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不知道,去告訴某人。」
她去得比平時久,蕾妮不由得擔心起來。她隱隱的感覺蘿拉會控制不住火氣,做出或說出不當的事情,危害她們倆的安全,她認為自己的控制力會比她強。
「什麼?」蘿拉問。她的注意力愈來愈渙散了。
「什麼?」蘿拉說,嘴裡塞滿了食物。
「沒什麼可看的。」她回到地面後說。
蕾妮很渴望能擁有一副牌或一本書,任何書籍都行。光線明亮得足以閱讀,她聞得到蘿拉的香煙味以及另一股不新鮮的香水,外加除臭劑失靈後的腋下怪味。她開始頭疼。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以換取到「假日飯店」一住的權利。她還渴望看一場深夜電視長片,她已經受夠了現實。此刻最需要的是爆米花。
「是呀,」青年說:「病重。」他發出一聲高亢的笑。「妳找山米幹嘛?我也一樣棒。」
摩頓的手按住她的手臂,像醫生安慰病人一般。「妳先進去。我對妳已經盡力而為,妳能活著是妳的運氣。」
蘿拉吸吸鼻子,用手背一抹臉,稍微緩和下來,心不甘情不願的原諒了蕾妮。「妳知道什麼?」她說。
院子裡有五、六個穿制服的人,兩名藍衣警察,另一群人似乎是綁在一塊兒的,集體跪在雜草叢中,警察手上拿的是棍子。跪在地上的人頭髮都很長;蕾妮起初以為是女人,既而發現那些人都是上半身赤|裸,沒有胸部。
「喔,天啊。」蘿拉說。
蘿拉茫然了片刻才噗哧一笑。「說得對極啦。」她說:「兩包,我自己也弄到一包。」
那人對她咧咧嘴,害怕的往後退。警察隨即鎖上門,裝作沒聽見。
當她到達之後,地上鋪著白雪。她搭乘一輛計程車經過一排排無葉的枯樹、鞋盒似的房子,停車後,蕾妮把車資付給司機,走上石階進入自己的家門,進入不可知的世界。她不知道誰在等她,不知是否會有她在乎的人在等待她。也許沒有。這樣雖然不好卻也沒有關係。
五分鐘或半小時後,她們聽見窗外傳來窸窸窣窣和吱吱喳喳的聲音。
跪在地上的男人繼續號叫。兩名警察彷彿在等待這一刻,走上前來猛踢號叫犯人的腹部。第三個人則把紅色塑膠桶內的水淋在犯人頭上,犯人往前仆倒,他沒有癱在地上是因為身上縛著和其他人相連的繩子,一名警察把棍子往他的兩腿當中一送,他往後一仰,發出非人的尖叫。
當他們收拾完,當蘿拉不再動彈後,他們推開門將她扔進來。蕾妮急忙讓開路。蘿拉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臉朝下,手臂和雙腿往外伸,披頭散髮,裙子推高,内褲破碎,腿上已經浮現了瘀青。裙子上有一股尿味。
「到底和誰?」蕾妮說。
「他死在交叉火網中,」青年繼續說:「收音機上都報導過了。你告訴她他在這裡,逼她為你賣命?你是個壞東西。」他開始大笑,顯然這是他許久以來所聽見的第一個大笑話。
其中一個人戴著頂帽子;警察動手把帽子撥掉,長髮立刻落了下來。一頭豬慌慌張張的衝出拱門,在人叢中蛇行,跌跌撞撞的模樣引起警察的大笑,兩個人趕上去追她,把她撵回拱門内。跪在地上的人都回過頭用目光追踪牠。
他們開門時蘿拉的態度警戒,俯下身提起臭味四溢的塑膠桶。
他正在割第二個人的頭髮,院子裡一片死寂,中午的烈陽曝晒而下,犯人的臉上佈滿汗水,含著恨意,警察的臉上也是汗水,而且儘量拖延著,這是一種儀式,一人把犯人的頭往後扯,用大刀一剁,可是他的動作不夠謹慎,被修理的人哀號一聲,那聲音根本不像人的叫聲,他張開的嘴裡沒有牙齒,鮮血從他的臉上湧流而出。警察把頭髮扔進垃圾袋,手在犯人的身上一抹,他分明是上癮了,這是一種難以戒除的藥,不久之後他會需要更多。
蕾妮受不了那雙摸索的手,它們好像盲人的手。她把自己的手往後收一面向後退,退到牆邊。說不定她可以走到廚房門口逃進花園。
她的眼睛痠澀,因為睡眠不足而惱火,這都是蘿拉的錯,她需要休息和水。這有些像她在耶誕節前回家途中,被大風雪困在公車站的滋味。車站的點心店未開門,廁所失靈,氣味惡劣,巴士不知道何時再來,咖啡販賣機也故障了。車站裡等車的人有的打呵欠,有的打盹。如果在她身邊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不要喋喋不休,一切也許還比較能夠忍受,可惜運氣沒這麼好,她不停地說下去,撲克、馬球、車禍、消腫手術、暴卒。離開妻子、表親、姊妹的丈夫。
蘿拉安然的回來了,沒有外傷,沒有出意外。她放下空桶之後跨蹲在上面,蕾妮很熟悉那種氣味,那是混合著熱血、海草、魚卵的味道,蘿拉用裙角擦一擦再站起身。
她希望能回想她愛的人。這一點很困難,她試著勾勒一具身體,杰克的身體,可惜她連他的相貌都想不起來,她怎麼知道他是否存在?沒有證據,沒有身體,沒有愛,所餘的又是什麽?
「我可以把它編起來。」她說。
「我不想逼得太緊,」蘿拉說:「不能讓他們太緊張,反正他們要我待在這裡,以便就近釘住我。他們不願意我被別人談問而洩漏祕密。他們會好好照料我的,他們也知道我不會一個人走,我要走就得帶一個人一塊兒走。」
「茶裡的鹽,」蕾妮說:「妳可以告訴他們不要再放錯。」
「多啦,」蘿拉說:「坐一條船。還有我母親,有時候我夢想生個孩子,不過我不知道怎麼照顧他。我很想這麼做,等我離開這裡,王子也出去之後,我們一定要生一個。這裡的人認為二十五歲生孩子很滑稽,他們認為太老了。但是我不在意,讓他們去笑好了。艾華會高興的,她一直為了要我替王子生孩子而嘮嘮叨叨。」
和警察同來的是一個穿灰衣的男人,手上提著和擺在牢房裡一模一樣的紅色塑膠桶,另一手端著兩個疊在一起的錫盤,兩只錫杯。他進來後把東西放在第一個紅塑膠桶旁。警員留在走廊裡。「嗨,史丹利。」蘿拉揉揉眼睛。
「妳不會相信的。」蕾妮說。
即將起飛的飛機是七〇七。蕾妮坐在飛機的當中,乘客並不多,此時的熱門航線是從北至南。而她卻要一路飛向冬季。再過七小時她就會抵達機場。
「我們不是在和妳說話,」黑人粗魯的說:「我們要的是她。」
「早茶。」蕾妮說。這裡奉行的依舊是英國式規矩。「妳剛才拿對了桶吧?」她把茶吐在地上。茶是鹹的。他們大概弄錯了。蕾妮只好把茶水倒回去,慢吞吞的咀嚼麵包。
「蘿拉。」她說。這個名字進入蘿拉的體内,似乎有了動靜;難道沒有嗎?
「我覺得這實在太笨啦,」蘿拉說:「任何為國家死的人都是大蠢材。為這個國家更是雙料笨蛋。狗屎,總共只有三哩長。我覺得他們都是白痴,可是你又有什麽話可說?
「我們應該睡個覺,」蕾妮說:「但願他們能熄燈。」
「有些人說是保羅殺了明納。」
「王子不在,」蕾妮說:「他們在剪犯人的頭髮。」
那名警察抓住一個犯人的頭髮突然往後一扯,露出他的脖子,原來比槍斃更糟糕,他們要用刀屠殺。
蕾妮感到一陣沒來由的嫌惡。蘿拉應該自重一點。「不必了,謝謝。」她冰冷的說。
「做?」蘿拉說:「他手上有刀。他沒有破壞任何東西,也沒有毁掉我,這是我走運,我沒有把窗戶鎖上實在該死。」
她感到蘿拉的胳臂抵住她的,令她獲得不少安慰。她想到冰箱,涼爽、白色、擺滿日常食品:瓶子、牛奶盒、紙盒、咖啡豆、安靜的躺在蛋盒裡的蛋。還有吸塵器、浴缸、肥皂、英國茶葉。
「警察把我們拖到車站,男人大概有五www.hetubook.com•com、六十人被綑在一起,排成一條長龍挨打。挨打的女人倒是並不多。幸好我沒有碰到。他們把我關在另一個房間,盤問我和王子的事。王子已經被抓來了。
「妳看他們會把咱們關在這裡多久?」蕾妮說。
「得啦。」蕾妮說。
「妳的價值不只是一包口香糖。」蕾妮說。她想問蘿拉到底有多少男人,是一個還是兩個?一次一個還是兩個?是站著抑或躺下?只是這種問題太露骨。
「老天,妳聽我說,」蘿拉說:「我們居然席地坐在這兒談男人,簡直和高中時代一樣,只不過當年的對象是男孩子。」
蕾妮睜開眼睛,這兒的一切都沒有變,她上面的天花板有幾隻正在築巢的胡蜂,牠們從窗子飛進來,飛向蜂巢,再飛出窗而去。
她們上方的窗戶透入的光線愈來愈明亮,也愈來愈熱。蕾妮覺得她能看見霧氣從地面四壁升起。
「住口。」摩頓說。他怕被人發現,這小子很聰明,可能會視破,而且不經意的洩漏出去。他要蕾妮出來,因為這比較安全,這是他的想法。「山米的祖母病了。」他對蘿拉說。
蕾妮敲敲門,門隨即開了,她走出去時覺得不再那麼骯髒,至少比較體面。她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棉布衣,頭髮也梳過。她右手提著行李,皮包掛在左肩。她的護照不在其中,這表示她沒有真正獲釋。她決定不問照相機的下落。
「好吧。」蘿拉說。她的香煙又抽完了,變得坐立不安,手指也被啃光。「但願能知道一點消息,」她說:「他們的話不能相信。我對這裡已經厭煩了。」
蕾妮再次夢到以繩子綑人的傢伙,現在他是唯一和她在一起的人,他在跟踪她、等候她。有時候她認為那人是杰克,臉上罩著襪子爬上窗戶,他以前就開過這種玩笑;有時候她又認為是丹尼,這正是他有一柄刀子的緣由。但是並非他們兩人,也不是保羅,不是她所認識的任何人,那張臉一再變化,簡直像隱形人,她看不見他,這正是最恐怖之處,他並不真的在這裡,他只是個熟悉的陰影。
蕾妮編完一條辮子,開始另一條。「如果有珠子就好了,我可以給妳梳得更好看。」
「輕鬆一點,」蘿拉說:「起碼我們沒有蝨子。」
「怎麼回事?」蘿拉低聲問,蕾妮沒有作聲。
「妳憑什麽以為我會比妳先出去?」蕾妮說。
她又想到丹尼,丹尼一面吃早餐一面聽新聞,但卻聽而不聞,因為他對世局似乎渾然不明,丹尼被困在上下班的車陣中,因為沒聽氣象預報而淋濕。丹尼在手術房,一具軀體躺在他的面前,他的手做勢要切割。丹尼把手伸過書桌,握著最近才被他切除乳|房的金髮女子的手,他希望能治好她,希望一切都安然無恙。她還活著,這是他的話,口氣和藹,有如催眠師,「妳很幸運。」淚水悄悄下她的臉頰。
「快來。」蘿拉彎下腰,攏起雙手。
「保羅曾經說過馬頓一心只想成為卡斯楚。要不是保羅給他們運槍械,他們連武器都沒有。槍也是馬頓的主意。保羅不知道他是情報人員。我想他是在明納中彈後才知道的。
「也許我們可以要求他們多一點。」蕾妮說。
蕾妮感到她們之間的溝通有問題,繼而才明白原來蘿拉在談的是真正發生在她身上的事。而事前居然不給蕾妮一點警告。
「妳沒有聽我說話。」蘿拉譴責道。
「她弄髒了。」他說,也許是在對蕾妮說話,也許不針對任何人。「用那個清潔一下。」
「把他拉起來。」負責的人說。受傷的犯人剛好和蕾妮的臉處於水平位置,滿臉都是血,他看得見她。
「什麼?」蕾妮其實並不想知道。
「我們當然不批評什麼,我們只提倡和平。」他說。
「沒事,」蘿拉說:「只是去清理桶子。外面有個洞。我看見其他人也在做同樣的事。」她把桶子放回原來的位置,回到乾燥的一角坐下。
「只是偶爾不同罷了。」蘿拉說。
「那麼牙刷呢?」蕾妮問。
「大家都到那兒去了?」祖母說。她開始揉著眼睛哭,動作有如兒童,淚水掛在那張皮膚乾枯的臉上。
「我想見見主管。」她說。
蕾妮還沒有聽過她發牢騷,這似乎是個不祥的預兆。她開始編頭髮,這簡直像是在分開一束羊毛。
「你會認為亞立是個老酒鬼,我告訴王子,你會認為他沒有威脅,因為他有二十年不見踪影,但是如果你因而以為可以輕易接管,那麼你就是瘋了。可是每當馬頓談到為美好的事物而犧牲時,王子總是深信不疑。他是個軟心腸的大好人,我雖然不願意屬於馬頓領導的國家,他卻不是傻瓜,他知道他使我活像個自私的白種賤貨,什麼都不在乎,只想和王子胡搞。
「你幹嘛要告訴她?」摩頓嫌恨的說,這小子已經揭穿了一切。
蕾妮收起膝蓋,她覺得很冷。如果躺下必會濕透,因此她們依然背靠著牆坐著。她把額頭抵住膝蓋,闔上眼皮。
「謠言太多了,」蘿拉說:「中情局和立又有什麼區別?亞立不希望他暢談他是怎麽在做手腳的,他要大家都相信這是真的。唯有革命能讓美國解囊資助,據說加拿大剛剛撥給亞立一大筆錢,是收音機上報導的。這叫外援。他可以用這些錢發展他的毒品生意。」她頓一頓,目光停在蕾妮身上。
蘿拉望了她半晌。「妳有什麼狗屁毛病?」她問。
本地人在這兒販售土產和手工藝品。角落有兩張椅子,站在椅旁的男人正在等她。他戴著太陽眼鏡,穿著卡其布外套。
「為什麽?」蕾妮問。食物差她還可以接受,這種事卻太沒有道理,簡直是存心不良。
「到啦,」她母親說,「台階在這兒。慢慢來。」
近午時分又有兩名警員來到門外。一個黑皮膚,一個棕色泛紅,他們似乎比第一個友善,開門時都帶著笑容。
她的思緒轉向與瑤佳黛一塊兒去練習的瑜伽課,感受宇宙的能量,先從腳開始放鬆,告訴你的腳放鬆,現在把心思轉向腳踝,告訴你的腳踝放鬆,隨波逐流……
「不,說下去,我很有興趣。」蕾妮說。說不定他們很快就會盤問她。她可以解釋清楚,告訴他們這是一個錯誤。她只需耐心等候下去,遲早會改觀的。
她握住蘿拉的左手,沒有任何動靜,但是她正在用力拉那隻手,空中有一個隱形的洞,蘿拉在洞的另一側,她必須把她拖過來;她咬住牙,聽見自己的呻|吟,這一定是她自己的聲音,因為這是她做過最艱苦的事。
「閉上你的臭嘴。」摩頓對他說。
蕾妮被帶入一個漆成蘋果綠的小房間。牆上有一幅月曆,畫面是夕陽,還有一張書桌、電話、一些文件,但是沒有窗戶。
蕾妮盯著蘿拉一張一合的嘴,以及她一度潔白牙齒上的尼古丁污垢,這就像一場抹去聲音的電影她覺得並不喜歡蘿拉;她一向不太喜歡她。她們除了身在此處之外別無共同點。這裡除了蘿拉人可看也沒有人可聽,待她們離開這裡以後,蕾妮將會更不喜歡她。
「才不呢,」蘿拉說:「那不是錯誤,他們是故意的。」
她們正在進行推心置腹的聊天。蕾妮認為只要她們能一直聊下去,就不會驚慌失措。
「現在亞立可稱心如意了:他現在有理由整所有他不喜歡的人。以後再也不會有什麼人說他閒話。他會得到各國的協助。
蕾妮說她很抱歉。
「對不起。」她說,妳們這樣的女人,這是她自討沒趣。
「我找不到我的手。」祖母說。
「老鼠,」蘿拉說:「牠們專吃椰子。」
也是保留你的面子,蕾妮想,同時說,「你知道這裡發生的事情嗎?」
蕾妮倒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一定有可以申訴的hetubook.com.com對象。
「告訴別人說我在這裡,」蘿拉說:「把事情經過告訴別人。」
「我問過啦,」蘿拉說:「有人會用梳子割腕。他們不喜歡這裡發生不明死亡事件。有一個教會之類的機構在打聽這兒的情况。」
院子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一陣叫囂、推打和哐啷聲,隨後傳來的是一聲驚叫。蘿拉一骨碌坐起來,餐盤摔在地上。「天啊,他們在槍斃人。」她說。
「誰說的?警方嗎?」蕾妮說。
「什麼時候?」蘿拉靜靜的對著他說。她放下手,不再拉住摩頓。
「保羅說,如果你想躲在山裡隱居,快打消此意。這是一個孤島,上面沒有掩護,只有矮樹。但是他們卻認為這些已經夠了。最主要的是擺脫亞立。有時候瘋子會做出其他人做不到的事。因為他們相信他們做的事。」
「對不起。我實在很累了。」蕾妮說。
「不是。聽說是警方。也可能是亞立。」
蕾妮張開眼睛。她不懂這麽做有何意義,不過至少是一件可做之事。蘿拉彎下腰攏起雙手,蕾妮將右腳放在她的手心,勉強爬上去抓住欄杆,她撐直身體,頭部伸向窗口。
「敎會曾經來視察過,對結果也很滿意,」他飛快的說,「况且我們不能干涉人家的内政。」
「不。」蕾妮說,這裡還沒有槍斃人的事情發生過。
「我猜妳看得見窗外,」蘿拉說:「只要我在下面頂妳一下。」
「他們用繩子把人綑起來,每三、四個人一絪,把他們扔在船頂,活像一批批貨物。女人則兩個一組的把手反綁住罰站。我們到聖安東尼的時候,碼頭已經有一大批人,整個早晨收音機裡播報的全是共產黨之類的消息,街上的群眾嚷著要吊死那些被綁的人!
蘿拉拍了自己一下。「天殺的臭蟲,」她說:「永遠無法習慣牠們。幸好咱們還有天花板。比這個更糟的情况還多的是呢。」
她永遠不會再獲救。她已經獲救過一次。她不是倖存者。她只是走運,突如其來的好運,支持她不墜落的就是運氣。
蘿拉搓搓雙手。「妳比我想像的重。」
蕾妮想叫他們住手,她想鼓起勇氣卻辦不到,她發不出聲音。她不想看卻不得不看,為什麽沒人掩住她的眼睛?
她希望他們能盡快釋放她,因為她已經開始神智不清,夢到各種食物,不是蔬菜沙拉、培根、白酒這類真正的美食,而是肯德基炸雞、麥當勞漢堡、淋著巧克力糖和椰子粉的甜甜圈、濃黑的咖啡,先是想到它們就足以流口水,還有炸薯片、巧克力棒。她悄悄的重複這些名字。她在街上徜徉,光顧一家又一家的連鎖店。也許她真的瘋了。
又是一個早晨,警衛山米和摩頓走了進來,她現在分得出誰是誰了,摩頓的皮膚泛紅。蕾妮仍然扮演次要的角色,因為她始終不太了解他們的話,只好讓蘿拉去辦交涉。她們現在有髮刷了,蕾妮還想要一把銼指甲刀,不過沒有開口,這似乎太像武器。蘿拉反正並不需要,她的指甲還沒長出來就被咬光了。
「老實告訴妳,他們以為妳是情報員,」那人又說,「這真是荒唐!不過在這種國家,這是很常見的罪名。」
但是蘿拉居然在哭,從喉中發出陣陣哽咽,蕾妮真是不敢置信。「去它的,他們把王子關在這裡,不准我見他,卻一再給我保證,我又能怎麼辦?」
「就是有麻煩發生的地方?」他說,他去過那兒,沒有值得一提的網球場,她同意他的說法。
他們把她的行李從旅館領了過來。較年長的男人問她是否要換件衣服,再和加拿大政府派來的人見面。蕾妮認為這樣也好,她被帶到另一個房間,很像剛才那間,只不過牆上的月曆不同,是一個穿藍色泳衣的白種女人。她打開行李看見自己的衣物,她開始啜泣。
丹尼整天都在玻璃罩内活動,活像登陸月球的太空人,又像暖房裡的稀有植物。他在玻璃罩内一切都正常,而在外面又會怎樣呢?他會失去食物、空氣,毫無人應有的尊嚴。如今她正好站在外面往裡看。
「老天,到底怎麼啦?」蘿拉還是壓低了聲音問,雙手按住蕾妮的肩膀。
蕾妮的母親走進來,捧著一袋裝滿食物的棕色紙袋,她穿著深藍色的購物裝。
蕾妮把錫盤小心的放在地上,再把腳踩在蘿拉的掌心,撑起身子望出去。
「怎麼啦?」她問蕾妮。
她的母親和祖母都在。今天是週日,她們剛去教堂做過禮拜。時值秋季,黃、橙、紅色的樹葉不時落在她們身上。氣溫涼爽得幾乎有些寒意,她好慶幸能夠回來,她覺得好安全。沒有人注意她。她的手是冰的,她舉起手來瞧瞧,卻感到迷惘不已,似乎失落了什麼東西。
蕾妮在廚房給自己做花生奶油三明治。隱隱的聽見某種來自收音機或電視的聲音。她的祖母坐在客廳面對著電視。蕾妮把三明治切成四份,放在一只餐盤内,她喜歡這類整潔的小型儀式,她又倒了杯牛奶。
蘿拉放聲一笑。「妳以前相信的。我只是把謠言告訴妳,妳猜猜還有什麼消息?」
她的身邊有個男人。他們當中雖然有一張空位,那人卻偏要坐過來,說他想看窗外,想看它最後一眼。他問她是否介意,她說沒關係。他的外表標準專業化,一身西服,正在喝威士忌加蘇打,似乎是個推銷員。
薑汁汽水的味道一如往昔,冰塊也是老樣子,中央有一個凹洞。她和從前一樣注意到這些細節。她所看見的並未改變,只不過她注意的方式變了。儘管一切都照舊,然而卻沒有一樣東西是相同的。她感到自己好像是剛從太空旅行返回,剛剛參加過一趟未來之旅。她和其他人曾經生活在不同的時間中。
她一動也不動的握住那隻手,相信只要自己夠努力,必定會有所反應,必定會有生命跡象。
假裝妳真的在這裡,她想。現在,妳真正想做的是什麼?
「或許我應該離開,可是實際上我覺得他們半夜三更偷偷摸摸的太有意思了,好像有什麽天大的祕密。我從來不相信他們真正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蘿拉還在說話。可是蕾妮無法專心聽,只覺得愈來愈餓。不知道何時才會天明。
「才十一點?」
外面是個院子,四周有圍牆,對面還有一幢建築。她的雙腿幾乎與地面呈水平,地上長了許多雜草。絞刑台從草叢之間升起。院子的另外三面皆是海洋,她們位於第四面。一股豬的臭味隱隱飄至,外面不見一個人影。
「當然當然。」他說著站起身。她也站起身,兩人握握手。
他問她是不是祕書。「我在寫一篇旅遊報導。」她說完就受到對方略微驚訝、略微尊敬的反應,這是尋常的反應,她不像記者。她把她去的地方告訴他。
「目前沒有。」蕾妮說完兩人就開始笑,毫無理由的笑個不停。笑完之後,蕾妮繼續紮辮子。她把頭髮編成兩條辮子。「妳都夢到些什麼?」她對蘿拉說。
蕾妮沿著一條蓋著紅磚屋的街行走,這裡是她生活的世界。這一帶的房子龐大結實,屋主都十分照顧愛惜房子,以自己的家為傲。蕾妮的祖母就這麽說過他們:「擁屋自重」。
「我倒是不介意哪一個。」青年說。他聽說了什麼,他也想參與一份。
他說這是要求,我們當然支持新聞自由,不過這對他們而言卻是保留面子。
蕾妮發現蘿拉以刺|激她為樂;彷彿在展現某種英勇事蹟,展示戰爭留下的傷痕;蘿拉儼然成了驕傲的生還者。
她們住的這一間大約一點五公尺寬、二公尺長,天花板極高。四壁潮濕冰冷,石壁上滑膩膩的,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上面生長。蕾妮的襯衫後面被牆壁浸濕了。這是自從她來和_圖_書到這兒以後首次感覺冷。地面也是石板,除了她們坐的一角,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牆壁盡頭有一扇鐵門,外面的走道燈光明亮。門的對面有一扇位置很高的小窗。房裡唯一的東西是一只紅色塑膠桶。它的作用很明顯,不過兩人都還沒有使用過它。
「啊,反正保羅還在。不論他在那裡。」蘿拉說。
「我們不應該看,」蕾妮說:「他們也許會發現我們。」
他問她在南方待了多久,她回答說三週。他說她晒得不太黑,她說她不怎麼喜歡躺在陽光下。她問他在那一行高就,他說他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她懷疑他說的是真話;從現在開始,她將會懷疑每一個人的話。
她走上一段樓梯,一條長廊,進入一個比較大的房間。她幾乎不記得置身在這麽大的房間內的滋味了;窗戶也好大。她向外望去,她看見的是一片泥濘的平原。她知道這兒原本是給觀光客使用的,
蘿拉正在搖撼她,試圖搖醒她。「老天爺,妳想把這裡的警察全吸引過來嗎?」她說。
淚水爬滿她的臉龐,蕾妮向她靠近。「蘿拉,妳不可能做什麼的。」但是蘿拉已失去理性,摩頓開始將她推回房裡。
「去弄一點口香糖。」蕾妮對蘿拉說,既然有香煙必然有口香糖,這樣就可以代替牙膏了;她的嘴裡泛著腐爛的味道。蘿拉帶著桶子出去了。
走廊的燈光仍然明亮。蘿拉睡著了,頭向後仰,嘴微張,還在打鼾。蕾妮發現她會說夢話,可是語焉不詳。
結果他居然只是割下那人的頭髮;另一個跟在他身邊的人拎著一只垃圾袋盛接頭髮「他們在做什麼?」蘿拉說。
「妳可以吃我的。」蕾妮說。
「錫紙,」蘿拉說:「本地的女孩用這種玩意綁辮子。妳出去後為我做件事好嗎?」
蕾妮疼得猛然彎下腰,衝向塑膠桶,她覺得汗水從背上滑落,她一向憎恨疼痛,她的身體受到了細菌感染。
「我找不到我的手。」她說。她把雙臂無助的伸向蕾妮,兩隻手頹然下垂。
「當然有。」蕾妮說。
最後走廊終於傳來了聲響,還有金屬的撞擊聲,一名警察正在開門;他穿著藍色制服,掛著槍托。蕾妮搖搖蘿拉的手臂喚醒她。她不知道需不需要像在公立學校遇見老師時一般的立正。
「本來說不定更糟糕呀。」蘿拉說:「人生總歸是有希望的。這也許比許多人在家吃的還要好。」
蘿拉揪著她微微一笑。她從裙子口袋掏出一包新的煙,一盒火柴。「和我弄到這個的來源相同。我是生意人,記得嗎?」她說:「所以我談了一筆交易。」
「他們能把我們弄出去嗎?」蕾妮說。
「說不定是王子。」蘿拉說。
她可以假裝是一名觀光客,卻不願意這麽說,只說是來工作的。她無意說實話。她是一名記者,她要好整以暇的做採訪工作。但這是她有生以來首次想不出標題。
她小心翼翼的把蘿拉翻個身,她的身體癱軟、沈重。她將蘿拉拖到較乾燥的角落,和她一起坐著,把蘿拉的頭和肩放在自己的膝上。她撥開黏在臉上的頭髮,那已經不是一張臉,上面全是傷痕,血還在湧出,額頭、臉頰上都有傷痕,嘴唇像一枚被汽車輾過的水果。蕾妮好想吐,這一切都是她不明瞭、不願接觸的東西,她毫無辦法,這是一張陌生人的臉,一個沒有名字的人,蘿拉兩個字說出口之後飄飄盪盪的浮現在空中。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擦淨這張臉,房裡的每一塊布都齦齜不堪,除了她的手,她還可以舔她的臉,用舌頭清理傷口,這是最佳的法子。動物都是這麼做的,當你割傷自己的手時也是把它塞進口中,祖母說這樣可以殺菌,可是她辦不到,而這又是非做不可的事,因為她是蘿拉,不是無名氏,每一張臉都有一個名字。
她往窗外望去,天色好明亮,就在下面,偶爾穿插著幾座島嶼。飛機的影子投射在海面上,既像雲又像幻影。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她突然不相信自己會在上面,他們憑什麼能浮在空中?一堆沈重的金屬掠空而過;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如果她這麼想,他們就會栽下去。她對自己說,妳能飛。
他問她是否經常單獨旅行,她說是的,基於工作需要。他邀請她共進晚餐,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可以說她的丈夫在機場等候,她是同性戀者,或者她即將死亡,或者告訴他事實。她說她沒有時間,因為快要截稿了。他不再糾纏她,他感到被拒後的難堪,於是退回自己的座位,打開手提箱,裡面全是文件。
現在是黃昏。她們剛吃過晚餐,一塊麵包、一份鹹茶,水的味道活像發黴的牛油。這裡還有蚊子。窗外的院子傳來豬叫聲;一頭好奇的豬把鼻子湊近窗口探索一番。
蕾妮對蘿拉提了一下那些用繩子綁人的傢伙,相信蘿拉必能因而衍生出新話題。
「我不累。」蕾妮說。
他們離開後蘿拉依然躺在地上,蕾妮想,她會不會死了?他們恐怕要明天才會再來,她將要整夜和一個死人困在這裡。這兒應該有大夫。她走到門口,隔著鐵欄杆儘可能遠望著走廊。走廊兩邊都沒有人,燈泡垂掛在天花板上。有一只燒壞了。我應該通知他們,蕾妮想。
「據說明納是被叛黨殺死的,殺他的人是王子。人們相信的是新聞,誰能區別得出其中的不同?他們會相信亞立的話,因為相信他比較容易。
兩人都不願意談這件事。
蕾妮注視著窗外。一架飛機正從天空降落,銀光一閃而過。一定是從巴貝多來的班次,是她搭過的一班。看來情况已完全恢復正常。
「真噁心,」蘿拉說:「他們應該綁幾塊磚在那些人的腿上,把他們扔進港内。我以前認識一個傢伙,想把我綁在床柱上。我說不行,你想綁別人,沒問題,但是不要動我的腦筋。我情願被單純的強|暴,只要不牽涉到暴力就行了。」
蕾妮決定不去想更糟的情况是什麼。
「不。」蘿拉說著猛然打開半掩的門衝向走廊。「王子呢?你不讓我知道,狗屎,你把他關在那裡?」
從這裡似乎很難相信丹尼存在;這個世界不應該並存著兩種地方,他是一個幻影,是她手指上的護符,一再保障著她的理性。
「事實上,我想盡快忘記一切,」她說,「這種事誰都不願意念念不忘。」
「馬頓以前總是說制度要改。我就說為什麽要改變?我認為一切都很好嘛。無聊的政治。我相信只要把全世界的政客送進瘋人院,這個世界會更好。
蕾妮掉開目光,感到噁心不堪,她不想看蘿拉汚穢咬得不成樣的手指,不想看她把煙塞進乾燥的唇間,以及她的嘴角。
「他們為什麼不乾脆悄悄把妳埋在後院?」蕾妮說。
牢房變得愈發熾熱了。蕾妮開始流汗。桶內發出的臭味逼人。蕾妮不知道何時才能不去注意它,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習慣的。
「我去。」蕾妮說。她不希望生是非。
「你這隻豬,」蘿拉對摩頓說:「你早就知道了。你怕我聽說後會發瘋,他們也會發現你幹的好事。他們從背後射殺了他,對不對?」
「是聖阿卡錫的人?」蕾妮說。她想像著馬頓穿足蹬那雙大皮靴,在滑溜的坡道間逃亡,後面有九、十個人追殺,警方的船則停在港口,準備趁早抓到他。
蕾妮聞言不但不興奮反而焦急起來,她把辮子盤到蘿拉的頭頂。「啊,妳現在像一個德國擠奶工,可惜沒有夾子固定。」
蘿拉去了許久。她回來時換了一只乾淨的桶。一直在胡思亂想的蕾妮立刻問:「怎麼回事?」
她提著便桶和他們出去了。
「我把妳的口香糖帶來了,」她說:「下一次我得弄一些衛生紙。」
每個盤子裡有一塊https://www•hetubook.com.com塗著薄牛油的麵包。蕾妮再看看塑膠桶,桶底有一點點棕色液體,她希望是茶。
她必須簽一份釋放表,聲明她在拘禁期間並未受害,也未目睹其他人受傷害。她想到蘿拉和她浮腫的臉,她知道除非簽字否則可能無法離開。她覺得已經不知道如何寫字。她還是簽了字。
蕾妮決心專注於其他方面。她閉上眼睛,知道有些事情絕不能去想它。例如:身不由已,命運未卜。
「天啊,」她說:「妳做了什麼事?」
「要求誰?」蘿拉說。
那人惴惴不安,似乎想說什麽。他說他曉得她是記者,不過事情並不單純,弄她出去也不容易,她不了解這些南美小國家,統治者都相當情緒化,不合情理。比方說,首相就因為美國和加拿大沒有派三軍馳援而震怒不已。首相以為蕾妮應該暫時囚禁,以懲罰美加的背信。她變成了人質,她能相信嗎?
「我們的運氣好。其他人都是七、八人一間牢房。有些人甚至不曉得為什麽會到這裡來,警察帶著槍突然闖進他們的家逮捕了他們。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事前毫無線索可循。」
「我告訴他們說我有外應,隨時在注意我的行踪。」蘿拉說。
她盛了一點液體,再連同一盤麵包遞給蘿拉。
「妳還好吧?」蘿拉摸摸她的額頭,聲音彷彿來自遠方。
兩名警衛照例在近午時分出現了。其中一人是新面孔,十分年輕,身子瘦削,臉部光滑,眼神純真。蕾妮只看了他一眼即知他什麼都不曉得。摩頓嚇壞了,雙手交疊在胸前,情況已經不再由他控制,令他恐懼的是這個純真的青年。
「你對她說他還活著?」青年說:「他早就死翹翹啦。」他把這件事當成笑話。蕾妮懷疑他可能有毒癮。
天空陰暗下來,風把葉子紛紛刮落,紅葉掉在祖母的白帽上。
又是一個夜晚,遠處傳來尖叫聲,不仔細聽還以為那聲音是宴會中發出的。蕾妮現在可以在走廊的強光下睡覺了,她睡得很安穩,還沒有人來治療過她,她摟住自己入睡,尖叫聲停止後反而更糟。
「喔,他也在這兒?」
現在是中午,蕾妮能從熱度和光線的角度分辨出來,然後米食送到了。她變得十分依賴這個錫盤中的東西。錫盤一空一天也就結束了,接著是等待另一天的開始,並且把骨頭扔進塑膠桶。她的生命萎縮到那單調的一聲「砰」。
「妳有錢嗎?」蘿拉輕笑著說。
「他為什麼要殺明納?」蕾妮說。
她的祖母穿過餐廳而來。她穿著印有白花的黑衣。
「喔,妳會的。」蘿拉的語氣含著渴望和認命,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人生事實。
蕾妮說她能。「我想你會勸我不要把自己的經歷寫出來。」她說。
「我們不要再談這件事,」蕾妮說。這是無謂的,她們困在這個小房間中無處可去,她唯有儘可能避免爭吵。
「嗨,山米,」蘿拉說:「別急。」
她顧不得地上潮濕就躺了下去,閉上雙眼,她的頭大如西瓜,又紅又軟,隨時會裂開,一命嗚呼,她需要水,即使是含鐵銹味的水也可以,任何水,冰塊或冰箱裡的冰屑。無論她做過什麽都不是她的錯,這件事發生得毫無理由。
她一面啜飲薑汁汽水一面翻閱飛機上的雜誌「休閒」。封面上是一個橙紅色的太陽,太陽當中是一張含笑的臉,兩頰圓鼓鼓的。内頁有一些海灘、海洋、做日光浴的人的照片。
蕾妮點點頭,微微一笑,她的心跳如飛,重新開始思考。「當然。」她說。
蘿拉一聳肩。「因為他們有權如此。」
她跪下來拾起蘿拉打翻的雞,用手指擦擦再放回蘿拉的盤中。「妳把它吃掉,」她說:「我們需要食物。」
蕾妮注視著她,她變得骯髒、消瘦,白襯衫發灰,紫裙潮濕油膩,眼下有陰影,兩人的氣味都不好聞,蘿拉腿上的傷一直無法痊癒,頭髮結成了餅。蕾妮知道自己的外表必定也不高明。她認為她們應該做點運動,但是她的提議卻遭來蘿拉一句:「何必?」蕾妮沒有力氣自己一個人練,她真正渴望的是一支牙刷、一面鏡子,以及離開這兒。
「那麼妳建議我們做什麽呢?」蕾妮譏誚的問;她們困在這裡本來就是蘿拉的錯。
蕾妮這才看見一名警察手中有一枝槍,正在舉起槍管,她一時還以為他要射殺一整排的犯人。他的動作緩慢,彷彿有意讓他們相信他要開槍,接著卻取下大刀慢吞吞的走到一排人的最後面,不慌不忙的享受這一刻。他這麼做並不是奉命行事,而是在折磨人。
她們的午餐是冷飯和煮雞肉。蘿拉吃得很起勁,還在舔手指。蕾妮有點不舒服。
蘿拉笑一笑。「妳在趕時間嗎?這不是妳要待多久,而是他們打算關妳多久的問題。」她吸進一口氣,再把香煙吹出去。「啊,這就是所謂的熱帶天堂。」
「警局發生了槍戰,」蘿拉說:「不太嚴重。發電廠裡空無一人。警方把那個島徹底搜查過,凡是躲躲藏藏,甚至在街上走的人都被抓走。凡是有了點關係的人都不遺漏,而這兒的每一個人都有關係。
陽光透過小窗照進來,落在地面上形成一個方塊,蘿拉的左手放在方塊中,髒污、咬傷的手指微微蜷曲。她的身體其餘部份則落在陰影中,躺在水中。蕾妮跪在地上摸摸她的手,是冷的。不久之後她用雙手握住它。她無法從蘿拉的手判斷她是否還在呼吸,心臟是否還在跳。她怎能令她復生?
「假如這裡有兩個男人,」她說:「妳想他們會聊女人嗎?他們會挖地道,勒死警衛,就像電影裡一樣。」她站起身伸伸懶腰。「我得小個便。」她說:「幸好不用就地解決,不過我打賭一定有人這麼做過。」這裡有那股氣味。她褪下內褲,張開紫色裙子蓋住塑膠桶,有如帳篷一般。蕾妮瞪住牆壁,聽著水滴在桶內的聲音。她不知道蘿拉會用什麼擦;只有兩個選擇,手或衣服。
她扯住摩頓的手臂,他在冒汗,而她則是緊張、冰冷。青年人注視著兩人,努力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又吃吃一笑。「王子?那個和平之主?他根本沒有進來過。」
「我可以編起妳的頭髮。」蕾妮說:「至少那就不會打結了。」
蕾妮的母親以耐性而憎惡的目光注視女兒、老婦人、廚房、花生奶油三明治、食物袋,她把紙袋輕輕放在桌上,對蕾妮說,「妳到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做嗎?在這裡,妳把它們放在這裡。」她捉住祖母下垂的手,緊捏在自己的手心內。
「我也許應該住口。」蘿拉不悅的說。
「誰知道?」蘿拉說。
她的祖母說,「我不想死,我要永遠活下去。」
「他媽的豬!」她說:「拿開你的臭手!」她抬腿踢向摩頓的下體,可是他的動作比她快得多。他逮住她踢過來的腿,把她往後推向青年,青年的動作也很快,看來他並沒有吸毒,他抓住她的雙臂用力往後帶。摩頓用膝蓋一頂她的肚子。現在誰也不用控制住她了,兩個警衛開始揍她,胸部、臀部、胃、胯|下、頭,在她身上跳。摩頓掏出槍敲她,他要打得她永遠出不了聲。蘿拉扭曲的躺在地上,現在她應該不會再有感覺了,但是她還在扭曲,活像一條被切成兩截的蟲,還在極力躲避拳打腳踢,他們都穿了鞋,她根本無從躲避。
「妳大概猜不到吧?」蘿拉說:「他們弄到了馬頓。」
「去你媽的!」蘿拉尖聲大吼:「我要把你的事告訴所有的人,沒有人能這樣作賤我,他們就是宰掉你,我也不在乎!」
空調似乎太強了,蕾妮覺得很冷,她交疊起雙臂,右手拇指抵住衣服下面的疤痕。疤痕隱隱截出來,彷彿在提醒她,又彷彿是無聲的倒數計時。零就在某處守候,誰說生命是永恆的,所以又何必心存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激?她的餘日不多。不過其他人也一樣。只是她覺察到了。
蕾妮勉強擠出一句話。「叫他們去找醫生。」
「帶著桶子跟我們走。」棕膚的人說。蕾妮認為他們是在指她。她走上前去。
蘿拉掏出煙點燃,把煙從鼻孔噴出。「妳要不要來一支?我還剩下兩根。喔,我忘了,妳不抽煙。」她停頓一下,等候蕾妮開口。到目前為止,說話的多半是蘿拉。蕾妮實在想不出自己的生活中有任何能引起蘿拉興趣的故事。
蕾妮記不起來一般人應該想些什麽,她試圖回想自己以前的念頭,卻怎麼也想不出來。過去、現在、未來都不可想。目前既不愉快又不真實;思索未來只有使她失去耐性,宛如坐在不斷巡迴機場上空的飛機上,巡迴卻不降落,每個人緊抓住座椅,努力不去想墜機的問題。她厭倦了這種恐懼,這種持續不輟永無休止的恐懼。她期求的是休止。
「放我下來。」蕾妮說。她們唯一能做的是不被人注意。她靠著牆瑟瑟發抖。這是真實事件,不是用番茄醬做出的效果,雖然沒有在兩腿之間塞老鼠,不過那也只是因為他們尚未想到這一招,他們還是業餘的。她感到五臟六腑都在翻滾,現在再也沒有彼此之分了。她首次明白自己可能永遠也沒機會走出這裡,她不可能倖免,誰都不會倖免。
「我們可以對茶提出一點要求。」蕾妮說。
蘿拉的臉上佈滿污垢,她們待會兒可以用茶擦淨彼此的臉。
一名警察透過鐵欄杆抛過來一樣東西。
「妳是怎麼聽說的?」蕾妮問:「太荒唐了。」
政府自然無法公開致歉,不過他們希望她知道這是一個遺憾的事件。他們知道她是記者,而記者不該遇到這種事。這是一項錯誤,他們希望她也能有這方面的共識。
「每個人。」蘿拉笑嘻嘻的說。
「然後他們往俘虜身上澆水,弄得大家渾身濕透,不能小便也沒東西吃,然後他們把俘虜帶到這裡。他們還沒有定出罪名,因為一時想不出要用什麼罪名。司法部長在收音機上宣佈沒有暴力事件,有人受傷是因為在逃亡中摔跤。接著他們宣佈進入緊急狀態,這樣一切就都合法了。他們可以拿走你的任何東西,你的車。此外還有宵禁呢。沒人知道會持續多久。
「妳疲倦嗎?」
這是真的嗎?她不敢低下頭,不敢湊近心臟,她擔心什麽都聽不到。
蕾妮萬萬沒料到,她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可是她沒有心理準備,蘿拉趕過來。「為什麽?」她問:「山米呢?」
蕾妮不懂他們為什麼讓蘿拉保留香煙和火柴。倒不是這兒有什麽可焚燒的東西,一切都是石頭砌的。
以後的事情經過是這樣的:
「他們拿走了我的錶,」蕾妮說:「大概十一點吧。」
「何必呢?」蘿拉說:「這叫做水土不服。每名觀光客都會得這種病。相信我,妳會活下去的。」
至於保羅,她的印象只留下那對過於湛藍的眸子。她們很少談起保羅;蘿拉的說法是沒有任何消息。他失踪了。這其中的意義可就複雜了。蕾妮不願意去想港口傳來的喧鬧聲、機槍發射和爆炸聲。她不願意想像保羅可能死亡的問題,否則她們就完全沒有獲救的指望了。她寧願一無所知,她說不定是他最後碰過的女人,說不定他是她最後一個男人。
「謝謝,」蘿拉說:「這是什麼?」她正在抓腿,腿上有些紅斑,可能是被蟲咬的。
蕾妮卻無法如此想像。蕾拉正在吃蕾妮的雞。她把一根骨頭對著桶扔過去,沒有扔中。她用手抹抹裙子。她的指甲是灰色的,四周的皮膚都被咬光了。蕾妮別開視線。現在她們又將要開始忍受腐壞雞肉的氣味了。
「度假嗎?」他問。
「是嗎?」
「王子在咱們的樓上,」她說:「他們要安排我去見他,也許這兩天。」她很興奮,蕾妮不禁心生妒意。但願她能有這種感覺。
「請妳想法子給我們弄一把梳子。」蕾妮說。
她曾經想到自己的病:她的疤、缺憾、殘缺不全的皮膚。此時這一切似乎顯得微不足道,最主要的是她還未發生過任何事,沒有人對她怎麼樣,她沒有受傷,她很可能送命,此時的她正在慢慢死亡。其他人或許死得較快;她在晚上偶爾會聽到尖叫聲。
蕾妮沒有再說話,蘿拉坐下後打開口香糖。「妳們這樣的女人最叫我倒胃口,」她說:「故作端莊,妳們就是不懂得如何保住小命,對不對?」
「中情局,」蘿拉說:「是他替馬頓運武器進來的,不是嗎?」
蕾妮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感受:起先是恐懼,然後是憐憫。但是她辦不到。她只能為自己的無趣而沮喪。蘿拉的經歷比她精采多了。
她們都沒有說一句話。蕾妮聞得到兩人的體味,以及桶內發酸的臭氣。蘿拉有好一陣子沒煙可抽,她又在啃手指,蕾妮從眼角看見她在咬手,這是個惹人厭的習慣,兩人都已筋疲力竭。她不再清楚今天是哪一天,她們應該從關進來的那天起就在牆上做記號,也許今天是她的機票的到期日,她那張有效期二十一天的機票。也許現在會有人來找她,也許她會獲救。只要她相信,願望就會實現。
「為什麽不談?」蘿拉邊嚼邊說:「談談有什麼不對?這和某人把手指塞進你的耳朵有何區別?」
「我也知道馬頓如果有機會一定會把刀插|進我的身體,或者隨便殺掉誰都行,他是個惡棍,不過我想如果要發動戰爭,一定得有一些殺人不眨眼的傢伙才行;這就好像不打蛋就製不成蛋捲是一樣的。
「你說得對,」蕾妮說。她想取回護照,離開這兒。她又說,「這反正不關我的事,我通常也不寫這方面的題材。我寫的大都是旅遊和時裝方面,生活型態。」
「妳知道時間嗎?」蘿拉說。
蕾妮不禁尷尬起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應該具有安慰作用,她應該伸手攬住蘿拉,拍她的背,但是她做不到。
蕾妮放下辮子。「我為什麽要說?」
「他們認為妳是間諜。」蘿拉吃吃一笑。笑中帶著輕慢。
他和蕾妮握過手之後兩人都坐下。他給她一根燙金邊的黑色香煙,她拒絕了。他對她一笑,似乎有點緊張,他表示她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本地政府的反應非常慌亂,不過現在一切都正常了
「他死啦,」蘿拉說:「有人射殺了他。」
蕾妮不知道自己的護照在那裡。沒有它令她覺得赤身露體,無法證明自己是誰。不過她深信其他人都是明理的,明天早晨發現她在這裡,弄清楚她的身分後,就會釋放她。
(全書完)
「今天輪到妳,」摩頓指指蕾妮。「每次都是她在做。」
「那兩個剛剛來過的警察,」蘿拉說:「摩頓和山米。我知道他們遲早會來這裡;現在我們的事由他們負責。他們不願意我們和其他人在一起。他們是我的保障。」她點了一根香煙,把火柴抛在地上。「他們也參與船運,知道武器和毒品都是從哥倫比亞來的,也知道艾華的盒内裝了什麼,他們並不全部了解,可是知道的也夠多了。亞立可不喜歡這種事情。我就是利用這一點和他們談條件的。」
「我以為他是中情局的人,」蕾妮說:「我以為他是情報員。」
桌後坐著一名年長的警察,留灰色短髮,書桌前方有一把椅子。蕾妮在警察叫她坐下時坐了進去。帶她來的警員站在她身後。
她希望有關的人員能夠趕快出現,給她申訴的機會,只要他們知道她在這兒,了解她的身分,她就可以離開了。那個警察不像能挑起責任的人。
「為什麽浪費糧食呢?」蘿拉說。
他鬆了一口氣。她也了解他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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