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白教堂區的問題

第二天早上,我從臥室出來時,就看到福爾摩斯已經用完他的早餐。我猜後來他就把我們所有的椅墊全部堆在沙發下面,同時替自己準備好多到不像話的香菸,然後躺在地板上,身在香菸煙霧繚繞中有如威儀逼人的異教神明。我跟他打招呼卻沒得到回應,所以在八點到九點之間,我一邊慢慢流覽著《泰晤士報》跟《帕爾街晚報》,一邊大口吞下一顆蛋跟幾片培根。
「你可以跟那位貴人回報,說我為了制止這個人,不管面對什麼都不會退縮。」
「你還是相信那是開膛手的傑作。」
福爾摩斯突然間看起來非常疲倦。「我需要時間。邁克羅夫特,暫時就是這些了,讓我祝你今天下午順利吧。我必須重新開始進行我的調查了。」
「我不明白。」
「當然這個兩難困境比較值得你而不是我去費神,」我的朋友如是觀察,「我就不假裝自己是大英政府情報交換中樞的化身了。」
「這個星期天有封信直接從最高層峰寄到我家來,害我為你緊張個半死。這真是太不愉快了。」邁克羅夫特這麼宣稱。「我相信他不會有後遺症吧?」後面這句話是對我說的,我立刻搖搖頭回應。「既然如此,夏洛克,你到底在玩什麼鬼把戲啊?你追著白教堂殺手跑的方式實在很糟糕,有勇無謀。」
福爾摩斯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但他疑惑地挑高眉毛。「親愛的哥哥,你希望我說什麼?我能給你的就只有信心喊話了。」
「這不是很奇怪嗎?在我們構思出一個關聯性的幾天之內,夢克小姐就相當偶然地發現驚人的大線索?要是我們把那個消息來源,鄧樂維先生本人考慮進去,情況就變得愈發難以解釋了。我必須向你坦承,我們在酒吧裡瞥見他的那個可怕夜晚,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個男人,不過我花了好幾天才確定我在哪裡見過他。我是在我們遇見夢克小姐的那一和圖書天看見他的,就在我們離開蘭貝斯濟貧院的時候。」
「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親愛的邁克羅夫特,你的主意還真新鮮啊。」
「那麼再會了。」
「我仔細看過了。他們呼籲罷免查理斯.華倫爵士。」
「偶爾那些狂熱分子會打中公眾輿論的靶心。白教堂會粉碎整個帝國,他們是這麼說的。如此過火的譭謗,卻讓我們擔心至極。雖然我知道這無法勾起你任何一點興趣,弟弟,但是白教堂的問題被放大了,用來象徵整個帝國的問題。就在我們祈求著進步的時候,無政府主義者與煽動分子也還在圍攻我們。」
福爾摩斯深吸一口氣。「不管《倫敦紀事報》打算登什麼文章編派我,我要有無可置疑的許可權,取得倫敦市警與蘇格蘭場保有的證據。」
我朋友的兄長從椅子上抬起他相當龐大的身形。「夏洛克,我非常清楚,我們各自的專長有著相反的目的。你沉迷於細節,我則沉迷於整體。你從最微小的細節往回推論,而我卻預測從枝微末節的土壤中生出的大事件。我現在完全仰賴你那種特長了;夏洛克,積極點吧。如果你發現你需要幫忙,請立刻來找我。」
邁克羅夫特神情更嚴峻地抿起嘴。「聽了這事之後,你應該會很訝異。此刻敵人正從四面八方向女王陛下發動攻擊。我無權跟你討論這事,但我或許能有幸得到你的信任。這一切看來都非常糟,夏洛克,而且一直在惡化。愛爾蘭自治問題已經讓國會分裂得厲害,而這個在貧民間流竄的狂人不只會引起激烈言論,還可能會導致激烈的行動。我聽到謠言說有一句挑釁的留言草草寫在牆上,直接衝著猶太人而來。」
邁克羅夫特嘆了一口氣,一臉耐性受到極大挑戰的表情。「你能不能想像一下,我不怎麼欣賞你的挫敗語氣?如果我說,不只是我非常急於探望你,同時還有某位和_圖_書重要性高到怎麼說都不誇張的人要求我這麼做,這樣你會稍微考量一下這件事的政治面向。」
「多謝你。在這方面,我的觀點跟你一樣。」
「華生,如果你勻得出時間,我要跟你說句話。」福爾摩斯把菸蒂丟在伸手可及的一只茶杯裡,同時喊道。
我的朋友就只是莞爾一笑。「你認為我沒考慮過那種可能性?別擔心了,夢克小姐不可能受雇於他,或者這麼說,當初我請她幫忙的時候並未如此。」
「拜託坐下,邁克羅夫特,你會把自己累壞的。光看你這樣都已經累壞我了。」我的朋友回嘴了,他哥哥讓他覺得又好笑又著惱。「事實上呢,我們完全是意外闖進謀殺現場的。」
我站了一會兒,看著他巨大挺直的身形緩慢沉重地沿著貝格街走向多賽街的出租馬車站,並深深吸進幾口秋季午後的清爽氣息。邁克羅夫特的告誡比任何虛情假意的信心喊話更能提振我的精神。我的朋友只要下定決心,就有很卓越的恢復力。這個人在辦完一件艱鉅案件之後,是會精神衰弱到臥病超過一個月,但只要案件還在進行,他就怎麼樣都不會停手。我默默發誓,夏洛克.福爾摩斯再度上路追蹤開膛手傑克的時候,我一定會跟在他左右。
「對,他對指揮系統的概念有非常出色的理解。」
「最後還有瑪莎.塔布蘭的謀殺案。」
「我不會無謂地考驗你的耐心,不過單槍匹馬的調查員碰到的難處是,在某個問題變得太難駕馭、無法自行判斷的時候,缺少盟友來進行討論。你當然了解我們的案件沿著三個方向進行。最主要的,而且請容我這麼說,也是最沒有成果的調查是環繞開膛手實際罪行進行的,而這些罪行留給我們的實體證據少得驚人。雖然昨晚我們跟艾加醫師的會議,大體上來說是有幫助的,但我們的獵物還是沒留下任何一點線索能夠引和_圖_書我們通往一處住所、一個名字或一次逮捕行動。下一個調查方向關係到一個論點:無論開膛手傑克是何許人,他都靠著折磨我們得到了很大的樂趣。這個想法的基礎,在於我去年二月收到的信。看來他寫下恐嚇短信時得到的樂趣,幾乎跟他犯下可怖謀殺案時一樣大;然而事實也可能證明,這種通信的渴望對他來說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最微小的一點實體線索就可以指出發信地點,並且引來他的最後失敗。到目前為止我講得還清楚嗎?」
這個意外消息讓我下巴都掉下來了。「你確定?」
「我可以先把個人偏見擺到一邊,但你為何能如此肯定?」
「那麼我們就有共識了,不要懸賞。其他形式的協助會有效嗎?」
「你病態的說法並不得體,」做哥哥的不屑地哼道,「你有沒有看到《星報》上對雙重謀殺案的報導?」
福爾摩斯的嘴不耐煩地抽動了一下。「邁克羅夫特,如果你暗示我把五個無助女子的血腥謀殺當成不足掛齒的小事——」
雖然我常常注意到,福爾摩斯偶爾會像是下棋一樣地指使別人,但我始終沒法適應這一點。我被他的能言善道給惹惱了,只是冷淡地聳聳肩。「或許鄧樂維和夢克小姐涉及某個對抗你的陰謀呢。」
「我要白教堂區增加巡邏人力,還要確保由能幹的人來調派他們。」
「你還有其他進一步的需求嗎?」
這句評語一定讓我露出困惑的表情,因為福爾摩斯刻意用誇張的動作推高了衣袖,進一步暴露出另一隻手腕,而我之前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隻的手臂上有跌倒不止一次造成的瘀血擦傷。「我本來想限制他的行動,可是就如你所見,發生的狀況恰好相反。」他對他哥哥說道。
「完全確定。你瞧,又多一個理由要夢克小姐仔細監視那個人。」
「當然可以,福爾摩斯。」我離開早餐桌,從煤桶裡面挑出一支雪和*圖*書茄,然後在我的扶手椅上坐定。
在這一刻,我們察覺到一陣緩慢、笨重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門打開來,大偵探的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龐大的身形進入屋內。他在政府中的高位不為大眾所知,因為對那個領域來說,保密極為重要。雖然他驚人的聰明才智再怎麼形容都不為過,但他堅守習慣的程度也不遑多讓,所以他極少出現在白廳附近、他位在帕爾街的住處或戴奧真尼斯俱樂部以外的地方。我立刻張羅一把椅子給他,但他卻站在那裡,從他那不得了的高度俯視著他坐在地板上的弟弟。他那雙銳利的灰色眼眸裡夾雜著深刻的關切與不悅。
「你是什麼意思?」
我送邁克羅夫特出門。從我們的住所踏上街道時,他轉過身來,用他的大手抓住我的手臂。「醫生,替他多留意,」他說道,「看到我弟弟捲入這樁不幸事件,真讓我難受,但他就是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他必須行動,而且動作要快!我們全部的人都靠這個案子了。」
「完全清楚。」
「這點我保證做到。」
「親愛的弟弟,你一定要更認真看待這件事,真的必須如此。」
「的確如此,夏洛克,說得好。我也一樣。一旦你發現成案了,我就會照應其餘部分。祝早日康復;你沒死在某條陰溝裡,真是讓我高興得難以言喻啊。」
「你故意曲解我的意思。」邁克羅夫特的表情有多慈愛,語調就有多冷淡。「你不再單槍匹馬狂追危險瘋子,會帶來極大的實質利益,更不用說對你唯一的手足有極大的情緒好處。我已經向你釐清過了,現在還有更急切的事情。白教堂在整個大都會區裡是非常次要的一小塊,可是這些罪行的影響力卻及於整個國家……夏洛克,你確定你看出失敗的後果嗎?」
「她舊的那雙男鞋有兩個對稱的小洞,就在腳弓撐破的鞋背處,在這個濕寒交迫的時節,那和圖書種狀況幾乎難以忍受。然而她在我付錢給她之後的兩週,都還沒買新鞋。不,在我請她來與我共事的時候,她假定我是在開玩笑,而且她肯定沒有另一份來自鄧樂維的收入來源可以相提並論。她想,如果我恢復理智、不再付錢給她,她還會有一、兩鎊多出來的錢,這樣就足以讓她遠離濟貧院。」
「正好相反,你可以回答關鍵性的問題。喬治.拉斯克先生送了一封直陳女王陛下的請願書,要求提供賞金。」
「我也聽到同樣的謠言,」福爾摩斯拉長聲音說道,「你知道嗎,你那位查理斯爵士把它塗掉了。」
「因為昨天晚上惹出亂子的那雙磨損新鞋。」
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心不甘情不願地坐下了,他的視線一如往常,集中在某個空無一物的中等距離;這兩個男人出現這種凝視時,都看似心有旁騖,實際上卻是處於最聚精會神的狀態。「我想過這個可能性。但你還真聰明啊,沒帶武器就追過去,周遭又一片漆黑。我推測,你甚至在第一次倒地以後,還繼續追逐他。」
「我確實相信,但是塔布蘭被刺殺一案還有另一個謎團,那就是史蒂芬.鄧樂維與強尼.布萊克史東之間複雜到難以理解的故事。夢克小姐幾乎才剛受雇於我們一星期,就有個陌生男子接近她,聲稱知道關於塔布蘭之死的一切。的確,白教堂區人煙稠密,範圍又不是很大,所以在理論上,她完全可能會立刻遇到一個跟開膛手有關聯的人。但在實際上有這種可能嗎?」
「照固定模式被開膛破肚的妓|女,數量會節節攀升。」
我的朋友堅決地搖頭。「不要這樣做。根本不值得花這個力氣,更別提公家單位的人力狀況了,他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而我會被迫過濾大量無用的殘渣碎屑。」
「我早料到會有這個要求,新的人力昨天已經從其他區調過來了。我想,你已經看過關於倫敦怪物的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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