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好?」蕾妮走出去時說。
明納博士躺在放於客廳的封閉棺木中,棺木的顏色很深,架在兩張廚房的椅子上,棺材頂端有一副張開的剪刀,蕾妮不知道這是不是某種儀式,或者是某人遺忘在那裡的。
保羅拉著蕾妮的手臂走進白熱的陽光下,她沒問他們要做什麼,因為那並不重要。瑤佳黛會說,追隨潮流。她也的確在這麼做。她覺得慵懶,不必趕時間。她知道自己塗進了最陳腔濫調的陷阱中,和一個神祕的陌生人談起沒有牽絆的戀愛。但願她不會愛上他,愛情只會糾纏不清,惹出一大堆麻煩。
「對你還是對我安全?」蕾妮說。她認為他指的是他們的關係,他正在承認某些事。這一點鼓舞了她。
「我不知道,」蘿拉說:「不知道他去那裡了。他會露面的。」
「假如真如你所說的這麼腐化,何必還要花費精力在上面?」蕾妮說。
月亮升了起來,灰白色的光線從碼頭的木板縫隙投射下來。蕾妮這時渴望能洗個熱水澡,吃點東西。她想和某人共進午餐,也許是瑤佳黛,告訴她這個故事。不過故事並不精采,她也沒有真正遭遇到什麽事情。
「你想擺脫我?」她笑瞇瞇的問,心裡非常害怕「不,也許是我愚笨。也許我想做一件好事。」蕾妮覺得可以自己做決定,不用別人為她做主。
他們在海灘散步,他變得冷淡而友善,宛如導遊。
「說不定那正是我所追求的,可以任意取捨而不必珍惜。說不定我怕太喜歡它而不可自拔。我希望這麼想,『去你的,蓋瑞,我對你並沒有多少需要,我可以隨時走出旋轉門而去,到時候吃虧的是你。』我覺得男人其實也不太喜好此道,他們只是為了迎合女人才做的。
「那是什麽?」蕾妮問。
蕾妮也站起來一探究竟。是蘿拉。她一隻手扶著緊閉雙眼默默哭泣的艾華,她的T恤上染著紅斑點,臉上結著暗紅色血塊。
巨大的雨點如大頭釘一般敲打著屋頂。窗外的樹葉在風中拂動,發出厚布拖過地板似的聲音。蕾妮的心情夾雜著渴望與憂傷,彷彿這是最後一次。這幢房子在她的感覺中愈來愈像火車站,像道別的場所。保羅的態度過於溫柔,恍如即將上船遠征的人。但是她不知道他的去處。他什麼都不說。
他們根本不會有危險。她竭力讓自己產生惱火的感覺,希望有被打攪的感覺。
「怎麼啦?」蕾妮說:「她是不是病了?」
保羅微微一笑。「她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她說沒有安全。她指的不是經濟方面。自從從遠東回來以後,我想安頓下來,可是當你一旦經歷過那種日夜擔心被人炸碎的生活之後,其他類型的生活簡直沒法子過,我對平凡的家庭生活實在不感興趣。」
「他不要我坐保羅的船出去,不要我和保羅再有任何瓜葛,他嫉妒得一塌糊塗。我想這也是我愛上他的原因。他要我專屬於他一個人。他要我們生一個孩子。我從未覺得這麼重要過。
「如果你認為我是中情局的人,為什麽還叫我去拿盒子?」蕾妮說。
蕾妮相信有些事情不如不知道,表面往往比深入底層要好。她寫了一篇安哥拉毛衣重新流行,以及一篇介紹手編織業的文章,這對她有安撫作用。枝微末節之事還是有許多可談的。
艾華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輕輕揉搓,按摩手指。「我看著他來到這個世界,」她說:「現在我又為他送終。」
「我在船上工作了一陣子,那種船上多半有兩、三名船員,一名廚師,甚至還可以出租呢。船員也知道他在做什麼行業,大夥都有一杯羹可分,他用的全是他信任的人。我的差事是廚師,我對船上伙食的所知自然有限,那和真正的廚房不同,不過我還是扛下了責任。剛開始時我暈船暈得厲害,吐得膽汁都吐完了,不過我相信當你必須適應一件事的時候就能夠適應,況且一旦出了海,只有一個法子離開船,對不對?
他敲完門她立刻打開,他果然來了。她看見的是個不認識的人,這人含怒帶懼,有需要而非欲念。她做得過了火。
蘿拉端來兩杯咖啡。蕾妮不想開口要吃的,實際上飢腸轆轆;她不想讓蘿拉知道她沒吃晚餐。她也不想對蘿拉說任何事。她希望蘿拉能消失,可是她卻坐下來不走了,蕾妮端詳著她粗大、結著老繭的手。
保羅炒的蛋很不錯,不太乾也不太濕;他們配著果醬、吐司一道吃。他有烤麵包機,不過他說除了用刀讓它短路以外,別無其他啓動的方法,他一直想買新的,可是新烤麵包機最近沒有走私進來。
「我不再打工的第二個理由是王子。我在海邊的酒吧認識他,立刻就一見鍾情,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在我身上過。我知道妳會覺得古怪,他比我年輕太多,但是事情就這麼發生了,或許是為了那雙眼睛。他會直勾勾的望著妳,使妳不得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我後來發覺他不見得句句是實話,不過他自己相信是真的,他甚至相信共產黨那套,自以為能拯救世界。他好甜蜜。我被他吃定了。
「那麼王子呢?」蕾妮說。
蕾妮再度拿起叉子。她把魚骨頭拆出來。
兩人的身上都是汗水,優閒愉快的宛如在泥中打滾。他的技巧極好,而且很體貼。也許她只是他發洩的對象,一個過客,也許他們倆都是過客,這會不會就是蘿拉想說的?不過她能接受,至少這一點點總比什麼也沒有要好。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這麼做。」保羅說。
「至於保羅,妳知道他做了什麼嗎?他跟我握手。我原以為自己會哭,結果卻放聲大笑。我想原來和他在一起只不過是睡睡覺,一切只不過是握個手而已。」
「什麼?你們一定是瘋了!」這回不是吃驚而是震怒。
明納博士正在演說;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沈。他的經驗就和他佔有的席次一樣多,至少也會成為反對黨領袖。他何必要退出而讓王子撿便宜?他不能讓公正黨傾向卡斯楚。
「我最好有心理準備。」艾華說。她從杯中取出一塊冰扔進嘴裡。
「我能做什麼嗎?」蕾妮問;白瓷盆内的血水令她有些心。也許她可以去拿OK繃,這樣就能脫身了。
注重隱私的蕾妮被惹惱了。「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剛被老師逮到,和男生躲在體育館接吻的少女。只是她從未做過這種事。
「我坐吉普車,」保羅說完轉向蕾妮。「收拾一下妳的東西。」
不過她對他依然有所虧欠:是他將她的軀殼還給她的,只不過他不知道罷了。她把手伸向他,這畢竟是些許的安慰。
「你要讓那個雜種獲勝?」馬頓的聲音近於尖叫。「你要讓他耍你?他背叛了百姓這麽多年,你也要背叛他們嗎?」
「它的目的並不在使妳興奮,」法蘭克說,「藝術的宗旨是在供人沈思,是呈現社會現象,讓你能看個透徹。我的意思是,要有主題也要有變奏,假如你喜歡靜物花卉,大可以去百貨公司。」
「是發電廠,」保羅說:「靠石油運作,這裡是城裡的貧民區。」
她一面聽一面感到自己是人質,像人質一般不參與自己的命運,一切都由其他人代為決定。她留在這裡有這麼糟嗎?她可以躲進萊姆樹旅館,自稱為外國記者。不過或許是保羅急欲離開這裡,脫身而去;而她正好是一個藉口。
她回到臥室,跨過落在地上的衣物,保羅躺在床上,雙手擱在腦後仰視天花板。蕾妮鑽進蚊帳下,蜷縮到他身邊。她輕舔著他的肚臍,他居然連動都不動一下。她伸手拂過他的身體。他眨眨眼綻開笑容。他的胸毛是灰色的,蕾妮對這種老化的徵兆頗有安慰感:人畢竟是會老化、改變的。
「我去買雞蛋,」他對蕾妮說:「我想妳大概餓了。」他把一個棕色口袋放在桌上,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她沿著走廊摸進臥室,可整理的東西並不多,這兒就好像旅館的房間,同樣的空洞,同樣有被使用過卻沒有真正居住過的感覺。床舖凌亂成一團。她甚至記不得是否在上面睡過。
「別傻了,這多半是馬頓的主意。他對中情局有偏見。他要我們盡快趕妳走,我本人可從來沒有相信。」
他眼皮都不眨一下。「那一方面的?」
「誰會做出這種事?」蕾妮說,一面努力集中精神想找點有意義的事情做。或許她應該為蘿拉泡杯茶。
「僅此而已,」保羅說:「那個洞很大,四周圍有樹。我正在走向它,洞旁有一大堆鞋。」
「我不能寫這篇文章。」她對凱斯說。
「妳有一塊錢嗎?」站在左邊的人問,另一個較大的女孩喝止道:「不要胡來。」
天啊,蕾妮想,有人換了通道。
「猶大。」馬頓的聲音高亢。
「也許這就是一種風格。」他說。
蕾妮面不改色的參觀完鞭子和橡皮道具等項目,一一做了記錄。她問那名警員,男性生殖器的複數怎麼拼?警員說他不知道。他不喜歡她們笑。他帶她們進入另一個房間,裡面有一套錄放影機,他播了幾段影片給她們看,包括女人與動物的畫面。蕾妮以置身事外的心態盯著螢幕。另外還有兩段性與死亡的影片,有被勒死、乳|頭被切掉的鏡頭,蕾妮總覺得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番茄醬的傑作。
「我會不會打擾妳?」蕾妮抬起頭看見是明納博士。他不待她回答就落坐了。
「如果你失去理智而砍了自己的女人,還情有可原;這是激|情犯罪。但是偷竊是預謀,這是他們的看法。」
保羅坐在床邊,彷彿不太願意上床。「我的想法不打緊,我是中立派,現在要緊的是另外一派的想法,亞立的想法。」
保羅沒有立刻作答。「不太多。我沒空做夢。」
「我不相信。」蕾妮說。
男士們都在室外的走廊上。這裡的飲料不是咖啡;大夥在幽暗的燈光下傳遞瓶子。下面的花園裡有更多男人聚集,有些人手上拿著火把,人聲鼎沸,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馬頓當然揍了她。如果他不揍她,另一個男人以及其他女人都會嘲笑他。但是他做得太過火了,逼她脫|光衣服,他撞見她時她身上本來就沒多少衣服,然後他在她身上塗滿牛的尿,再把她綁在後院的樹上,靠近一個會咬人的螞蟻的窩。他坐在屋裡喝酒,聽她在外面尖叫。他讓她在屋外待了五個鐘頭,直到她腫成氣球狀。很多人聽見她的叫聲,可是沒有人去放她下來,一部份是因為他的惡名,一部份是為了這是男女之間的私事,誰都管不著。
「妳想他會當選嗎?」蕾妮說。
「如果我是妳,我不會和保羅太接近的。」她說。終於開始啦,蕾妮想,她要告訴我一些對我有益的事情。在蕾妮的經驗中,別人的忠告通常不甚悅耳。
「王子是個有信仰的人,」保羅說:「他認為你只要有信仰就行了。」
「他是新來的情報人員,你們都中圈套了。」
「什麼?」蘿拉說:「她說什麼?」
「你的船都走了。」蘿拉說。
「亞立有什麼想法?」
保羅把魚放在前廊,爬上附近一棵樹,摘了一只木瓜下來。蕾妮不由得聯想起童子軍。他大概下一步就要對她表演結繩技巧了。
「真的?」蕾妮感到寒意徹骨。
「狗屎,」保羅說:「你想找藉口轟掉我的腦袋,就像你轟掉明納的腦袋一樣。」
「替我拿包香煙吧,」蘿拉說:「在吧台那兒。我們或許應該送她回家。」
「怎麼回事?」她說:「他們在做什麼?」
蕾妮hetubook.com.com吃了一驚,當場跌落叉子。「是蘿拉告訴你的吧。」她說。
「已經?」蕾妮說。
蕾妮從望遠鏡看出去,那是一艘遊艇。上面有個穿紅色三點式泳衣的女人,她正要下水。望遠鏡的倍數很高,連她臀部的脂肪,腹部的條紋也看得一清二楚。保羅難道有窺視遠方人體的癖好?當然不會。不過望遠鏡的功能正是觀察而不被發覺。蕾妮難堪的回過身。她坐在鞦韆上晃動,充滿被棄的感覺。
「搭飛機走吧。」他十分溫柔的說。
「鑽到碼頭下面去。」蘿拉低語道。
五斗櫃中有幾件T恤整齊的摺疊著,最上層的抽屉内塞了幾張相片:相片上是一幢白色殖民式房子,停放兩輛車的車庫、草坪,一名黃髮女人對著鏡頭淺笑,露出微暴的牙;頭髮短而貼在頭上;另外有兩個小女孩,一個黃髮一個頭髮稍紅,兩人都用緞帶綁了馬尾,八成是在過生日。母親的手擱在兩人的肩上,陽光在她們的眼下投射出一些暗影,以至於明明在笑卻是一臉失望之色。另一張相片中有保羅,比較年輕:襯衫、領帶、長褲上的摺痕分明,眼睛下方有同樣的暗影。 蕾妮覺得自己在打探他人的祕密,但是既然已經看見了不如繼續看下去。她倒不是想利用這些祕密;她只是想知道,想讓保羅對她有幾許真實感。她轉進浴室翻動藥櫃。藥品都很普通,沒什麼特殊。
保羅從冰箱取出兩尾魚,一條鮮紅色,一條藍綠色,嘴部狀似鸚鵡的嘴。他用黑柄的大刀清理它們。蕾妮從前廊就聞得到魚的氣味;這不是她最喜歡的味道。她想躺在沙灘上,讓太陽晒得她忘卻一切,不過她也知道後果:頭痛和紅燙的皮膚。
「這又有什麼關係?」蕾妮問,保羅一味笑著。
他們走向城裡的主要街道,遊行的人潮又轉了回來;看熱鬧的人紛紛駐足觀賞,路邊停著一輛車,前座的兩人戴著反光太陽眼鏡,後座的人穿著黑西服。
「保羅呢?」蘿拉說。
良久之後,他們起床淋浴,保羅替她擦背時心不在焉的,心思已經飄向他處。她的手拂過他的身體,熟悉他的每一吋。她想尋找真正的他,卻接觸不到,他不在那裡。
「他還活著,上個月他們抓到一個偷豬的賊,結果那人被活活揍死。」
「蘿拉只是順便幫忙。」保羅說。
蕾妮先聽到聲音,過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什麽。外面在下雨,而且保羅不在她身旁,她到浴室找了條大毛巾圍在身上。敲門聲和說話聲持續不斷的傳來。
「反正你一個月只要把船出租一回就夠生活了。其餘時間我都和保羅在一起。我們同睡一張床,不過他總好像缺少了什麽,我似乎和一個並不存在的人在一塊兒,妳懂吧?他不在乎我做什麼,我想幹什麼他都不過問,甚至和其他男人來往也行,只要不影響他就行了。骨子裡他根本什麼都不關心。妳知道當地人怎麼批評他嗎?他們說『他做買賣』。他們的本意是他和魔鬼交易。他是個獨行俠。
保羅露齒而笑。「我有關係。」
「他還好嗎?」蕾妮說。
蕾妮步履沈重的走向保羅家。她希望保羅能告訴她他何時回來,但是她沒有資格要求這麼多。她只是他的客人。
蕾妮和保羅站在一旁目送遊行隊伍。走在最後面的是馬頓;他還穿著皮靴,腳跟陷入沙中,他看見他們兩人,沒有打招呼。
「誰知道?」蘿拉說:「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種儀式。」
「我不知道是誰,」保羅說:「不過我想弄明白。」
「我跟妳打賭一定是銀行的玻璃窗。」蘿拉說。
這一套道具陳列在警局的兩個普通的房間內。帶她們參觀的警員有一張年輕熱切的臉,他不斷的說,「妳想怎麼會有人做出這種事?妳想那又是做什麼用的?」
她感到罪疚、無能。現在她知道他為什麼要她寫文章介紹他了,這樣也許他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別煩他。」蘿拉低聲說。馬頓轉向蕾妮,這次總算看見了她。他的動作緩慢,表面平靜,骨子裡卻很激動,雙眼在月色下閃閃發光。他眼中的她只是裝飾品,只是一段肢體。然後他再次不理會她。
「是衝著政府來的,」保羅說:「那是他們在選舉後需要的東西。」
「每個人都會做夢,」蕾妮說:「為什麽男人不肯說出他們的夢想?」
「不要說那些,妳是來度假的。」他翻過身壓住她。「等妳回家,我就會對妳認真。」
「收音機。」馬頓說。
蕾妮開始撤退。「現在她們已經換新話題了。」
「妳這種時候去那裡弄來的蛋?」蘿拉說:「蛋還沒有運到。」她站起身,蕾妮希望她走,結果她只是去拿咖啡壺。
「我們要不要做點什麽?」她對坐在一旁的蘿拉耳語。
「亞立得到的選票全是他買來的,他們先用賑災的救濟金賄賂百姓,」他說:「我有證人可以證明,賄賂在這裡是不管用的,人們會收他的錢而投票給我;他們把這個當作笑話。亞立知道這種伎倆在這裡行不通,他知道人們支持我,所以他對選票動手腳。妳知道他在選票上登記死人的名字!這個政府是由死屍選出來的。」
蕾妮只感到渾身發冷。「太不可思議了!」這一定是開玩笑。
「妳太明目張膽了,」保羅說:「妳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公開的。妳太善良、天真、隨和。而且妳的期望太多。我看得出女人是否在假裝。」
「到海邊去等著,」他說:「我十五分鐘後來接妳們。我先去弄一艘船。」
潮水正在退,留下幾碼潮濕的海灘。海浪顯得特別透明,蕾妮很想多欣賞一會兒這幕景象,她聽說過這叫做螢光。
蕾妮沒有趕得及離開房間,她吐在那名警員的鞋上。「抱歉。」她說,但是他不介意,拍拍她的背,好像她通過了某種測驗似的,扶住她的手臂將她帶出陰暗的房間,同時禮貌的沒有低頭看自己的鞋。
蕾妮沒有鑰匙,不過大門沒有鎖,保羅沒有上鎖的習慣。她走向鞦韆,前後晃盪著打發時間。
「要命,」蕾妮說:「我們出去的時候鎖了門,鑰匙在保羅那兒,我們得破門而入。」
最合理的解釋是保羅去買食物了。她希望他能留張字條給她。屋裡十分空蕩。她又穿過客廳一次;連一本雜誌都沒有。也許他把個人的財產放在船上。她進入臥室翻一遍衣櫃:兩件襯衫、魚槍、一副潛水鏡、蛙足、牛仔褲,僅此而已。
她聽見船隻引擎的聲音,接著又聽見一種極大的聲音,類似電視警匪影片的嘈雜聲。她用手掩住耳,待會兒等到好受一點,她就回「夕陽旅館」取回護照,並且想法喝一杯咖啡,然後搭計程車去機場。
「第一,他們不太在乎毒品交易。他們只想知道你在幹什麼,以便需要你的時候控制住你,除此之外他們並不在乎什麼。他們關心的是政治問題。警察在機場巡邏也是麻煩。他們見過蘿拉太多次,這是我們運輸的第六個盒子。我們需要換一個人,而且那人不能是我。利用女人總是比較好,不容易引人懷疑。假如妳不是情報員,自然不會有什麽害處;除非妳被抓到。如果妳是情報員,妳就該知道盒內裝的是什麼,並且還是會代我轉運,妳不希望斷了連絡。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會收到槍。」
「馬頓讓步了?」
夕陽消逝得極快;天色已經轉暗。蕾妮回到室内。保羅正在烹調魚,配上一點洋葱和水,他不讓她幫忙。
他走進浴室,蕾妮聽見他的刷牙聲。「你好像不太高興。」她大聲說。
蕾妮不知道她在說什麽。這是警告嗎?「我想妳認識他很久了。」
「老天爺。」蕾妮說,她不喜歡碰到螃蟹、蝸牛。
明納博士咧嘴一笑。「每個人都知道。很抱歉打擾了妳,可是有些事情我必須現在告訴妳。和妳寫的文章有關。」
蕾妮踉蹌的跟著她走,分不清東南西北,不知道她們在那裡。潮濕的枝葉刮過她的身體,氣味也很陌生。她推開樹枝看見下面的道路,從灌木叢後望過去,只見手電筒、火炬和匆匆行走的人潮,宛如一場盛宴。
「那會更糟。」他笑嘻嘻的對她說。縱然在此時,他還認為她很滑稽。
保羅一時沒說任何話。「我夢到地上有個洞。」他終於說。
「不知道。」蕾妮說。她變成了挨打者:她不該知道,他不該告訴她嗎?
「司法部長。」保羅說。
「你何必這麼麻煩呢?」蕾妮說。
「不必擔心,」保羅說:「我不會有事的。」
蕾妮在下午三點打電話到丹尼辦公室找他,相信他會在。她把電話號碼留給護士,表示是急事以前她從未做過這種事。她知道這是淘氣的行為,但是丹尼使她發揮了殘存的淘氣。丹尼的指甲是那麽清潔,耳朵是那麽紅潤,他的一切都是那麼好。
她們沿著後街走,蘿拉領先,蕾妮殿後,蘿拉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離開是非之地。這條路上泥濘遍佈,但是她們沒時間避開水坑,況且視線也不良。這條街上沒有一個人,群眾都在另外一條靠近海的街上暴動,叫囂、砸碎玻璃。
兩名婦女捧著一個托盤走出廚房,上面放著咖啡杯。蕾妮拿了一杯,和一個香蕉麵包、幾片椰子餅乾,這是她的第二杯。
半小時後,一個穿綠色印染衣的棕膚女人走進來。她對蕾妮點點頭,開始擦桌子、洗碗盤、爐灶、拖地板。然後她進入臥室換床單,把它們抱到花園清洗、晾乾。她又進入臥室整理床铺。蕾妮一面盪鞦韆一面注意她。她應該假裝做點事情,但是她辦不到,只覺坐立難安到極點,她幾乎感受得出清理他人做|愛過後的床舖的滋味。她覺得自己是多餘的,一種過多而無人注意的東西。清潔婦拿著蕾妮昨晚留在房裡的粉紅色內褲走出來,顯然是要洗乾淨它。
那名英國婦人已經穿著停當,一身鳄梨綠色的衣裳,站在櫃台後面。她也許從來不睡覺。
「喔,對啦。」蕾妮說:「我沒有帶記事本。」她心中不誠實的感覺愈來愈重了。
「我吃的不壞,應該是有權力的。」保羅咧嘴而笑。「不過我是獨立作業,和妳一樣,我們是自由業。」
他終於上床了,拉好蚊帳後再轉向她。他疲倦了,而她倏地感到這一切都好簡化。他恐怕只差一套條紋睡衣和心臟病,這幅畫面就完整了。當然這並非真正的他,她只是在遐想。她也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她即將離開,即將搭乘明天下午的船。也許她可以告訴他她頭疼,她需要睡一覺。
「嫌疑什麼?」蕾妮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我什麼都沒做。」不可能是那個裝槍的盒子。「我在寫一篇旅行見聞。你可以打電話到雜誌社打聽。」她又說:「在多倫多。」這番解釋在她自己聽來都不太恰當。
保羅視她為小傻瓜似的注視著她。「他們沒有槍。」
「目前還沒有,」保羅說:「那些人都氣瘋了,明納是聖阿卡錫人,許多人跟他有親屬關係。」
有人架了一張椅子在走廊的欄杆上。一個男人爬上椅子俯視著許多張仰起的臉。這人是馬頓,眾人的聲音逐漸安靜下來。
「我指的不是我的船。」保羅說。
「這個小偷幸好只是偷觀光客的東西,如果是偷本地人,他們會把他淹死,這兒的人認為偷竊比謀殺更嚴重。」
「是馬頓開的頭,」艾華睜開眼睛,不再流淚。「我聽見他辱駡司法部長,他幹嘛要驚人?」
吉普車停在屋前,他們匆忙的走下石階,幾和圖書隻腳籠罩在手電筒強烈的光線下。
他們上了山走到後街,聽見一種穩定的嗡嗡聲。
她一直坐到確實不再難過了才起身離開。附近的人不多,這裡沒有發生戰爭,說不定他們根本還沒有聽說過任何事情。接著出現了較多的人,經過她身邊紛紛跑向港口。
「你怎麽會比咱們早回來?」蘿拉說。
前廊外有一條長著奶油色碗狀鮮花的蔓藤。欄杆上有兩隻綠色蜥蜴揪著她。下面的路上沒有一個人。
保羅手上有一挺小型機關槍,他隨手提著它,彷彿在提便當盒。在蕾妮眼中,那好像一件玩具,一件不應該在耶誕節送給孩子的禮物。她不相信會有子彈射出來。她心中害怕,卻又覺得不該害怕。
保羅按住她的手。「我並不是反對她們。只不過當你經年看著男男女女挨餓被殺之後,實在沒時間坐在那裡聽一群女人討論該不該剃腿毛。」
「是誰殺死明納的?」他說。
杰克離她而去的次日早晨,她沒有起床。這實在沒什麼意義。她躺在床上想丹尼。他的確是她的幻想之一:一份對正常的幻想,一個缺乏幻想的幻想。想念丹尼就像吸吮大拇指一般具有安撫作用。她想到他早晨醒來,轉個身關掉鬧鐘,和懷孕的妻子纏綿,蕾妮不記得她的相貌了。他將會謹慎而迅速的解決,因為這是早晨,他還有事情待辦。他的妻子並沒有享受到什麽,不過他們依然相愛,日後等丹尼比較有空的時候,她就會享有樂趣了。他沐個浴,喝一杯妻子遞給他的咖啡,對鏡刮鬍子,換上西裝,打條領帶。
「那麼是什麼?」他說。
蕾妮覺得既遭到誤解,又遭到指責。「這麽說有什麼不對嗎?」她說:「我們只是想知道。」
「誰不會開?」保羅說:「我是獨立作業的。他們不喜歡我這種人,大夥都想獨佔。」
這時有不少人從城裡走到海邊,其中的一個走到桌旁,伸手按住馬頓的肩膀。
蕾妮坐在「萊姆樹」旅館的酒吧,保羅把她留在這裡,放了她單飛,他說有艘船這幾天會進港,他得去處理公事,蕾妮覺得自己是外人。
「我扶她躺下好不好?」她對蕾妮說。
王子的頭向馬頓一轉。
「然後呢?」蕾妮說。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他的妻子一再重複這句話。「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
「死的還是活的?」杰克說。
到了碼頭,他煞住引擎,把她和她的行李「扔」出船外,再把船朝向大海而去。沒有道別親吻,這樣也好,她現在反正不希望有任何東西碰到她的嘴。他們只是握了一下手,她所介意的是忘了向他道謝。
「對我。」他說。他掛著一貫鎮定的笑容,令蕾妮感到任何事都感動不了他。他吻吻她的前額,彷彿在向一名兒童道晚安。
「妳以為我在中情局服務。」他坐下時說。
她想談談他的妻子。那一定是他的妻子,那幢房子和草坏不可能不屬於妻子。但是她不想招認翻動過他的五斗櫃。
「這正是我的意思。」保羅說:「話題。我剛去的時候相信民主自由,以及他們告訴我的每一件事。這些話題在許多地方不管用,也沒人知道什麼東西才管用。沒有好人,沒有壞人,沒有永恆。話題變成了藉口。」
「還會是誰?」他說。她不知道。她伸手向他,他沒有離開,而是近在咫尺。
「卡斯楚!」馬頓大吼道:「你的意思是我是卡斯楚派!王子不是!」
明納的妻子坐在靈柩旁邊,哭得十分傷心,毫無停止的跡象,也沒有人反對,這也和格利斯沃不同:用手帕掩面而泣是可以諒解的,但是絕不能哭得如此肝腸寸斷,這是不夠高尚的表現,假如妳不停地大哭,他們會給妳一顆藥,叫妳上樓躺一躺。
兩名警察走上前來,英國婦人投給她的眼神令她想起曾在惡夢中見過這種表情。那是純粹的欣喜,滿懷惡意的欣喜。
「是你自己聽見的嗎?」保羅問王子。
她努力不去想那位新女友,吃醋更是沒必要的。在蕾妮的感覺中她只不過是一具無頭的軀殼。她對杰克或許也只有這層意義。杰克曾經說過,「女人是什麼?腦袋加上屁股或是屁股加上腦袋?」這是他們之間的笑話。那位新女友浮現在她的眼前,杰克將會夜復一夜的投身在她的懷抱,每一次都是最後一次,彷彿頭朝下跳落懸崖。她不知道投向另一個人的懷抱是何種滋味。女人就無法做這種事,只有別人投向她們。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做妻子的又說了一次。
「你是革命的敵人。」馬頓說。
「他的氣數盡了。」另一個女人說。
「如果我重道德,」保羅說:「我會勸妳搭下一班船去聖安東尼,再飛回巴貝多,然後趕緊回家。」
這樣子至少能使他想到她。她坐在桌前吃烤乳酪三明治,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好的法子?為什麽她想離開?保羅並不愛她,原因在此。
「你把我想像得太重要了。」她對馬頓說。
「妳們是表親嗎?」蕾妮問。其中一人告訴她:她們有些是姊妹,有些是表親。她們到達保羅的門口後立刻放開她的手:大家都知道她住在這裡,目送她走上台階,在她的身後吃吃笑著。
蘿拉又開始哭。「那些狗養的太過分了,我沒想到他們會做到這一步。」
「這是我不再替他打工的理由之一,他太愛冒險。
「這對你也不好。」蕾妮說,她個人傾向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
「我透不過氣,下面出了什麼事?」
早餐後蕾妮覺得應該由她洗碗,因為炒菜的是保羅。「別管它。」保羅說:「有人會來整理。」他拉起她的手將她攬過去吻她,他的嘴帶有牛油吐司的味道。然後他把她領進臥室。這次他替她脫衣服,不疾不徐。她握著他粗大的手引導他,他們雙雙倒上床。
「亞立,亞立。」不少人開始起哄。
十五分鐘後丹尼回電話給她,她竭力裝出即將自殺的口氣。她並沒有真正說出口,因為她做不到那麼過火,不過她知道把丹尼騙過來的唯一法子就是讓他來救她。她在電話中啜泣,這一點至少是真的。
蕾妮半夜醒來時保羅還在身邊;她幾乎不敢相信;他居然也醒著,黑暗中他的身體在她的上方,一肘支撐住身子;他在觀察她嗎?
「是他。」蘿拉說。兩人隨即鑽出碼頭。
她拿出電咖啡壺、咖啡、糖;她很清楚每一樣東西的位置。蕾妮坐在木桌旁揪著她。她知道應該感激受到關懷,但是她卻覺得惱火。這裡不是她的廚房,她不住在這兒,又何必介意蘿拉把這兒當成地盤?蘿拉怎會曉得她在這裡?也許她不知道,也許她習慣來這兒轉一轉。
英國婦人一副準備宣佈惡劣消息的幸災樂禍表情,「妳想搭早晨的那班飛機嗎?」她說。蕾妮表示正有此意。
蕾妮把門鎖上,調了一杯酒,她躺在床上準備小睡片刻,接著有一個人在輕觸她的脖子,是保羅。一個沒有臉的陌生人。
「如果妳不喜歡我的東西,不如去參觀原始塑材。」他說。
「他們從後面開槍打他的,」蘿拉說:「擊中後腦,就在大馬路上。」
「不是你的原因,」她說,「也不是我不信任你。」
「妳們住在附近嗎?」她向拉住她手的女孩問。對方大約六歲,眼見蕾妮直接問她,不由得害羞起來;不過她並沒有放開手。
「把衣服換一換。」保羅對蕾妮說。
蕾妮很小心的放下叉子,她被利用卻不明所以然。「我來洗盤子。」她說。
凱斯的另一個計畫正是「原始塑材」。他說警察總局有一套修理人的道具供人參觀;名稱是「計畫P」,所謂P就是色情藝術。蕾妮帶著瑤佳黛一塊兒去,倒不是因為她不敢看完全套,她覺得自己幾乎任何事情都能承受。不過,這仍然不像是一個人會做的事。如果被他人看見恐怕會產生錯誤的印象。況且,這種事符合瑤佳黛的風格。人類的怪異發明。凱斯說這才是應該強調的。
「床上的胡搞。你的目的是調查我。」
她進入客廳時看見赤條條的保羅,蘿拉則雙手摟著他,全身都是水。
「你從那兒聽來的?」保羅說。
「還有呢?」蕾妮說。
「是你嗎?」她說。
「現在他們用來收存漁網,」保羅說:「一個公廁。觀光客下船後需要一個解手的地方,設在這裡比較方便,可是這裡的人不認為公廁應該公然擺在海邊,他們覺得這樣不體面,於是用石頭填了起來。」他笑著解釋。
「你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嗎?」保羅說。
他扶著她們翻越石牆,把蕾妮的行囊遞給她,她覺得帶著這套照相機很愚蠢:現在還有什麼照片可拍?
「萬一他不能呢?」蕾妮說。
「我不想回去。」她說。
蕾妮在動手術前一個月接到主編凱斯的電話,希望她寫一篇從藝術角度報導色情文學的文章。他們在激進的女權雜誌上看到過不少反色情的文章,可是凱斯認為這類文字太嚴肅,缺少詼諧性,毫無趣味。他要一個女人來寫這篇文章,因為由男人動筆必定會被嚴重抨擊。蕾妮想知道「誰」會抨擊他們,但是凱斯的口氣含糊,只表示内容要輕鬆,加入女性的些許幻想。蕾妮覺得這簡直是男人的幻想,而凱斯卻要她從女人的角度來發揮。
凱斯為她安排去訪問住在國王西路的藝術家法蘭克,此君專門雕刻以人體為模型的桌椅板凳。那些女體都是衣不蔽體,由好幾個跪在地上的女體組成一張桌子,或是由一組坐在一起的女體結合成椅法蘭克表示這叫做視覺性的玩笑。
「那麼他就該領導他們。」保羅說著站直身體。「回我的房子去。」他說。
「她有地方可去嗎?有沒有人照顧她?」蕾妮說。
這時她們聽見不規則的槍聲,不久之後路邊房屋的微弱燈光驟然熄滅。「發電廠報銷啦,」蘿拉說:「他們會佔領它和警局,聖阿卡錫只有兩名警察,應該不困難,這兒可佔領的反正也不多,也許他們會砸掉萊姆樹旅館,白喝一頓酒。」
不久之後蕾妮躺在自己的床上,丹尼正在穿鞋。她看得見他的側面和彎下的背。她不相信也不能諒解,他對她有所需要。有所需要的是她。他對自己很慚愧,而這是她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她覺得自己活像一個假期,一個他想度而又不該度的假;她又覺得自己像一根被人抓住的稻草,他正在水裡掙扎。她被強|奸了。
「快啊。」蘿拉輕吼一聲;顯然事態嚴重。
「狗屎,」保羅說:「我叫他們別這麼做的。」
「妳住在美國朋友的家還愉快吧?」他狡猾的問。
「我要妳回去。」
蘿拉一聳肩。「妳憑什麽以為她會准我跟去?」她說:「她做事一向隨心所欲,在這裡到了她這種年紀,誰也不能左右她。」
結果進來的不是保羅而是蘿拉。一身露肩的粉紅色衣裳。「嗨,」她說:「我給妳帶了些東西。」她從廚房的流理台上的草籃中取出物品:麵包、牛油、一盒牛奶、一罐果醬。「他這兒一向沒有東西吃。我來冲咖啡好不好?」
蕾妮完全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在這裡,六點鐘有一班飛機,她要坐上去,她不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她在碼頭坐下,頭落在兩膝之間,希望腳下的起伏能停止。
後來她說,「如果我的兩腿之間有一隻老www.hetubook.com.com鼠,你會興奮嗎?」
「跟著我。」蘿拉捉住蕾妮的胳臂一起走。「他們待會兒就要來了,他們會來抓亞立的手下,我們抄小路。」
「你是那一類?」蕾妮說。
「王子呢?」蘿拉說。
「可是我,得啦!」蕾妮說。
「是誰向你們開槍?」蕾妮說,努力不把這一切想得太羅曼蒂克。這只不過是男生玩槍的故事。他在吹噓。但是她忍不住揣測保羅身上有沒有彈孔。假如他有,她希望能看一看。
「我還是老鼠?」蕾妮說。
「我們正處於緊急狀態。」英國婦女得意的說:「聖阿卡錫發生暴動。妳一定很清楚。妳不是才從那裡回來的嗎?」
「全部的什麼?」保羅說。
「蛋。」保羅說。他掏出錢,蕾妮不敢相信蛋價會如此高昂。
「才不是呢,她用手勒住司法部長的脖子,差點沒掐死他。他們用槍托敲她的腦袋她才放手。」
「這種事情在這裡多嗎?」她說。
原來上鎖的門打開了,兩名警察站在門口。他們笑嘻嘻的掏出槍,後面站著雙手交叠在胸前的英國婦人。蕾妮坐起身子,「什麼?」
此後的幾週,她和杰克的性關係非常不順利。她不喜歡他出其不意的從她身後抓住她,也不願意被抛在床上或被困住不得動彈。她無法再視之為遊戲,她覺得她始終不能接受他將她假想為敵人。「請不要再那樣做,」她說。「至少暫時不要。」她不希望害怕異性,她要杰克告訴她她為什麽必須害怕。
她希望丹尼執住她的手,輕拍她的背,安慰她,陪伴她。這是他所擅長的。她換好衣裳、鋪好床、刷牙、梳頭,儘量扮演成乖寶寶。等丹尼到了會賞給她一顆金星。
「夠久啦。」蘿拉說。
「保羅聽說之後走到後院割下繩子。每個人都在等馬頓採取行動,可是馬頓什麼也沒做。此後他就開始恨保羅。後來他去美國當兵,至少這是他的說法。我希望他能留在那兒不回來。
「妳們想去那兒?」他說。
「他們抓到小偷了,」女店主對正要走出門而去的保羅和蕾妮說:「警方今天在船上逮捕他的。」
「我也不太清楚,」蘿拉說:「事情發生得太快。起先王子還在投票所,接著大家就吵起來。然後兩名荷槍的警察和司法部長一起出現,他們闖進來猛揍王子。不要問我理由。」
「明納博士是個好人。」蕾妮說。
「為什麽?」蕾妮說。
「這要進行多久?」蕾妮問。
「我們怎麼可能等?」馬頓不耐煩的說:「聖安東尼那方面一聽見明納中彈,一定會責怪我們的。」他狡猾的提議以保羅的槍交換保羅的安全離開,保羅拒絕了。
蕾妮覺得很傷心。「很抱歉。」
蕾妮和一群婦女坐在客廳,她們的孩子或睡在母親的膝頭或靠著牆邊站,廚房裡還有其他婦女負責煑咖啡、擺設餐盤。這一幕有點類似她祖母的葬禮,只不過她們在格利斯沃的規矩是下葬後才大吃一頓,而且要在教堂唱詩,在這裡他們隨時會唱詩。
「你的夢想是什麽?」蕾妮說,這是她最後的願望,是她真正想知道的。
「他們的槍不夠,」保羅說:「就這麼簡單,我不知道王子在那裡,他必須阻止他們。」
「蘿拉知道。」
「我以為只要妳信住我就沒關係,」他說,「難道妳不信任我?」
「別指望太多。」昨晚他說過。
「我要退房間了。」蕾妮說:「請把我的護照還給我,在保管箱中。我還要僱一輛計程車。」
「我在邁阿密遇到保羅,」蘿拉說,「起初他說他在做房地產生意,我是和一個男人一塊兒下去的,我跟蓋瑞已經分手了,所以只要週末有空就會出去玩,那不是為了性,當時我根本不在乎男人會不會再碰我。和蓋瑞在一起時本來就不怎麽精采了,就好像是在過旋轉門,不知不覺的就進出了一趟。
「你對我並不認真。」蕾妮感傷的說。她希望他能跟她談談他自己。
馬頓坐在院子的一張椅子裡,腳踝架在另一條腿上,展示他的皮靴。他的機關槍正對著她們。兩個男人沉默的站在他的身後。
「我們要逮捕妳。」一名警員說。
「她本來有機會的,」保羅說。「她要和王子在一起。我不能為了蘿拉而與聖安東尼的全體警力為敵,她會照料自己的。」
以前蕾妮能夠摸透男人;她能判斷一個男人要做什麼,她只要坐等事情發生。以前她認為自己解大多數男人的想法,現在卻不同了。她不再期望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
「老天爺,出了什麼事?」蕾妮問。
他樓上樓下跑了幾趟,蕾妮坐在廚房喝咖啡。從現在開始她必須自己決定吃什麼。以前都是杰克決定的;即使輪到她做菜也是由他決定。他會帶各種食物回來:肉骨頭、發黴的香腸和可怕的乳酪,堅持要她嘗試。「人生是一連串新的嘗試和潛能的發揮。」他說。
引擎發動後他們朝著無人的道路疾駛而去。保羅沒有進城,把車停在一堵石牆邊。
杰克回到門口。蕾妮不想看他。她知道會看見什麽,這與他注視她時所看見的結果相同。那就是最終的失敗。既然他們的關係沒有承諾,沒有牽絆,又怎會有失敗可言?然而成功又是什麽?
「不行。」保羅說。
「看見那幢建築了嗎?」他指著一座低矮的綠色建築。「兩年前發生過不少麻煩。是亞立蓋的,目的在幫助觀光客。」
天色漸漸明亮,她似乎走了許久才到夕陽旅館。她拾級而上;現在她必須為了所有不在這兒的食宿簽字付費。她不會爭辯,她要用信用卡付帳。享受眼前,以後再付出代價。
「我不是指結果,」明納博士說:「我指的是政府的施政。亞立會贏得選舉的,不過勝之不武,妳了解吧?這一點我希望妳能寫明:人民不會支持亞立。」這是他常用的謹慎語氣,但是蕾妮看得出他並不平靜,骨子裡氣瘋了,他的一隻手按在另一隻手上,分明十分緊張,似乎非要按住它們才能避免移動和揍人。
保羅又說許多商店因為選舉而歇業。這時有些人向保羅點頭,他們看見蕾妮,但只是從眼角瞥她一下。
「誰是我們?蘿拉?」事情漸漸明朗了。他們幾乎在她下飛機後立刻就釘上她。首先是保羅在旅館的餐廳出現;接著蘿拉在次日搭上船。他們倆幾乎未曾讓她離開過他們的視線。
「飼料得運進來,」保羅說:「這裡不生長。飼料的重量比雞蛋重,而且蛋是從美國來的。」
「我不認識路。」蕾妮說。
「保羅不認識那個女人,他也不是出於俠義精神才這麼做,而是為了刺|激冒險。這可真夠刺|激。妳永遠不會知道他何時要出新花樣,妳也許會在洗頭的時候往窗外望去,正巧看見他從一棵該死的樹上像泰山似的盪過來。他簡直就像小男孩。他總說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我曉得總有一天他會玩過了頭。
「他的運氣好。」保羅對她說。
「艾華是不是意外挨揍的?」蕾妮說。
「許多女孩在船上正經的工作,可是那些船到底正不正派就不知道了,你必須學會不提出問題。船東希望你是個上道的人;你若是不喜歡可以儘管下船,我並沒有做到船隻出租的地步。租船的人還以為船上的一切都出租。我告訴他們我是只賣不租。『賣多少?』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的臭律師這樣問我。『你負擔不起的,』我說。『奇怪啦,我覺得妳相當便宜。』他說。我告訴他我並不便宜,我就像律師一樣,花錢的人買的是經驗。
保羅和馬頓正在爭辯她們的問題。保羅要帶蕾妮去聖安東尼。馬頓不准他走。他不准任何人離開本島。馬頓還要求取得更多槍枝。保羅答應供應他更多;馬頓說他們已經付款,現在是提貨的時候了,他是中間人。
「王子什麼都沒做,」保羅說:「馬頓代他做了。馬頓將是觀光部長,王子是司法部長,所以馬頓才沒有抗議得太兇。他要去看看現任的司法部長,他們彼此痛恨入骨。」
「事實上他們原來是,」保羅說:「可是他們被召回去了。接替的下一任將會採取比較積極的行動。而且任何人都有可能。」
蕾妮輕吻著他的耳朵。他的皮膚乾爽,帶著鹽味,耳畔的頭髮泛灰。「為什麼?」
她們終於聽到引擎向她們慢慢靠近的聲音。
明納博士停頓了一會兒。她的話令他吃驚不小。「我同意妳的話,我這麼做是有點徒勞。不過這正是你做下去的理由,因為人人都告訴你不可能做到,他們無法想像改變之後會是什麼狀況,而我的責任就是想像。」他本來打算再說下去的,可是廚房裡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圍桌而坐的客人一一站起身。
「失掉?」蕾妮說。
「她還在流血,」蕾妮說,但是艾華已經一副沒事的神情,腳步穩定的離開了。「妳不跟她一起去嗎?」
「我就知道妳會吃不消這一段,」他說,「很多女士受不了。不如這樣看好了,至少這不是同性戀的畫面。」
「還要多少次?」他說:「還要死多少人?明納是好人,難道我們要等他們殺掉我們全體?我們現在要開始還擊。」
「原來這就是全部的事情。」她說。
這就是火車站的意義,習慣它吧。
「有。」他沒有多說什麽,蕾妮便問下去。「結果呢?」
「你送槍來就可以帶她走。」他說。
「我不是說妳不能,」蘿拉說:「這是個自由國家,沒什麽不能做的事,只不過不要太接近。當然他是不會跟任何人過分接近的。來得快去得也快。這裡的迴轉率特別高。」
她再度醒轉時保羅走了。她起身穿好衣裳,在屋裡四處找尋他。屋內沒人,簡直無異於旅館的房間,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想到自己剛剛和一個毫不認識的人共度了一夜。這似乎是件傻事。
「這要看你必須吃的副食是什麼。」保羅說。
保羅赤著腳沈重的走到床邊。他比她想像的還要老。「我幹嘛要不高興?」他說。
「你的作品並沒有使我興奮。」蕾妮說。
蕾妮在水槽裝滿熱水。保羅在另一間臥室,房門緊閉。他說要打聽誰贏得選舉。她聽得見模糊的聲音和噼噼啪啪的靜電聲。
「船沈了,將軍中彈,」保羅說:「我花了點時間才補齊裝備。」
她們穿過一條小街時瞥見火把的強光。「我的座右銘是別讓他們看見你,」蘿拉又說:「在黑暗中一切才公平,他們可以事後再道歉,可是誰在乎?」
「那麼你是個愛冒險的瘋子,」蕾妮說:「所以你才做毒品交易?」
「對什麼的藉口?」蕾妮問。她的手留在他身上,但是不再愛撫。
「那是什麼?」蘿拉說。
「為什麼?」他失望的問。
蕾妮躺在床上,起碼這是一張床,她連衣服都沒脫就癱在上面,卻因為太累而睡不著。現在她只有住在夕陽旅館,直待飛機班次恢復正常,她覺得孤立無援。
群眾發出一陣暴吼,接著響起一個清晰的聲音:「推倒巴比倫!」眾人開始移動。馬頓彎下腰再直起上半身,手上多了一挺機槍。
「不要說話。」蘿拉說。蕾妮總算發現她們在那裡了:她們在萊姆樹旅館後面的花園。旅館黑暗而寂靜;蠟燭在幾扇窗戶後面閃爍,酒吧沒有人,院子裡散置著碎玻璃。城裡傳來陣陣男人的歌和*圖*書聲,不過不是詩歌。
「他會出現的,」蘿拉輕快的說:「今天在這裡,明天又走了,這就是保羅。」
「我告訴過妳了。」保羅說。
「不,咱們這兒出了猶大。」艾華說。
「太可怕了。」蕾妮說。
保羅扭過頭盯著她。他仍然含笑,可是明顯的緊張起來。「這正是我不回美國的理由,那兒的女人都喜歡問:為什麽男人不……」
「我毁了那架無線電。我先通知了我的船,他們都避開了。我不希望有人通知聖安東尼,使我們到達港口時受到盛大歡迎。」
「麻煩?」
保羅站在一旁,他看見蕾妮便把她拉過去。「妳應該和女士們留在裡面。」
蕾妮已經耗盡了潛能,幾乎一無所餘。杰克笨拙的站在門口,拿著一隻藏青色襪子,問她是否看見另一隻。兩人的周圍仍然充滿家的氣息;好似陽光中的塵埃,揮之不去,蕾妮要他去浴室的洗衣籃找。他走了出去,她聽得見他東翻西揀的聲音。她應該去別的地方而不要待在這裡。
「你能不能慢一點?」她大聲問保羅。
「這叫突破,」法蘭克說,「而且我不只是雕刻女體而已。」他向她展示一個坐在籐椅中,身穿深藍色西服的男性雕像。雕像頭上有十個男性生殖器官,像豬尾巴似的站立。
「擺脫你不喜歡的人,」保羅說:「人類只分無權力和有權力的人。偶爾這兩種人的地位會互換。」
蘿拉把一隻腳踝架在另一邊的膝蓋上,坐在桌旁,她的面前是一杯蘭姆酒、一杯冰塊,和一只盛滿暗紅色液體的白瓷盆。艾華坐在她身邊繼續哭泣。蘿拉正在用一塊藍色的布洗去血漬。
「好人也可能令人吃不消,」保羅說:「他們比較難纏,他是政客,自然會利用人,只不過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利用人,他相信民主、公平,和英國留下的各種狗屎傳統,他認為槍械是骯髒的玩意兒。」
杰克喜歡按住她的手,困住她不讓她動彈,他喜歡將性視為能夠爭取到的東西。有時候他確實能傷害她,他曾經捏住她的咽喉而使她呼吸中斷過。他說危險會令人興奮,這是遊戲。假如她真的是個美麗的陌生人或女奴,他反而什麽事都不會做,所以她用不著怕他。
「你認為呢?」蕾妮說。她又開始對他進行訪問。
「我跟你提過那個問題,」保羅說:「你應該再等一等。下星期我會有更多貨進來。」
她走到室外,前廊側面有一株開滿粉紅色花朵的樹,周圍是一群蜂雀。這一幕好像是人工安排的。過於刺眼的陽光、石花園,兩個女人在下面的路上走過,一人頭上頂著一大截樹枝,藍色的港口點綴點點帆影。這是一幅平面圖,彷彿一塊風景窗簾。隨時隨地它都會隨風揚起,露出背後的真實東面的樹林後發出一陣嘈雜聲,是一個兒童單調、絕望的哭聲。它持續不輟的傳來。接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還有陣陣砰砰聲;孩子的號哭聲變本加厲起來。
蕾妮這才明白自己的地位:她是磋商之中的物品。她對武士之間的真理總算豁然開朗:女人只是兩造的藉口,真正的重點是火龍。原來這就是假期中的羅曼史。瑤佳黛會這麼說,「吻只是一吻,不得疱疹是妳的運氣。」
「如果做出這種成品的是女人,一定會被稱為粗鄙的女權運動者。」蕾妮說。
屋內還有一間臥室,至少她認為是臥房。那扇門關著不過沒有上鎖,輕易的就打開了。裡面有一張床和書桌,桌上似乎是一台無線電,構造複雜,還有其他她不認識的器材。衣櫥裡有一個大紙盒。盒上的地址標籤撕掉了。盒中全是保麗龍的填充材料,並沒有其他東西。盒子看起來很熟悉。
「當初我以為保羅只是好人。他不像其他男人那麽邪惡,他很隨和,不惹人討厭。後來我發現他也很富有,他有一艘船,還問我要不要去玩兩星期,晒晒黑,鬆弛一下,我當然沒理由不答應。待我到了那兒之後發覺實在找不出離開的理由,我也在那段時間弄明白了他到底在做什麼生意。
「我到這裡之後兩個月,馬頓出了一件事。在馬頓去美國以前,他和一個女人同居,有一天回家時撞見她和他的表親在床上,我忘了是那一個表親。反正只要你仔細研究就會發現他們全都是表親。
「你的夢想是什麽?」蕾妮稍後又問。她想多知道一些。
保羅頗為開心。「這真是奇怪的巧合,因為我們覺得妳才是。」
她想,他知道她在盤算什麼。她沒有這麽走運。
「班機取消了,」英國婦人說:「所有班機都停飛,機場關閉了。」
「徹底搜查,包括那只盒子,那只在你另一個房間裡的盒子。」
過了半晌,蕾妮聽見椅子推動的聲音,之後室内回復寂靜。保羅隨後走進臥房動手脫衣服,一副沒發生過任何事的神情。他脫掉T恤扔在地上,這個姿態在蕾妮眼中已經很熟悉了。她計算了一下:她認識他五天。
他們纏綿過後,蕾妮圍了條毛巾走進廚房。一隻褐色、黑眼的蜥蜴正在捕捉圍攻蜂糖的螞蟻。蕾妮吃下三片麵包,喝了三杯牛奶。
她把魚骨頭倒掉時聽見前廊傳來腳步聲,腳步聲多得她難以招架。她擦乾手走向臥室,敲敲房門說:「保羅。」她覺得自己像個無能為力的妻子。
「我們贏得了革命勝利,」王子天真的說:「石榴島已經承認我們。他們明早要送人和槍枝過來。」
「妳投入的太多,這對妳不好。」他說。
「亞立從不阻攔他們,因為他收賄,不過他很可能要改變作風。他最近在聖安東尼曾經有過一次大行動。那兒的當地人在香蕉園後面種大麻,再用漁船偷運出去。結果上頭的老大不喜歡有競爭對手亞立也不希望因此而減少進帳。我猜是黑道老大要亞立採取這次的緝毒行動。
「是妳們。」保羅說著放低手電筒。
「當初他們只是僱用保羅的船運貨去邁阿密。但是後來他居然自己帶著大軍下去。他自認為不必擔任中介人,而可以做批發生意,再零售出去,這當然有道理,可惜如此一來中情局、黑社會、亞立全都在監視他。我跟他說,『謝啦,我喜歡現在的我。』我告訴他只做觀光客的生意就夠了,他們會信任我,因為我是白種人,又是女性。
「可是你說謊。」
「那麼你呢?」
「我不知道,近來我有被利用的感覺,當然並不見得是被你利用。」她說。
「我們必須查明。」保羅說。
「漁船和所有他們能找到的船,」保羅說:「他們在警局拘留了一批瑞典觀光客,那兩個德國女人渣呼得可厲害,大家正在審問她們,準備當成人質。」
碼頭是石塊堆成的,尚未被海水磨平,她們身體溼身體的蹲在一塊兒。蕾妮仍然提著皮包和照相機,不知道她們在躲誰。
保羅說這事與她無關,她也相信這話。她在讀他弄來的書,天曉得居然是偵探小說。蕾妮先把人物表看一遍,試著猜測誰遭到謀殺,然後開始讀內容,猜測誰是兇手,最後她翻到書的後面查閱自己料想的正不正確。她對複雜的證據和查案經過一向沒有耐性。
蕾妮不再吻他,他以那雙過於湛藍的眸子對著她微笑,她懷疑能否相信他的話。
蕾妮護住毛巾,目瞪口呆的望著他們,保羅正在忙著推開蘿拉,用力搖撼她,她在哭泣。「喔,天啊,老天爺。」
他們走進一家名叫「可靠商場」的店裡買保久奶。替保羅拿牛奶的婦人約莫四十五歲,臂上的肌肉結棍,頭很小,她從櫃台下取出一個棕色紙袋。「我為你特地留下來的。」她說。
她回到屋裡打開冰箱搜尋食物,似乎沒什麽可吃的。有冰塊、牛奶、一小盒糖、萊姆、一壺冰水。食物櫃裡有麵條、一瓶蘭姆酒、咖啡、茶袋、楓糖。昨晚他們沒吃晚餐,這會兒她已經餓壞了。
「然後我就醒了。」保羅說。
「嫌疑。」另一名警員說。
清潔婦輕蔑的斜睨她一眼,把内褲擱在廚房的櫥檯上,再次點點頭,舉步走出門。
蘿拉已經在推門。「門開著。」她說。
「上帝,但願不要,」蘿拉說:「希望他落選,而且是慘敗到永遠不再打這方面的主意。這樣我們或許還有希望過正常生活。」
室內的地板響起一陣腳步聲,她頓時產生闖入禁室的感覺,雖然保羅並未禁止她做什麼。亂闖他人的房間總是不好。她走出房間悄悄帶上門。幸好外面是走廊;不會有人看見她。
蕾妮閉上眼睛,一股沈重的壓力罩住眾人,她幾乎無法呼吸,只聽見滴水、浪花的聲音不絕於耳,接著一切恢復正常。
她伸臂環住他。她要再試一次。她會慢慢摸清楚的。
杰克來拿他的西裝、書和畫。他新交的女朋友的車停在樓下,他沒說女朋友在不在車上,蕾妮也沒問。「女朋友」是他的措詞,他從未稱蕾妮為他的女朋友。
「一整夜。」蘿拉說。
「偷竊?」保羅說:「自從觀光客來了以後才有的。」
聖安東尼警方的船靠在萊姆樹旅館的碼頭邊,在海水中上下波動。保羅坐在木質圓桌旁,面對馬頓。他因為一路游到船邊而弄得渾身濕透。兩人當中有一瓶蘭姆酒。面前各有一只杯子,各有一挺機關槍。槍擱在桌下,不過都在伸手可及的範圍內。另外兩個人在酒吧。中間夾著一個大醉的女人,她躺在靠近他們的院子裡哼著歌,裙子拉到大腿,雙腿一張一合,蕾妮和蘿拉分別各坐在一張椅子上。
「做什麽?」蕾妮說:「他們要幹什麼?」她感到心跳加速,摸不著頭腦。
「被利用去做什麼?」杰克說。
「從咱們的角度來看,」保羅說:「妳的身分很像。既是旅行寫作又是照相機。這裡並不是寫旅遊見聞的好地點。然後妳接觸的第一個人又是最有希望在選舉中擊敗政府的明納,旁觀者都不認為這是偶然。」
「那是你要的?」她說。
他們坐上吉普車之前,保羅把一樣東西往黑漆漆的花園用力一抛。
「他們不喜歡觀光客?」蕾妮問。
「我有我的想法。」保羅說。
蕾妮思索片刻後說:「原始塑材。」
清晨,蕾妮聽見窗外傳來一聲動物的鳴叫。她下了床往外瞧:是一隻山羊,就在屋子旁邊,頸上有一條鍊子,另一端拴在石頭上。她真希望牠能閉上嘴。附近有兩個男人在修剪植物。其中一人有一台電晶體收音機,發出尖細的聲音。保羅還在睡,他一定習慣了這種聲音,她夢到床上還有一個男人,那人的頤上有一塊白色繃帶。
「我不懂。」
「這不是我的路線,」她說,「我要維持我的風格。」
「你在說什麼?」王子說。
「正在下面當大英雄,」保羅說:「他們用晾衣繩捆住兩名警察,宣佈獨立,馬頓正在寫宣言,他們打算用我的無線電發送出去,甚至還有人揚言要進佔聖安東尼。」
「我覺得唯一能令他振奮的是危險。每隔一陣子他會冒一次真正的險。
「比較安全。」保羅說。
「妳記得住的,」明納博士說:「請繼續妳的午餐。」他甚至不直視她,一個勁的四下注意有誰在場。「我們已經看得出選情了。」他說。
蕾妮記得在凱斯給她的資料中已經看過這一段話。「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她說。
「不要再這樣。」他說。
「可是我幾乎不認得他。」蕾妮說。
她考慮著回去的問題。先搭小飛機到巴貝多,在熾https://www.hetubook.com.com熱的機場候機,寂寞而懷著希望;然後是長途飛行,抵達另一個機場。室外寒冷灰暗,風中彌漫著汽油味。城裡的人身裹重裘,在人行道上低頭疾行。沒有人注意他人。她有什麼盼望?
「衛生紙是什麼意思?」蕾妮問。
「大部份商店都關門了,」她說。「我想找點書報。」她不懷好意的提出要求,假如他事事在行,應該辦得到這件事。
「明納中槍了。」保羅越過蘿拉的頭部對她說。
他們隔桌而坐。蕾妮對他的烹飪技巧給予八十分。他甚至還準備了蠟燭。
「我看妳應該要檢查妳的腦袋。」瑤佳黛說。蕾妮則說:想走了。她向警員致謝,他對她們並不高興,不是因為他的鞋而是由於瑤佳黛。
「只要你認為我會喜歡的就行了。」蕾妮說。
「這全是馬頓的主意,」她說:「如果要競選上帝,他也會去競選的,只不過誰會投票給他?沒人喜歡他,大夥喜歡的是王子,於是他說動王子出來競選。而王子又是唯馬頓馬首是瞻。」
「你一定是在開玩笑。」蘿拉說:「他們怎麼可能做得到?」
「他們將會害怕得屁滾尿流。」保羅說:「這是粗略的解釋。」
「那麼蘿拉呢?」蕾妮說。
木笛和鼓聲在沙灘上飄揚,一大群人在沙上遊行。雖然是早晨,卻舉著火把,蕾妮聞到燃燒火把的氣味。兒童在人群四周跳進跳出,兩名兒童舉著一面由破床單做的標語:和平之主——他為你服務,不是你為他服務。艾華昂首闊步的走在隊伍之首,她的一隻手拿著一只白色瓷罐,另一手是一捲衛生紙,把兩件物品當成戰利品一般的高舉著。
「有人翻動過妳的房間?」保羅問。蕾妮分不出他的驚訝是真是假。
他沒有返回聖阿卡錫卻朝南駛去,他說要和一艘他的船會面。
「他怎麽能做這種事?」蕾妮說:「你們這一方面在選舉前沒有看過選票嗎?」
她是觀光客,她永遠可以去任何地方。
蕾妮說:「沒有。」
「不,我是說正經的。」她說。
「那麼妳看我與達利有何區別?」法蘭克說。
「我們這樣說好了,」保羅說:「觀光客出現後物價高漲,這裡的人負擔不起。」
「既然蛋這麽稀少,」她說:「他們為什麽不養雞?」
「你不能阻止他們嗎?」蘿拉說。
「她有女兒,」蘿拉說:「有孫子。她倒不需要人家的照顧,都是她在照顧他們。這個地方完全是由祖母級的人物經營的。」
「我只是把外在的情况告訴妳,」保羅說:「找出誰是中情局的人,這是本地人的遊戲。卡楚斯就大量利用過觀光客,現在各種人都在利用他們。中情局常常利用非美國人;這種掩護比較好。本地人和外國人。我們知道他們派了其他人進來;說不定人已經到了。這兒永遠有一、兩個人,而做我這一行的希望弄清楚那人到底是誰。」
「我想我只不過需要一個伴。糟糕的不是夜晚而是早晨。我不喜歡早上醒來時身邊沒有人。你希望能和一個人共進早餐,一道看電影,我以前就說過只有兩點最要緊:他是個好人,他富有。好人比富人更好,反正不可能二者得兼,倘若得不到好人就只有找富人,況且符合條件的人選可不會像樹上的水果那麽多,妳知道。
「為什麼?」蘿拉說。
「王子是不是退出了?」蕾妮說。
蕾妮在聖安東尼的碼頭行走。她安全了,天色即將黎明,這裡的發電廠並未停止運轉,看得見一條無力的水流流過。她覺得頭暈目眩,一小時半的航行有如乘坐雲霄飛車,與浪花撞擊,忽而升高忽而驟降,她的胃變得不聽使喚,而她勉強支撑著,努力想像一些寧靜的事,揚著頭凝望月亮,海風雖然迎面而來,她卻是渾身汗水,不知何時會吐出來,後來她總算獲救了。
「搭艘船去石榴島,」保羅對王子說:「現在就走。運氣好的話,他們會讓你留下。」
「指望什麼?」她問。
「毒品是用船從哥倫比亞運來的。沒有人能干涉海上的船隻,除非劫船,連政府都不管。有人試過劫船,但是船上有武裝,所以並不安全。美國人知道哪一條船上有貨,用人造衛星跟踪,憑引擎聲追踪大船;所以他們不能硬闖美國。他們把毒品運到這兒的小島分裝,再裝上遊艇、私人飛機,送上邁阿密或維京群島。這裡的勢力除了美國和古巴以外,還有黑社會,他們的投資更多。這是一種保證進帳百萬美元的生意,所以他們負擔得起在華盛頓擁有一層頂樓大廳,防止這門生意合法化。沒人希望它合法,否則大家都可以在後院種大麻,市場就無法獨佔了。
這條路沒有一點樹蔭,柏油路面熱得幾乎融化。這時候沒人坐在前廊,但是蕾妮卻有被監視的感她在爬坡至中途時遇到十幾名女學生,大家都穿著沈重的黑裙、白色長袖襯衫,頭上紮著白蝴蝶結,幾乎都打赤腳。她們主動拉住她的手,圍著她打量她的衣服、涼鞋、皮包和頭髮。
「談生意,」保羅說:「明納獲勝了,十五分鐘前他當選新的外交部長,他們都去慶祝了。」
馬頓推開椅子。「你說我是騙子。」他說。四周圍的人愈來愈多,氣氛緊張起來。
蕾妮沒說一句話,也沒有站起身摟住杰克的脖子,更沒有跟他握手。她不希望獲得同情,因此也不採取任何行動。她緊捏著咖啡杯坐在桌旁。他們是怎麼回事?兩具死屍,沒有欲望,沒有需要,她應該有什麼感覺?她把兩手合在一起,不讓它們動彈。她想起祖母也曾經擺出這種姿勢,低頭對著毫無節慶氣氛可言的火鍋。
窗口響起一些腳步聲,同時投下一道陰影,這次真的是保羅來了。他掛著笑容走進來,看到蘿拉時眨眨眼,但是笑意未退。
「好啦,不要用那種噁心的問題混淆我,妳把我當成變態者啦?妳以為大部份男人都像那樣子嗎?」他說。
「呸,」杰克說,「妳的口氣像我媽媽,成天擔心床底下有沒有灰塵積成的球。」
「我不知道。」蕾妮說。
「很難講,」保羅說:「他不會高興的。」
「那麼根本就不是雅勃夫婦,」蕾妮說:「我本來就不相信,他們太老,人也太好了。」
王子的頭轉向他。「為什麼?」
她們一進去迎面就是一道強光向她們照過來,蕾妮幾乎放聲驚叫。
我在這裡做什麽?蕾妮想,我應該速速離開,我不需要一個不能寄託的男人。
明納博士又是咧嘴一笑。「這兒不是加拿大,也不是英國。規定在這裡很難行得通,不過我會上法院申告,要求再選舉。」他輕笑一聲。「只是這樣比較浪費時間。」
「比妳想像的要少,通常只是揍一頓。這裡沒有槍殺,和底特律不同。」
她們到達屋子時,屋內漆黑一片。
馬頓抬起手,喧鬧聲再度降低。
「猶大,猶大。」
蕾妮留在臥室,她想待在那裡,保羅也希望她待在房內。客廳正在進行一場嘈雜的會議。選舉結果已經公佈,亞立得到七席,明納六席,王子兩席。
「我看不見,」蕾妮說,她的涼鞋覆滿泥漿,裙子滴水;她的噁心要多於恐懼。這場暴動只不過是敲爛窗戶的青少年犯罪。
「保重。」杰克說,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他不能承認她沒有好好保重。和一個帶傷痕的人玩遊戲不但沒意思,甚至不公平。
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年輕、活躍。他深愛此道,蕾妮想。所以我們才會栽進這趟混水:因為他們都深愛此道。
「誰翻過我的房間?」蕾妮說。不可能是他,當時他正在和她共進晚餐。
為何要在這兒聚集?蕾妮問。我是連絡人,保羅告訴她。蕾妮希望他們能把音量降低。她猜測兇手是誰的能力不佳,可是她十分同情受害者:兩名皮膚蒼白、紅唇似火、胸部高聳的女郎;兩名紅髮噴火美人,皮膚如凝脂。四個人像靜物般躺在地上,衣衫不整,並未全|裸,顯示遭到過強|暴,咽喉上有指痕。發現她們的私家偵探以露骨、詳盡的口吻描述幾具屍體,彷彿曾用舌頭舔過她們一般。私家偵探的口氣帶著憤慨。蕾妮覺得這種憤然充滿虛假,如同吻手禮一般虛偽。
旅館的女侍過來把瓷盆收走。蕾妮終於感到好多了。客人紛紛回座,一切回復正常,豔陽在港灣中閃耀。蘿拉點起香煙,從鼻孔吹出一縷灰煙。
「狗屎,」蘿拉說:「馬頓認為每個人都應該為革命捐軀。他指的是他的革命。但願他能脫掉那雙愚蠢的牛仔靴,我敢打賭他穿著它們睡覺他打從美國回來後,就自以為天賦異稟。他在美國當兵,又看了太多電影,還以為自己是英雄。如果王子當選,馬頓將成為司法部長。狗屎,妳能想像那一天嗎?」
這不是蕾妮想知道的答案。她要聽的是她對他的重要性。「為什麽?」她說。
蕾妮感到坐立不安,房裡太熱、太擁擠,彌漫著肉桂、咖啡、汗水等等窒悶的氣味,飄浮著濃重的感情,而這一切都愈來愈像格利斯沃,令她無法忍受。死因是什麼?癌症,讚美主。這正是他們會說的話。她悄悄站起身,儘可能不惹人注目的挨到門口,走出未鎖的門。
「我現在可以發佈新聞了。」他說,蕾妮這才明白他就是王子,以前她沒有見過他,他的臉隱在陰影中,可是聲音卻出乎她意料的年輕,似乎只有十九歲。
「沒有什麼不對。」保羅說:「她們愛怎麼說都行。但是我並不一定得聽。」
「砍自己的女人。」蕾妮說。
「我來洗。」蕾妮說。
「為什麽?」她儘可能維持住笑臉。
「馬頓,」艾華說:「總有一天我要宰掉那個小鬼。」
「現在是壓軸好戲,警員說。影片上是一個黑女人的下體,沒什麼特殊之處,可是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兩條腿之間有一個老鼠的頭。蕾妮開始認為這也許是真的,也許我們只是不知道。」
「妳想我會沒有努力過嗎?」保羅說:「他們不會再聽我的,他們自以為贏了,一切都已失去控制。去臥室收拾妳的東西,」他對蕾妮說:「那兒有蠟燭。我送妳去聖安東尼,妳如果聰明就該搭明早的飛機走。」他轉向蘿拉。「妳和她一起走,妳的護照還在。」蕾妮聽憑他的指揮,這畢竟是他的世界,他應該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她希望他知道。
他離開前問,「妳需要什麼東西嗎?」
「他並沒有真正讓步。他說這麼做是為了百姓好,他們對到底誰是百姓的見地略有不同。」
「做我這一行的需要它們,」保羅說:「別人開槍打你,你必須反擊。我有一些貨從哥倫比亞運來,號碼被塗掉,不過都是美國軍用物資,你可以從那些想賺外快、心理不正常的將軍手上買到。是我既失掉船也失掉了連絡線。艾華出其不意的計畫。她在紐約的確有一個女兒,由她帶著錢飛去比較簡單。那些人喜歡現鈔。但是她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道盒子裡裝的是什麼。」
「為什麽?」蕾妮說,自覺應該扮演一名憤怒的觀光客。
保羅又笑了。「也許。也許是為了鈔票,這比房地產更好賺,是美國第二大熱門生意;石油第一。我也不冒不必要的險。」他握住她的手往下滑。「所以我還活著。」
「你結過婚嗎?」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