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雙頰幾乎脹得查爾斯一樣紅。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忍不住想要對女人動粗。
「所以妳是說妳不再愛我了?」
她毫不客氣地看著名片。她不是女僕。她似乎有些猶豫,但接著客廳另一端的黑暗角落傳來一陣聲響。一名看來比查爾斯大六、七歲的男子出現在門前。女孩感激地轉向他。
一陣聲響。
這是通俗劇的台詞,但語言有時無法完全傳達出背後的深刻情感——而這些話是查爾斯發自心靈的絕望吶喊。隱藏在話語後的激|情並不像通俗劇,而是深沉的悲劇。她仍在繼續望著他,久久都不曾移開視線;她的眼中映照出他靈魂深處的可怕憤怒。她突然急急垂下頭來。
「她在……?」
「我想找一位……夫若伍太太。我想她是住在這裡。」
「有時候。」
「妳說了這麼多殘酷的話……逼得我也只好惡言相向,這又是為什麼?」
「他跟他的弟弟一起住在這裡。」接著她就說出這裡另一位住客的名字,她似乎是認為,只要說明此處的居住人口,就足以證明查爾斯那隱藏不住的疑懼,根本就是毫無根據。但她說出的那個名字,卻是一八六〇年代最聲名狼藉、最令人髮指的人物之一,維多利亞時代的正派人士,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會板起面孔連連搖頭。他的詩作驚世駭俗,而當時有位天生就適合擔任發言人(換句話說,就是擅長說空洞的場面話)的大人物約翰.莫利(John Morley),曾公開對他大肆撻伐。查爾斯還記得莫利最出名的警句:「一群好色之徒推崇的淫|盪桂冠詩人」。這棟房子的主人也是一樣!不是謠傳說他服用鴉片嗎?查爾斯心中浮現出一幅四人同居——要是再加上剛才帶他上樓的那個女孩,那就是五人同居了——的淫佚縱慾景象。但莎拉外表看來完全沒有半點淫|盪狐媚的模樣;事實上,她坦然提到那位詩人來替自己辯駁,反而可以證明了她的清白;但話說回來——莫利這位著名的演說家兼評論家雖然思想有些浮誇,但卻普遍受到世人的敬重與愛戴,而他若是站在這罪惡的巢穴門前,他將會看到什麼樣的無恥惡行?
「我親愛的哈利,我大老遠橫越大西洋……」查爾斯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充滿憤怒,笑了笑表示抱歉,「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沒辦法回答。原諒我,這涉及個人隱私。事實上,我也不清楚我現在對她的感覺。我想,我得等再見到她的時候才會明白吧。我只知道……她依然令我念念不忘。我必須跟她談談,我必須……你應該懂的。」
她轉身背對著他。他再次走到她背後。
「很有可能。」
「不,是不能怪你。」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用較溫和的語氣繼續說下去,「史密森先生,我最近讀到羅斯金(John Ruskin)的一段話。他提到了概念的矛盾特性。他認為自然中摻雜了造作,純淨中摻雜著汙濁。在我看來,這就是我們兩年前的寫照。」她壓低聲音說:「我心裡很清楚,我自己所扮演的是什麼樣的角色。」
「夫若伍太太走了嗎?」
「該說的妳已經全都說清楚了。」
「一棟體面的住宅。他是這麼說的。」
他再多猶豫了片刻;他的面孔就像是一堵瀕臨崩塌的堤防,滔滔滾滾的詛咒洪流即將決堤而出。但接著他就咬緊牙關,急急轉身走向房門,就跟莎拉的內疚來得同樣突然。
女孩點點頭。「我曉得了。」
「妳說過妳愛我。妳給了我一個女人最寶貴的事物,這足以證明……我們兩人的感情,並不只是一般的彼此同情互相吸引而已。」
「那就帶他上去吧,親愛的。請吧,先生。」
他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整整五秒完全無法動彈;然後她微微瞄了他一眼。他感到她露出一絲欣喜得意的神情,她早就準備好這張王牌——更可怕的是,她一直沉住氣耐心等待,直到最好的時機才亮出來,對他施以致命一擊。她平靜地掉頭走開,而她那漠不關心的平靜神情,比她走開的動作更令他感到心寒。他用目光追隨她的身影。也許他直到此刻,才開始真正體會到她的神秘性。他開始瞥見某種對於人類性目的的可怕扭曲心態;他只不過是一名步兵,在廣大戰役中的一名小卒,而就像世上所有戰役一樣,人們爭奪的並不是愛情,而是財產與領土。他看得更加深入:她並不是仇恨男人,也不是說,她在所有男人中,最最瞧不起的就是他,事實上,她耍的所有手段只不過是她的一種武器,一種為了達到更偉大目標的工具罷了。他又繼續看得更深入了些:她聲稱目前過著幸福的生活,但那其實是另一個謊言。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仍然受到跟過去一樣的痛苦折磨;而那才是她真正害怕被他發現的秘密。
但他其實並沒有看到什麼;或者該說是,他從眼角瞥見了擱在門邊桌上的一幅草圖。上面畫的是一個裸女——腰部以上全|裸,腰際以下被一個雙耳長頸瓶遮住。那張臉不像莎拉,但或許只是角度不對,他沒辦法確定。
他跟著她爬上樓,看到她走進一個面向北方,俯瞰下方大花園的房間。這是一個畫室。門邊的桌上散置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素描;畫架上有一幅才剛開始動筆的油畫,只打了一些草稿,淡淡描繪出一名憂傷地望著下方的年輕女子,背景隨意畫了幾筆枝葉;牆上還掛著幾面翻過來的畫布,另一面牆上釘了一排鉤子,上面掛著各種色系的女裝、圍巾和披肩;地上擺了一個大陶甕,桌上堆滿了雜物——顏料、畫筆、調色盤。另外還有一尊淺浮雕作品,幾座小型雕塑,和一個插著蘆葦的水缸。這裡簡直擁擠得找不到落腳處。
「我怕的不是你。而是你對我的愛。我很清楚,在愛情中,沒有任何事物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孟塔格一問三不知。他的情報來源是一封信;信上除了姓名和住址之外什麼也沒有。查爾斯站在律師辦公桌前,回想起莎拉上次寄給他的地址。但這次信上的筆跡嚴謹工整,只有簡潔的內文顯示出她的風格。
他大步走過去打開房門。莎拉站在樓梯台盡頭處的一扇門前,正準備走進去。她回過頭來,他張嘴想要說話。但此時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有人正走上樓。莎拉豎起手指擱在唇邊,接著就踏入房中失去蹤影。
「我說的話,難道對妳毫無任何意義嗎?」
「請跟我來。」
「我跟他說我是個寡婦。」
而他突然懂了:這必須交給上帝來決定,看上帝是否願意原諒他們的罪行。但他仍然盯著她那張低垂的面龐。
他手裡拿著一枝筆。查爾斯摘下帽子,站在門檻前回答。
但她卻搖搖頭。現在已無須用到語言,這是一場意志的對決。她www•hetubook.com.com的神情十分激動,甚至可說是悲痛萬分,但她的雙眼卻散發出奇特的光輝——出現了某種細微的轉變,彷彿有一股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朦朧氣息輕輕拂過她的眼瞼。她凝視著他,似乎知道她已把他逼入絕境,她有些害怕,不確定他接下來會怎麼做。然而她的眼神毫無敵意,似乎在那灼灼的目光下就只有純粹的好奇,想看看這場實驗會導致什麼樣的結果。查爾斯有些動搖了。他垂下雙眼。他雖然滿腔怒火,但他心裡明白,他仍然深愛著她,失去她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傷痛。他對著她腰間的鍍金扣環說:
「你猜得沒錯,確實是有另一個男人。他是……我在這裡遇到的一位藝術家。他想跟我結婚。我很欣賞他,不論是作為一個男人或一名藝術家,他都令我感到尊敬。但我絕對不會嫁給他。要是逼我在此刻做出選擇,要我……在他和你之間選一個,那你絕對不會失望地離開。我求你相信這一點。」她稍稍靠近他,用最坦率的目光望著他的雙眼;他不得不相信她。他又低下頭來。「你們兩人共同的情敵,就是我自己。我不想結婚。我不想結婚是因為……首先是因為我的過去,那讓我習慣寂寞。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痛恨寂寞。我現在生活在一個不容易感到寂寞的世界。我卻開始發現寂寞的可貴。我不願跟別人分享我的生活。我想要做我自己,而不是去扮演丈夫心目中的妻子角色,就算他對我再寬大、再縱容,我也不願這麼做。」
他原本希望她會轉過身來。但她依然低頭望著下方的綠葉,他看不見她的面孔。孩子們在下面嬉戲。他沉默下來,然後走到她身後。
「我剛開始的時候很想你。過了將近六個月之後,我還是很想念你,那時我第一次看到你登的尋人啟事——」
「非這麼說不可。」
地址不是她寄來的。她沒有一絲欣喜感激的神情。他並不記得,她這句話就跟當初她突然跑來找他時,他所提出的詢問一模一樣;但他可以感覺到,現在他們兩人的關係已怪異地完全顛倒過來。現在換成他在苦苦哀求,而她卻滿心不願地勉強傾聽。
「我不在的時候,妳會不會想我?」
——哈代,〈她何時來〉
最後,他終於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臉色發白,滿懷屈辱地走到了那扇決定命運的大門。他在美國所培養出的新人格,已被那根深柢固的強大過往席捲一空,而他此刻意識到,他身為一位堂堂紳士,竟然前來拜訪一名高級僕人,實在是相當難堪。這扇門是用鍛鐵鑄成,敞開的門後有一條短短的小徑,通往一座高聳的磚頭房子,房子上爬滿了直達屋頂的茂密紫藤,此刻正盛開著初綻的紫藍色花朵。
兩人沉默許久。「所以妳不只是毀了我的一生。妳還為此感到沾沾自喜呢。」
他瞪著她,眼裡彷彿要噴出火來,現在他的憤怒似乎就快要決堤而出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努力控制住自己;克制怒火,回復冰冷的面容,他成功了。
「我實在是太驚訝了,難道妳以為,隨便找一個我不認識的陌生人來替妳說情,就可以替妳開脫罪行嗎?」
「妳不曉得我已經跟佛利曼小姐解除婚約了嗎?」
「妳不能用這當作藉口。妳想要的話,妳大可保有妳所有的神秘性。我會把那看作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地。」
他開始用平靜的語氣解釋過往的遭遇;他心裡有另外一個聲音,在恨恨咒罵他為何要如此正式拘禮,使他無法訴說出,在無數孤獨的白日與寂寞的夜晚,她的形影總是時時刻刻縈繞在他身邊……還有淚水,他無法坦白說他曾經流過淚。他告訴她在埃塞特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事情。說明他當時的決定,以及山姆無恥的背叛。
他抓起黃銅門環敲了兩下,等了二十秒,又再敲了一次。這次大門應聲敞開。一名女僕站在他的面前。他瞥見她背後的寬敞大廳——裡面掛滿了畫,讓這地方看起來像是一間畫廊。
查爾斯跟著女孩窈窕的背影爬上一段樓梯;牆上同樣也掛滿了畫作,也同樣大多屬於那個備受質疑的畫派。但他此刻心情太過焦慮,甚至連看都沒多看一眼。當他們登上第二段樓梯時,他大起膽子提出問題。
說完她就離開了。但她說的最後幾句話,卻透露了最重要的線索。他立刻猜到他要見的是什麼人了。那就是她雇主的妹妹,女詩人(我不再隱瞞這些名字了)克莉絲汀娜.羅賽蒂(Christina Rossetti)小姐。這還用說!她的作品他雖然讀得不多,但每當他偶然看到時,不總是從她的詩句中感覺到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祕主義傾向嗎?她的詩不是既激|情又晦澀,顯示出一種內向封閉且紛亂複雜的女性心理,甚至還極端荒謬地將人類愛情與神聖之愛混為一談嗎?
他又再次從她身上體會到,一種雙方智力旗鼓相當的奇妙感覺。他同樣也看清了他們兩人之間最不搭調的地方:他使用的語言壓抑拘謹——最佳代表作就是那封她從未收到的情書——而她卻是坦率直接。兩種不同的語言風格,暴露出一方的空洞虛偽與愚昧拘泥——套用她剛才的說法,就是不自然的造作部分——而另一方卻是思想穩重,判斷精準;這就像是一篇簡單的題跋,和諾埃.亨佛萊(Henry Noel Humphreys)用長達數頁的篇幅與繁複的渦形圖案,所精雕細琢出的華麗空洞洛可可式插畫,兩者可說是有天壤之別。這才是他們兩人之間真正的矛盾所在,但她出於好意——或是急著想要趕快擺脫他——而沒有說破。
他不知道該如何措詞,但他真想知道,他們到底是怎麼認識的?他們又是以什麼樣的名義住在一起?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把他的帽子、手杖和手套擱在門邊的椅子上。她的頭髮現在已長得幾乎垂到腰際,顯得十分濃密閃亮。她似乎比他記憶中更加嬌小,更加纖弱。一隻鴿子飛落到她前方的窗台上,接著又驚嚇地悄然飛走。樓下的房門開了又關。門外傳來一陣男人下樓時的微弱交談聲。這個房間彷彿讓他們與外界完全隔離,與整個世界完全隔離。室內的沉默變得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
「妳離開埃塞特以後,就一直住在這裡?」
「有人通知我的律師,說妳住在這兒。我不清楚那是誰給他的消息。」
「有事嗎?」
他微微頷首,接著就立刻轉身離去,就跟他出現時一樣突然。女孩示意查爾斯跟著她走。而被獨自拋在門邊的查爾斯,只好自己關上大門。她開始爬上樓梯,而他乘機打量了一下掛滿牆壁的畫像與素描。他對現代藝術相當了解,因此他一眼就看出,這裡大多數作品是屬於哪一個畫派;事實上,有好幾幅畫作上都可以看到那位大名鼎鼎、卻也聲名狼藉的畫家的花押字簽名。他在二十年前所掀起的熱潮此刻已漸漸平息;而當年那些看來只適合付之一炬的作品,如今已全都冠上高昂的價碼。那個拿著筆的紳士是一位藝術品蒐藏家;他收藏的藝術雖難登大雅之堂,但他顯然是個富翁。https://www.hetubook.com.com
而她又垂下頭。但他無法移動,而他的眼中仍然散發出逼人的質問光芒,而他望著她的目光,就像是在怒目瞪視一座突然塌毀的房子,而他只要稍稍再遲上一刻,就會被這棟房子活活壓死。他此刻的感覺是,人類心理所慣於忽略蔑視,棄置於神話迷思儲藏室中的質素,此刻卻冒險化為血肉之軀出現在他面前,幻化成眼前這個具有雙重人格的謎樣女子。她仍然望著地面,漆黑的睫毛蓋住了雙眼,但他卻看到,或者該說是感覺到,她的眼中湧出了晶瑩的淚水。他不由自主地走向她,但才走了兩、三步,他又停下來躊躇不前。他不能這麼做,不能這麼做……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
「這位紳士想要見莎拉。」
她的胸膛就像快要窒息似地劇烈起伏;她盯住他的雙眼,彷彿是認為,光憑她坦率的目光就足以阻止他離去。但看到他憤怒地揮了揮手,她只好開口說。
最後她終於抬頭望著他。她的眼中盈滿淚水,她的神情坦誠得令人難以忍受。這種令人刻骨銘心、難以忘懷的神情,我們一生中多少都會經歷過一、兩次。當有人用這樣的神情望著你時,你會感到整個世界融化消失,往昔的恩怨情愁就此煙消雲散,而在這坦然追求內心最深刻的渴望,在這雙手交握,相依相偎的靜默時刻中,我們才恍然明白,唯有愛,才能撼動時間的藩籬;兩人靜靜相擁,查爾斯忍了許久才終於悄聲問道。
「我替他處理文書。我是他的助理。」
她終於來了,喔!
「我認為妳在說謊。我認為妳對我的不幸感到幸災樂禍。而且我覺得,寄信給律師的人,根本就是妳自己。」她瞪了他一眼,否認這項指控,但他卻只是冷冷一笑,「妳忘了我受過慘痛的教訓,早就曉得妳為了達到目的,可以演得多麼逼真。我可以猜到,妳現在為什麼要把我召到這兒來,給我致命的一擊。妳想必已經找到新的受害者了。妳跟一般女性大不相同,妳仇恨男性,而叫我來再受到最後一次傷害,可以稍稍舒緩妳那永不平息的恨意……現在妳已達到目的,所以我就該滾了。」
「我也不願意看到你變成這樣。我只是希望盡量把事情做到最好。我濫用了你的信任與慷慨,我,沒錯,我當初明知道你已經訂下婚約,卻還要主動投進你的懷抱,硬纏著你不放。我那時候真是瘋了。直到在埃塞特的那一天,我才看清了這個事實。你那時並沒有看錯我,我確實是像你想的那麼不堪。」她暫時停下來,他等她說下去,「在那之後,我常看到藝術家親手毀掉一些在外行人看來完美無缺的作品。我有一次忍不住提出抗議,而他們告訴我,一名藝術家要是不能做他自己最嚴格的把關者,那他就根本不配做藝術家。我認同這種觀念。我相信我應該毀掉我們之間剛滋生的情感。因為這份情感有著虛假的成分,有——」
因為這是一張熟悉的面孔;他過去甚至還跟蒂娜在一起,聽這人發表一個多鐘頭的演說哩。這不可能啊,但是……還有樓下那個男人!那些繪畫與素描!他此刻的感覺不像是從惡夢中驚醒,反而是墜入一個恐怖的夢魘,而他急忙轉過身來,透過樓梯台後方的高窗,望著下方青翠的後院。他什麼也沒看到,只看清了自己的愚昧,他竟然一廂情願地認為,沉淪的女人就會一直繼續沉淪下去——難道他不是趕過來阻止這沉淪的定律嗎?他感到震驚至極,就好像在突然間發現,整個世界完全顛倒過來。
「讓開!」
「他得遵照指示啊,查爾斯。我禁止他去多做調查。他是在偶然的情況下,正好聽到街上有個鄰居跟她道早安。所以我們才會知道這個名字。」
「信是直接寄到這兒,這代表寄信的人看過我們的廣告。收信人是寫你的名字,這代表有人知道我們是在替你辦事,但卻對獎金毫無興趣。看來這封信就是那位小姐寄來的。」
「那是什麼樣的房子?」
他們走到二樓的樓梯台。他那位神祕的嚮導走到一扇門前。
女孩在樓梯上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露出既驚訝又覺有趣的神情。接著她垂下眼瞼。
「他太太已經死了吧?」
「她去世了。但卻永遠活在他心裡。」
「你要這麼說也行。」
「我拒絕你的原因,就跟我拒絕另外一位紳士是一樣的,因為你無法理解,這對我來說一點兒也不荒謬。」
「這我不能否認。」
「你不懂。這並不是你的錯,你人真的很好。但沒有人能夠了解我。」
「但妳非說不可!妳必須說:『我本來就是滿腹邪念,我只不過把他當作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一個任我擺弄毀棄的玩物。因為現在我根本就不把他放在心上,我不在乎他至今仍然深愛著我,在他漫長的旅途中,從沒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取代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沒有我伴在他的身邊,他就像是一個幽靈,一個影子,一具行屍走肉。』」她垂下頭來。他壓低聲音說:「妳必須說:『我不在乎他唯一的過錯,就是猶豫了短短幾個鐘頭,我不在乎他為了彌補這個過錯,不惜犧牲他的名譽,他的……』喔,這根本不算什麼,就算再多給我上百次的機會,我都會願意犧牲我所擁有的一切,只要我能知道……我最親愛的莎拉,我……」
「這裡有位女士,她是我的知音,她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我。她想要見你。我請你答應跟她會面。她可以解釋……我真正的本性,遠比我自己解釋要好太多了。她可以解釋我對你的種種行為,並不是像你想的那樣罪不可赦。」
查爾斯在傾聽她訴說她的信念時,有好幾次忍不住想要插嘴反駁。在他看來,這些論點似乎全都是些異端邪說;但在他的內心深處,眼前這位異教徒,卻令他感到越來越欽佩。她向來就與眾不同,而現在的她比過去還要更獨特非凡。他看出倫敦這個城市,和她現在的新生活,已對她造成潛移默化的影響,使她的用語和腔調變得高尚文雅,能夠更清楚表達出心中的感受,見解也變得更加清晰深刻。她這艘過往總是漂泊無依的小船,終於棲息到安全的港灣,找到了讓她安身立命的所在。在一開始,她那身絢麗的服飾曾讓他心生懷疑,但此刻漸漸了解到,這只不過是她自覺自主新生活的一部分罷了;她現在已不需要再套上隱藏本性的制服。他看出了這一點,但他卻不願去正視。他往回走了幾步,站在房間正中央。
「我不會在場。」
「我是在四千哩外的遠方,聽到他們找到妳的消息,而那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從那時開始,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們重逢時的情景。妳……妳不能只是用一個藝術觀點,就想要把我打發走,就算這些觀點再貼切也不行。」
他注意到她省略了「先生」的尊稱;也許她並不是女僕,女僕的語氣不會像她那麼高傲。他遞給她一張名片。
「就算是女王陛下在等我,我也懶得理會。我不想見她。」
「她已經來啦。」
他在橋上遣走出租馬車。這是五月的最後一日和*圖*書,感覺溫暖而豐饒,住宅大門前樹叢繁茂,澄藍的天空中有著如羊毛般鬆軟的白雲。一朵白雲的陰影暫時落到雀兒喜上空,但河對岸的工廠,卻依然沐浴著一片燦燦金陽。
「他知道妳還沒結婚嗎?」
他聽到一陣輕微的開門聲。過了一會兒,有人把手放到他後面的木椅靠背上。他沉默不語,那隻手的主人也默不作聲,而孩子玩錶玩得入迷,同樣也是安靜無聲。在遠方某棟住宅裡,有位音樂業餘愛好者,或許是一位閒得發慌的女士,這時開始彈奏鋼琴,她顯然不怎麼內行,因為演奏技巧相當拙劣,但距離卻賦予琴聲一種幽幽裊裊的朦朧美感。她彈的是一首蕭邦的馬茲卡舞曲,琴聲透過牆壁、透過樹葉與陽光滲進來。在這個房間中,只有這斷斷續續的音樂,可以標示出時間的行進。除此之外,眼前的情景就像是踏入了某個不可思議的世界:歷史在此戛然而止,生命凝固成靜態的畫面。
「你的律師?」
她在他難以置信的目光中點點頭,證實他說得沒錯。
查爾斯驚得呆住了。
他原本以為,他是前來拯救她脫離貧困,到簡陋的破屋中救她脫離卑賤的工作。他套上全副盔甲,準備斬除惡龍——但眼前這名女子,卻完全不肯按照腳本演出。沒有鎖鏈,沒有啜泣,沒有懇求的雙手。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他準備參加一場華麗的化裝舞會,結果卻發現那其實是一場中規中矩的正式晚會。
查爾斯露出苦笑。「要是只有沉默和死亡這兩條路可選——那你最好開始準備葬禮悼詞了。」
「我覺得好像沒這個必要。」
「我看到了。」
「我看得出妳……」他找不到適當的辭彙;但他的意思是,她變得判若兩人了。
現在換成她感到大吃一驚。她深深望進他的眼底,過了許久才垂下眼來。她不知道這件事。他走上前,壓低聲音說。
「我的意思是,甚至連我都不了解我自己。我無法告訴你為什麼,但我相信,我的幸福,就來自於我無法了解我自己。」
她的語氣變了,變得激動急切,讓正準備去拿帽子的他不禁停下動作。他回頭望著她。他彷佛同時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過去那桀驁不馴的莎拉,另一個則是懇求他傾聽的莎拉。他低頭望著地面。
「她正在等。她曉得你在這兒。」
「那妳的第二個理由是?」
這個男人用專注的評估目光盯了查爾斯一眼,時間雖短,但卻令人感到不太舒服;他的長相有些猶太人的特徵,穿著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講究,有些像是迪斯累里年輕時候的模樣。他的目光轉向女孩。
莎拉的頭靠在他的胸前,默默地用力搖晃。過了許久許久,他低頭親吻那赤褐色的秀髮。遠處那位毫無天分的女士,突然大發慈悲地(或是蕭邦飽受折磨的可憐鬼魂終於忍不住開始作祟)停止了彈奏。而這段難得的寧靜時刻,似乎讓拉拉芝開始領略到音樂的美感,她舉起布娃娃,往查爾斯低俯的面頰上打了一下,而這讓她的父親體會到——這個提醒來得正是時候——若是少了打擊樂伴奏,即使有一千支小提琴共同奏出悠揚的樂聲,也很快就會令人感到厭倦。
他柔聲說:「請妳把話說完。」
但她不動聲色地繼續說下去。「這逼得我只好盡快搬家並改名換姓。我打聽了一下。我直到那時候,才曉得你並沒有跟佛利曼小姐結婚。」
拉拉芝來了;耶
但接著小女孩就感到無聊了,她伸手要媽媽抱。她母親把她抱起來,哄了一會兒,再抱著她走到一旁。查爾斯仍然望著窗外,久久不發一語。然後他終於站起來,面對著莎拉和她懷中的孩子。她的眼神依然相當嚴肅,但嘴角卻露出一絲微笑。現在他真的受到嘲弄了。但就算要他跋涉整整四千哩,來受到這樣的嘲弄,他也會感到甘之如飴。
她抬起雙眼,跟他互望了一會兒。接著她就繼續往前走。
她連忙一手拎起裙襬趕過去追他。他一聽到聲音,就立刻旋過身來,她茫然呆立了一會兒。但他還來不及往前走,她就搶先一步越過他走到門前。他的出口被堵住了。
「那這棟房子是屬於……」
過了許久許久都沒人開口說話。然後她緊張得兩手交握,擱在腰際的鍍金扣環前,並低下頭來。「你怎麼會到這兒來,史密森先生?」
「讓我無言以對。」
她回頭望著他,神情幾乎可說是十分冷淡,彷彿她早就料到他會發動這一波新攻勢,而她已準備好應戰似的。她看了他一會兒,又重新轉過身去,低頭凝視庭院對面的屋頂。
「不好意思……有件私事……我是她到倫敦前的舊識。」
查爾斯這時恰好轉身面對窗戶,時機相當湊巧;因為從孟塔格盯著他背影的神情看來,這位律師顯然不夠坦誠。他的確禁止職員去打探消息,但他可沒禁止自己去盤問職員。
她踏入房中,沒掩上房門。查爾斯透過門縫,看到了一扇敞開的窗戶,一簾在夏日微風中輕輕飄揚的蕾絲窗紗,以及在窗縫後閃動的河面粼粼波光。房中傳來一陣低沉的說話聲。他挪動位置,想看清房中的景象。他看到了兩名紳士模樣的男子。一座畫架擺在窗戶斜對面光線最佳位置,而這兩名男子正站在畫架前看畫。較高的男子俯下身來仔細觀看,這時查爾斯才看清站在他後面的那名男子。那名男子朝門外望了一眼,正好迎上查爾斯的目光。他非常輕微地點點頭,接著就把目光轉向某個隱身在角落的人。
「妳心裡有別的人了。」
同時他也仔細回想,他在這個房間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語言就像是顏色會隨著不同角度變化的絲綢,色彩完全是由你所觀看的角度來決定。
我過分強調負面的情緒,也就是查爾斯心中那傾向於莫利式機會主義的一面;過去他那較為善良的另一面,曾讓他在來木鎮的惡意迷障中看清莎拉的真實本性,而此刻它也同樣發揮作用,努力驅除他心中的懷疑。
「第二個理由,就是我目前的處境。我過去從不敢奢望,我能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但我發現,我現在過得非常幸福。我有一份多采多姿,又跟我興趣相投的工作——愉快得甚至讓我忘了工作有多繁重。我能夠跟天才們朝夕相處。這樣的人是有他們的缺點和惡習,但他們並不像世人想像中那麼墮落。我在這裡遇到的人,讓我看到了一個為崇高目標而努力不懈的團體,我過去從來不曉得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一群人存在。」她轉身面對著畫架,「史密森先生,我很快樂,我終於找到了屬於我的歸宿,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我是用最謙卑的心來說這句話,我自己並沒有才華,我只能盡力為這些天才們提供微不足道的協助。你或許覺得我非常幸運。這點我自己比誰都清楚。但我相信,我必須對這份好運心存感恩。我若是想要另謀出路,它就會離我而去。所以我必須特別小心,才不會失去它。」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望著他說:「隨便你怎麼看我都行,但我只想維持現狀,因為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就算有一位我十分敬重的男人,對我苦苦哀求,我也不會改變心意,雖然我外表不動聲色,但他已深深打動了我,而我根本不配接受他這麼忠貞寬容的愛情。」她垂下眼瞼,「我懇求他能夠理解我。」
她又重新背對著他;他開始看到了一絲希望,她伸手把著前方白色高窗上的某個東西,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倔強的孩子,清楚地洩露出內心的慌亂不安。
但她說話的語氣太過平靜,感覺就像是默認了他的所有指控;而且在她內心深處,似乎還因這些指控而感到得意自喜。他怨恨地搖搖頭。
「房間裡那位紳士——他該不會是……?」
「妳當他的模特兒嗎?」
「夫若伍小姐是這裡的家庭女教師嗎?」
「我求你別走。我還有話要說。」
莎拉站在窗邊,背對著他。
「你誤會我了。」
查爾斯這時自然是覺得很奇怪;而最怪的是,在目前這樣令人震撼的複雜情境下,她居然拿這麼一件雞毛蒜皮的事來徵詢他的意見。他感覺就像是,他的船都已經觸礁了,卻還有人來問他船艙該用什麼材料裝潢。他心裡一片茫然,卻聽到自己在喃喃回答。
「我不能讓你帶著這樣的想法離開。」
「她馬上就過來。」莎拉打開房門,斜睨著他說:「我請求你耐心聽她說話……體諒她的情況和年紀,給予她適度的尊重。」
「我想那位女士很快就會過來吧?」
他聽到她在輕聲說:「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嗎?」
孩子看到地上的布娃娃,伸手想要去拿。莎拉彎下腰來,撿起布娃娃交給她。孩子靠在她的肩頭,全神貫注地玩布娃娃,她盯著孩子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她的目光落到了查爾斯的腳上。她不敢正視他的雙眼。
她微微倒抽了一口氣,他的語氣此刻帶有濃厚的譴責意味。他心中浮現出過去他在無意間聽到的各種謠言。這些傳聞說的並不是房中那位紳士,而是樓下那名男子。莎拉毫無預警地突然往樓上走去。查爾斯站在原地不動。她遲疑地低頭望了他一眼。
「她大概是在那兒當家庭女教師。」
「我是去年才搬過來的。」
「是的。是有別的人。」
「信是從倫敦寄出。你不曉得……」
「她叫什麼名字?」
「請問大名是?」
「我……」他吞了一口口水,「喜歡。這名字很好聽。」
他搜索她的雙眼。她眼中是否閃過一絲笑意?不,不可能。他確定沒有。她用她那神秘莫測的眼眸,再多望了他一會兒,接著就離開門邊,越過房間走向爐邊的叫人鈴。現在已經沒人擋住他了,但他並沒有離去,只是愣在原地盯著她瞧。「換上另一位不太正派的紳士……」現在他即將面對令一波更殘酷的打擊!另一個女人,是她的知音,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她……她對男人的恨意……這棟屋子裡住著……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了。她扯了一下黃銅拉環,接著就重新走回他的身邊。
「為什麼非要我見她不可?」
「但妳總不能完全抗拒女人天賦的職責吧。而且妳這麼做值得嗎?我無意批評某某先生……」他指著畫架上的油畫,「……和他的交際圈。但妳總不能把侍候他們,看得比女性的天職更重要吧。」他繼續乘勝追擊,「我也變得不一樣了。我對自己有了更深的認識,了解到我過去有多麼虛妄造作。我絕對不會去限制妳。莎拉.伍若夫小姐現在是什麼樣子,成為查爾斯.史密森太太之後,也絕對不必有任何改變。我不會禁止妳參與妳發現的新世界,也不會干涉妳的興趣。我所提出的要求,只是讓妳目前的幸福世界再擴大一些罷了。」
接著她就轉身走開,似乎無法在這麼近的距離正視著他。她一直走到畫架前,才鼓起勇氣望著他。
他下一個問題有些笨拙,但這時他已顧不得去講究說話的技巧了。
她低聲說:「我不曉得該說什麼。」
她說:「我現在過得很好。」
「史密森先生,我不是他的情婦。你要是認識他,了解他私下的生活有多悲慘……你就絕對不會這麼……」但她並沒有把話說完。他實在做得太過分了,而此刻他握緊拳頭、滿臉脹紅地站在原地。室內又再次陷入沉默,然後她用平靜的語氣說:「我的確是找到了新戀情。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所以妳早就知道了!」
這份坦白幫了他的忙。她迅速瞄了他一眼,露出一絲關懷的神情。她遲疑了一會兒,才終於下定決心。
「這不能怪我。」
這個鮮明亮眼、饒富波西米亞風味的形象,立刻在查爾斯心中激起了兩種反應;他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暌違兩年,她不但沒變老,看來反而還年輕了兩歲;接著他心中又出現一種不可思議的怪異感覺,彷彿他並沒有返回英國,而是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美國。因為這就是當時美國時髦女性的流行穿著。她們懂得這類服裝的優點——在經歷過可恨的襯架、馬甲和蓬蓬裙的束縛之後,它們顯得既簡單又嫵媚。在美國的時候,這種用看似矛盾的賣弄風情方式,狡黠地暗示出婦女解放精神的服裝風格,曾讓查爾斯十分心儀;但此刻,他雖感到滿腹懷疑,雙頰卻變得緋紅,顏色就跟她襯衫上的粉紅條紋相差無幾。
但此刻當他走向獅身人面獸的住處時,他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了。他從來沒來過這個地區;在他印象中,這裡就像是次等的格林威治村——讓退休海軍軍官安度餘年的地方。維多利亞時代的泰晤士河比今日骯髒多了,只要一漲潮,水面上就浮滿了汙穢不堪的下水道汙物,有一次實在臭得太厲害,甚至還把上議院的權貴薰得逃出議會。人們把河水視為引起霍亂的罪魁禍首;而在我們這個已除去惡臭的時代,河邊住宅是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徵,但那時卻大不相同。儘管如此,查爾斯仍然可以看出這棟房子相當美觀氣派;住在這裡的人雖然在選擇環境的品味上有悖常理,但顯然不是因為貧困才淪落到這個地區。
「但她為什麼要拖這麼久才透露行蹤?何況這也不是她的筆跡。」孟塔格默不作聲,他顯然也是一頭霧水。「你的職員沒探聽到更多的情報嗎?」
但她說話的時候不敢望著他。
莎拉垂下頭,似乎是在默默感謝他所提供的語源學知識。查爾斯仍然緊盯著她不放,他的船桅碎裂折斷,他的耳邊彷彿響起溺水者的驚恐哭號。他這輩子永遠都不會原諒她。
「非這樣不可。」
然而她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沒有半點他所渴求的那種恍然大悟的感激;說來殘酷,但聽她的語氣,她純粹就只是感到為難。
「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是我永遠沒……」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是,他被官方文件中某個瑣碎的字眼,剝奪了他應有的財產,讓他變成一個非理性法律凌駕理性意圖之下的可憐受害者。她不肯講道理,或許動之以情會比較有用。他遲疑了一會兒,然後走向前去。
「你千萬別忘了,那些解不開謎語的人,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你必須去詢問那頭人面獅身獸。」
他眼中閃過一絲受傷的怨恨神情。她在他的逼視下垂下頭來。室內又陷入一片沉默,現在換成查爾斯轉身望著窗外。
孟塔格遵守查爾斯透過電報傳達的命令,行事極端謹慎小心。他絕不試圖去接近她,以免打草驚蛇——絕不讓她有機會溜走。一名職員口袋裡帶著過去那份寫給真正偵探參考的詳細資料,開始擔任起偵探的工作。據他報告,確實有一名符合資料的年輕女子住在這個地址,而她用的名字是夫若伍太太。就算他原先曾懷疑過情報的正確性,這純粹的音節錯置把戲,也立刻消除了他心中的最後一絲疑慮。而他在乍聽到這個已婚婦女頭銜時的短暫震驚,也因此而迅速煙消雲散。這是當時倫敦單身婦女們常用的花招,證明事實與她暗示的已婚身分恰恰相反。莎拉並沒有結婚。
「妳忘了妳和*圖*書以前就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我想妳大概對這點感到相當自豪吧。」
「這些觀念同樣也適合用來詮釋人生。」
「這是希臘文。原文是lalageo,小溪的潺潺流水聲。」
女孩轉過身來。她嘴角泛出一絲微笑。她低頭望著地毯上的孩子。
「她現在已經不是家庭女教師了。」
「換上另一位不太正派的紳士,應該早就猜到原因了。」
她走到窗前,而他大步踏向畫架,雙眼緊盯著她不放。她半轉過身來。
查爾斯望著緊閉的房門,呆愣了好一會兒。這是一個小女孩兒,有著漆黑的頭髮和圓滾滾的手臂,比嬰兒大不了多少。這時她好像突然發現,查爾斯是個會動的活物。她朝他舉起布娃娃,並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他感到那張端正的小臉上,彷彿帶有一絲嚴肅的神情,一絲膽怯的疑惑,似乎不太確定他到底是什麼人……才一眨眼,他就跪在她前方的地毯上,把還站不穩的孩子扶起來,仔細審視那張小臉,專注得就像是一名考古學家,正在研究一種失傳古代文字首次出土的珍貴史料。小女孩開始抗拒,她顯然不喜歡這種檢視的目光。但也許是因為,他把她那雙脆弱的小手臂抓得太緊了。他趕緊掏出懷錶,以前他也碰過一次類似的尷尬處境,就是靠這個法寶順利脫困。這次也達到同樣的效果;沒過多久,孩子就肯讓他抱了,於是他抱著她坐到窗邊的椅子上。她坐在他腿上,專心玩她的銀色玩具,而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她的面孔、她的雙手,她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位。
「請在這兒等一下。」
「他們」想必就是她負責照顧的孩子們。
「我早就知道,我們這樣會面,只會讓彼此都不好過。」
「這我說不出口。」
「我說的別的人,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查爾斯遲疑了一會兒,才重新踏入畫室,走到窗邊。他現在總算知道,誰是造成莎拉今日人生觀的罪魁禍首了——就是那位曾一度被《笨拙》雜誌稱為哭泣的女修道院長,拉菲爾前派兄弟會(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中歇斯底里的老處女。他真希望他根本就沒回到英國!要是他事先多打聽一下,他現在就不會落到這種悲慘難堪的處境!但他已經來到這裡。而他突然帶著一種殘酷的快意下定決心,他絕不讓那位女詩人稱心如意。在她眼中,他不過就是茫茫滄海中的一粒細沙,繽紛花園中的一株雜草……
「讓我沿用妳這個隱喻好嗎?難道妳不能挽回那自然純潔的部分——讓它再次重生嗎?」
他朝她避開的面龐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就大步走向房門。
她的頭又垂得更低了。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
「拉拉芝。」她用揚抑抑格的韻律唸出這個名字,並特別加重芝的讀音。她仍然不肯抬起眼來,「有天在街上,羅賽先生走過來找我。原來他已經注意我很久了,但我完全沒發現。他問我可不可以讓他畫我。那時候孩子還沒出生。當他了解到我的處境時,他對我可說是百般照顧。這個名字就是他取的,他是孩子的教父。」她囁嚅地說:「我知道這名字很奇怪。」
他迅速回過頭來。她剛關上房門,手握著黃銅門把倚在門邊,剛從明亮的房間踏入陰暗的樓梯台,她顯然一時間看太不清楚。
「我找遍了這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我每個月都在報上登一次尋人啟事,希望……」
現在他們兩人都低頭望著他們之間的地面,望著那張鋪滿整片樓梯台的漂亮土耳其地毯。他努力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
他們兩人都笑了。
女僕是一個身材纖細的大眼睛女孩,頭上並未戴著僕人慣用的蕾絲軟帽。事實上,要是她沒穿著圍裙的話,他還真不曉得該怎麼稱呼她呢。
「不。我說得沒錯。妳不只是一刀刺進我的胸口,而且還喜孜孜地轉動刀鋒。」她凝視著他,彷彿被催眠似地,身不由己地站在那兒,就像是一名即將接受判決的倨傲罪犯。他開始宣判她的罪行,「妳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為妳對我的惡行付出代價。要是天堂有正義的話——妳將會受到永無止境的懲罰。」
「對我意義重大。讓我……」
「這還是沒有——」
而她的服裝!她的穿著跟以前大不相同,他乍看之下還以為她是別人哩。在他的記憶中,她總是穿著過去那身舊衣,在那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龐下,總是裹著一身寡婦般的黑衣。但眼前這名女子卻穿著「新潮女性」的全套行頭,明目張膽地抗拒當時女性服飾的一切成規。她的裙子是濃郁的深藍色,腰間繫上一條鑲著鍍金星型環扣的猩紅色腰帶;上身套了一件粉紅與白色相間的條紋絲綢上衣,有著飄逸的蓮蓬長袖和小巧精緻的蕾絲白領,領口別著一枚浮雕小胸針,下襬用腰帶繫住。她的頭髮用一根紅緞帶隨意束起,蓬鬆地披在背後。
「你打算去見她嗎?」
他雖然震驚——她現在竟變成這副模樣!——但同時也感到大大鬆了一口氣。那雙眼眸,那張嘴唇,那總是帶有反抗意味的神情……全都一如往昔。她的確是他美好回憶中那個不同凡響的女子——但她此刻已掙脫黑暗的蛹,蛻變成展翅飛翔的豔麗彩蝶。
他聽到一陣聲響。他換上一副冷冰冰的神情轉過身來。但那並不是羅賽蒂小姐,而是那個剛才領他上樓的女孩,而她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孩。看來她好像正準備去育兒室,路上發現這個房間沒關好,所以湊過來偷看一眼。看到房中只有他一個人,她露出驚訝的神情。
查爾斯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這實在太荒謬了。妳拒絕接受我的求婚,竟然是因為,我可能會讓妳了解妳自己。」
「所以妳已經找到更強烈的新戀情了。」
「他沒有再婚嗎?」
「那我還真想不通,妳看到我,為什麼會顯得這麼困窘不安。」她沒吭聲。「但我猜得到,妳現在已經有了……朋友,他們比我有趣,比我會討妳歡心,我永遠也比不上。」說完他又急急加上一句,「妳逼得我只好用我最憎恨的方式表明心跡。」她仍然悶不吭聲。他轉身望著她,露出淡淡的苦笑,「我明白了。現在換我變成憤世嫉俗的人了。」
「我向來不容許自己為不可能的事感到後悔。」
「她告訴我——有位女士想要私下跟我說幾句話。已經拉鈴請她過來了。」
「這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恐怕不行。」
「我到底能不能弄懂妳所有的謎呢?」
他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他試探性地伸手去碰她的肩膀,但他一碰到她,就感覺到她的姿勢微微變得僵硬了一些,於是他頹然放下手。
「我沒想到我還會再見到你。」
查爾斯原本以為她會走開,但她卻踏進房中,把孩子放在畫架前的地毯上。她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個布娃娃遞給孩子,然後她跪下來待了一會兒,似乎是想確定有沒有把孩子完全安頓好。接著她就毫無預警地站起來,踏著優雅的步伐走向房門。查爾斯站在一旁,臉上露出既不悅又困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