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把那個膠卷放進兩張白色寫字紙裡,一起塞進信封。湯姆暗自發誓要退出這個愚蠢的行當,因為實在是太自貶身價了。他可以用不得罪人的方式告訴瑞夫斯。瑞夫斯有個奇怪的念頭,認為一個東西轉手的次數愈多,就會愈安全。瑞夫斯的防衛心理很強。但當然,每次經手的人他都要付錢,即使只是付一點點。或者有些人接下工作,只是免費幫瑞夫斯?
莫奇森讚賞地吹了聲口哨。
甜點是檸檬蛋奶酥。湯姆掙扎著。他相信自己的觀點,為什麼就不能化為言語,好好說服莫奇森相信呢?莫奇森沒有藝術家的才氣。否則他就不會講這些話。莫奇森不懂得欣賞貝納德。莫奇森扯什麼真相和簽名,還可能扯到警察,他的所作所為,比起貝納德在畫室的成就,誰的表現才是無可否認的好畫家?米格倫是怎麼說來著(或者是湯姆自己在筆記本裡面寫的)?「一個藝術家的作品是出自天生自然,不必費力。有某種力量引導他的手。一個偽造者奮鬥製作,如果他成功了,那就是真跡的成就。」湯姆明白,這是他自己改編過的意思。但該死,那個自鳴得意的莫奇森,擺出一副「吾比汝聖潔」的姿態!至少貝納德有才華,勝過莫奇森,他也不過懂得修水管、鋪設水管系統,還大談特談什麼可運輸物件的包裝,反正他自己說過,這點子還不是一個加拿大的年輕工程師想出來的。
伯爵就像莫奇森一樣,讚美了結實而對稱的麗影。花園裡雖然夏天的玫瑰幾乎一點不剩,但仍然展露出漂亮的長方形草坪,周圍環繞著令人望而生畏的粗大松樹。這是他的家,而且並不卑微。安奈特太太又來到門口,而且就像昨天湯瑪斯.莫奇森來到時那樣歡迎他們,幫著提行李。湯姆再一次帶著客人到客房去,裡頭安奈特太太已經收拾好了,現在喝下午茶太晚,於是湯姆跟客人說要找他可以去樓下,晚飯會在八點準備好。
湯姆要安奈特太太提早準備午餐,因為莫奇森先生要離開,於是他們在十二點四十五分開始用餐。
然後湯姆下樓和伯爵會合。
那些血怎麼辦?湯姆轉著圈圈,想找塊抹布,甚至報紙都行。他走向那個燃料槽,槽底下有一大塊破布,因為放太久又沾了太多塵土而發硬。他拿著抹布回來擦地,擦了一下就發現無濟於事,於是放棄了,又轉著圈看。把他放在一個大桶下,湯姆心想。他抓住莫奇森的腳踝,然後又忽然放下,去碰觸莫奇森的脖子。好像沒有脈搏了。湯姆深吸一口氣,雙手探入莫奇森的手臂下。他又拉又扯,把那具沉重的身軀拖向那個大酒桶。酒桶後面的角落很暗。莫奇森的雙腳有一小部分伸出來。湯姆把莫奇森的膝蓋彎起,免得腳露出來。但因為那個大酒桶放在架子上,離地有大約十六吋,因此只要站在酒窖中央,看向那個角落,多少還是看得到莫奇森。如果稍微彎腰,就能看見莫奇森整個身子了。湯姆心想,這裡絕對找不到一條舊毯子、一塊油布或報紙,總之是可以蓋住東西的玩意兒!都是因為安奈特太太,她太愛乾淨了!
他拒絕那瓶酒是一種小小的羞辱,或者湯姆是這麼覺得,這個羞辱非常小,卻是雪上加霜而且讓人氣惱。湯姆幾乎立刻就拿起那個瓶子,然後揮向莫奇森,擊中了他的頭部側邊。這回瓶子破了,葡萄酒潑灑出來,瓶底掉到地上。莫奇森朝葡萄酒架踉蹌後退,撞得整個酒架都在抖動,但沒有任何東西落下,只除了莫奇森,他重重地坐下,撞到好幾個葡萄酒瓶頂端,但沒有酒瓶掉下來。湯姆抓住手邊能找到的第一樣東西——剛好是一個空煤斗——揮向莫奇森的頭部。湯姆又敲了第二下。煤斗的底部很沉。莫奇森流血了,往側邊倒在石頭地板上,身體微微抽搐著。他沒有移動。
但那具死透的屍體。湯姆嘆了口氣,考慮要先鎖上酒窖,等明天他送走愛德華多後再回來。但如果安奈特太太想進來酒窖的話,不是會覺得很奇怪嗎?而且她自己有鑰匙,另外也有通往戶外那道門上另一把鎖的鑰匙。為了謹慎起見,湯姆拿了一瓶玫瑰紅葡萄酒和一瓶瑪歌紅酒,放在廚房的餐桌上。有時候家裡有傭人還真是件煩人的事情。
「如果一切都順利,就不必再打給我了。」瑞夫斯說,然後掛斷了。
湯姆決心談話不能離題,因為他不希望放棄所有希望。湯姆提到荷蘭畫家米格倫(Han van Meegeren),莫奇森很熟悉他的藝術歷程。米格倫偽造大師維梅爾的作品,最後也成就了自己的某些價值。米格倫會偽造,一開始可能是出於自衛,或是冒險,但在美學觀點上,米格倫所創造出「新的」維梅爾作品,無疑也為買畫的人帶來了愉悅。
湯姆開到出境大https://m.hetubook•com.com門口。這裡有一些計程車和私家汽車,但是不能停太久,只能暫停一下接送人和行李。湯姆停下車,把莫奇森的行李拿下車,放在人行道上,再把《時鐘》靠著行李箱,然後大衣放在最上頭。湯姆開車離去,剛剛他注意到人行道上還有其他幾堆行李。他開向楓丹白露鎮的方向,然後停在一家路邊的酒吧咖啡店,奧利機場和南方高速公路起點之間,沿途有很多這種中型的酒吧咖啡店。
然後他們握手,同時匆匆擁抱了一下,接著湯姆幫著他拿行李箱和袋子。伯爵還帶了一個公事包。這回伯爵運的是什麼?放在哪裡?剛剛檢查的法國官員甚至沒要求他打開行李箱,就比著放行了。
伯爵讚美晚餐很美味,吃得很開心。他有那種歐洲人的本事:滿嘴食物還能照樣講話,換了美國人這麼做一定會很狼狽。
「沒錯。他不肯講是在哪裡,就像作家特拉文一樣,你知道。哈!哈!」
湯姆說。「有關去跟倫敦那位專家談的事情,還有關於偽造的事情,你真的不可能改變心意——就看在運動家精神的份上?」
「紅酒在這裡,」湯姆說,指著一牆葡萄酒架,超過一半都放著灰塵滿布的暗色酒瓶。
然後湯姆回自己房裡拆開《椅中男子》,拿到樓下掛在原來的地方。安奈特太太很可能會注意到畫不見了幾個小時,但如果她問起,湯姆打算說莫奇森拿到湯姆的房間去,好在不同的燈光下欣賞。
現在一點半,他們在半個小時內就得出發前往奧利機場了。湯姆心想,等到伯爵離開後,他應該盡快趕到倫敦嗎?但去倫敦又有什麼用?該死的伯爵,湯姆心想。德瓦特有限公司比伯爵帶著的那些廢物或小玩意兒要重要。湯姆這才想到,瑞夫斯還沒告訴他東西放在伯爵所攜帶行李箱中的哪裡,或者是手提包或其他什麼裡頭。湯姆認為瑞夫斯今天晚上會打電話來。湯姆覺得好難受,過去十分鐘他都坐在椅子上蠕動不安,他必須動起來,馬上就動。
巴黎第九區提松路十六號
「五年或六年前吧。他其實已經死在希臘了。」
莫奇森的笑容變大了。「真是太好了!謝謝,湯姆。」
「倫敦那家畫廊這次的展覽,沒跟你借作品嗎?」
安奈特太太替他整理臥室時,湯姆就去浴室刮鬍子。「我想莫奇森先生今天下午會離開。」他回答安奈特太太有關晚餐菜色的問題。「不過今天是星期四。妳想可以跟魚販買兩條新鮮的比目魚——」湯姆一時說不出話來,腦子想著怎麼講成法文「——來做午餐嗎?」有個魚販每星期會開著廂型車來村子裡兩次。村裡沒有魚店,因為維勒佩斯太小了。
他得駛經離境大門,發現莫奇森的行李箱和那幅畫還在原地,但大衣已經不見了。一出局,還剩兩個要解決。
「現在倫敦有個德瓦特的展覽。我希望下星期能去。你對德瓦特去倫敦有什麼想法?我好震驚!多年來第一次有他的照片出現!」
「我是替自己說話,」湯姆說。「向來如此。我不打算影響你。而且我很確定影響不了你。你可以代我幫那位——那是誰來著?康斯坦先生,沒錯,你可以代我向他說,我很喜歡這幅偽作,而且我很樂意留著。」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們稍微聊了一下義大利和法國的政局時事,不是很深入,伯爵問起赫綠思。湯姆跟伯爵不很熟,這回應該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但在米蘭時,他們聊過繪畫,伯爵對這方面也非常熱愛。
安奈特太太推著飲料推車進來,上頭還有冰桶和幾個玻璃杯。
湯姆打開酒窖的燈。這個酒窖又大又灰,而且冷得像個冰箱,或者對照起有中央暖氣的屋內,顯得很像冰箱。裡面有五、六個立著的大酒桶,不見得全是滿的,各面牆上還有許多放著葡萄酒瓶的格架。一個角落裡有儲放暖氣燃料的大樓,另一個大槽則是裝熱水的。
「東西放在——」
「失陪一下。」湯姆說,然後去接電話。
如果非要做什麼的話,湯姆心想,一定得在這裡做了。然而他的計畫不夠周全,他根本什麼計畫都沒有。繼續移動,他告訴自己,但他唯一做的就只是緩緩地踱步,抬頭望著那些酒瓶,碰碰一、兩個封著紅色錫箔的酒瓶頸部。他拉出一瓶。「瑪歌。你喜歡的。」
「我先失陪一下,愛德華多。」湯姆和_圖_書說,然後跑上樓。
「喂,是我,」湯姆說。「莫奇森臨走時很趕,所以要我跟妳說再見,還要我幫他謝妳。」
湯姆把那塊沾了血的破布一踢,飛到莫奇森腳邊。他又踢向地上的兩片酒瓶碎片——現在葡萄酒都和血混在一起了——然後迅速撿起酒瓶頸,敲向天花板懸垂下來一根電線上的燈泡。燈泡破了,掉到地板上發出叮噹聲。
電話是瑞夫斯.米諾打來的。他問伯爵到了沒,然後問湯姆旁邊是否有人。
湯姆回到自己房間,從抽屜裡拿出那管牙膏,試著想用指甲摳開尾端,但是沒成功。他走進作畫的房間,從工作台上拿了一把鉗子。回到臥室,他剪開牙膏管,拿出一個黑色的圓柱體。當然,是微縮膠卷。湯姆很好奇拿去沖水不曉得會不會毀掉,然後決定算了,只用一張面紙擦了擦。聞起來一股薄荷味。他找了個信封寫上地址:
電話鈴響了。
「義大利那些咖啡店,現在煮的濃縮咖啡糟透了。」伯爵以鄭重的男中音說。「我相信大概是因為一些黑手黨介入的關係。」他悶悶不樂地對著窗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說,「還有義大利的髮型師,老天!我開始覺得我不太了解自己的國家了!現在維內多街那家我最喜歡的理髮店,裡頭的年輕人會問我要用哪種洗髮精。我說,『拜託,幫我洗頭就是了——哪來那麼多花樣!』『可是先生,你的頭髮是油性還是乾性的?我們有三種洗髮精。你有頭皮屑嗎?』『沒有!』我說。『現在沒有人的頭髮是正常的嗎?或者普通洗髮精不存在了嗎?』」
「不過別忘了,」湯姆說,「有關《椅中男子》,我可不會去向誰追究。」
不知怎地,湯姆現在不想吃任何有骨頭的東西。「如果不麻煩的話,我想最好還是小牛肝吧。」
「我聽不清楚。」
「我會告訴他的。但你難道不想想未來嗎?如果有個人還繼續在製造假畫——」
湯姆沒費事去買倫敦的報紙。「的確是個大驚喜。據說他沒變太多。」湯姆不打算提起他才剛去過倫敦,也去看過展覽了。
愛德華多四處走動著,看著牆壁上的其他物件。
他進了伯爵的房間。一個行李箱開著,放在客人和安奈特太太平常放行李的一個古董木箱上,但湯姆先去浴室找,伯爵還沒把他的盥洗用具拿出來。於是湯姆又去找行李箱,找到一個不透明的塑膠拉鍊袋。他打開來,結果裡面裝的是菸草。另外一個塑膠袋裝的是刮鬍用具、牙刷和牙膏,他把牙膏拿出來。管子尾端有點粗糙,但是封住了。瑞夫斯的人大概有某種夾鉗,可以把金屬軟管再封回去。湯姆小心翼翼地擠著牙膏管,在靠近尾端的地方感覺到一個硬塊。他厭惡地搖搖頭,把牙膏放進口袋,再將塑膠盥洗包歸回原位。然後他回到自己房間,把那管牙膏放在左上方抽屜的後面,這個抽屜放著一個袖釘盒和一大堆漿好的衣領。
晚餐時,他們談到德瓦特出乎意料的歸國,還有伯爵在報紙上看到的德瓦特訪問。
「啊,我明白。」
伯爵看到一瓶義大利的甜味苦艾酒Punt e Mes,說他要喝這個。
「是的,我想是。謝謝。」湯姆愉快地說。他本來可能會建議瑞夫斯和伯爵說兩句話,只是表示友善而已,但如果伯爵不知道瑞夫斯打過電話來,大概會比較好。湯姆覺得自己的精神很差,一開始就不順利。「謝謝你打來。」
「我可能會買一幅德瓦特,」伯爵思索著說。「不過也要我買得起,以他的價錢,我大概只能買得起小幅的。」
「是啊,沒錯。」
「我要把這瓶葡萄酒帶回美國。自己一個人在倫敦喝掉太可惜了。」莫奇森說。
「太好了,」莫奇森說。「真是謝謝你,湯姆。我會告訴家人這瓶酒就來自這個酒窖。」莫奇森恭敬地接過那瓶酒。
晚餐後,伯爵看到湯姆的留聲機,就表示想聽些音樂,又選了德布西的歌劇《佩利亞與梅麗桑》。伯爵想聽第三幕——是女高音和深沉的男聲二重唱,有點熱鬧。聽音樂的時候,伯爵還有辦法邊跟著哼歌邊講話。
「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湯姆很快地說。他忽然覺得很憤怒。
「貝納德.塔夫茲——你見過他是什麼樣的人。如果你掀出他偽造亡友畫作的事情,他會自殺的。他叫你不要再買畫。這樣還不夠嗎?原先畫廊要求貝納德畫兩張德瓦特風格的油畫,你知道——」湯姆知道其實是自己建議的,但這不重要。湯姆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無望的辯解,不光是因為莫奇森很固執,也因為湯姆自己的論據發生了分裂,這個分裂他太熟悉了。他看出自己分裂成是與非兩邊。但兩邊的他都同樣誠心正意:湯姆所辯解的,是要拯救貝納德,拯救那些偽作,甚至拯救德瓦特。莫奇森永遠不會懂。「貝和圖書納德想退出,我知道。我想你不會願意冒險逼一個人因為羞愧而自殺,只為了要證明一個論點,對不對?」
莫奇森短促一笑。「湯姆,不行。運動家精神!我真搞不懂,為什麼你想保護他們,除非是——」
湯姆覺得,開放的樹林並不適合談一個範圍極其精確、精確到像針尖的話題,或者這個針尖會擴大成一片龐大的烏雲?跟莫奇森在樹林裡談話,湯姆無論如何都高興不起來。
早晨一起床,湯姆就抱定樂觀的態度。在床上喝過安奈特太太送來的香醇黑咖啡,讓他完全醒來之後,他穿上舒服的舊衣服,下樓去看莫奇森醒了沒。這時是八點四十五分。
湯姆把客廳落地窗前沉重的紅窗簾拉開,望著後花園。墨綠色的陰影已經隨著夜幕降臨而變成黑色。湯姆忽然想到自己正站在地窖中莫奇森屍體的正上方,於是往旁邊挪動了一下。他今天晚上一定得下去,盡力清除掉那些葡萄酒和血跡,儘管一定是很晚的時候了。安奈特太太可能會有理由下去地窖:她向來很留心注意燃料的庫存量。接下來,要怎麼把屍體搬到屋外?工具小屋裡有一輛獨輪手推車。他可以用推車載著莫奇森——上頭蓋著油布,工具小屋裡也有的——到屋後的樹林裡,然後埋在那邊嗎?這樣太簡陋了,而且離這棟房子近得讓人不舒服,但可能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這不表示你否認這是假畫,」莫奇森微笑著說。「你不打算堅持這是真跡嗎?」
「他一開始就該想到羞愧的問題!」莫奇森看著湯姆的手,他的臉,又回到他的手。「假扮德瓦特的就是你吧?沒錯,我留意過德瓦特的手。」莫奇森苦笑。「大家還以為我不會留意到小事!」
「老天,我昨天應該提的。我昨天想到過。你的雙手。你手上總不能黏上假鬍子掩飾,對吧?」
酒窖一角的洗滌槽有冷水。湯姆弄溼抹布,開始幹活兒。抹布上原來的顏色被他洗掉了,但他看不出地板上有多少改善,看起來還是顏色很深,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地板弄溼了。好吧,萬一安奈特太太問起,他可以說自己摔破了一瓶葡萄酒。湯姆撿起殘餘的破燈泡碎片和酒瓶碎片,在水槽裡把抹布仔細沖乾淨,又將水槽出水口的玻璃碎片一一撿起來,放進睡袍口袋。他又用那塊抹布擦地板。然後他上樓進廚房,在比較明亮的燈光下確認抹布上的紅色都洗掉了,或者幾乎完全看不出來。他把那塊抹布搭在水槽底下的排水管上。
上午十一點,湯姆和莫奇森走進湯姆家後方的樹林。湯姆處在一種怪異的心情,或是心理狀態之下。他忽然衝動地想表示友善、誠實,或者不曉得是什麼,於是帶莫奇森到樓上他畫畫的房間,讓他看自己的作品。湯姆主要畫風景和肖像。他很努力想簡化,把馬諦斯當成典範,但他覺得不太成功。一幅赫綠思的肖像,可能是湯姆的第十二幅,畫得不差,莫奇森也加以讚美。老天,湯姆心想——我願意毫無保留揭露我的靈魂,把我以前寫給赫綠思的情詩拿給他看,脫掉我的衣服舞劍,只求他能以我的觀點看事情!——但是沒有用。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完全不管事情的真相,」莫奇森說。「畫家的風格就是他的真相,他的誠實。如果一個人有權抄襲他人,那麼同樣的道理,仿造別人的簽名也可以了?這不就等於盜取別人的名聲、別人的銀行存款?這個名聲是別人的才華所建立起來的啊。」
伯爵頭戴一頂灰色的洪堡帽。他留著細長的黑色小鬍子,挺著大肚腩,即使在沒扣上的大衣底下都還是很突出。伯爵露出笑容,那是真正隨興義大利人的微笑,然後他揮手招呼。伯爵遞出他的護照接受檢查。
莫奇森的護照和機票大概都在外套口袋裡,湯姆心想。他稍後會去處理,最好是燒掉,趁安奈特太太早上照例必出門去閒逛買菜的時候。湯姆也忽然想到他還沒告訴安奈特太太有關伯爵要來的事情,決定晚些找個地方打電話給她,但不能從奧利機場打,他心想,因為他不想在機場逗留。
尚-馬克.卡尼耶先生收
「我希望你從我的酒窖挑一瓶葡萄酒帶走,」湯姆說。「要不要下去看一下?」
「麻煩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開車過來,」到了外頭的人行道上,湯姆說。「停車場離這邊只有幾碼而已。」湯姆急步離開,五分鐘之內就開車回來了。
伯爵精神奕奕地下樓來,儘管塊頭很大卻頗為靈活。他的個子相當高。
湯瑪斯.莫奇森肉呼呼的臉上有點紅潤——但看在湯姆眼中,那張臉就跟石頭無異。莫奇森的雙眼明亮,相當聰敏,而且正看著他。
「他住在墨西哥,不是嗎?」湯姆問。
莫奇森飛倫敦的班機是四點,還可以在www.hetubook.com.com家好好吃頓午餐,因為狀況正常的話,從他家開車到奧利機場只要一小時。趁莫奇森換鞋子要去散步時,湯姆把《椅中男子》包上三層厚厚的瓦楞紙,捆上繩子,外頭包上褐色紙,再用繩子捆好。莫奇森已經告訴湯姆,這幅畫他會隨身帶上飛機。另外莫奇森也說,他已經請曼德維爾飯店晚上替他留一個房間。
然後他們互道晚安,愛德華多拿著兩本湯姆的藝術書籍回房就寢。
湯姆跑上樓到莫奇森的房間。莫奇森的行李幾乎全收好了,只剩他的大衣和廁所裡的盥洗用品還沒收。湯姆把盥洗用具放進莫奇森行李箱的一個袋子,關上箱子。然後他提著行李箱和那件大衣下樓,出了前門。他把東西放在那輛愛快羅密歐上,又衝上樓拿莫奇森的《時鐘》,還包得好好的。莫奇森太有把握了,根本沒費事拆開《時鐘》,好跟《椅中男子》比較。驕兵必敗,湯姆心想。他把莫奇森房間裡那幅包好的《椅中男子》拿進自己房間,塞在他衣櫃裡的後側角落裡,然後拿著《時鐘》下樓。他從備用廁所外頭的一個衣鉤上拿了自己的雨衣,出門上了車,出發駛向奧利機場。
「你的意思是,德瓦特知道這件事?」
他點了一杯啤酒,又要求換一枚硬幣打電話。結果店裡打電話不用投幣,於是湯姆拿起吧檯上靠近收銀機的電話,撥了家裡的號碼。
「不了,」湯姆說。「一句話。我會尊重專家的意見。」
「肉店今天的羊腿很漂亮!」
「真期待看看你家裡的畫。那幅叫什麼來著?就是有兩個小女孩的?」
「德瓦特死了。他們找了個人去模仿他的。」湯姆脫口而出,感覺自己再也沒有什麼可以損失的了,或許還能爭取到什麼。莫奇森要爭取他活命的機會,但湯姆無法告訴他,不能直說,時候還不到。
湯姆想到白天放在奧利機場的莫奇森行李箱和《時鐘》。現在一定被人拿走了。莫奇森或許會有本通訊錄,放在他行李箱裡的某個舊封套裡。到了明天,莫奇森可能會被宣稱「失蹤」。或者是後天。泰德畫廊那個人等著明天上午跟莫奇森碰面。湯姆不知道莫奇森是否告訴過任何人他要去湯姆.雷普利家。湯姆希望沒有。
「那佐餐的配酒要瑪歌?還是布根地的梅索?」
「那麼所有的畫——」
安奈特太太聽了很振奮。「水果商今天有很好的葡萄,」她說。「你不會相信……」
「喔。」湯姆幾乎是哀嘆,出於疲倦、輕蔑,甚至是覺得無聊。這是什麼小孩把戲嗎?或者是什麼爛電影裡的情節?「很好。那地址呢?跟上次一樣?」湯姆有個巴黎的地址,其實有三、四個,之前他曾把瑞夫斯的東西寄過去。
「對。就是上次那個。一切都沒問題吧?」
湯姆說,「別管我的手了,可以嗎?他們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了嗎?貝納德的畫很好,這點你不能否認。」
「沒錯,那個緊張的傢伙。貝納德。他認識德瓦特。一開始其實是很有理想的,你知道——」
「那位先生在他的房間吃早餐。」安奈特太太說。
「要我不說是絕對休想!不!就算你或任何人給我一大筆錢要我封口都不行!」莫奇森的臉更紅了,鬆垂的下頜顫抖著。他用力把那瓶紅酒頓在地板上,但沒有破。
「什麼?那個——那個——」
莫奇森有個想法,而湯姆知道那個想法是什麼,就是湯姆.雷普利也參與這個偽造的集團,從中獲取利潤或好處。「沒錯,我也是其中一份子,」湯姆很快地說。「你知道,前兩天在你飯店跟你講過話的那個年輕人,我認識他。我知道他的一切。他就是偽造假畫的人。」
湯姆去睡覺時,覺得比昨天晚上還累,他想過要把莫奇森裝進一個大圓桶裡。但他猜想,這樣可能會把酒桶外頭的箍環弄歪,事後就得找個桶匠重新裝好。而且如果把莫奇森裝進去,裡面就得裝些液體,不然他就會在空的桶子裡撞來撞去。何況他一個人怎麼搬得動莫奇森外加桶子的重量?不可能。
湯姆緩緩走進一道自動開關的玻璃門,在報攤買了一份《新蘇黎士報》,然後查了一下愛德華多的飛機抵達的時間。結果準時到達,他還有幾分鐘要消磨。湯姆走到擁擠的酒吧——那裡向來擠滿了人——最後總算擠進去,設法點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後,他買了一張票上樓到出境處接人的地方。
湯姆給自己倒了杯蘇格蘭威士忌加冰塊。
要去酒窖,可以從屋外過去,走下幾級石階,就是綠色的酒窖門;或者可以走一樓的備用廁所,就在訪客進門掛大衣的那條小甬道旁邊,廁所裡也有一道門通往酒窖。室內的這道樓梯是湯姆和赫綠思加的,免得天氣不好時還要到屋外去。
「那就買一點吧。」湯姆根本無心聽她說。
「配酒由我www.hetubook.com.com自己來挑吧。」
時間正好,彷彿莫奇森真的要去趕飛機。
他們淺酌著白蘭地。湯姆建議他們次日上午可以開車出去,到盧萬河畔的莫黑鎮吃晚餐。愛德華多說過他想搭下午的火車到巴黎。但首先他想先看湯姆所有的藝術珍寶,於是湯姆帶著他逛遍全宅。連赫綠思的房間也去了,裡面有一件女畫家羅蘭珊(Marie Laurencin)的作品。
「《紅色椅子》,」湯姆說,很驚訝伯爵居然還記得。他微笑,方向盤握得更緊了。儘管酒窖裡有具屍體,儘管這一天糟糕透頂,過了飽受煎熬的一下午,但湯姆現在就要開開心心地回到家——回到所謂的犯罪現場。湯姆不覺得那是一樁罪。或者他到了明天就會有反應、甚至是今晚?他希望不會。
湯姆輕喘了一口氣,試圖讓自己的呼吸恢復正常,然後在黑暗中走向石階,爬上去。他關上酒窖門。備用廁所裡有個洗手台,他匆匆洗了個手。流出來的水碰到血而變成粉紅色,湯姆本來以為是莫奇森的血,後來發現血流個不停,原來他大拇指根部有個口子。但並不嚴重,本來有可能更糟的,所以他認為自己很幸運。他從牆上扯下捲筒衛生紙,包住自己的大拇指。
湯姆換上睡衣褲,外頭穿上睡袍,探頭看看走廊,很高興看到愛德華多的房門底下沒有透出亮光來。他靜靜下樓來到廚房。廚房和安奈特太太的臥室隔著兩道門,中間要經過一個僕人進出的小走道,才能進入廚房。所以她不太可能聽到他或看到廚房的燈光。湯姆拿了一條耐用的灰色抹布和一罐漂白清潔劑,從櫥子裡拿了一個燈泡放在口袋。他往下走進酒窖。微微發著抖。這時他明白,他需要一把手電筒和一張可以站上去的凳子,於是又折回廚房,拿了一張餐桌旁的木凳,又從走廊的桌子抽屜裡取出一把手電筒。
湯姆設法拋開音樂,認真聽伯爵講話,但他老覺得很難不管音樂。他沒有心情聽《佩利亞與梅麗桑》。此時他需要的音樂是孟德爾頌《仲夏夜之夢》裡那首美妙至極的序曲,此刻當另外一齣歌劇演奏出沉重的劇情之時,孟德爾頌的序曲在湯姆的腦際縈迴——緊張不安、有喜劇風味,充滿創意。他眼前迫切需要的,就是充滿創意。
「另外呢——今天晚上還有另一個客人會來,一位貝托洛齊伯爵,義大利人。我會從奧利機場接他回來,六點前會到家。現在或許妳可以去買些——小牛肝?」
莫奇森二十四小時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但只問起《椅中男子》,而且會問是因為他很好奇畫廊對一幅他們必定知道是偽作的態度。湯姆覺得頭有點暈眩,好像就快昏倒了。他原先朝飲料推車彎腰,這會兒站直身子。「他們來問過。但是很麻煩,你知道,運輸和保險什麼的。我兩年前把《紅色椅子》借出去展覽過。」
「牙膏裡。」瑞夫斯大聲說。
「啊—哈!啊—哈!」跟莫奇森一樣,伯爵也被掛在客廳另一頭那幅《紅色椅子》所吸引。但伯爵又立刻轉身,看向壁爐,似乎對《椅中男子》更為印象深刻。「太好了!太美妙了!」他盯著兩幅畫瞧。「你沒讓我失望,這兩幅畫真是太令人愉快了。你的整棟房子也是。我指的是我房間裡的那些素描。」
他們叉著盤子裡最後的幾片奶油比目魚和馬鈴薯。比目魚做得非常好,佐餐的白葡萄酒也還是很棒。換了其他狀況,這頓午餐都會讓人十分滿意,甚至是感覺幸福,會讓一對愛人因此上床——或許在喝過咖啡之後——然後做|愛,然後睡覺。今天這頓美妙的午餐,在湯姆身上浪費了。
餐後喝咖啡。白蘭地也擺在旁邊,不過兩個人都沒碰酒。
他腋下夾著手電筒,把破掉的燈泡拆下來,裝上新的。酒窖亮了起來。莫奇森的鞋子還是看得到。然後湯姆才驚駭地明白,莫奇森的兩條腿因為屍僵而伸直了。或者他不可能還活著吧?湯姆逼著自己確定,否則他今天晚上是別想睡得著了。湯姆用指背觸摸莫奇森的手。這樣就夠了莫奇森的手冰冷而僵硬。湯姆拿起那塊蓋住莫奇森鞋子的抹布。
湯姆付了帳——他說他打到桑斯鎮,比他住的村子還遠——然後回到車上。他以從容悠閒的速度開向奧利機場,經過入境區和離境區,然後注意到莫奇森的東西還在原來的地方。大衣會是第一個不見的,湯姆心想,會被某些有進取心的年輕人偷走。如果莫奇森的護照在他的大衣口袋裡,小偷可能會加以利用。湯姆微笑了一下,開進一個只停一小時的短期停車場。
「所以德瓦特死了——這是多久前的事情?」
安奈特太太正在廚房裡面忙,這又是另一個小小的幸運。如果她出來,湯姆心想,他就會說莫奇森先生已經上車了——免得萬一安奈特太太問他人在哪裡。出發的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