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他們是否前來追尋
英格蘭滄桑白髮所不容的真理?
那裡是否有一種青春的質疑精神
我們至今仍不敢稍加提及?

我站在這裡,對他們的風土人情全然陌生,
卻與他們懷著同樣的理想希望;
我看到他們努力向上提升
為人類創造出幸福美好的時光

讓所有兄弟同胞在此安居——
在仇恨與不公的峻岩上建造
一座美好的天堂。
就算母親譏嘲訕笑

幼兒軟弱的雙手又何妨?
倘若他今日失敗喪氣
但最後終能昂然挺立
並掙脫母親盲目的捆綁?

他有朝一日將會驕傲地行走在
這片浩瀚寧靜的靛藍
面向東方祈禱感謝
潮汐帶領他來到這安全的海邊。
第一場冬雪降臨,而查爾斯開始移向南方。他前往曼哈頓遊覽,但他覺得還是波士頓比較討人喜歡。接下來他跟他在法國認識的那兩位朋友,一起到他們家鄉待了兩個星期;他對費城的印象十分美好,因此日後那個著名的笑話(首獎是在費城住一個禮拜,次獎則是在費城住兩個禮拜),他想必會覺得並不公允。接下來他繼續往南方遊歷,到過巴爾的摩、華盛頓、里奇蒙和羅列(Raleigh)等地,一路上全都是令人愉悅的新奇自然風光與新氣候。這裡指的是純粹的自然氣候,因為當時——也就是一八六八年十二月——的政治氣候並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是一片愁雲慘霧。查爾斯發現他行經的城鎮荒涼破敗,人民滿腹怨恨,他們全都是重建時期的受害者;當時美國已在昏庸無能的安德魯.詹森總統(Andrew Johnson)的領導下民怨四起,而政權即將轉移至同樣無能的尤里西斯.S.格蘭特(Ulysses S. Grant)總統手中。查爾斯發現,他在維吉尼亞州時不得不重新恢復英國人的立場,諷刺的是,他並不喜歡這樣的轉變。在一七七五年,殖民地的上流階級全都鼎力支持革命運動,但查爾斯在維吉尼亞州和南、北卡羅萊納州所遇到的紳士們的祖先,當年幾乎都是少數反對美國獨立的親英派分子,而查爾斯甚至還聽到一些匪夷所思的瘋狂論調,說他們要脫離聯邦,重新回歸英國。但他用圓滑的手段巧妙應付,順利避開了一切紛爭,他並不真正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但卻深刻地感受到,這個分裂國家遼闊的國土與無從抒發的巨大能量。m.hetubook.com•com
他不再感到厭倦。美國經驗,特別是那個時代的美國經驗,賦予他——或是還給他——一對於自由的信仰;他看到他周圍的人下定決心要掌握國家的命運,即使在短期間帶來慘痛的後果,但長遠看來仍是好處多於壞處,讓社會逐漸踏上自由解放的道路。他開始把美國人那些可笑的土氣行徑,看作是毫不虛假偽善的坦誠表現。甚至連處處可見的不滿民怨,和一種漠視法律,意圖自行審判罪犯的傾向——在過程中總免不了動用私刑,讓審判者變成劊子手——換句話說,就是由一個被自由沖昏頭的機構所造成的地方性暴力,在查爾斯眼中看來,竟然也是情有可原。南方四處彌漫著一股無政府主義的氣氛;但即使如此,查爾斯還是覺得,這裡總比他祖國那種僵化嚴苛的社會要好多了。
雖然查爾斯曾盡責地前往法尼爾廳(Faneuil Hall)向這自由的搖籃致敬,但他還是遭受到不少敵意,這是因為,英國在不久前美國內戰中的狡詐手腕使當地人深感不滿,此外,就像美國給人「山姆大叔」的刻板印象一樣,英國也同樣被冠上過度誇張簡化的「約翰牛」形象。但查爾斯顯然跟這樣的形象並不相符;他公開宣稱獨立戰爭是正義之舉,並盛讚波士頓是美國的學術重鎮、反奴隸制度運動中心,以及其他無數重要運動的發源地。他總是帶著一臉笑意,好脾氣地聽當地人取笑英國茶會和英國士兵,並時時警惕自己千萬別露出一絲優越感。m.hetubook.com.com
前方,前方,越過那繁星點點的海洋。
我站在船首,乘船航向
上面寫著:找到她了。倫敦。孟塔格。
查爾斯一看完就轉過身去。過了如此漫長的時光,經歷過這麼多滄桑……他茫然瞪視著熙來攘往的街道,卻似乎什麼也沒看到。他並未感到情緒激動,但不知為何,他眼中卻盈滿了淚水。他走到戶外,站在旅館門廊上,點了一根細長的雪茄。過了一、兩分鐘,他轉身走到櫃檯前。

但這些想法他全都藏在心裡。當他待在查爾斯頓的時候,他在一個寧靜的傍晚無意間走到海岬上,發現自己面對著三千哩外的歐洲。他在那裡寫下一首詩;這首寫得比前面那首好一些,但也不能算是上乘佳作。
他的感受也許跟今日英國人對美國的觀感相差無幾:既醜陋又美好,既奸詐又誠實,既殘酷又寬容,並努力追求一個更加公義的社會。他在淒涼破敗的查爾斯敦(Charleston)度過了整個一月;這時他首度開始思索,他究竟是在旅行還是移民。他注意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引用美式用語,甚至連說話都帶有一絲美國腔;他發現自己開始會選邊站——或許該說和*圖*書是,他也變得像是美國本身一樣,在兩個不同的觀念之間搖擺不定。他一方面完全贊成廢除奴隸制度,但在另一方面,卻也對南方人的憤怒深有同感,因為這些南方人早就看穿那些投機政客之所以支持黑奴解放運動的真正用心。他跟那些甜蜜可人的南方美女和滿腹牢騷的軍事將領們相處得相當融洽,但他還是十分懷念波士頓——想念那裡更加粉|嫩的面頰與更加純潔的靈魂……至少可說是更像清教徒的靈魂。總而言之,他曉得自己待在波士頓會比較快樂;而彷彿是要用矛盾的方法來證明這一點,他反而開始更加深入南方。
她們同樣也覺得查爾斯很有魅力,不論如何,在當地的女性社交圈中,倫敦紳士還是有著絕對的優勢。查爾斯很可能會立刻墜入情網;但他不管走到哪裡,總是忘不了佛利曼先生強迫他簽下的那份可怕文件。它就像一堵牆似地,擋在他和他看到的每一張天真女孩面龐之間;而世上只有唯一一張面孔可以體諒他,並替他驅除這個妖魅。
「下一班到歐洲的船——請問什麼時候出發?」
對自己感到厭倦,不願再去詢問
那大約是在馬麗看到莎拉的三個月後——就快要到四月底了。但在這段時間中,命運之神又賜給山姆更多的恩寵,讓他獲得了他夢寐以求的兒子。那天是星期日,一個結滿金綠色花苞,隱隱傳來教堂鐘聲的清幽黃昏,樓下傳來叮叮咚咚的鍋盤碰撞聲,表示他的年輕妻子和女僕正在替他準備晚餐;一個孩子站在他的雙腿間,掙扎著想要站起來,而才出生三個禮拜的小兒子躺在他的腿上,那對瞇起的小黑眼睛讓山姆一看就感到開心(「眼睛利得跟刀子似的,這個小猴子」),這時事情發生了:那對眼睛露出某種神情,讓靈魂不如波士頓人純潔的山姆感到心中一凜。
除此之外,他還在美國女孩面龐上看到莎拉的影子:她們全都有著她那挑戰般的直率神情。在某方面來說,她們讓他重新回想起她過往的形象:她向來就是一名不同流俗的女子,而她在這裡必然會感到如魚得水。事實上,他越來越常想起孟塔格的推測:她說不定就是住在這裡。他花了十五個月的時間hetubook.com.com走遍許多國家,那些充滿異國風味的長相與穿著,很少會讓他聯想到莎拉。但他在這裡遇到的女子,多半都是盎格魯撒克遜和愛爾蘭的後裔,而在他剛到波士頓的那段日子裡,他有不下十來次突然停下腳步,癡癡望著一叢棕栗色的秀髮,一種活潑豪放的步伐,或是一個他記憶中的熟悉身影。
——馬修.阿諾德,〈自立〉
有一次,當他穿越波士頓公園,準備前往公共圖書館時,他看到斜前方的小徑上有個女孩。他非常確定那就是她,於是他連忙大步越過草坪。但那並不是莎拉。他只好結結巴巴地連聲道歉。他繼續往前走,卻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剛才那一刹那讓他心情激動,久久無法平息。第二天他就在波士頓報紙上刊登尋人啟事。此後他不論到什麼地方,都不忘在報上刊登尋人啟事。
兩天後,當時查爾斯已雲遊到紐奧良,他剛從到法國區散步回來,踏入旅館,旅館職員就遞給他一封電報。
他從利物浦出發,但航程並不平順。他一路上經常暈船,老是吐得七葷八素;而當他身體比較舒服的時候,他多半都是在自怨自艾,怪自己幹嘛要坐船遠征,前往地球另一端的蠻荒世界。或許這樣也好。他開始把波士頓想像成一個擠滿破爛木屋的落後地區——而在一個陽光普照的早晨,波士頓那有著歲月痕跡的老磚牆,白色的木製尖塔,和燦爛輝煌的金色圓頂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立刻欣慰地放下心來。接下來波士頓的表現,也不曾辱沒它給人的良好第一印象。就像他對那兩位費城友人深感心儀一樣,他同樣也對波士頓社交圈那種混合了優雅與與坦率的氣氛大為傾倒。坦白說,他一開始並未受到當地社交圈的盛情款待。但他靠著隨身攜帶的兩、三封介紹信,在短短一個星期內,就正式獲邀到好幾個家庭去作客。人們邀請他前往波士頓公共圖書館,他甚至還跟一位參議員握過手;另外他還跟一位地位更加崇高,但卻沒那麼愛說教的老人握過手——這位叫做納森尼爾.洛奇的長者,當年曾在貝肯街(Bacon Street)的保姆房中,親耳聽到邦克山(Bunker Hill)傳來的砲火聲。不過另一位地位更崇高的大人物,查爾斯卻無緣得見。你若是有機會獲准進入劍橋的羅威爾(Lowell)集團,那麼你或許會覺得跟這位大人物聊天沒什麼意思,因為他自己就代表另一種不論在動機或癖好方面,都與前述團體全然相反的流派,而這個與當時潮流全然不同的流派,彷彿就像是停泊在逆流橫行處的一葉扁舟,正配備好全副武裝,開始它沿著斜駛線蜿蜒迂迴的航程,前往更加繁華富庶,但卻淤泥堵塞的拉伊(Rye)港口(但我不該東施效顰,模仿這位大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
我究竟是誰,我該何去何從,
在我看來,這裡最令查爾斯感到滿意的有兩個地方——首先是新奇有趣的自然生態:新奇的異國植物、樹木與飛禽,以及當他越過跟他同名的河流前往哈佛時,在路上所發現的迷人新化石。另外讓他感到滿意的,則是美國人本身的個性。在一開始,他注意到當地人不太能領略細膩的反諷式幽默;有一、兩次,他只是想要開個玩笑,結果卻被別人當真,讓他感到尷尬萬分,深受挫折。但他可在其他方面獲得許多補償……美國人真誠坦率,直截了當,毫不做作,熱情好客,又帶著一種迷人的好奇心。也許他們是天真無知吧,但他們的面龐,帶著一種洗淨歐洲文化陳腐濃妝的鮮潤清新,令人感到神清氣爽。沒多久查爾斯就發現,這樣的特質在女性面龐上特別明顯。年輕美國女人不像同時代的歐洲女性那麼扭扭捏捏,跟她們說話讓人感到特別輕鬆;大西洋彼岸的婦女解放運動,當時已經有整整二十年的歷史了。查爾斯發現她們的前進作風非常吸引人。
就在這裡,在這鏗鏘有力的韻律節奏,詞藻華麗的修辭性問句,以及那確實不錯的「浩瀚寧靜的靛藍」意象中,讓我們暫時拋下查爾斯,跳到另一個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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