暗自擔心,生怕她走上賣淫這條路,她自己也暗示過這種可能性,現在他幾乎可以確定,她已經淪落到花街柳巷。那天夜晚m.hetubook.com.com,他在驚恐絕望中重新來到他曾經造訪過的乾草市場。我不曉得馬車夫心裡是怎麼想的,但在我看來,他一定會認為,他這位乘客是全世界最難侍候的人。他們在同樣的幾條街道上來回繞了整整兩個鐘頭,中間只停下來過一次,那時馬車夫看到煤氣燈下站著一名紅頭髮的妓|女。但他才剛停好車,那位乘客就立刻連敲兩下手杖,吩咐他繼續前進。
最後他們終於被召進室內。一個身材矮小的老男人,滿臉怒氣地從一張大桌子後站起來。佛利曼先生就站在他的背後。他雙眼緊盯著查爾斯,目光冷峻無比;查爾斯現在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了。他向佛利曼先生鞠躬,但並未正式打招呼。兩位事務律師敷衍地握了握手。另外還有第五個人在場:一個又高又瘦,目光銳利的禿頭男子,而孟塔格一看到他,就不禁微微畏縮了一下。
「另外還有件事,哈利。我想知道蒂娜身體好點了沒。我不方便問他。」
第一、本人曾與蒂娜.佛利曼小姐訂下婚約。
但一走出房門,孟塔格就說:「你先在馬車裡等我一下。」
「對了,老歐柏雷還說,你這次是多虧了某個人,才能順利逃過一劫。」
「呃,這是什麼意思,哈利?」
「所以我是非簽不可曬?」
孟塔格倒抽了一口氣,氣餒地垂下頭來。老歐柏雷用極端不滿的眼神盯著他。「孟塔格,我跟你那死去的祖父很熟。我想他在替這種當事人辦事前,一定會先三思而後行——但這就先別提了。我認為這封信……」他像夾東西似地把信拎了起來,「我認為這封可恥至極的信不啻於雪上加霜,對那位已受到重大傷害的當事人,又做了一次非常嚴重的侮辱。首先,他在信中厚顏無恥地企圖開脫自己的罪責,另外,他明知道他最邪惡卑鄙的罪行,就是暗地裡跟別的女人私通,但他居然對此一字不提。」他怒目瞪視查爾斯,「你可能以為,先生,佛利曼先生對你的風流史一無所知。那你就錯了。我們很清楚,那個跟你進行下流勾當的女人是誰。我們有人可以作證,他對所有情況瞭若指掌,但這件事實在太令人厭惡了,我連提都不想提到他的名字。」
「親愛的佛利曼先生!」
於是他們回到室內;查爾斯先在文件上簽名,接著其他人也一一簽署完畢。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動,大家全都沉默不語,場面顯得有些尷尬。最後佛利曼先生終於開口說。
敬啟者:
歐柏雷與巴格特律師事務所
——丁尼生,《穆德》
「你認為怎樣?」
「像你這麼德高望重的律師,應該知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你想要的話,我可以回去要求他們修改詞句——更動一些用語,好讓你在面對審判時保留進行抗辯的權利,要求法庭在可斟酌的情況下減輕判刑。但我認為最好還是別這麼做。這份嚴苛的文件,就是你的最佳
https://m.hetubook.com.com辯護。表面上讓他們佔盡便宜,但其實對我們大有益處。將來要是有需要的話,我們就可以反將他們一軍,說這份文件實在是太離譜了。」
他生怕自己有所遺漏,另外還雇了四名偵探替他找人——我不確定他們是否由波拉基先生本人親自指揮,但他們工作十分賣力。他們非賣力不可,因為私家偵探是門新興的行業,只有短短十一年歷史,並普遍受到社會大眾的歧視。在一八六六年,一位紳士要是殺死偵探,大家會認為他做了一件好事。「這些人要是成天忙著算計別人,」《笨拙》雜誌提出警告,「他們就得承擔後果。」
於是哈利.孟塔格和查爾斯又返回那間死氣沉沉的等候室。孟塔格看過文件,面無表情地把它遞給查爾斯。
「我現在已經身敗名裂,一輩子都無法洗清汙名了。」
「久仰大名。」
我們受恩斯特.佛利曼先生,也就是前文所提到的蒂娜.佛利曼小姐的父親所託,請您於本週五下午三點,親自駕臨英國法學院內的律師事務所。閣下若不克出席,我方將會認為,您已默許我方當事人有權採取進一步行動。
孟塔格輕輕從他手中把文件取過來。「法律並不講究事實,查爾斯。你現在應該已經認清這一點了。」
第六、本人在這整件事中的行為無恥至極,因此本人將永遠放棄被世人尊為紳士的權利。
這項明智的建議讓查爾斯聽了很刺耳,甚至還覺得受到侮辱。但到了第二天,他就乖乖聽從建議,但他們並沒有找到莎拉.伍若夫的死亡紀錄。
——《維多利亞時代中期廣告》
歐柏雷先生瞥了高等法院律師一眼,他沉著臉表示同意。
六月悄悄來臨,天氣好得出奇。查爾斯苦苦熬到了月底,但最後他終於停止搜尋。偵探社雖然相當樂觀,但開銷實在太大,他們也必須考慮到費用問題。除了倫敦之外,他們也到埃塞特仔細搜尋,甚至還派人到來木鎮和夏茅斯去暗中查訪,但全都一無所獲。有一天晚上,查爾斯邀請孟塔格到他肯辛頓住處吃晚餐,既坦率又可憐地要律師替他想點辦法。他到底該怎麼辦?孟塔格毫不猶豫地告訴他,他應該立刻出國。
「但從表面上看來,你不得不相信事實就是如此。」
在維多利亞時代,高等法院律師也就是高級檢察官;而莫非律師更是個心狠手辣的厲害角色,人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為之色變。
「他們不想這麼輕易就放過你,查爾斯。這樣就太便宜你了。我猜想他們會要求你簽一份confessio delicti。」
而且,本人承認受害一方有權無條件且無限期地保有對本人起訴的權利。
馬車往前行駛了一百碼,查爾斯才開口說話。
本人查爾斯.亞格儂.亨利.史密森,是在完全自由的情況下,自願毫不保留地坦白承認以下事項:
他又多待了一個禮拜。和-圖-書有天晚上,他突然決定離開英國。
「這我早就料到了。」
私家偵探社,由王公貴族出資贊助,波拉基先生本人親自指揮,並與英國及外國偵查局密切合作。提供周到可靠且嚴守機密的調查服務,可火速趕至英國、歐陸,與殖民地各處理案件。為離婚等案件蒐集佐證資料。
關於蒂娜.佛利曼小姐
「我不相信。」
這次屈辱的談判,讓查爾斯心情沮喪了好幾天。他絕望得想要遠走高飛,永遠都不要再看到英格蘭。他沒臉到他的俱樂部,沒臉見到他的舊識;他下達嚴格的命令——不論誰到家中來訪,他全都不見。他一心一意地想要找到莎拉。有一天,偵探找到了一位伍柏芮小姐,她最近剛到斯德哥紐因頓(Stoke Newington)的一所女子學院任教。她有著棕栗色的頭髮,外貌似乎跟查爾斯的描述十分吻合。有一天下午,他心焦如焚地站在校門外,枯等了整整一個鐘頭。最後伍柏芮小姐終於領著排成兩列縱隊的女學生走出來。她跟莎拉只有一點點相像。
「我親愛的查爾斯,你要是想在清教徒世界裡,過著伊斯蘭教徒三妻四妾的生活,就必然會嘗到這種苦果。我自己也常會有男人的非分之想,我並不怪你。但你可沒權利抱怨說,這樣的報應對你並不公平。」
那個週五下午,查爾斯和孟塔格被帶進倫敦法學院內一間死氣沉沉的等候室。查爾斯有一種前來進行決鬥的感覺,而孟塔格則是他的幫手。他們在那裡枯等到三點十五分。但孟塔格事先早就料到,對方會故意先給他們來個下馬威,所以他們心裡雖緊張,但也覺得挺有趣的。
「我猜想,他們在打草稿的時候必然起過爭執。沒有律師會樂意寫下這六項條款。這份文件要是送到法庭,必定有人會提出質疑,除非是在遭受脅迫的情況下,沒有任何紳士,會蠢到願意簽下這樣的認罪書。辯護律師正好可以拿這來大作文章。這其實是對我們有利。我很訝異,歐柏雷和莫非竟然會擬出這樣的文件。我猜想,這應該是她爸爸自己擬出的條款。他想要羞辱你。」
在老歐柏雷的厲聲喝止之下,他的當事人乖乖閉上嘴。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接著就向兩位律師鞠躬,轉身走出房門,孟塔格跟在他身後。
「她身體好得不得了。我這是照實轉述他的話。他另外還告訴我,你以後要是想結婚的話,佛利曼就會想辦法來對付你。查爾斯,他會把你剛才簽署的那份文件,拿給你未來的老丈人看。他想要讓你打一輩子光棍。」
「她雖然謊話連篇,使了許多欺騙伎倆,但她有些地方相當坦率……而誠實。說不定她已經死了。她身上沒錢,也沒有任何親人。」
「等事情處理完畢,我會找機會向老歐柏雷打聽一下。這老傢伙其實人不壞。他只是得在她爸爸面前裝個樣子罷了。」
「我真想不通你們還有什麼好討論的。」他輕嗤了一聲,但孟塔格態度十分堅持,「好吧。要是你們真想討論,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