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山姆破例又多買了一份琴酒,再返回座位。他的不幸就在於——他的後代子孫已在人生豪賭中成功克服了這項缺憾——他還有一點良心……或者該說是,他對自己的幸福和好運,並不是感到那麼心安理得。浮士德神話是文明人的典型代表;山姆的文明教養,雖不足以讓他知道浮士德是什麼人,但他飽經世故,自然聽說過跟魔鬼交易是怎麼回事。跟魔鬼交易的人會有一陣子好運,但總有一天,魔鬼會前來求取應得的報償。運氣是一名嚴厲的教師;它會激起想像力,使人預見喪失運氣時的處境,而相對地,也常常會讓人幻想獲得好運時的風光。
另外讓他擔心的是,他並未把他做過的那些告訴馬麗。除此之外,他們兩人沒有其他任何祕密。他相信她的判斷力。他常常會想起他過去的夢想,渴望能自己開店當老闆:現在他不是已經證明,他天生就該做這一行了嗎?但馬麗每次都秉持著她那鄉下人腳踏實地的觀念,溫柔地——有一、兩次甚至疾言厲色地——說服他待在在牛津街商店裡努力工作。
最不可思議的是,她最近還親自面試了十一個下等人,來做她自己兩年前做過的工作哩!為什麼她非要面試十一個人才做決定呢?在我看來,馬麗恐怕是認為,當女主人就是得擺出一副難以取悅的架子——她這個錯誤的觀念主要是來自於那位外甥女,而不是那位阿姨。此外她也曉得,有個年輕帥氣的先生,做妻子的該怎麼做才對自己有利。她選女僕時並不太要求聰明能幹,最重要的是外表越平庸越好。她告訴山姆,她最後決定給荷莉一年六英鎊工錢,是因為她心裡可憐她,這倒也不能算是謊話。
「認識你真好,山姆。」
「真是個乖女僕。親愛的。」他在馬麗臉上吻了一下,再搔搔寶寶的胸膛,似乎完全不把剛才的事放在心上。
這名悠閒又驕傲的年輕女子停下腳步,趴在堤邊的欄杆上,望著灰色的河水潮起潮落。她有著粉紅色的雙頰,有如麥芒般的濃密長睫毛,她的雙眸是比天空淺一些的淡藍,但卻更加晶亮澄澈;倫敦永遠無法孕育出如此純淨的事物。然而當她轉過身來,打量河岸對面街道上那排新舊夾雜的漂和-圖-書亮磚屋時,你可以看出她並不討厭倫敦。在她凝視那些有錢人的豪宅時,臉上沒有一絲嫉妒,而是洋溢著欣賞美好事物的純真喜悅。
「我們現在給法羅先生多少工錢,辛普森先生?」
「『佛利曼商店供您盡情選擇』。這正就是我們要提供的服務——要不然我們進那麼多貨幹嘛呢?『佛利曼商店供您盡情選擇』——太棒了!從現在開始,我們所有的傳單廣告都得印上這句話。」
山姆在來木鎮玩了一手非常漂亮的牌。崔蘭德阿姨本來就耳根子軟,很容易被人說動。他在馬麗的協助下,跑去投靠崔蘭德阿姨。他不是因為勇敢地向她們通風報信,才完全毀了自己的前途嗎?查爾斯先生不是已經答應要貸給他四百英鎊(這時你就得大膽提高價碼),來協助他創業做生意嗎?是哪一類的生意?
「二十五先令,先生。」
他大步踏回店內。一樓主管面露微笑。
山姆深深鞠躬。「這是我的榮幸,先生。」
——A.H.克拉夫,詩選
「帶他來見我。」
「好吧,親愛的,我要出去散個步。妳晚餐燒了嗎,荷莉?」
雖然這兩人的口音和用語仍脫不了俚俗氣息,但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卻開始逐漸提升,而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對馬麗來說,這就像是美夢成真似的。嫁給一個週薪超過三十先令的男人!她自己的父親是個運貨馬車夫,這輩子的週薪最多也只有十先令!而且還住在一間年租十九英鎊的房子裡!
「只是做個實驗,佛利曼先生。我立刻叫人把它撤掉。」
「這全都是你的功勞,佛利曼先生。你還記得,那個年輕人——法羅先生——是你介紹他到我們店裡來工作的吧?」
「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我們在學校早已熟練——
因此山姆終於滿臉羞澀地被帶到這位大人物面前。
現在要我描述這面櫥窗,各位恐怕會覺得有些虎頭蛇尾。但你要是看到其他那些單調乏味的櫥窗,總是擺得雜亂不堪,再一一標上價錢,你就會了解到,這個櫥窗在當時有多麼獨特了;同時你也別忘了,維多利亞時代跟我們的時代大不相同,我們最出和*圖*書色的人類菁英,將畢生奉獻給偉大的廣告神祇,而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卻仍然深信好酒不需宣傳的荒唐觀念。這個櫥窗的背景只垂掛著一片深紫色的帷幕。前面排著一列列細細的鐵絲,上掛滿了你所能想到所有樣式、尺寸與風格的紳士領結,看起來就像是飄浮在半空中似的,顯得格外醒目。最巧妙的是,這些領結還排成了一句話。它們吶喊著吆喝道:「佛利曼商店供您盡情選擇。」
而他們站在那兒,低頭凝視著他們好運的象徵。對她來說,她是絕對有資格獲得這一切,但山姆現在卻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
山姆就這樣在大商店裡找到了一個落腳處,職位當然不高,但他已經感到心滿意足了。他雖然缺乏教育,卻可以靠他天生的精明來彌補。他過去當僕人的經歷,讓他在應對顧客時顯得遊刃有餘,他對服裝也極有品味。而且有一天,他還做了件令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有三個人在他們身邊停下腳步。佛利曼先生迅速瞥了他們一眼,然後抓住一樓主管的手臂,把他拉到幾步外的地方。
堤防上的女孩張大嘴巴。她粉紅色的雙頰先是涮一下變得慘白,接著就脹得通紅。馬車夫用兩根手指碰了一下帽簷。他的乘客快步走向身後的豪宅大門。女孩走到街道邊欄旁,躲在一棵大樹後。女人打開大門走進屋中,就此失去蹤影。
佛利曼先生停下腳步。「法羅——他的名字是叫山姆嗎?」
「就聽妳的吧,安。我會留意這件事的。看看店裡有沒有空缺。」
「真的是她,山姆,我看得非常清楚——」
「這個珍珠珊瑚別針不賴吧?」
山姆還來不及表示感激,佛利曼先生就轉身離去。好事還不只這些,他週末去領薪水的時候,還額外多收到一個信封。裡面有三枚一鎊金幣和一張卡片,上面寫著:「熱心創意獎金。」
低下頭來,沿著雀兒喜(Chelsea)新築的堤防望過去,就會看到地上仍留著殘雪的痕跡。但若是置身在陽光下,你同樣也會隱約感覺到,春天已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來臨。接下來出場的這名女子,我原本很想要讓她推著嬰兒車出現,但我沒辦法這麼做,因為嬰兒車要再多等十年才會問世,而我非常……我確定她從來沒聽過卡圖盧斯(Catullus),就算失戀她也不會無病呻|吟,成天胡思亂想。但甚至連她也感覺到春天的氣息。畢竟她才剛把上個春季的成果留在家中(她住在西邊一哩外的地方),用毛毯布條裹得嚴嚴密密的,活像是個埋在地底下的小球莖。她雖然盡量把衣服穿得服貼合身,但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就像所有優秀的園丁一樣,喜歡一口氣種下她所有的小球莖。她那懶洋洋的步伐,彷彿是在昭告天下,她可是一名懷有身孕的母親;這種神情雖有些驕傲,但卻完全不會惹人反感。https://m.hetubook•com•com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四月早晨,當時他已跟馬麗結婚,在倫敦住了半年左右,而跟我們剛才所看到,他獨自坐在小酒館裡喝悶酒的那個夜晚,中間正好隔了九個月的時間。佛利曼先生一時心血來潮,從他位於海德公園的住所散步到店裡。他經過一長排密密麻麻的櫥窗踏入店中,而一樓的員工們一看到他,就嚇得趕緊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收拾清理,並慌慌張張地鞠躬哈腰。一大早店裡沒什麼顧客,而他用慣常的領主風範微微抬起帽簷,接著就立刻轉身走出店門,把大家給嚇了一跳。一樓主管忐忑不安地趕緊跟了出去。他看到那位商業大亨,站在一面櫥窗前凝神細看。主管的心沉了下去,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湊到佛利曼先生背後。
「我真不敢相信。」
「幹得好,法羅。」
世事如常,依舊是人各爭先:
一輛雙輪馬車從倫敦市中心駛過來。那對藍眼睛緊盯著馬車,這幅司空見慣的倫敦日常景象,似乎仍讓她感到既新奇又迷人。馬車停在街對面一輛大豪宅前面。一個女人走下車,站在人行道上,從錢包中掏出一枚硬幣。
「應該是的,先生。」
「跟佛利曼先生一樣,夫人,但規模差多了,我只想開家小店。」
但他心裡其實是相信的;他的第六感或是第七感,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情況。hetubook.com•com在他回倫敦後,他去探望過老廚娘羅傑太太,聽她鉅細靡遺地描述,查爾斯在肯辛頓住宅最後幾個星期慘無天日的淒涼生活。他表面上附和她的意見,對前主人的行為不以為然,但他心裡卻感到相當不安;撮合姻緣是件好事,而破壞他人的婚約,難免會令人感到內疚。
「他為了佈置這個櫥窗,早上五點鐘就到店裡來了。」
就跟所有寂寞老太太一樣,崔蘭德阿姨總是在找某個人讓她呵護照顧;而且那對新婚夫妻,自然也不容許她忘掉山姆想開家紳士服飾店這件事。因此當崔蘭德阿姨到倫敦去拜訪她妹妹時,有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跟她妹夫開口。他剛開始是打算拒絕,但接著她就溫和地提醒他,那個年輕僕人的行為有多麼高尚正直;此外,佛利曼先生比崔蘭德阿姨更清楚,山姆所提供的情報有多麼可貴,而且未來還有可能會再度派上用場。
五分鐘之後,當他坐在附近一家酒館堆滿鋸屑的角落,桌上擱著一杯琴酒加熱水時,他看起來就沒有那麼快樂了。從表面上看來,他可說是事事順心,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他雖沒有如願開家小店,但現在的工作也挺令他滿意的。他們第一胎生的是女兒,他雖有些失望,但他相信第二胎必然可以讓他彌補這小小的缺憾。
現在,才不過短短九個月,他的薪資就大幅調漲為三十二先令六便士;而他在成為櫥窗佈置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之後,他十分自信,只要他開口要求加薪,就一定可以稱心如意。
「是的,先生。再過半個鐘頭就可以開飯,先生。」
而他在打莎拉這張牌時,也同樣玩得十分出色。在剛開始那幾天,不論別人怎麼套話,他死都不肯透露他前主人邪惡的秘密;他口風緊得很哩。但崔蘭德太太對他那麼的好,馬上介紹他到耶利哥莊的羅克上校家去當男僕,所以他的失業期非常短。他的光棍生涯也沒維持多久,而且婚禮花費完全是由新娘的女主人一手包辦。他當然得報答她的大恩大德。
她露出微笑,把別針舉高了一些。
山姆和馬麗兩人面面相覷——兩人的眼神都相當陰沉,她顯得十分詫異,而他則是一臉狐疑。他們此刻是在一間小得可憐,卻佈置得相當講究的前廳中。壁爐裡燒著溫暖的爐火。就在他們兩人互相凝視的時hetubook.com•com候,另一扇門忽然敞開,一個相貌平庸,大約十四歲左右的小女僕走進來,懷裡抱著一個半裹著襁褓的小嬰兒——我想這該是卡斯雷穀倉所出產的最後一批優良農作物吧。山姆立刻接過嬰兒,抱在懷中逗弄,很快就把嬰兒氣得尖聲大哭,這顯然是他下班回家後的必經過程。馬麗連忙把這甜蜜的負擔抱過來,瞋笑望著那個愚蠢的父親,而小女僕站在門邊,帶著會心的笑容望著這對父母。現在我們可明顯看出,馬麗已經有好幾個月的身孕了。
「一點兒也不錯,佛利曼先生。非常大膽,非常引人注目。」
「現在你注意看,辛普森先生。」
當他在那天傍晚喝完兩份琴酒,回家去吃燉羊肉時,他一手攬住妻子隆起的腰身,低頭親吻她;然後他低頭望著她戴在胸口的別針——她總是在家裡戴,一出門就取下來,以免有人心生歹念,為了搶胸針而把她勒死。
我們直接跳到二十個月後。現在是一八六九年二月初,一個天氣清朗的日子。這段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格萊斯頓終於遷入唐寧街十號;英國最後一次公開處決人犯;密爾(John Stuart Mill)的《女性的卑屈》(Subjection of Woman)與哥頓學院(Girton College)即將出現。泰晤士河一如以往,仍是惡名昭彰地汙濁泥灰,但天空卻彷彿是在嘲諷似地一片湛藍,望著天空,你會以為自己是在佛羅倫斯。
落後就得說再見,哎唷喂呀!
他們在那兒觀察了五分鐘。不時有人視而不見地經過其他櫥窗,卻在那面櫥窗前停下腳步。另外有些人就跟佛利曼先生剛才一樣,一開始沒注意到,但接著就重新走回來觀看。
「辛普森先生,這是我們今年佈置得最出色的櫥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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