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是第七冊工作日誌,就是我偷渡到Google的那本,因為它的時間涵蓋了一九八〇年代中期到九〇年代早期。我在筆電上找到原始文本,按下Command+F鍵尋找某個特定的描述:金色亂髮跟留著鬍子的人士。
尼爾出現在階梯頂端。
「沒啦,我懂。」我說。我在櫃檯那裡,忙著把我們需要捕捉的細節列成清單:窗戶上的瘦高字母,還有它們粗糙的鋸齒紋邊緣,久經歲月的磨損。鈴鐺、鈴錘,還有把鈴鐺懸在定位的翻蜷鐵框。「我的就像大蜜蜂電玩(Galaga)。」
會員編號6HV8SQ:
「還沒,還沒啦,」馬特邊說邊把相機塞進腋下,「我還得做分級啦。這只是原始素材。」
「克雷,」科維納說,語氣圓滑陰暗,「你一定要阻止他。」
我認得那個聲音。安靜的力量。明快的音節。是科維納。
我知道他現在對我使出了絕地心靈控制術。可是這招還滿管用的。
「你一定要阻止普蘭伯,不然這場最後的失敗會毀掉他的。」
「克雷。」不過我接著說,「你可能想直接跟普蘭伯談談。你應該早上再打來……」
「是他跟你說的嗎?」尼爾急急轉身對我瞪大雙眼,「你跟他說了?有機密文件耶!」
「不必,」科維納斷然地說,「偷走我們最珍貴寶物的不是普蘭伯。」他知道了。他當然知道。是怎麼知道的?我想是他的黑袍眼線通報的。在舊金山這裡,消息一定散播出去了。
馬特搖搖頭。「不是,那樣等於是選擇性的紀錄。我討厭選擇性的記錄。每個表面,我們都要拍張照片,從每個角度,在明亮均勻的燈光底下。」他頓住。「這樣我們才能重建。」
鈴鈴鈴。
科維納不是真的在意普蘭伯。這是跟控制有關,他試著要把我變成他的工具。我很感激我們兩人之間隔著自然的地理距離;要是親身體驗那種聲音,我會很嘔的。搞不好他也懶得親自出馬來說服我。也許他會帶著一群黑袍執法殺手過來。可是他沒辦法,因為我們遠在加州;整片大陸就是我們的盾牌。科維納領悟得太慢,所以只剩聲音可以用。
「分級?像是分成A—B—C嗎?」
書店充塞著熱氣與光線。馬特的燈具全串在一起,插|進櫃檯後面的同一個插座。我很確定它會燒壞保險絲,搞不好會毀掉沿街的變電器。Booty's的霓虹招牌今天晚上可能危險嘍。馬特爬上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的其中一道扶梯,用它來當臨時的滑動台架,尼爾緩緩推他穿越整間店面。馬特把尼康穩穩捧在臉前,尼爾每跨出長長又平穩的一步,他就按下一次快門。相機觸動了燈具,燈具架設於每個角落與櫃檯後方,隨著每次拍照就發出噗噗噗hetubook.com.com的聲音。
馬特又開始拍攝了,大型燈具現在只是平靜地發出亮光,所以我聽得見相機的喀答喀答聲。尼爾站在馬特後面,一手拿著小燈,另一手拿著第二杯的果菜汁呼嚕地喝著。
他把箱子翻往地面,扳動鐵釦(發出嚴肅的劈哩劈啦聲),讓它大大敞開。裡頭,墊在一片灰色泡棉上的是攝影器材:附有粗壯遮蔽線的水晶燈;折疊式的粗重鋁製支架、幾大捆的亮橘色纜線。
「OK,」我說,「我懂。我知道普蘭伯這個人有點怪。看就知道。那我該怎麼做嘛?」「你一定要做我做不到的事。要是我,就會把你偷走的那份拷貝刪除。我會把每份拷貝都刪除掉。可是我遠在天邊,所以你一定要幫我,你一定要幫幫我們的朋友。」
它只是輕輕搔到我的耳朵,可是沒錯:書店裡的某處有電話在響。我穿過跟拍照現場平行的架子,燈光依然噗噗不停,然後踏進狹小的休息室。鈴聲是從普蘭伯的辦公室傳來的。我推開標有私人空間的門,跳上階梯。
鈴鈴。
「馬特要你幫幫他,」他說,「你必須捧著燈具還是什麼的。」
「那麼,相機在哪?」我問。
「你下星期應該過來ILM走走,」馬特鎮定地說,「我會給你看點好料。」
「你來這裡幹嘛?」我問,幫忙把它撬鬆。箱子的表面粗糙、疙疙瘩瘩,附有笨重的鐵釦。「我來這裡是有任務的,」馬特說,吃力呼吸著,「這是你的最後一晚,對吧?」我一直在跟他抱怨普蘭伯的漠不關心。「也許吧,」我說,「很可能。這一堆東西是要幹嘛用的?」
「我絕對沒打錯。我認識你。你是那個小伙子——你是店員。」
他們已經在人行道上走遠了,在前往尼爾車子的半路上,可是我還站在印有金色大字體的寬闊前窗那裡:用美麗的Gerritszoon字型印出來的普蘭伯先生。店裡黑漆漆的。我把手貼在學會的符號上——雙手展開如書——我一拿開的時候,只留下了油油的五指印。
就這樣繼續下去。筆記簡潔但訊息很清楚:克拉克.莫法特是永生書會的專家。有沒有可能……他是不是視覺化裡那個深暗苔蘚般的星座?他就是在其他見習生才描出一道睫毛或一個耳垂的時候,迅速找出創誓者整張臉的那個人嗎?可能有什麼辦法,可以把日誌的特定筆記跟視覺化連結起來,而且——
我拿著海報板站在那裡的時候,心想:
他繼續說:「我以前對城堡跟豪宅做過照相偵察。這家店小不隆咚。只需要三四千張。」馬特的意圖過度誇張、過於執迷,也許不可能實現。換句話說:對這個地方來講,再完美也不過。
在書店這頭,馬特把燈具收進灰色泡棉箱。尼爾把彎折的海報板拿到外頭的大垃圾箱丟。我負責把橘色纜線收捲起來,m.hetubook.com.com將櫃檯拉正。一切看來如同往常;沒有東西移過位置。不過,有點什麼不一樣了。我們替每個平面都拍了照:書架、櫃檯、店門、地板。我們替書本都拍了照,全部都是,包括前側跟後側書區的都是。我們當然沒有捕捉內側書頁的影像——那會是不同規模的案子。如果你在玩超級書店兄弟,在神祕書店的3D仿製品裡悠遊,前窗撒進粉紅帶黃的光線,後側有霧狀的粒子效果升起,你決定想要讀讀其中一本質感很美的書:真可惜。尼爾的模型也許可以呼應這家店的體積,可是永遠達不到它的密度。
「我們可以把它做成互動式的,」尼爾說,「用第一人稱的觀點,完全跟攝影一樣逼真而且可以探索。你可以選擇一天的某個時段。我們可以讓書架投下陰影。」
見習生處理創誓者謎題的進度飛快。可是讓人印象深刻的,倒不是他的速度,而是他的自信。其他見習生經常流露的猶豫或氣餒(包括本店員),他全都沒有。彷彿在演奏熟悉的樂曲,或跳著熟悉的舞碼。藍T恤、Levi 501牛仔褲、工作靴。頭髮更長了。接下布里托之書。十月十一日星期五,凌晨兩點三十一分。霧笛響起。
「我們要把這個地方記錄下來。」馬特說。他把雙手搭在臀上,讚賞地東張西望。「一定要記錄下來。」
「讓我看看照片!」尼爾說,一面朝著馬特身上的相機抓去。
現在是晚上,凱特.普丹特排定要在隔天早晨,全面進攻放了幾百年的阿杜斯.馬努蒂烏斯的生命之書。她已經聚集了一整隊的Google人。普蘭伯的那群人也受邀前去。真是刺|激——我不得不承認,真是刺|激——可是也很讓人心神不寧,因為我不曉得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接下來會有什麼命運。當事人自己什麼也沒說,可是我覺得普蘭伯可能會慢慢收掉這個地方。因為,我的意思是,當然了:如果永生到手擒來,誰還需要老書店這種重擔啊?
燈光的噗噗聲在上面這裡變得輕柔些。而電話(就在老數據機旁邊)的鈴鈴聲,響亮又堅持,是由某種強大的老式機械噪音製造器產生的。它響個不停,我突然想起自己平日用來對付奇怪來電的策略——就是等響到停下來為止——在這裡可能不管用。
就在那些明亮的聲音當中,我差點錯過了電話鈴聲。
那就是克拉克.莫法特。一定是。筆記是在午夜之後寫的,那就表示是晚班,也就表示「本店員」的確是艾德格.戴克。還有另一段:
「一個也沒有。零。他很勉強才撐住你現在立足的書店——而且不曾完成任何有分量的事。眼前這個,是他最後,也是最大的計畫——也不會成功的。你自己也說過了。根本是蠢事一樁,而且會失敗的。接下和_圖_書來呢?身為他最老的朋友——我為他擔心,克雷,真的。」
「OK,當然好。」我猛吸一口氣,把科維納的聲音推出腦海,跟著尼爾回到書店裡。我們攪起了一堆灰塵,現在燈具在空中映出明亮的形狀,穿透書架上的空間,捕捉了羽毛似的塵埃——細微的紙屑、普蘭伯的跟我的皮屑——而且讓它們閃閃發亮。
「我指的是調色——就是校色。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我要讓它們看起來很棒。」他挑起一邊眉毛。「我還以為你跟電影公司合作過,夏先生。」
「還有迷你克雷嗎?」尼爾問。
黎明到來,這時,我知道不用等普蘭伯過來。他的目的地不會是上頭掛有他名字的書店,而是Google。再兩個小時左右,普蘭伯跟他的兄弟姊妹們勞心勞力了幾十年、好幾世紀的計畫,即將修成正果。他可能正在某個地方啃著貝果以示慶祝吧。
沒錯。在金門大橋前面的年輕人。他就在房間對面衝著我笑,用大拇指對我比讚。
馬特推得更近,顯然是要進攻櫃檯的微小細節,就是我近來投入生活大半時間的地方。一時片刻,眼前就是一幅美妙的加框肖像:短小精幹的馬特踡起身子,流著汗,把相機貼在眼睛上,而高大壯碩的尼爾面帶笑容,穩穩抬著燈具,一面高聲喝著果菜汁。我的朋友們攜手進行著某件事,這也是需要信念的。我雖然看不出這塊海報板的作用,可是我信任馬特。我知道做出來的成果會很美。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們的信念,」他說,「你當然不信了。可是你不需要信仰,就可以明白艾傑克斯.普蘭伯的處境岌岌可危。」他停頓下來讓我領略那番話。「我認識他的時間比你長久。克雷——比你久多了。所以讓我跟你說說他的事。他向來都是個夢想家、超級樂觀派。我瞭解你為什麼會受到他的吸引。你們這些遠在加州的人——我以前就住那裡。我知道那裡的狀況。」
我不喜歡這個對——
鈴鐺叮叮響起。我從無止無盡捲動的文本裡,猛然抬起頭來。時間晚了,我以為會是學會的成員,來的卻是馬特.米托布蘭,他拖著一只巨大的黑色塑膠箱,比他還大,就卡在門口那裡。
今天晚上靜悄悄的,到目前為止只有兩位顧客。我在書架之間瀏覽,把新購入的書籍擺正。我把《龍歌三部曲》移到更高的書架,然後閒散地在手中翻動首部曲。封底放了克拉克.莫法特三十幾歲的小張黑白肖像。他一頭粗濃雜亂的金髮,還蓄了濃密的鬍子,穿著素面的白T恤,露出滿口牙齒的笑容。肖像底下寫著:
「你做的事情適得其反。」科維納靜靜說。
科維納搞錯了。普蘭伯的計畫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他是個無藥可救的怪人。如果科維納的想法是對的,那就表示沒人應該嘗試新穎與冒險的事情。普蘭伯的計畫之https://m.hetubook.com.com所以失敗,搞不好是因為他得到的協助不夠。也許他之前沒有馬特或尼爾、艾許莉或凱特這樣的朋友——直到現在。
這位見習生表達謝意,興高采烈拿了金斯雷克之書。身穿慶祝美國兩百週年的白T恤。Levi 501型的牛仔褲跟厚重的工作靴。菸抽多了而嗓音沙啞;將近半空的香菸包從口袋裡露出來。淺色金髮比本店員之前記錄在案的還長。聽店員這麼一說,見習生解釋:「我想留成巫師的長度。」九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凌晨一點十九分。天際晴朗,傳來海洋的氣味。
花了好些時間,用了不同的關鍵字,略讀了誤判的內容。(結果發現日誌裡有很多鬍鬚客)。我看的是經過感光字元閱讀器轉換過的文字,而不是手寫字跡,所以我沒辦法判斷誰在哪裡寫了什麼,可是我知道有些一定是艾德格.戴克的筆記。滿好的,如果他是那個——這就對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說。
尼爾點點頭。「他真不可思議。」
話筒回到了擱架,雖然我對自己掛掉電話的舉動不太有意識。書店一片寧靜;前面再也沒有噗噗聲傳來。我緩緩環顧普蘭伯的書房,看著幾十年累積起來的數位夢想殘骸,科維納的警告開始說得通了。我一想起普蘭伯在紐約向我們解釋他的計畫時,臉上的神情,這份警告就更有道理了。我再次望向那張照片。突然間,任性的朋友不是科維納,而是普蘭伯了。
「噢,怎麼樣,像是——拍照嗎?」
我們就等著看明天的狀況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很精彩。也許之後他會準備好要談談未來。我還想在那個公車等候亭買個告示牌呢。
「你們兩個要當我的助手唷。」馬特說。他用腳趾輕敲黑色塑膠盒。「開始架設吧。」
馬特遞給我一大張亮面的廣告白板,要我穩穩拿住。他正在拍櫃檯的特寫,深入紋理地拍攝。海報板的細微反光,讓我察覺不到它在木頭上造成的效果,可是我想它對光線的亮度跟均勻有相當關鍵的貢獻。
「呣,我想你打錯電話了。」不是北臉女。
「你一定要阻止他,」有個人聲說,沒有介紹也沒有前言。
話語方落,前門上方的鈴鐺應聲響起。尼爾.夏衝進門來,脖子上掛了一台超大的尼康相機,兩手各拿一瓶亮綠色的羽衣甘藍果菜汁。「來點提神飲料吧。」他邊說邊把瓶子舉高。
我不知道怎麼回話。
這年頭啊,電話只會帶來壞消息,只會是「你的學貸過期未繳」還有「你舅舅克里斯住院了」。如果有什麼有趣或讓人興奮的事情,比方說邀人參加派對或是正在醞釀的祕密計畫,就會透過網路來傳達。
他頻頻直呼我的名字。會這www.hetubook.com.com麼做的大多都是業務員。
「抱歉,可是我就是不相信你們的……信仰。」我說。我可能沒辦法當面對著他這麼說。我緊抓話筒的黑色曲線,緊緊抵在臉頰上。「所以我想,掃瞄或不掃瞄一本舊書,都沒什麼要緊。我想,又不是有什麼宇宙規模的重要性。我只是想幫幫我的老闆——我的朋友。」
「不,」馬特在梯子上呻|吟,「3D模型最爛了。我想用做出有迷你書本的迷你書店。」
不,恰好相反。我們要好好幫他。
「你可能以為我只是個冷漠的紐約執行長。你可能以為我太過嚴厲。可是,克雷——有時候,紀律才是最真實的仁慈。」
科維納說:你一定要阻止普蘭伯。
「早餐!」馬特表示同意。
「你知道吧,」尼爾說,「我們可以用這些照片做出一個3D模型。」他往我看來。「我是說,再做一個。你的也滿好的啦。」
「早餐?」尼爾問。
「這種事情馬特很拿手,嗯?」我說,四下張望這種超凡的效果。
克拉克.莫法特(1952-1999)是住在加州波利納斯的作家。他以暢銷書《龍歌三部曲》以及童書《弗爾文的後續故事》最為人所知。他畢業自美國海軍官校,在核能潛水艇U.S.S.西維吉尼亞號戰艦上,擔任通訊專家。
我張大嘴巴。
「當然,可能弄個樂高小傢伙吧。」馬特說,他把自己拉往梯子的更高處,尼爾開始推著他倒退越過書店。燈光噗噗噗響,在我眼中留下了紅點。尼爾邊推梯子、邊細數3D模型的好處:它們更加鉅細靡遺、更能讓人身歷其境,你可以做出數量無限的拷貝。馬特一面呻|吟。噗噗噗。
現在說得好像他就跟我站在同一立場:
「唔,就技術上來說並不算偷,我不認為是,」我低頭盯著鞋子說,彷彿他跟我共處一室,「因為,我的意思是,它的版權可能屬於公共財了……」我越說越小聲。這番話對我沒什麼幫助。
好吧,哎,也許是好奇的鄰居打電話來問這陣騷動——閃動不停的光線——是怎麼回事。搞不好是在Booty's工作的北臉女想確定一切安好。真貼心。我執起話筒,興味盎然地宣布,「二十四小時神祕書店?」
我想到了一件事。是我從未做過的——我在這裡工作的時間裡,從沒想到要這麼做。我要到工作日誌裡找某個人。
所以我們離開了。如此而已。我熄滅燈光,隨手緊緊拉上了店門。鈴鐺發出響亮的叮叮聲。我手上向來沒有鑰匙。
「我朋友艾傑克斯.普蘭伯在他的一生中嘗試過很多事情——很多計畫——那些計畫總是非常詳盡。他總是處於突破的邊緣——至少他自己心中這麼認為。我認識他五十年了,克雷——五十年了!在那段時間裡,你知道他的計畫裡有幾個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