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血壓上升的最初症狀,就是太陽穴上的一下刺痛,能立刻讓他後腦勺的某處感到一陣沉重,就在頭蓋骨的根部。跟著就是兩耳發燙。但他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過這個過程。他的私生活裡有什麼齷齪的事可說?那些肆無忌憚在地面上到處亂竄的大猩猩,他們知道他什麼事情?
那人變得緊張起來,海明威明白這樣會很危險。
「錢是我自己的,我……」
「我還不是很清楚。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不管怎麼樣,我想跟托里比奧和特諾里奧談一談。也許他們知道點什麼……」
「都是些人盡皆知的。」他終於把菸從嘴上拿下來,又喝了一口,把杯裡的酒喝完了。「我把菸灰扔到哪裡?」
「那你覺得該怎樣?」
「你為什麼不願意去警局?」
「對朋友總得做點什麼吧,不是嗎?」康得說道,同時那塊布正落向酒瓶的肚子裡。
「莫非你跟我想得一樣?」
「謝謝。」他說,並笑了笑,對自己敏捷的身手頗為滿意。
「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少年沒來過柯希瑪爾了。」最後「瘦子」說道。
「拜託,海明威您肯定知道我們局長胡佛不喜歡您,對吧?」那人看起來有了倦意。海明威抬眼看了一下,牆上的鐘顯示是一點五十分。「我說的就跟大家都知道的一樣:什麼人到您家來了,在這裡聚會的時候都做些什麼,您有多少朋友是共產黨人,以及有多少朋友可能是共產黨人。就這些。有關您酗酒以及您私生活裡的那些齷齪事,在我來古巴之前就已經記錄在案了。況且,我自己也是個酒鬼,不會說我同道中人的壞話的。」他費力地大笑。
「從來沒有。」康得肯定地說,然後彎身去看爐火。他看到咖啡壺已經開始濾咖啡了。「我已經不是警察了,也不想再回去做這行。」
「那你把海明威算在哪一種裡面?說來聽聽。」「瘦子」想要知道。
「這些聽起來都很美,不過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為什麼非要讓所有人都插手。當時田莊裡除了海明威和卡利斯托應該就沒有別人了,但結果突然間勞爾和托里比奧也來了,然後還喊來了魯佩爾托。這一點也不奇怪嗎?還有那第二顆子彈呢?第二顆子彈他媽的去了哪裡?它也是從湯普森射出來的嗎?」
「我不知道。我得等到潮水退去之後。」
「果然啊,」那人笑了笑,「我就知道。我在那坐了一會兒,抽了一根菸。當時我的膝蓋疼……那把該死的槍不在那裡嗎?」
「我要起來了。」他說,並舉起雙手。
「您都說了我一些什麼?」
「對,他很困惑。」
「他們捕到什麼了嗎?」「瘦子」問道。

「會到的。」康得肯定地說,「我肯定這封信會到的。」然後他舉起另一瓶酒,準備尋找一點遺忘的輕鬆感。
他笑了笑,把手伸到褲子後面的口袋,同時從堤壩上抬起屁股的一邊。他用蹩腳魔術師般誇張的動作,掏出了那塊黑色布料,上面鑲嵌著蕾絲,正是這塊布料,曾經親密接觸過一個全世界最美的女人的私密部位。他用兩手展開那條內褲,好像把它掛在晾衣繩上的樣子,讓他的朋友看看它的尺寸、它的形狀、布料的透明織法,再用他們發熱的腦袋,想像一下曾經填滿這個空間的鮮活肉身。
「真他媽的。」馬諾洛回答說,「你從哪弄來這麼好的咖啡啊,康得?」
康得拔掉第三瓶酒的塞子,喝了一小口。
「他很擅長這麼寫。冰山理論。想起來了嗎?八分之七的部分藏在水下,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可以看見……就像現在,不是嗎?我那時候發現了他這麼寫的好處,就開始模仿他。」
「我覺得他每種都有一點。」
海明威考慮了一會兒,作了決定。
「我特別想看看FBI的檔案中少掉的那十五頁。」馬諾洛吐了一口煙,轉過頭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那裡面有那晚發生的所有事情的關鍵所在。會不會跟那些潛艇和燃料有關呢?」
「寫了什麼!」
就這樣完了嗎,老兄?他有時間想了一下。屋子裡傳出第一聲巨響,探員往左邊挪了一步,同時用手捂住腹部。他彷彿喝醉酒似的,試圖恢復平衡,重新瞄準。當他對準海明威時,傳來了第二聲巨響,這一下的結果較為溫和,就好像輕輕推了那人一把,他側身倒了下去,睜著雙眼,空著的那隻手按在腹部,另一隻手裡抓著手槍。
遠處,亮著漁火的小船中,有一艘慢慢地靠近岸邊。
「確實到目前為止,看起來是沒有。不過您的話很多,而且據我們所知,您給了他們一些錢,是嗎?」
「要告訴你我打算做什麼嗎?」
大海形成一塊深不可測、令人絕望的汙斑,只有當海水撲打在海岸的岩石上時,它單調的黑色才會因為轉瞬即逝的浪花稍作更改。遠處,兩盞微弱的燈火表明有漁船在航行,頑固地想要從海裡面打上某些儘管看不見、卻非常令人期待的好東西。激勵著那些漁民的是一種無休止的、動人的挑戰,康得心想。
「我靠……」那人舉起那把左輪手槍,對準了海明威的胸口。「讓狗別叫,不然我就對牠不客氣了。」
康得走去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那本他之前和-圖-書在看的海明威的傳記。
他走回來的時候,那人面帶不屑地看著他,看起來平靜了一些。那樣會好一點。
「看這張照片。」他把書遞給馬諾洛。
「是啊,是啊……你現在感覺不那麼糟了吧?」
「有件事你知道嗎?我又讀了一遍你跟我說的那個故事。〈雙心大河〉。」
「這樣就好了,安靜點。」他又說,並摸摸牠的頭。
「別去煩那些人了。我寧願認為海明威也好,卡利斯托也好,勞爾也好,誰也沒說過那晚發生的事情。依我看啊,他們是唯一知道整件事的人。而他們三個都已經死了。」康得抽著菸,看著敞開的窗戶外面的遠方。「能知道的,我們已經都知道了……」
「起來,讓狗別叫了。」
海明威朝窗口走了一步,「黑狗」還在叫。就在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腦袋就要爆裂,他無法思考,他只知道應該利用那人的絕望情緒,好迫使他開口。而這位探員,對這一招很意外,耽擱了一會兒才有所動作;他上前三步,伸出一隻胳膊去抓海明威的肩膀。最後他抓到了他,把他往後拽。但海明威已經抓起一只結實的西班牙銀燭臺,借著那一下拉他的力量,轉過身來,朝探員的脖子打去。那一下打得很實在,很重,可是沒打對地方。探員向後退開,左手護住本來會挨打的部位,伸展右臂,企圖用那把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朝作家開槍。
康得、「瘦子」和「兔子」坐在防波堤上,大口喝著他們的蘭姆酒。他們之前才狼吞虎嚥完蒜香雞塊、淋了酸橙汁的砂鍋芋頭、幾大盤米飯還有一堆撒上糖漿的油煎餅——這些都是荷塞菲娜給他們做的,誰也沒問她什麼地方還會有這些在島上已經絕跡了的美味食物。然後康得堅持要求,如果他的朋友想聽守望田莊裡FBI探員被殺故事的完整版,他們必須去柯希瑪爾,而且,「兔子」必須跟他弟弟借來那輛全古巴最炫、最具裝飾性的一九五八年產福特菲爾蘭。這輛車是「兔子」的弟弟費盡千辛萬苦改裝出的奇蹟,它原本是一堆破銅爛鐵,現在卻能值好幾千美元。他在一家賺取美元的麵包店當經理——那家店有如一個取之不盡的金礦,在短短六個月的時間裡,他就存了足夠的錢買下那輛車,並把它裝飾得煥然一新。
「沒有比這更喜歡的了嗎?」
「也許我能說服他們。我是說……」
「不知道,我想是吧。」
(全書完)
「告訴我寫了什麼我就給!」他喊道。「黑狗」又開始吠叫了。
「喂,康得,」「瘦子」看看他的朋友,「可是這整件事裡面,你還忘了去找一樣東西……」
「我每天都想起那個混蛋。」卡洛斯說。
「如果長官還是『老爺子』的話,還有可能。蘭赫爾大隊長好像不太好說話,不過他也有點人情味。我或許可以說服他。」
「您為什麼要到我家裡來?」
說著他用那把左輪手槍指了指位於兩張安樂椅之間的小吧檯。
「好吧,就告訴你們吧!」康得接著說,「我要申請加入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
「我哪裡知道……三〇年代初吧,我想。我是從兩年前開始的,被派到哈瓦那大使館的時候。我恨死了當時接受命令到這個倒楣地方來,您看我的汗,這裡的濕氣還要了我膝蓋的命,我還喝蘭姆酒上癮……您那麼有錢,怎麼他媽的會想要住在這裡?」
「我在想,如果說到頭來我們既不知道誰殺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又無法指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來認領這個屍體……那我們都忘了這袋屍骨,不是更好嗎?」
「看在上帝的份上,海明威。別再給我找麻煩了,把徽章給我吧!」他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目光中流露出仇恨和絕望。
那人笑了笑。他的牙齒很大,不整齊,還滿是菸漬。「例行公事而已。我們時不時會來,看上一眼,記錄下您邀請了什麼人,寫一份報告。今天一切都這麼安靜,我就想跳過柵欄……」
「不過我現在對海明威的看法有點不同了……我不知道,有一點點……」
「那麼就可以逼我,甚至一而再、再而三,是不是?」
「沒錯。這是侵犯。您去華盛頓,去找我們局長說這些,或者找總統本人。他們才是下達命令的人。您別跟我說。很顯然地,在他們跟我之間,還有上千個頭頭呢……」
「等你瞎鬧夠了,把它借我一下。」「兔子」請求道,但康得好像還沒有打算把它摘下來。
「那就太好了。」康得說,「不過最煩人的是,搞不好還真是這樣。」
「你看吧,我也不知道。」
「給我酒。」康得要求道,他又喝起酒來。
「您在說什麼?」
「這個婊子養的想要殺你,歐尼斯特。」卡利斯托說道。
康得吸了兩口菸,直到手指感覺到了熱度。他看了一會兒菸頭,把它從窗子扔出去。
「給我酒。」康得要求道,「我要為我們的朋友安德雷斯喝上一口。」然後他喝了好大一口。
「你就沒再進去過嗎?」
「我知道,您一旦拿到了徽章和手槍,就會把我殺了。您必須殺掉我。」
那個員警把手裡的菸按到和*圖*書菸灰缸裡,又把菸灰缸放到地上,放在地毯上。
「你覺得是嗎?」
「如果您把東西給我,就沒有人必須要死。」
「不,老兄,我沒那麼確定。你別忘了,作家也分很多種的。」他開始用所有還聽使喚的手指頭數起來,「好的作家和差的作家,有尊嚴的作家和沒有尊嚴的作家,真正寫作的作家和號稱自己寫作的作家,婊子養的作家和人格高尚的作家……」
「煩人的是,時間確實在流逝,康得,一直在流逝。」「兔子」憑著他對世界辯證的、歷史的認識冷靜地說道,「上次我們大家一起來的時候,安德雷斯也跟我們一起。你們還記得嗎?」
馬諾洛回到廚房裡。他大笑。
「我覺得什麼事也不會有了。」康得的理智已經快要被酒精淹沒,他抓住最後殘留的一點說觀。
「我只是想要我的徽章和手槍。您告訴我它們在哪裡,我就走。」
「他會在看什麼呢?」馬諾洛問。
「然後呢?」
「假如我給特諾里奧施加一點壓力的話……」
「您把我的徽章和手槍給我,我就走人,什麼事都沒有了,不是更好嗎?我認為確實……」
「那你上面的人呢?」
「什麼東西,老兄?」
「海明威查出了在古巴是什麼人給那些納粹份子提供燃料,而FBI隱藏了這件事……有些秘密是要人命的,馬諾洛。而那個秘密至少就害死了兩個人:那個探員和海明威。所有人都栽在上面了。」
「手槍我沒看見。您的徽章落在游泳池旁邊了,在藤架下面。」
「很遺憾。我這裡沒有您的任何東西。現在把我的槍還給我,您走吧!」
「您要是殺了這隻狗,就別想活著從這裡出去。還是快說吧!」
馬諾洛從康得的菸盒裡拿了一根菸,站起身來。他走到廚房門口,朝向外面的露臺和院子,院子裡有一片老芒果樹遮蔭。
康得用腿夾著酒瓶,嘴裡叼著香菸,在口袋裡找紙。他唯一找到的只有香菸盒,裡面還晃蕩著兩根香菸。他把菸放到口袋裡,控制住雙手的抖動,小心地撕開菸盒,直到拆成一塊長方形的紙片。他趴在堤壩上,企圖借到一點光亮,開始在紙上寫字,同時大聲唸出他寫下的話:「致在北方某個地方的安德雷斯:混蛋,我們正在這邊想你。我們依然愛你,而且我想我們會永遠愛你」,他停了一下,把筆點在紙上,「『兔子』說時間會流逝,可是我覺得這是胡話。假如是真的,但願你在那邊依然愛著我們,因為有些東西是不能失去的。如果失去了,那我們可就真的糟糕了。我們已經幾乎失去了一切,但應該留住我們所愛的。現在是晚上,我們喝得爛醉了,因為我們正在柯希瑪爾喝蘭姆酒。『瘦子』,他現在已經不瘦了,『兔子』,他不再研究歷史了,還有我,我已經不當警察了,而且我也還是沒能寫出精悍而感人的故事,真正短小精悍而又感人至深的……你呢?你現在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了?我們給你寄去一個擁抱,還有一個給海明威,如果你在那邊見到他的話,因為我們現在都是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你要是收到這封信,把瓶子還回來,不過要是滿的。」他簽下了馬里奧.康得,然後把紙片遞給卡洛斯和「兔子」,讓他們也寫上自己的名字。康得很仔細地捲起紙片,把它放到瓶子裡。然後他又拔出瓶塞,把那條艾娃.嘉娜的黑色內褲往瓶子裡塞去。
那警察轉過身去,給海明威看了看他後背的衣服上撕開的一個大口子。
「先吹一下,『垃圾』,很燙的。」
「慢著,慢著,我不是來跟您討論您的錢,也不是想知道您的政治立場。我要我的徽章和手槍。」
「你還好吧,老爹?」勞爾朝他走過去。
「看看,你已經醉了。」「兔子」提醒他。
「文學就是一個大謊言。」康得得出結論。
康得和「兔子」合力將卡洛斯從他的輪椅上抬起來,把他抬到防波堤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挪動他殘廢的腿,讓它們垂向海岸。在他們身後,比海明威的綠色塑像更遠一些的地方,是鎮上幾盞零星的燈火。他們三個覺得,在這個地方,面對著大海,靠近西班牙人所建的高大瞭望塔,一邊享受夜間才有的涼風,一邊聽康得講故事,並直接對著酒瓶喝蘭姆酒,真是太開心了。
入侵者愣住了,看著他,好像不明白他會睜開眼睛看他似的。這個人跟他一樣高大健壯,基本上也是他這個年紀,但呼吸很沉重,也許是因為害怕,也許是因為那肥大肚子的分量。他戴著黑色的帽子,帽沿很窄,穿著深色的上裝,打著深色領帶,襯衫是白色的。別人無需看他的徽章,便能猜出他的職業。他是個警察,而不是什麼入室劫匪,這好歹讓他鬆了一口氣,但也為自己剛才感到害怕而覺得羞辱。他仍舊躺著,摘下眼鏡用床單把鏡片擦乾淨。
「我根本沒見過那些。」
「在那裡。」他對「瘦子」說,「把那邊的空酒瓶遞給我。」
「您確定嗎?」他問,同時把眼鏡帶上。他在床上支起身子,動作稍顯費勁。「您進了我的屋子,又說不想有什麼麻煩事。」
「你真的還好嗎?」
「他們總歸會知道的。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那些記和*圖*書者……」
「你準備結案了嗎?」
康得看看「瘦子」,直盯著他的眼睛。
「您要讓我的日子不好過了,海明威。到十二月份我就做滿三十年,要退休了,還能有一項殘疾補助,一個婊子養的弄壞了我的膝蓋,您看我現在的樣子……我不能說我在進入您的田莊的時候,弄丢了徽章,更不能丢了手槍。您明白嗎?」
「不,正好相反:他從自己創造的角色中解脫出來了。這是一個真實的海明威。這才是寫出〈雙心大河〉的那個人。」
「不要,你別告訴我。」康得用很誇張的堅決態度打斷了他,甚至還擺擺手,「這是冰山藏在水下的部分。留給我自己去想像吧!」
「不,不認識。」
「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喜歡。」「兔子」作思考狀,「我想我會註冊加入。古巴的海明威擁戴派萬歲!」
「你對他的看法有不同很好啊,康得。」「瘦子」插話道,「那傢伙終究是個作家,這一點才是你在乎的,因為你也是作家,而不是警察,也不是偵探,也不是什麼賣書的。作家,對嗎?」
「那是什麼東西?」「兔子」想要知道。
那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冒汗,臉上的汗珠滾滾而下。他沒有放下對準的手槍,把帽子往後面推了推,用左手擦了一下額頭。
「您別裝傻,海明威。我剛才是喝多了,不過也沒有那麼醉……我剛才把它們掉在那邊。快讓那該死的狗別叫了。」
「請便。」
「兩千種被批准的、可行的犯賤方法之一,不過我喜歡:沒有領頭的人,沒有規章制度,也沒有人會監視你,你可以想進就進,想走就走,只要你願意,甚至還可以罵罵海明威。」
「我就知道你最瞭解我。」
「別做傻事,海明威,我不能告訴您那些。」
「總得從這件事裡面得到點什麼吧,不是嗎?給我吧,『瘦子』。」他要求道,他的朋友把那塊布還給了他。康得小心地找到褲腰的鬆緊帶,用兩手把它撐開。然後把它套在頭上,就像戴了頂貝雷帽。「這是任何作家都沒有展示過的最好的桂冠。這是我的弗里吉亞帽。」
在房間門口,卡利斯托放下那桿湯普森。在他旁邊,勞爾還在瞄準,用的是一把閃亮的黑色手槍,槍口還冒著的煙,完整地複製出他手臂的顫抖。然後勞爾也放下了槍,卡利斯托朝倒在地上的那人走去。他用靴子踩住他那隻抓著點二二手槍的手,另一隻腳把槍一下踢了下來。
「那這樣他就想寫古巴了嗎?」「兔子」顯得很激動,「多會做戲的老傢伙啊……」
那人搖搖頭,表示否定。他抽著菸,把菸叼在嘴上說話。
「我不知道。我們還有不知道的事情,不過我覺得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了,不是嗎?我要是結案的話,就說明確有其事。而如果確有其事,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是不是卡利斯托,是不是勞爾,或者是不是他都不重要,但肯定會生出一些無謂的謠言。我還是在想,都過去四十年了,有誰還在乎這個死掉的人呢?」
「我愛喝杜松子酒。」
「你不該給牠喝咖啡,倒是該給牠洗澡了。」
「假如第二顆子彈不是從湯普森機槍射出來的呢?又假如是海明威殺了那人,而送走卡利斯托其實另有原因呢?我不知道,會不會是為了不讓他落到警察手裡,那麼混蛋警察逼他說出來……」
「你在這等一下。」
「我已經說是了。這把槍哪來的?」
「那現在會有什麼事呢?」「兔子」問道,他有嚴密的邏輯思考,總是需要同樣有嚴密邏輯的回答。
「我已經不喜歡警局了。」
海明威走到窗子下的書架旁,他覺得讓這個人的香菸弄髒自己漂亮的菸灰缸很荒唐,這只威尼斯玻璃菸灰缸是他的老朋友瑪琳.黛德麗送的。他把菸灰缸扔向員警,儘管那人上了年紀又身材發福,還是飛快地移動身子,在空中接住了它。
康得看向大海。
「您說什麼?」
「我也這麼覺得。」「瘦子」卡洛斯說。
「你把它偷來了?」「瘦子」的驚嘆之情綿綿不絕,如同他對色情的貪圖一樣。他伸出一隻手,抓過那條內褲,好讓自己可以近在眼前地親手感覺一下這塊夢想中的布料的熱度。
「我跟這些有什麼關係?」
他穿上放在床邊的鞋,那人挪開了一點,好讓出讓他去客廳的路,他一直把槍拿在手裡。從那人身邊走過的時候,他聞到他身上的汗水和恐懼散發出的酸臭氣息,但這些還是遮不住他呼出的酒氣。儘管他沒有去看角落裡的書架,也能確定那桿湯普森還在那裡,但他覺得並沒有必要去拿它。他打和*圖*書開客廳的窗子,朝「黑狗」吹了一聲口哨。同樣緊張的狗,聽見他的聲音後搖了搖尾巴。
「沒錯,我覺得是。」他把那桿湯普森靠到牆上。
「我只有喝多了酒的時候才想,就像現在。」「兔子」說,「這樣好受一點。睡著或是喝醉……」
「你瘋了。」「兔子」表示抗議。
「您不說,我就不把徽章給您。我會叫守衛過來。」
「應該是這個傢伙的。卡利斯托和我找到它。」
「讓那畜生別叫。守衛會過來的。」
「河對岸的某樣東西,在那些樹當中。」康得回答說,「他正看見他自己,沒有觀眾,沒有化裝,沒有燈光。他正看著一個被生活打敗了的人。一個月之後,他飲彈自盡了。」
「他生日那天肯定就到了。」「兔子」扯開話題,他喝了一大口酒之後,開始唱起歌來:「生日快樂,安德雷斯,在屬於你的日子……」
「牠還是更喜歡咖啡一些。牠的樣子很差嗎?」
他們默默地看著那艘漁船的動作,它的馬達時不時地咳嗽兩聲,彷彿快要被它自己的黏痰噎住了似的。船慢慢地駛過他們跟前,開向河邊的碼頭。
「你要它來幹什麼?」卡洛斯害怕他朋友要開始發酒瘋。
「一個員警和一個同性戀的故事,他們成了朋友。」
「多明尼加的。『老爺子』的一個朋友,後來也跟我成了朋友,他給我寄來的。弗萊迪.希內伯拉。你不認識他嗎?」
「這位已經在胡說八道了。」「瘦子」卡洛斯插話道,他把手放到他朋友的肩上。
「我沒那麼確定。那晚的事情什麼樣的可能都有。也許卡利斯托只是看見了發生的事情,或者那個FBI探員要找的是他,而不是海明威……而且,屍體藏得那麼好,為什麼要把卡利斯托送去墨西哥呢?這有可能是個煙幕……不對,整件事還有令人費解的地方,我不能確定就是卡利斯托。」
「我看啊,很明顯是卡利斯托殺了那個人。如果不是的話,他們就不用把他送去墨西哥了。」
「你覺得是嗎?」卡洛斯插話道,「忘記了他在這邊經歷過的生活,那他要怎麼過啊?不,『兔子』不……喏,剛才我還在想,安德雷斯正在另一邊,跟我們一樣,看著同一片大海,想著我們。朋友就是這樣,互相惦記著對方,不是嗎?」
「我知道。」「兔子」肯定地說,「為了能生活在另一邊。」他指了指大海,「他需要捨棄留在這邊的東西。」
那人走到吧檯邊,這時海明威發現他的右腿瘸著。他手裡拿著槍,拔掉杜松子酒的瓶塞,給自己倒了半杯酒。他一下就喝了一大口。
「可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
「您要是告訴我那些檔案上寫了什麼,我就把徽章給您。」
「喂,您可不要逼我。」
他把胳膊往後伸,將酒瓶扔到了水裡。那只裝著信的酒瓶,滿載著那些站在地上的失敗者的思念,漂浮在海岸邊,閃耀如同一顆無價的鑽石,直至被一個浪頭捲走,漂向那片深色的區域,那裡,只有記憶和願望的眼睛才能看到。
「您看,海明威,我什麼都不是,我根本就不存在,我就是一塊大牌子上的一個數字。別給我找麻煩,拜託了。檔案裡有關您的報告不能怪我。我的職責就是監視您,僅此而已。監視您和另外十五個混跡於這座城市的、像您這樣瘋瘋癲癲的美國人,還有那些喜歡共產黨的人。」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監視我的?」
那是一張海明威側面的照片,他站著,背景是一排樹。他的頭髮和鬍子全白了,身上的棉布襯衫,看起來像是跟另一個比照片上這個更魁梧的海明威借來的。他的身體萎縮了,肩膀也變得又塌又窄。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從照片中無法看出的某樣東西。看著這張照片,會讓人感受到一種真實所產生的不安。這是一位老人的照片,很難讓人想到昔日那個經常從事激烈行為並以此為樂的人。照片下面的標注說它拍攝於凱徹姆,他最後一次住進診所之前,這是作家最後所拍的照片其中一張。
「您應該見到了。我把它們掉在後面的柵欄和游泳池之間。我到處都找遍了,還是沒找到它們。應該是我在翻柵欄的時候……您看看我出了什麼事。」
「您最好別動。」那人說道,他已經拿出那把點二二,把那條黑色內褲扔到地上。「我不想有什麼麻煩事。任何麻煩都別有,拜託。」
「這是個很奇怪的故事,康得。什麼事也沒發生,但你會覺得發生了很多事情。他沒有說出來,要你自己去想像。」
「我想是的。」康得肯定地說。「除非他們很倒楣,就像咱們……」
「他媽的搞什麼!我要殺了你,你這個死玻璃!」
「您把徽章和手槍還給我,我就走。我不想找您的麻煩……我能來一點嗎?」
狗仍然嗚嗚著,兩隻耳朵豎在那裡,兩隻前爪趴在窗沿上。
「這是一種侵犯……」
「我也相信安德雷斯在海的另一邊,在看我們。我想送封信給他。把那混蛋酒瓶給我。」
二〇〇〇年夏
「這一點是這個故事最好的地方。」「瘦子」卡洛斯喝完第二瓶酒的最後幾滴,肯定地說,「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m•hetubook.com•com沒有被害者,也沒有殺人者,什麼都沒有。我喜歡這個……」
康得呼著酒氣,手裡還拿著裝信的酒瓶,努力想起身,最後他終於在堤壩上站起來了,這時候「兔子」還唱著「生日快樂,生日快樂,生日快樂……」。康得看向大海,它無邊無際,硬是要拉開人們與他們最美好的回憶之間的距離;他看著那些冰冷堅硬的岩石,在那上面,能撞碎一個人所有的幻想和痛苦。為了紀念遺忘,他又喝了一口,然後用盡肺裡面所有的力氣大喊了一聲:
「你怎麼啦,康得?我肯定特諾里奧知道些什麼。你也一樣。你為什麼不想看看真相呢?你看,海明威為了保護卡利斯托,把他送出了古巴。他也有能力做這些事,不是嗎?」馬諾落一直盯著康得,「而如果他救了卡利斯托的話,那是作為朋友才會做的事。」
「他讓我最煩的一點就是,他只看到他自己有興趣看的東西。就是這一點。」「兔子」說,把頭轉向身後的市鎮,「他說那是一個漁村。去他媽的,在古巴沒有人他媽的會說『這個』是一個漁『村』,所以說,聖地牙哥《老人與海》的主人公可以是任何東西,但就是不可能是柯希瑪爾的一個漁民。」
「再見,海明威!」
「別發火,海明威。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為了讓您明白,我們這麼說吧:您喜歡那些共產黨人,而我們不喜歡。您在法國、西班牙、甚至美國都有很多共產黨朋友。在這裡也是。比如說,您的醫生。這個國家正處於戰爭之中,而有戰爭的時候,共產黨人會是十分危險的。有時候他們不伸出鼻子,但始終在窺伺,等待著他們的機會。」
把那塊布塞進去之後,康得把塞子按進瓶口,還用手拍了拍,以確保封好口了。
「七年前他去了北方。」「瘦子」接過康得遞來的酒瓶,「七年是很長的時間啦!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還不願意回來。」
「起來,『垃圾』,喝咖啡。」狗伸了個懶腰,走到碗邊。牠把舌頭伸進去,又縮回了嘴巴。
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坐在桌旁,用一張舊報紙搧著風。儘管他一再堅持,康得還是堅決不肯去警局跟刑偵長官談談,他只同意馬諾洛帶他去長官家裡。康得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只大瓷杯,往裡面放入適量的糖,然後把咖啡倒進去。他很專業地攪拌了一下,又把它倒回咖啡壺。接著給他的朋友倒了一小杯,給自己的則倒在剛才用來攪拌的那只大杯子裡。他吸了一口咖啡的香氣,上顎有一種熟悉的愉快|感。最後,他往地上的一個碗裡倒了一點咖啡,叫出他的狗,牠正在桌子底下打盹。
「太奇怪了。所有人都認識弗萊迪.希內伯拉……好吧,你想做什麼?」
馬賽族人通常會說,單獨的一個人什麼都不是。但幾個世紀以來,在與他們土地上那危險大草原的共同生存中,馬賽族人體會最深的一點則是,單獨的一個人,沒有了他的長矛,就更加什麼都不是。那些世代打獵、驍勇善跑的非洲人,他們集體行動,總是盡可能地避免爭鬥;他們抱著長矛睡覺,腰間經常還別著匕首,因為那樣的話,他們會得到草原之神的保護。一群人圍著篝火交談,手持長矛,在一片沒有星星的漆黑夜幕下,這幅畫面閃電般地從他腦子裡劃過,他很快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終於透過模糊的玻璃鏡片將視線聚焦,這時才發現,那個陌生人手裡正拿著艾娃.嘉娜的那條黑色內褲以及那把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
「這一點也的確是。」卡洛斯說,「那傢伙屁都不懂。或者他根本就無所謂去懂,我不知道。你知道嗎,康得?他有沒有愛上過古巴女人?」
「你卑鄙啊,康得。」「兔子」對他說,並笑了笑。
「你別那麼像個警察,馬諾洛。別去煩特諾里奧。你要怎麼給他施加壓力?那人被殺的時候,他還沒有出世呢……」
「還是杜松子酒。不過今天我蘭姆酒喝太多了。因為只顧著一個勁地喝,然後就……」
康得身子前傾,尋找已經被他們解決掉的那只空瓶。
「艾娃.嘉娜的內褲。」
「沒事,『黑狗』……沒事。好了別叫了,你已經讓我看到你是一隻好狗了。」
「您還沒有回答我您說了我什麼。」他堅持問道。
他感到一陣憤怒,這怒氣足以驅走之前在床上殘留下的恐懼感。
「操你媽的。」康得說。
「好啦,好啦。每個人都是寫他能寫的,而不是寫他喜歡寫的。」馬諾洛表示接受。
「你現在在寫什麼呢?」
「康得,康得……」馬諾洛開始不耐煩了。
那人又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放到一個書架上,拿出一根香菸。他點燃香菸,把煙從鼻孔裡噴出來,一邊還咳嗽。因為咳嗽的關係,那警察的雙眼變潮濕了,當他又開口說話的時候,就好像在哭一樣。
「你還真有心思想得這麼複雜啊,媽的。喏,我還不明白的是,那個FBI探員他媽的闖進他家去幹嘛?監視他是一回事,拘捕他就是另一回事啦……海明威可不是等閒之輩,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被他們抓去坐牢的。我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沒把那塊徽章扔到海裡……」
「這裡仍是個奇怪的地方。」康得說,「就好像時間在這裡不會流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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