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們說過的:一九五八年十月三號……您幫他一下吧,我要出去一會兒,我得抽根菸。」
康得等待魯佩爾托有所反應,但這一位仍看著某個康得看不見的東西,在河的那一邊,在那些樹當中:也許他正看著死亡。
在守望田莊的停車場下車時,康得感覺到自己的腿在發抖,嘴巴也乾得要命。他在車上靠了好幾秒鐘,等待肌肉放鬆,心跳恢復正常。他朝那個司機警員看了一眼。目光中帶著仇恨,充滿了仇恨。
腦子裡想著那句美妙的至理感言,眼睛裡留著那頭非洲水牛的模樣,他開始看書以尋找睡意。兩天前,他開始翻閱沙林傑那本荒誕胡扯的小說,這個人一生中唯一的功績就是從法國的戰役中半瘋地回來,他曾是那裡的陸軍中士。小說講述了一個滿嘴講話的魯莽少年的曲折故事,他決心逃離家門;就像是馬克.吐溫筆下的人物,但是被放到一座北部的現代城市,開始用他迷茫而扭曲的眼光來發現這個世界。故事本身毫無懸念,也缺少他所宣導的文學應該具備的史詩感和崇高性,他繼續讀下去只是想找出其中神秘的關鍵所在,看看是什麼讓這本荒誕的小說如此暢銷,還讓它的作者成了他們國家小說界的新發現。我們可麻煩囉,他又說道,雖然有些無精打采。
他艱難地登上房子周圍露臺的六級臺階,然後又爬了六級來到正門前。他插|進鑰匙,在門檻處向屋裡看了一眼。燈都依然亮著;手錶、酒瓶和酒杯還在菲律賓地毯上;米羅的畫掛在餐廳的一面大牆上,璜.格里斯的畫在客廳的一處。孤單作為唯一可見的存在,自由地遊走於對往日夜晚在這同一間屋子裡縱酒言歡的回憶之中。很多時候,聚會都會用到那兩把銅質槍管的手槍,用鳴槍喧鬧作為開場,那是獻給最尊貴的賓客的問候。「黑狗」也在門口朝屋裡嗅來嗅去,但當牠想要進屋的時候,他對牠說話了。
「海明威曾經說,勞爾.維亞羅伊是他的第四個兒子。那是我外祖父最大的榮耀。對他來說,海明威是很神聖的,對我母親來說也一樣,對我來說也是。」
「什麼事,康得?我正要出去。」
「太多錢了。就算是對海明威來說。」
「那槍不大,很容易操作。」魯佩爾托說。
「想像力應該強一點,朋友。」康得用生硬的語氣對他說,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海明威在指出其信徒的不足之處、而後又原諒他一樣。「好啦,已經無所謂了。現在我們進去吧!」
不知不覺中,胸口上還放著書,臉上架著眼鏡,他就閉上眼睛睡著了。他睡得並不沉,因為他的腦海裡依舊燃著一絲意識的光亮,就像他未曾關掉的閱讀燈一樣。遊走於睡夢和警覺之間那個不確定的地帶,他感覺聽見了「黑狗」遙遠而固執的吠叫聲,直至他最終睜開雙眼。他發現在他眼前的不是非洲水牛的頭,而是一個正盯著他的模糊人影。
「不知道,不過萬一……」他說著,腳在油門上猛踩了下去。
「『魯佩特,你清理一下這個,我有話要跟卡利斯托說。』」
「馬上來。票據就在這裡。」他走向一隻木頭屜櫃。
館長和康得走了過來。
「我想知道,一九五八年十月二號和三號在這間屋子裡發生了什麼事。」
「五千披索……」
康得一邊調整自己的呼吸,一邊試圖去看海明威在廁所體重計旁的牆上所做的日期和體重記錄。平行的一欄一欄,並沒有按照時間順序,康得必須在它們當中尋找一九五八年的那一欄。找到之後,他順著八月份開始記起的這一欄再往下找,這一欄到「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體重二二〇磅」就中斷了。之後的記錄就已經是一九五九年的最後幾個月和一九六〇年的頭幾個月了,那是海明威在他古巴的家中所待的最後一段時間。在這些記錄當中,康得看出作家末日的來臨:那時候的海明威,體重降到二二〇磅多一點,而在一九六〇年七月記錄的最後幾條中,才只有一九〇磅左右。海明威真實人生的全部劇碼都寫在這面牆上,比他所有的小說、信件、訪談、姿態都更能夠說出他的痛苦。在那裡,只有他的身體和他,除了時間和一台冷漠的、預告凶兆的體重計之外,再沒有其他的見證人,海明威用比形容詞更能說明問題的數字,寫下了自己死亡臨近時的紀錄。
「田莊裡一個非比尋常的雇工。海明威在那天辭退了他,付給他一筆補償金,而且,如果我沒弄錯的話,他讓他搭乘『皮拉爾』號,讓人把他送去了墨西哥。」
「他在我後頸這裡拍了一下,跟卡利斯托握了手,並跟他說了些什麼,我沒聽清楚。」
「『不必多說的,老爹。』」
「有好幾個理由:第一,我不認為您是那個凶手;第二,您是一個正直的人。當時您本來可以賣掉『皮拉爾』號,您卻把它獻給了政府,讓他們把它存放到紀念館裡。那條船價值好幾千美元。有了那筆錢,您的生活會改善很多,但您沒那麼做,對您來說,紀念老爹是更重要的事情。這麼做很稀奇,現在已經不流行了,顯得很傻,不過也很酷,因為這是一項不可思議的誠實之舉。現在我們來看第三個理由:海明威有可能殺了那個人,但也可能不是他殺的。如果是他殺的,而我們說出他做了這件事,那他將會身敗名裂。現在,人們不喜歡像他這樣的人:殺了太多的動物,太好鬥,太愛逞英雄。而且,就算您不相信也好,他也曾經陷害過很多人。但或許並不是海明威殺的,那麼這個已經不太被大家喜歡的高傲傢伙,那天就是做了一件令人尊敬的事情:在他的一名僱工殺了FBI探員之後,他保護了他,甚至還把屍體藏在自己的田莊裡。不管發生了怎麼樣的事情,這都是一個了不起的舉動,您不覺得嗎?我已經跟您說過了,讓他背上一項不屬於他的殺人罪名是不公平的,沒有任何好處的……」
他把頭靠上枕頭,眼睛裡看到的是那把心愛的舊曼利夏卡賓槍,被非洲水牛那壯觀的巨大頭骨遮住了一半,這頭水牛是他一九三四年第一次非洲狩獵之旅中在塞倫蓋蒂平原上獵獲的。再一次觀察這個動物奇妙的頭骨時,一股輕快的暖流走遍他的身體,對這頭水牛的追趕和牠的犧牲,讓他看到了恐懼帶來的令人麻痹的緊張,以及能夠承擔無謂的死亡必定會產生的拯救力量,這些啟發他寫出了《法蘭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他想,殺戮,同時冒著被殺的危險,是男人不可缺少的一課;接著他又感到遺憾,他現在找到準確表達方式的這句話,沒有收進他任何一本有關打獵、死亡和戰爭的故事中。
魯佩爾托覺得熱。他摘下那頂帥帽子,用手在額頭上擦了一下。他的手很大,大得不成比例,上面交錯著皺紋和疤痕。
「您覺得自己什麼都知道了嗎?」
「護照在我辦公室裡,我去找。」
康得懂得如何使出致命的招數,然後享受它們帶來的痛苦後果:當他轉開視線時,他這位昔日部下的所有信心開始崩潰:馬諾洛死死盯住康得,半張著嘴巴,同時右邊的眼珠好似在海上隨波逐流般亂轉。
特諾里奧出去了,馬諾洛咂著舌頭,走過去坐到寫字檯後面。
當他繞過車庫和當客房用的平房,爬上最後一道坡的時候,發現剛才出去時沒有關上客廳的側門。還是他明明關了?
當他回過神來去看時間,發現已是下午兩點零五分了。他抱著書大步走到櫃檯前,向圖書管理員道了謝,便奔向出口處。一位身著便裝的年輕人正擦著一輛汽車的擋風玻璃,車子在下午刺hetubook•com.com眼的陽光下閃閃發亮,短波收音機的天線指向天空。
馬諾洛勉強笑了笑。
「呃,」特諾里奧又重複了一聲,也顯得不太有信心了,「我沒想到……」
「接下來要輪到『皮拉爾』號上場了。」他說,並用樹枝敲敲地面。魯佩爾托慢慢地垂下目光看那幅畫。
「卡利斯托.蒙特內格羅是什麼人?」
「兩百。勞爾和我掙得最多。」
「誰要是想讓一件武器消失,是不會把它埋了的,會把它扔到海裡。同時如果他還有一艘遊艇……」
「去你的吧!」另外一個聲音罵道,他已經很瞭解這個話題的複雜程度了。
「我拖了很久嗎?」康得問道,同時給馬諾洛指了另一塊石頭。小隊長搬起那塊石頭,把它向大樹挪近了一些。
康得穿過客廳離開屋子之前,再次觀察了一遍整個大廳,那裡有畫著鬥牛場面的畫、空著的座椅以及那個小小的吧檯,上面那些乾涸的酒瓶,經年沒有再存放過一滴酒了。他將目光掃過餐廳,那裡有海明威打獵的戰利品,以及用來進餐的桌子,貼著寫有「守望田莊」字樣的鐵製標籤餐具是餐桌上尊貴的代表。在最深處,他看見的是海明威通常在那兒寫作的房間裡,用來午睡或是醉酒時酣睡的床那幾隻床腳。康得知道,他就快到達某個終點了,他準備跟那個地方說再見了。如果他的預感還像以前那樣準確,那麼將在很多年之後,他才會又重回這個讓人懷舊的、充滿文學氣息的地方。
這位混血男人慢慢回過頭來,毫無疑問被康得這意外的一箭正中要害。
「勞爾.維亞羅伊,海明威的親信,您是他的外孫。您之前也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呢,特諾里奧?」
他坐在床上,又一次看向漆黑的夜色。炎熱逼得他只好讓窗子敞開著,他發現自己只需要走上兩步、伸出手臂,便能拿到那桿湯普森。可是儘管這樣,也不能讓他感到安全。因此他站起身來,去找他的手槍,他把它拿來,放在離這張常睡的床旁邊最近的床頭櫃裡。放下之前,他聞了聞那塊黑色的布料,但它原先的女性香氣已經被潤滑油和火藥陽剛的臭味蓋過了。不管怎麼樣,這是對好時光的美好紀念品。
「老爹得了白血病。所以他自殺。」
「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聽著,瞧瞧我有多愛你吧:一點半的時候會有汽車和司機在圖書館門口等你。」小隊長說,「現在又有新的情況,所以我們田莊見吧!啊,靠,你可別從圖書館偷走什麼書啊!」他掛了電話。
館長跑了兩趟,書房最裡面長長的半圓形寫字檯上,放著兩堆理好的各種票據,裝在紙板檔案夾和馬尼拉紙製的信封裡。康得嗅了嗅這些舊票據好聞的氣味。
「就算是這樣,我為什麼非得告訴您呢?您說說看?」
「我現在還不知道,儘管我們現在也許就可以查一下。我是說,如果你不是很著急,而且願意跟我去柯希瑪爾的話。」
「你總是給我找麻煩,康得。到頭來居然是我得在這堆票據中埋頭苦找……」
「哇,康得還是一如既往地這麼聰明啊!」馬諾洛說,明顯帶著嘲諷。「不過那桿湯普森去了哪裡一點都不重要,我覺得你必須把你那些預感收進麻袋了。對了,還有這個:我們在秘密警察的檔案中查到一項紀錄,他們要尋找一九五八年十月在古巴失蹤的一名FBI探員。這名探員名叫約翰.柯克,派駐於哈瓦那的美國大使館,在這裡從事一些例常工作,並無特別之處。至少他失蹤之後,他的上司是這麼說的,應該是真的,因為他當時已經快六十歲了,而且還瘸腿。現在的情況是,我們對他的瞭解僅限於此,因為革命勝利之後,就沒有人負責繼續尋找他了。」
「畫得不像。」他裁決道。
在借書櫃檯上,他證實了上頭說以最快速度滿足他所有要求的命令,已經達到了。看來這個島上有些東西還是能正常運作的,不過也僅僅是有些東西:康得驚訝地發現,雖然圖書館的目錄上寫著海明威幾乎所有的小說和新聞稿,但關於他生平的書卻很少。不過,他還是查遍所有用英語和西班牙語記錄的二級目錄,讓他們按目錄成堆地搬書給他。不管怎樣,他的查詢只有一個目標:一九五八年十月。
他回到房間,在寫字檯的抽屜裡找出那條艾娃.嘉娜的黑色內褲,把點二二口徑左輪手槍包起來,放到第一層抽屜的最深處,跟子彈匣和一對格鬥匕首放在一起。點四五口徑手槍放在抽屜裡會有點礙事,他想了一會兒,走到衣櫃邊,把它塞進一件外套的口袋裡。最後他走到床邊,在他忠實的、型號為Arrow的「皇家」牌手提式打字機跟前停了片刻。打字機旁邊,最近寫出的幾頁小說壓在一個銅塊下面,那本該死的小說至今尚未完成。他拿起一支削好的鉛筆,在校訂過的最後一頁上寫下了日期:二.一〇.五八。
他決定沿柏油路面的車道走回房子。他知道這條路比木麻黃樹間的小路長三倍,但這裡的坡度也緩和一點。而且,他也不趕時間。喝了酒,再加上那塊警察徽章,他的睡意已經被驅散了,他已預料到他將會睡得又少又糟,就像最近這段時間常發生在他身上的狀況一樣。「黑狗」在他旁邊,一步不差地跟著他的腳步,沒有吠叫,也沒有跑到樹木間。
「可是我曾經見過那桿湯普森,我保證。」康得努力地在記憶中搜尋著。「好吧,哪一本是一九五八年的?」他問特諾里奧,後者把那些小本子放到寫字樓上,巨大的非洲水牛怪誕的影子籠罩著寫字檯。
「下午好,魯佩爾托。」
「所以說,現在對他最不利的,就是把這項殺人罪名扣到他頭上……好啦,魯佩爾托,我們是救他呢,還是把他按到水裡?」
康得瞭解這種過程:偏見就像扎進手裡的刺,相反地,預感彷彿是胃裡的一陣刺痛,劇烈且擾人。但兩者的作用都跟種子一樣,只有落到肥沃的土壤裡,它們才能生長,長成痛苦的確信。而此刻,康得確信,作家歐尼斯特.海明威和他的舊相識卡利斯托.蒙特內格羅,這位昔日的私酒販子、服過刑的殺人犯、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八年十月間守望田莊的雇工,他們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潛藏的聯繫,不同於作家在其他雇工身上建立起的那種對他心懷感激的依賴關係。他向柯希瑪爾鎮中心走去,迷離的目光中還晃動著一杯蘭姆酒的影子,這時候那種確信更強烈了,他突然感到一陣痛楚:那是一個滾燙而不安分的傷口,即使已經有八年的時間不曾感覺到它,康得還是體會到一種深深的享受。因為它終於又出現了,深藏在他的胸口,好似一把能置鬥牛於死地的鋒利刺刀。這是一種他從未遭遇過的美妙預感,因為它有一個至今不折不扣的文學源頭。
康得又找出一根菸,放到嘴唇間。他拿著火柴盒,停在那裡。
老人再次擦乾了弄濕臉龐的淚水,但他的動作顯得很疲憊。康得覺得自己很卑鄙:他有權利奪走一位老人一輩子裡面最美好的回憶嗎?這時候他想,正是出於這種原因,他才不再當警察了,免得要被迫去做像這樣無恥的事情。
一九八六年,《伊甸園》最終發表那年之前出版的兩本評論著作,基本上也沒有提及那部當時還不為人知的手稿。第三本說到了那本書,但也只說作家一九四六年在巴黎開始了它的寫作,一九五八年在哈瓦那期間繼續寫它,那一年他推遲了《午後之死》的改寫和擴寫,等著去西班牙參加新一季的鬥牛。據這篇文章的作者所說,那段時間好像是海明威的艱困時期,因為他的病痛開始折磨他,寫作對他來說變成了一項艱難的、簡直是垂死掙扎的活動。然而,讓康得發抖的是另外一篇評論文章:作者在看過瑪麗.威爾許從www.hetubook.com•com古巴帶出來的手稿後發現,這部作家生前從未出版的小說,最後一頁上面署著:於哈瓦那,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字跡已經淡得幾乎看不清楚,是作家手寫的。喪鐘又再次敲響了。
他看看床,還不想躺上去。獨自在家的愉悦感已經退去,一種冰冷的不適感瀰漫了他的全身。他一輩子都生活在別人的環繞之中,他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把這些人變成了他的崇拜者。人群是他的自然環境,打獵、捕魚、戀愛和寫作,他只在做這四件必須獨自去做的事情時才放棄跟他們一起,或者頂多只需要一個人做伴。雖說在巴黎的那些年,在周圍有很多人的咖啡館裡。他寫出了幾部最好的作品;還有不止一次的公海捕魚,變成了墨西哥灣島嶼間縱情狂歡的聚會。但是其他的活動能夠也必須跟一群鬧哄哄的人在一起進行。他在少年時期就發現自己多麼喜歡成為中心人物、扮演領導角色、作為領頭人發號施令,從那以後,他的出現必然伴隨著喧鬧。他扮演預言家,帶著一幫尋求異國情調的人,參加了潘普隆納的「聖費爾明節」,在那裡,他置身於一頭健壯的公牛跟前,還大膽地摸了牠的頭,算是向多斯.帕索斯展示他是多麼有種。他帶著一些同樣仰慕他的人,在西班牙內戰時加入了共和軍的進攻;為了製作影片《西班牙的土地》(Spanish Soil),他走遍各處鬥爭的前線,並在佛羅里達酒店裡喝夠了葡萄酒、威士忌和杜松子酒,一邊聽著炸彈如何落在馬德里城裡。他帶著他的那群騙子,幾乎一整年都航行在古巴北部海岸的小海灣當中;他們基本上沒有武裝,但卻配備了充足的蘭姆酒和冰塊,明知徒勞還是堅持要搜索德國潛艇。盟軍在諾曼地登陸之後,他帶著一支經驗豐富的法國游擊隊和兩個裝滿威士忌和杜松子酒的軍用水壺,衝向納粹軍的後方,和那些久戰沙場的游擊隊員一起英勇地解放了麗茲酒店,在那裡,他又一次地把葡萄酒、更多的威士忌和更多的杜松子酒喝個夠……奸詐的瑪莎.葛爾宏,非要把他們全部的生活公之於眾,甚至是他們的隱私,她批評說海明威在床上的時候很勤奮,但卻冷淡而單調,她說他對伴侶的那種需要正是他潛在同性戀傾向的一種表現。那個婊子,能大聲請求他插她的屁|眼或是咬她的乳|頭,直到讓她痛苦且快樂地喊叫出來。
「這裡,衣櫃旁邊有個放武器的櫥櫃。其餘的在塔樓的第二層,跟許多刀、還有一九五四年他去非洲狩獵時帶回來的馬賽族人長矛放在一起。」
「那為什麼之前沒有人說過?」
「『已經弄好了嗎,魯佩特?好,你過來。你馬上去開那輛別克汽車,帶卡利斯托和托里比奧一起走。駕駛「皮拉爾」號,把卡利斯托送去梅里達,然後馬上回來。還有,你們把這個扔到海裡。』」
走近的腳步聲打斷了康得的思考。他帶著全世界最無辜的表情,從廁所探出頭來,看見手裡拿著護照的紀念館館長。
他關上正門,又關上通向覆蓋著藤架的那個露臺的門。他不明白自己出去巡邏時怎麼會忘記關上。他不停地自責著,走到小小的木質吧檯邊,倒上兩指高的杜松子酒,一口氣喝下,彷彿喝的是某種用來麻醉他神經的難喝藥水。他關掉幾盞燈,但讓離他房間最近的那盞燈亮著,好讓屋裡有點光線。瑪麗小姐不在的時候,他寧願睡在自己的工作室裡,以趕走他腦子裡那種只用了一半的大床所帶來的被遺棄感。他走進房間,卸下湯普森機槍,把它放在那根舊加拉巴木手杖旁邊,靠在門口的書架上,這個書架上擺放著他出版過的各種作品。他決定要把這桿機槍放回塔樓上,就是它原來所在的地方,所以才讓它待在自己眼睛跟前,免得又忘記。他床上一大半的地方都蓋著報紙、雜誌和信件。他拉起床單的一邊,捲成一個大包,把它扔到床和面朝游泳池而開的窗子之間。他彷彿上刑場似的走進廁所,撒出的尿是一堆厚重而渾濁的泡沫,接著脫掉衣服,把他的點二二和點四五口徑手槍放在洗臉盆的邊緣,然後把襯衫和短褲扔到坐浴盆和馬桶之間。他從木頭衣架上取下條紋圖案的睡衣褲,但是只穿上了褲子。再穿上衣就太熱了。跟每天晚上一樣,他站到體重計上,將量出的結果記到最近的那面牆上:二.一〇.五八:二二〇。他滿意地發現,這是他那一年當中一直保持的重量。
隨後康得將會知道,這個身穿便裝的年輕員警是刑偵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的專屬司機,馬諾洛選擇他是因為這個人簡直是他在汽車方面的翻版,也許是複製自某個特殊的實驗室:這個瘋子不僅能在下午兩點的烈日下給汽車打蠟,而且還能用僅僅二十分鐘的時間開完從國家圖書館到守望田莊之間的路程。現在,每一分鐘對於康得來說,都是垂死掙扎的一小時,或是生命中溜走的一天。
「這次是好的預感,我覺得是最好的……喏,你往國家圖書館打個電話,告訴他們,我要借什麼書,通通都拿給我,並且動作要快。你知道這些混蛋有多磨蹭,對某些書他們還神秘兮兮的……」
「我不知道是誰殺了那個埋在田莊裡的婊子養的。」他說,並沒看著他的談話對象:他彷彿對著某個遙遠的地方說話,或許是對上帝。「我從來沒問過他。不過托里比奧來敲我的門,大概凌晨三點的樣子,他對我說:『走,老爹讓我來喊你』,這時候我也去了田莊。勞爾和卡利斯托在挖坑,老爹手裡拿著他的大手電筒。他看起來很著急,但並不是緊張,我確定他並不緊張。他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有條有理。」
「是應該感激,當然了。」
「他一般都放在那邊,塔樓上。他在這裡放一些獵槍,還有那把曼利夏步槍,它總是掛在書架上。」
「沒有人證實他有白血病。」
「就是那裡,在那些樹當中。」魯佩爾托表示肯定,「從那裡看過來的話,很多東西就不一樣了,不是嗎?」
嘴上阿著仍未點著的香菸,他往下走到噴泉所在的花園區域,員警在它周圍挖了約十五米。在坑的一邊,背靠著一棵非洲胡椒樹光禿禿的樹幹,康得點燃了香菸,竭力地想像四十年前這裡的景象:用作鬥雞的場地通常都是圓形的,就像那些用於真正打鬥的場地,儘管一般來說,它們周圍都砌著一米高的圍牆,這個圍牆很多時候是用麻袋或棕櫚葉綁在木樁上,圍成一個直徑大約四十或五十米的圓圈,人們在裡面可以進行鬥雞活動。田莊的鬥雞場沒有頂棚,不過它有芒果樹、代弗山欖樹和非洲胡椒樹遮蔭。鬥雞馴養人和那些臨時的觀眾可以在那裡度過很長的時間,而不會受日曬。他憑著飛快運轉的想像力,在那裡看見了「禿毛雞」托里比奧,就像他記憶中那天在一家官方鬥雞場碰見他時一樣:他穿著一件無袖汗衫,站在場子裡,手裡抓著一隻鬥雞,向另一隻鬥雞挑釁,以激起牠們的鬥志。兩隻鬥雞的雞距都用布包了起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傷害。在鬥雞場邊上,用麻袋做成的圍欄後面,海明威、卡利斯托.蒙特內格羅和勞爾.維亞羅伊在默默地看著,當「禿毛雞」終於放開抓在手裡的鬥雞,兩隻雞開始打鬥起來的時候,作家的臉上滿是興奮。只見牠們抬起致命的雞距——現在只是個裝飾,翅膀的揮https://m.hetubook•com•com舞帶動了鋪在場地上的木頭刨花……木頭刨花。康得看見它們在鬥雞的爪子間翻飛,他全都明白了:這是唯一一處經過翻動而不會引人懷疑的地方,他們正是把那人埋在這裡。挖出的墓穴重新蓋上土之後,肯定又撒上了更多的刨花。
「是的,先生。」特諾里奧肯定道,然後便結束了他的解釋,走向馬諾洛檢查票據的地方。
「我現在真的有預感了,馬諾洛。」
「說真的,特諾里奧,為什麼之前您沒告訴我您的外祖父是誰?」
「記得。」老人又重新戴上帽子,「是他用來射鯊魚的那桿槍。我還用過它幾次呢!」
「她把那桿湯普森機槍也帶走了嗎?」
「喏,這是個好主意:或許它也被埋起來了。」
「哪裡是他放槍械的地方?」康得不等他開口就先問道。
「他付的工錢果然很高。」馬諾洛說。要他不說話,扮演一個旁觀者,向來都讓他很惱火,可是康得已經交代過他千萬要謹慎。現在康得看了看他,要他聽他的吩咐,就像以前,他們曾經是全警局最風光的一對拍檔,「老爺子」——全島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刑偵長官,總讓他倆搭檔工作,甚至從提高辦事效率的角度來考慮時,還會允許他們有某些破例行為。
馬諾洛半是詫異半是欽佩地看著康得爬上通往露臺的臺階,然後背對房子,觀察起田莊裡的花圃,並特別注意了一下出現屍骨、湯普森機槍的子彈、FBI的徽章以及一個日漸危險升溫的故事的那塊地方。
「他來不了。」
「您又來了?」
「現在會處分喝醉酒的專家嗎?還是說專門喝醉酒的人?」
「嗯,當然。」康得說,「還有護照呢?」
「呢,沒錯,就是那裡,死者出現的地方。」
「鬥雞場準確的位置在哪裡?」康得問道,然後館長作出了回答。
「他怎麼了?」
「酒吧在哪裡?我怎麼沒看見。」
「卡利斯托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喊他歐尼斯特的。」
老人嘴角閃過的一絲笑意讓康得感到驚奇,也讓他懷疑自己是否走上了通往真相的大道,還是說他已經迷失在通向過往的漆黑小路上,因此他向底線發出了衝刺。
「我想因為他是那位FBI探員被殺時唯一在現場的人……儘管我相信他並不是唯一看見那人被埋到鬥雞場下面的人。」
「我認為這位死者已經可以安葬了。」這位員警宣稱,同時把手伸進口袋,「看看這個。」
「那你想怎樣?要她把它們也捐獻出來嗎?她留下了房子、遊艇,還有房子裡面所有那些爛東西。」
他用樹枝畫了一道弧線,從遊艇伸向想像中波濤洶湧的大海。康得扔下樹枝,看看老人,準備聽他說。魯佩爾托依然盯著河對岸。
「海明威有一桿湯普森機槍。特諾里奧說,他出去捕魚的時候經常用它來射鯊魚。但這還不是最好的說明:我們檢查了他的財產目錄,那桿湯普森並不在田莊所剩的兵器之列,也不在他的遺孀從這裡帶走的東西當中。對了,他太太帶走了所有值錢的畫……」
「那可是二十五下電擊啊,魯佩爾托,還有成千上萬的藥片。要不是因為那些,他到現在可能都還活著,就像您、像托里比奧一樣。但是他被毀了!還有啊,並不是我要想得那麼壞,我覺得是FBI在背後操縱那些電擊療法。他們想讓他失去戰鬥力,因為海明威知道的某些事情,或是他們以為他知道的事情……現在,所有人都知道FBI的確在監視他。他們的局長很恨海明威,有一次甚至還影射說他是個同性戀。」
「老爹對我來說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魯佩爾托說,聲音變得很蒼老,「從我認識他,一直到今天,他讓我得以過活,這很值得感激。」
康得一邊表示贊同,一邊點上他的香菸。馬諾洛已經坐到那塊石頭上了,正盡可能地尋找某個讓他那沒什麼肉的屁股舒服點的姿勢,同時他觀察著老人,並試圖猜想他的朋友會使出什麼招數。
「老爹拿起那桿湯普森,看了它一會兒。他捨不得丢掉它。那是他兒子吉吉最喜歡的武器。」
「沒錯,他十月二號停止了寫作,最後量了一次體重,然後四號離開。現在需要知道的是,他三號那天做了什麼。這個馬諾洛會告訴我們。」
「但是誰殺了那個人呢?」
「看這個。」他指了指離門最近的書架的第二排。在恩里克.塞爾帕的《陷阱》(La trampa)和一本莫札特的傳記之間,露出一本書厚厚的書脊,上面用紅色的字母寫著標題:《FBI的故事》。「他對這個話題感興趣,看樣子這本書他看了不只一遍。再看看這個前言是誰寫的:他的老朋友胡佛,正是那個派人監視他的人。」他又轉向館長,「特諾里奧,我需要看看海明威的護照,還有跟這座房子有關的票據。收據啦,發票啦,税單什麼的……」
「你去照照鏡子。」他在房子前圍成一小圈的椰樹下面站住,看著馬諾洛。
「一年級的時候,我的畫畫和勞作課就不及格。我一輩子的恥辱啊……就連折小紙船我都學不會。」康得惋惜地說,「不過,『皮拉爾』號確實在三號那天起航了,把卡利斯托送去了墨西哥。海明威沒有參加那次航行,因為他得為第二天離開古巴做一些準備。但是您肯定去了,因為駕駛遊艇的必須是您二位中的一個。田莊裡的某個人去充當了水手。是勞爾嗎?還是托里比奧?我想是托里比奧吧,因為勞爾應該會留下來幫他的老爹。對了,正是在那次航行中,湯普森機槍消失了。它在墨西哥灣的某個地方,是嗎?」
「那要看啦。對我來說,時間是另一回事。你們看,」他抬起手臂,「就好像我在那裡,在河對岸。」
「喂,我屁股上可沒裝馬達。」
「這些是產權證明和購物發票,不過是四〇年代的。」他說,「你們幫我在這些裡面找。」
「你一跟我急的時候就這副樣子。」康得滿意地笑了笑,「喏,馬諾洛,我現在需要你幫個忙,因為我確定會告訴你一些別的你感興趣的東西。去把紀念館的館長請來,我需要再去房子裡面看一下。不過你告訴他,我有一個條件:除非我們問他,否則他就不能說話,OK?」
「他體重降到一百五十五磅。看起來像一具屍體。」
「操你媽的。」康得對他說,用一種發自內心的聲音,接著便朝紀念館的辦公室走去。
「我覺得埋屍體的時候有三、四個人,為了可以快一點。而且我還覺得,殺死那個探員的是這三人當中的一個:卡利斯托.蒙特內格羅,勞爾.維亞羅伊,或是你們的雇主,歐尼斯特.海明威。不過,如果說是『禿毛雞』托里比奧殺了他的話,我也不會覺得很奇怪……或者是您,魯佩爾托。」
「一九五八年十月二號那晚發生的事情,對海明威來說是一場災難。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他最後那幾年總說FBI的人在跟蹤他。他太太不相信他。醫生說那是他的幻想,是一種被迫害妄想症。為了治好他,他們給他做了二十五下電擊。真是太厲害了!」康得忍不住大聲喊道,「先是做了十五下,接著又是十下。那些醫生想要讓他忘掉那種逼得他快發瘋的被迫害妄想,但他們得到的唯一結果卻是燒糊了他的大腦,然後又給他開了成千上萬的藥片……他們活活殺死了他。海明威不能再寫作了,因為他的一部分記憶也隨著那個所謂的妄想症一起被清除掉了,而沒有了記憶就沒辦法寫作。說他什麼都好,他甚至還有點婊子養的,但怎麼說他也是個作家。一句話:他們毀掉了他的生活。這是很慘的,魯佩爾托。據大家所知,您那位老爹沒得癌症,也沒有任何精神上的疾病www.hetubook.com.com,但卻被他們毀了。他這個人,總想要展示自己很有膽量,甚至把膽子拿出來給很多人看,要他們看見,結果這裡被毀了。」康得用張開的手拍打自己的太陽穴,兩下,三下,很用力,帶著怒氣,直到把自己都打疼了,「沒有這個,他就活不成了。就因為這個他才朝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魯佩爾托,不是為別的。那發子彈,從一九五八年十月二號的晚上起,就開始從那把獵槍的槍膛裡往外射了……如果不是他殺了那個探員的話,那他真是為了保護做這件事的人,付出了高昂的代價。難道不是嗎,魯佩爾托?」
「這本。」最後他說,將那些護照中的一本遞給康得,「從一九五七年開始的。」
康得再次等待他的反應,可老人依然紋絲不動,彷彿待在一個不論是康得的話,還是午後黏糊糊的熱氣,或是記憶的侵擾都無法觸及他的地方。康得垂下視線,完成了他用樹枝在地上畫的圖案:基本上是一艘遊艇的樣子,甲板上豎著兩根蟑螂的觸角,漂浮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
康得已經不著急了,他走回房子,坐到門口的臺階上。如果說他對海明威還有點瞭解的話,他知道馬諾洛將會拿著一份一九五八年十月三號的票據從屋裡出來。所以當小隊長手拿票據走過來時,康得聽見他的聲音,一點也不驚訝。
「好吧,魯佩爾托,在河的這一邊,我看到的事情是這樣的:一九五八年十月二日夜裡,有人在守望田莊殺死了一名FBI探員。那人的名字叫約翰.柯克,萬一您有興趣知道的話,或如果特諾里奧沒告訴過您的話……」
「一個日期。我回頭會告訴你的。」
康得熟悉那張臉:已經見過太多次了,當那上面的右眼珠像沒拋錨的船似的滑向鼻樑時,他想不去注意那副勝利者般的諷刺表情都不行。
「馬諾洛,你來找一找任何標注日期是一九五八年十月二號到四號的東西。你要願意的話。讓探長弗雷特斯來幫幫你吧!」
「你在找什麼呀?如果能讓我知道的話……」
「找到了,康得。」
「不,魯佩爾托,我知道一些事情,另一些是我設想出來的,我還很想知道更多其他的事情。所以我才來這裡:因為您肯定知道那些事情。就算不是所有事,至少也有一些……」
「找到子彈他很開心,現在正在那邊的酒吧裡喝蘭姆酒呢!」
寫字檯上,馬諾洛已經整理了那些檔夾的一大部分。
「對。不過麻煩的是,帶著警察來的。情況不妙。您看,這位是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小隊長。」
「維亞羅伊……」他說。
康得一頁一頁地翻看護照,直到找到了他所要的:一個蓋於一九五八年十月四日從古巴出境的鋼印,跟著是一個在美國入境的,蓋於同一天,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機場。
「你怎麼知道?」
「神聖是不可觸犯的。」
館長把窗戶打開的時候,康得朝書房裡的書架走去,馬諾洛緊隨其後。
「請您繼續說。」
「幸好逮到你了。我需要你在出去之前幫我打個電話。」
「這是老爹對他說的話。我們出去的時候,勞爾和托里比奧已經完工了,我們三個就開別克汽車離開。然後我做了他要我做的事情:我把卡利斯托送到了梅里達。途中,卡利斯托把湯普森和那把手槍都扔到海裡,那塊桌布一直漂在海面上,直到我們遠得看不見它。第二天晚上我回來之後,去田莊還回別克汽車時,勞爾告訴我說,老爹已經去了機場,但是給托里比奧和我留了口信。」魯佩爾托停了一下,把菸頭扔向河裡,「他給我們留了話,說他愛我們,就好像我們是他的孩子一樣,還說他信任我們,因為我們都是漢子……老爹說的那些話,很讓人感到驕傲,不是嗎?」
「請小心一點。這些票據都非常重要……」
「我們很趕時間嗎?」就在司機按住喇叭、又喊又叫地繞著燈光噴泉把車開出去的時候,康得斗膽問了他一句。
康得知道他的劍已經毫無憐憫地切開了記憶的皮肉。當他看到魯佩爾托眼角長長的、汗濕的皺紋間還流淌著淚水時,他並不感到驚訝。但老人用手一下就把它們擦乾了,仍然準備開戰。
康得走了兩步,停住了。他看看特諾里奧,後者還站在原處未動。
「對,有這可能。這顆子彈,已經知道它是哪種槍裡面射出來的了嗎?」
「在那些樹當中。」康得接著他的話說。
「他的體重在下降。他變得非常瘦。」
「應該查一下,不過我曾經見過那桿湯普森。不會,它不會被吞進土裡的。」
「對了,靠!」康得喊道,「我是在一張照片上見過那桿湯普森。海明威的兒子把它拿在手裡。」
「我也這麼說。」康得附和道,又坐到他那天早上坐的石頭上面。魯佩爾托還是靠在樹上,對著河邊的碼頭,頭上穩穩地戴著那頂巴拿馬草帽。他看起來彷彿從沒有離開過那個地方,他們的談話也彷彿從未中斷過似的。只有他手指間的那根雪茄菸,揭示著時間的流逝,菸就快抽完了,散發出一股菸草燃燒的味道。
「我是馬里奧.康得。」他說。
「老爹用一塊桌布把它包起來,包在一起的還有一把黑色手槍,我想是點三八口徑的,然後他把包好的東西交給卡利斯托。」
「這混蛋對武器可真著迷啊!那桿湯普森呢?在那邊還是在這裡?」
「托里比奧和我拿起鏟子。然後,卡利斯托和我,我們兩個力氣最大的,把那個傢伙抬了過來。他重得要命,躺在書房門口,裹在一張床單裡。我們費盡力氣把他弄出屋子,扔到那個坑裡。這時老爹把那個傢伙的徽章也扔了下去。」
有了兩處深深的刺傷,烈性蘭姆酒的威力已經不那麼明顯了。他想找一趟公車回哈瓦那,在那之前,他奇蹟般地發現一家書報亭裡有公用電話。更神奇的是,他一撥便接通了警局,接線生幫他轉給了小隊長帕拉西奥斯。
「你他媽的怎麼……」
「『那個婊子養的是活該,歐尼斯特。』」
小隊長回來的時候,身邊站著紀念館館長,馬諾洛應該已經向他轉達康得需要他保持沉默的要求。璜.特諾里奧看起來對自己的處境並不太滿意,他看了看這次查案行動所謂的負責人,據他所知,其實這個人也根本不是什麼頭頭。
「上路吧!」
面前擺著三本傳記和四本評論著作,康得點上一根香菸,深深地吸了一口,接著就像潛水夫似的一頭栽了進去。他先從傳記查起,在最末幾章查找。其中有一本,從他得諾貝爾獎一下子跳到了一九六〇年他在《生活》(Life)雜誌上發表《危險的夏天》(The Dangerous Summer),都沒有提及作家一九五八年間在古巴所做的事情。另一本有很多照片,只是提了一下他那年在古巴待過。然而,康得盯著書中翻印的照片看了好幾分鐘,其中有很多他都沒見過,它們展示了一個家庭生活中的海明威,遠離他生活中的那些大舞臺。在一些老照片中,他跟他的姐妹、或是堅持要把他打扮得像個小女孩的母親在一起;他在守望田莊的日常生活照:吃午餐的時候、跟他的兒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對瑪麗.威爾許的親昵舉動、家裡的貓,以及一隻叫做「黑狗」的狗,牠機靈的眼睛正盯著相機鏡頭;紀念他和哈德莉及寶琳(Pauline)——他的前兩任妻子,他三個兒子的母親在一起的幸福時光的照片;老年時期的肖像照,滿臉絡腮鬍,頭髮也白了,看上去非常疲倦,像極了康得那天在柯希瑪爾的海灣邊看到的、經過他身邊的邋遢聖誕老人;還有一些雇工的照片,其中有「禿毛雞」托里比奧、魯佩爾托和已故的勞爾.維亞羅伊——他面帶微笑,站在作家和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小女孩之間,小女孩梳和_圖_書著長長的辦子,據照片下面的注解,她是勞爾的女兒、海明威的教女。那些照片中的海明威更像一個常人,這是康得對他從未有過的感覺。但是,在他傷口上撒鹽的是第三本傳記:據作者所寫,一九五八年十月初,海明威中斷了《伊甸園》的寫作,那本從四十年代開始寫、且始終不能令他滿意的短篇舊作,現在被他寫成了長篇小說,然後於十月四日搭飛機去了美國,跟在那裡的妻子會合,簽署在凱徹姆買地的合約,他們要在那兒蓋一座新房子。這點為康得的預感敲起了喪鐘。
「說說看,你哪兒疼啦?」
「『你就要實現夢想啦。好好享受維拉克魯斯吧!我要是愛上一位古巴姑娘會通知你的……』」
「他付了多少錢?」
「安靜點,『黑狗』……今天就到這裡吧!」狗停下來,抬眼看著牠的主人。「給你墊子。好好看家啊,因為你是一隻了不起的狗。」他輕輕拽著牠的兩隻耳朵,摸了摸牠的頭。
「『勞爾和托里比奧,你們把他蓋上吧,再把鬥雞場重新整好。別耽擱,就快天亮了,多洛莉絲和花匠就要來了。卡利斯托和魯佩特,你們跟我來。』」
「我知道您會回來的……」
「也許另一顆子彈穿透了他的身體,不是嗎?天知道去了哪裡……」
「『上路吧,就要天亮了。』」
「這位約翰.柯克,有人開了兩槍殺了他。」康得繼續說道,同時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在他自己的腳跟前,「用的是一桿湯普森機槍。而海明威有一桿湯普森,現在不見了。它不在那座房子裡,我們也證實了,瑪麗小姐在他死後並沒有把它帶走。那是他很喜歡的槍,因為我看他好像還把它寫進了小說裡。您記得那桿湯普森嗎?」
在這盛夏時節,休假的學生為圖書館帶來一種寧和的氛圍,這緩解了康得的焦躁情緒。而且,埋首書間,準備從海明威的作品和他的傳記中尋找從來沒有人尋找過的東西,讓他感覺很愉快,那是專屬於無可救藥的藏書家的快|感。在這樣的時刻,康得一想到這些書都會說話、都有生命和自主意識,他就很開心。此刻他認識到,他對這些東西的愛,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之一,這些他現在賴以生存的東西,這麼多年來,給了他一種有別於所有其他形式的幸福。在他的生活中,重要的事情漸漸所剩無幾了,他可以一一數過來:友情、咖啡、香菸、蘭姆酒、偶爾做做|愛——唉,塔瑪拉;唉,艾娃.嘉娜——和文學。當然,還有書籍,最後他又加上了這個。
「沒錯,就是那一桿。那個探員死後,被埋在田莊裡,但不是隨便找個地方,而是埋在離房子很近的鬥雞場的下面。他們移開刨花,挖好坑,把那個傢伙和他的員警徽章扔進去,再用土把坑填好。之後,他們重新撒上刨花,就沒有人會注意到那下面埋著一個死人了……而且,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件事發生在三號天亮之前,其他雇工還沒到田莊的時候。」
「海明威四號那天離開古巴,奇怪的是,他中斷了一項很重要的工作,之後他再也沒能完成它。他去了美國,據他說是為了跟已經在那邊的太太會合。但是三號那天他辭退了卡利斯托,付給他一筆補償金。他給了他五千披索。太多了,是不是?」
「只有一顆嗎?不是朝他開了兩槍嗎?」
「因為沒有人問過我。」他馬上回答,接著又繼續朝房子走去,打開了屋門。
「因為生病……他瘦成那樣了嗎?」
「正常來說,補償金應該是兩三個月的薪水……,而卡利斯托每個月掙一百五十比索。您那時候月薪多少?」
「你想找什麼呢,康得?」馬諾洛小聲對他說,被他這位舊上司以及查案同伴不著邊際的話,和得到意外回答的問題搞得一頭霧水。
「我們三個回到屋裡。我們抬走屍體的地方有一灘血跡,就快變乾了。」
「對了,特諾里奧,說到想像力……您的第二姓氏是什麼?」
「地裡還是有東西可以挖掘的。今天上午,我們找到了這個。」
「嗯,我也有事要告訴你。現在我要去參加一個會議,不過兩點的時候我會到守望田莊。我們在那裡見好嗎?」
「這位小隊長也太瘦了吧。」魯佩爾托說,又笑了笑。
他在馬諾洛的手掌上看到了那顆子彈。上面的凹槽裡還留有泥土,是深灰色的,但這在康得看來並沒有多大意義。
「你們要找的是什麼?」特諾里奧問。
特諾里奧的目光灼熱而強硬。他的長相並不像勞爾.維亞羅伊,但他的嘴巴和眼睛卻很像照片上站在海明威身邊的那個小女孩,據照片下的標注,那是他的教女,而且,如果康得沒有記錯的話,特諾里奧本人也跟他提起過這一點。這位昔日的警察開始設想勞爾的外孫會給出的隱瞞身分的理由,當他聽到意料中的回答時,他笑了。
「我們還不確定,不過探長弗雷特斯說應該是出自一桿湯普森機槍。你知道的,那傢伙是個射擊學專家,不過他因為酗酒受過處分。」
「『我想看看要給吉吉編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這位瘸腿的約翰.柯克,會不會剛好碰巧是在一九五八年十月二號那天失蹤的呢?」
「我已經打算走了。」年輕人說。
康得沒聽他把話說完。他彷彿受到科學好奇心的驅使,觀察著書、牆壁、各種物件,慢慢地走出了書房。從客廳的窗戶,他看到館長正朝原先是車庫的紀念館辦公室走去,他便趕緊掉頭向海明威的臥室。房間盡頭挨著廁所的地方,放著作家的衣櫃,裡面掛著他去非洲和美國打獵時穿的褲子和夾克、他的釣魚背心、一件厚厚的軍大衣,甚至還有一套舊的鬥牛服,上面鑲著金色的穗帶和小亮片,肯定是他欣賞的某位著名鬥牛士贈送給他的。在地上,按照他那種非現實生活的完美順序,依次擺放著他打獵、釣魚以及在歐洲戰爭前線做戰地記者時穿的靴子。這些東西的氣味聞起來像是陳舊的布料、廉價的殺蟲劑以及遺忘的味道。康得閉上眼睛,好讓嗅覺變得更敏銳一點,他準備出擊:在那個存放紀念品的大箱子裡,有某種東西正冒著皮膚和鮮血的味道,他的手幾乎自動地伸向衣櫃旁的一隻鞋盒。兩把被歲月銹蝕了的匕首,在盒子裡朝他露出了它們長滿雀斑的臉。康得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掀起折疊著的布料邊緣,當他的目光撞上那一抹黑色的時候,他的心跳加快了:在那裡,放著艾娃.嘉娜的黑色內褲,它沉睡著,而非失去了生命。明知道自己這些偷偷摸摸的行為有違規定,這位昔日的警察還是拿出了那條內褲,對著光線看了一會兒,想像著曾經穿過它的人,然後放進自己的口袋,把盒子放回原處,從衣櫃邊離開,走進了旁邊的廁所。
館長走在前面,但他聽到康得說的話便停了下來。
魯佩爾托把雪茄菸的菸頭送到嘴邊,動了動靠在樹上的後背,好像是要為他上了年紀的骨頭和他的疑慮找到一個更好的姿勢。他臉上皺紋的深處,開始滲出一股酸臭的潮濕。康得決定亮出他的最後一張牌,並且押上全部籌碼,一賭勝負。但是在這之前,他先點燃了香菸。
「胡說八道,他媽的!」
「『你們幫忙挖土吧!』之後他對我們說。」
「『出了點問題,魯佩特。但我現在不能跟你說更多。明白嗎?』」
「他也沒跟托里比奧說什麼,不過我相信,他肯定把整件事都告訴勞爾了。勞爾就像是他的親兒子。我還知道,卡利斯托也知道那晚發生的事。」
「我開始擦那些血,要全部擦乾淨得費很大勁,不過最後還是弄乾淨了。同時,老爹和卡利斯托在書房裡談話,非常小聲。老爹把一張支票和一些證件交給他的時候,我看見了。」
「這麼說你有好消息。」他用一種準備好接受驚喜的聲音問道,跟著小隊長馬努埃爾.帕拉西奧斯一起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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