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十點,伯爵上樓去換衣服,然後提著行李箱下樓,準備要出發開車去吃午餐,「不知道能不能借點牙膏,」愛德華多說。「我想我的牙膏掉在米蘭的旅館了。我真是太蠢了。」
「是的。」湯姆說。
現在天色已經很暗了。
「他昨天下午回倫敦了。不過,我想他不會去跟那位……你知道,那個泰德畫廊的人見面。我很確定這點。」
當天晚上湯姆出去到工具小屋,拿回來一塊油布和一根繩子。趁著安奈特太太在廚房收拾,湯姆到酒窖裡把莫奇森的屍體包起來,然後用繩子綁好,好讓他可以抓著提起來。那具屍體很龐大,像一根樹幹,可是更重,湯姆心想。他把屍體拖到酒窖的樓梯口。屍體包住了,本來讓他覺得稍微比較好過些,但隨著他把屍體搬得更靠近門邊、階梯、前門,他全身的神經又重新緊繃起來。如果安奈特太太看到他,或是那些老來按電鈴的人——賣籃子的吉普賽人、村裡的雜物工米謝來問有沒有活兒讓他做、賣天主教小冊子的男孩——見了問起,他該怎麼說?他要怎麼解釋他正要搬上手推車上的這塊龐然大物?也許他們不會問,但他們會瞪著瞧,然後像典型法國人那樣講刻薄話:「看起來一點也不輕啊,不是嗎?」然後他們會記得這事情。
「莫奇森人呢?他還跟你在一起嗎?」
到家後,湯姆忍不住立刻換上牛仔褲,到工具小屋拿出那個獨輪手推車。他把手推車推到通往後陽台的石階下頭。然後,因為光線還夠,他就急步穿過草坪回到工具小屋。如果安奈特太太注意到什麼,他就打算說他想在樹林裡做些堆肥。
湯姆想推掉,卻沒法完全拒絕。於是就說他過兩天會再回電通知她,因為他不確定這位美國朋友會待幾天。

「如果能找到些很新鮮的荷蘭芹,湯姆先生——」
湯姆正要離開房間時,電話又響了。
「沒錯。」
這回是傑夫,從河濱宮殿飯店打來的。「你那邊狀況怎麼樣了?」傑夫問。
「妳知道,親愛的,真是不湊巧。我家裡剛好有客人要來。一個美國來的年輕人。」
「貝納德知道你去找過她嗎?」
上樓後,他用熱熱的溼毛巾擦過身上,又重新穿上睡衣褲去睡覺。現在差二十分八點。他已經替德瓦特有限公司做太多了,他心想。他們值得嗎?說也奇怪,貝納德值得。只要他能讓貝納德度過這個危機。
傑夫在海峽那頭大聲嘆了口氣,或者是寬心地喘了口氣。「好極了,湯姆。你真是個天才。」
我才剛發現我可以搭一架包機到巴黎,所以我會提早到。希望你此時在家。我會跟一個朋友吉拉德.海曼一起搭飛機,他跟我同齡,但我保證我不會帶他去找你,因為這樣可能會很麻煩,雖然他人很好。我會在十月十九日星期六抵達巴黎,到了會打電話給你。飛機在法國時間晚上七點到,當然,屆時我會先找一家巴黎的旅館過夜。和*圖*書
然後湯姆洗了個澡,剛洗完就聽到電話鈴響。湯姆衝過去接,希望、期待那是傑夫,或許會有好消息——但是能有什麼好消息呢?
湯姆對德瓦特有限公司在倫敦的那三個人不太了解,貝納德只是其中一個人,但他最喜歡貝納德。艾德和傑夫的動機都太簡單了,只是要賺錢而已。湯姆不太相信是辛西雅要求跟貝納德分手的。如果是貝納德(他一定深愛過辛西雅)因為偽造而羞愧得提出分手,湯姆也不會覺得意外。如果哪天能探探貝納德有關這件事的詳情,應該會很有趣。沒錯,貝納德有種神祕感,而神秘感就是魅力所在,湯姆心想,也會讓人墜入愛河。且不管他屋後那片樹林裡那塊用油布包起來的龐然大物,湯姆覺得種種思緒帶著他飄得好遠,彷彿自己身在一朵雲上。這種感覺好奇怪,而且愉快極了,空想著貝納德的慾望、恐懼、羞愧,或許還有愛。貝納德有點像聖人,就像真正的德瓦特一樣。
如果這樣的事情在龐貝城能發生,那在麗影又有何不可,湯姆心想。
「坦白說,就是成天消沉。我們甚至還打電話給辛西雅——她還是蠻喜歡他的,我覺得。我們沒告訴她有關——有關他的這個恐懼,」傑夫又趕緊補充。「我們只是問她能不能花點時間陪貝納德。」
星期五天氣晴朗而涼快,不過還不到可以稱之為涼爽的地步。湯姆和愛德華多在起居室靠落地窗的地方吃早餐,陽光照進窗內,伯爵穿著睡衣褲和睡袍,他說如果屋裡有女士的話,他就不會這麼穿,但他希望湯姆不介意。
兩隻飛蠅瘋狂地糾纏湯姆,繞著他的床頭几嗡嗡響。他從頭髮裡抓出一隻。今年夏天他可真受夠了這些飛蠅,到了現在都秋末了,居然還有。法國鄉間的飛蠅種類之多是出了名的,湯姆曾看過報導,說比乳酪的種類還多。一隻跳到另外一隻背上。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湯姆趕緊擦了根火柴湊向那對混帳玩意兒。翅膀發出嘶嘶聲。嗡嗡嗡。牠們的腿伸向空中,尾部打著旋。啊,愛之死,直到死亡也不分開。
同時,在此向您問候。
他得從前門進屋,因為後面的落地窗鎖起來了。他的前額一片汗溼。
是他的一位鄰居賈克琳.貝特林,她和她先生凡森住在幾公里外的一個鎮上。她邀湯姆星期四過去吃晚飯。她還請了住梅朗的一對中年英國夫婦克雷格過去,湯姆也認得的。
「我想她不肯」
安奈特太太浴室的燈亮著,窗戶是毛玻璃,湯姆猜想她在洗澡,平常這個時間如和_圖_書果廚房不忙,安奈特太太就會去洗澡的。湯姆從工具小屋拿出一把四齒釘耙,帶進樹林裡。他尋找一個適當的地點,希望能先開始挖個洞,這樣他心情就會稍微振奮一點,因為他明天清早前一定得完成這份工作。他找了個地點,周圍是幾棵樹幹較細的樹,希望底下的泥土裡不會有太多粗大的根在黯淡的光線中,湯姆相信這是最佳地點,儘管這裡離樹林邊緣、他的後院草坪只有大約八十碼。湯姆起勁地挖掘著,困擾他整天的緊張情緒也因而發洩掉一些。
湯姆很不耐煩。「你們就沒辦法讓貝納德安靜幾天嗎?」
然後他推著現在輕如羽毛的手推車回到小路上,為了小心起見,他把推車放回工具小屋,免得放在外頭讓安奈特太太看到了,會跑來跟他問起。
湯姆向她保證不必了,但她還是出來跟伯爵道別,伯爵向她鞠躬,用法文恭維她的廚藝。
親愛的雷普利先生:
您誠摯的,克里斯.葛林里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五日
「有什麼壞消息嗎?」愛德華多問。
推車的前輪陷入碎石子地,湯姆立刻明白根本不可能推著車穿過草坪,因為昨天的小雨已經讓泥土有點鬆軟了。湯姆趕緊跑去打開前院的大門,前門階梯到大門口有一道不規則形狀的石板路,推車相當順利地出了大門,來到外頭馬路的堅硬砂土地上.湯姆右手邊有一條小路通往屋後的樹林,這條窄小的路儘管寬度可以容得下一輛汽車,但比較像是步道,或是手推車行走的便道,而不是讓汽車開進去的。湯姆推著獨輪手推車,閃避著路上的小坑洞和水窪,最後終於來到他的樹林——其實當然不是他的,但現在他感覺這片樹林很像是他的了,他很高興來到這個能讓他隱藏的地方。
「我們讓他吃了鎮靜劑,溫和的那種。我今天下午偷放進他的茶裡。」
「要我幫忙提行李嗎?」安奈特太太站起來。「我今天真是心不在焉。」
到了梅朗車站,到巴黎的火車只剩十分鐘就要開了。伯爵和湯姆親切道別後,湯姆開車到最接近的菸鋪雜貨店,買了超額的郵票貼在信封上,寄給瑞夫斯在巴黎的那個人,免得因為缺個五生丁郵資,而被某個小氣的郵局的職員攔下來。
湯姆又推著車子往前走了一段距離,然後停下來找他黃昏開始挖的那塊地方。他很快就找到了。從小路進入樹林是一段斜坡,湯姆沒法上去,只好把屍體丟在路上,拖上斜坡。然後湯姆再回來把推車拉進樹林,免得萬一有人經過這條小路,會看到這輛推車。此時天色稍微亮了一點。湯姆急步走向工具小屋拿釘耙。他另外也拿了一把鏟子——生https://m.hetubook.com.com鏽了,是他和赫綠思買下這棟房子時,前任屋主留下的,鏟子上有個洞,不過應該還是管用。湯姆回到樹林的那個地點,繼續挖掘。他碰到一堆樹根。十五分鐘後,顯然他今天早上沒法挖好這個洞了。頭一個問題就是,半時,安奈特太太就會端著咖啡上樓到他臥室。
湯姆挖出一道幾乎有四呎深的溝,但溝裡樹根交錯,得用鋸子才能弄斷。然後他爬出來,四處張望想找個斜坡,或任何窪地,可以暫時隱藏莫奇森的屍體。湯姆在十五呎外找到了一個地方,然後再度抓住繩子拖動屍體。他用枯枝落葉蓋在灰色的油布上。如果有人從小路上看過來,至少不會引起注意,他心想。
湯姆幫安奈特太太買了荷蘭芹。法文是persil。德文是petersilie。義大利文是prezzemolo。然後湯姆開車回家。太陽正要落下。湯姆想著,夜裡如果安奈特太太往她面對後院的浴室窗子往外看,可會注意到樹林裡有手電筒或任何燈光。不曉得她會不會上樓到他房間去(結果發現他不在),想跟他說她看見樹林裡面有燈光。據湯姆所知,那個樹林從來沒人去過,不論是去野餐或採蘑菇的人都不會進去的。但總之,湯姆打算深入樹林裡遠些的地方,或許安奈特太太不會發現到燈光。

「他現在都在幹嘛?」
「不像義大利的建築那麼髒。」他評論道。
湯姆走進廚房跟安奈特太太說再見。她正在擦一個大大的銀湯碗,還有一大堆湯匙,上頭全都裝飾著赫綠思家族的縮寫P.F.P.。「我會到附近跑一圈。伯爵先生要離開了。要不要我買什麼東西回來?」
今天的郵件送來了,湯姆告退去看一下有什麼信。結果有一張赫綠思寄來的明信片,沒說什麼重要的事。另一封信是克里斯.葛林里寄來的。湯姆拆開來,上頭說:
「喔,還好,謝了,」湯姆微笑著說,手指撫梳過頭髮,好像他根本不在乎自家酒窖裡有一具屍體,是他為了保護德瓦特有限公司而殺掉的人。「那你那邊怎麼樣了?」
「告訴他們冷靜一點,尤其是貝納德。」
「你說服他了?」
湯姆心想,如果整方要查電話通訊紀錄,他可以解釋他打給傑夫的那幾通,或是接到的那幾通:他在考慮要買《浴缸》,所以那些電話是在跟巴克馬斯特畫廊談相關的事。
「他說他還有點事情要辦,然後他會回美國。聽好,傑夫,接下來幾天別再打電話來了,嗯?反正我也不確定我會在家。」
想到要把屍體再拖回酒窖就覺得恐怖,湯姆簡直不敢想。他花了一會兒,大約三十秒鐘,想要恢復力氣,瞪著地上那個該死的玩意兒。然後他撲過去,彷彿那屍體是一條活生生、正在吼叫的餓龍,或者https://m.hetubook.com.com某種鬼怪,他得趕緊殺了它,否則自己就會被宰掉。然後湯姆把屍體提起來,放在直立的推車上。
「艾德告訴他了。我知道,湯姆,或許這是個錯誤。」
湯姆睡得很不好,而且很奇怪,他居然聽得到自己的鼾聲。他始終沒完全睡著,所以清晨五點起床一點也不難。
星期六就是明天了。至少克里斯不打算明天來這裡。老天,湯姆心想,他現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為貝納德打起精神來。湯姆想過要求安奈特太太接下來兩天不要接電話,但這麼一來似乎很奇怪,而且也會打擾到安奈特太太,她每天至少會接到一通她朋友打來的電話,通常都是村裡的另一個管家伊芳太太。
「我會記得的。荷蘭芹,我想,我應該五點前會回來。今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弄簡單點就行了。」
在緩慢的午餐中,湯姆盡力不要露出緊張之色,他不斷望著窗外河岸上的垂柳,真恨不得自己的內心也能達到那些柳枝的從容節奏,隨著微風左右搖曳。伯爵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說他女兒再嫁給一名貴族青年,有一陣子他波隆那的家族跟他斷絕關係,因為他娶了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湯姆幾乎沒仔細聽這個故事,因為他一直在想如何處理莫奇森的屍體。他應該冒險把他扔到哪條河裡嗎?他有辦法把沉重的莫奇森舉起來丟過橋欄杆嗎?還要外加在屍體上綁些石頭的重量?雖然莫奇森很重,但如果只是把他拖到河岸推下去,能確保莫奇森沉得夠深嗎?現在開始下起小雨了,湯姆心想,這麼一來,泥土會更鬆軟易掘。屋後的樹林可能還是最好的地點。
湯姆拿著釘耙回到工具小屋,放回原位,然後看到安奈特太太浴室的燈還亮著——現在才七點——於是湯姆就下去酒窖。現在他比較有勇氣碰莫奇森的屍體了,然後他立刻伸手到莫奇森外套內裡的口袋。湯姆很好奇莫奇森的機票和護照在哪裡。結果只找到一個皮夾,裡頭掉出兩張名片。湯姆把名片放回去,猶豫了一下,又把皮夾塞回那個口袋裡。西裝側邊口袋裡有個鑰匙圈,上頭有一把鑰匙,湯姆也沒拿。另外一側的口袋壓在莫奇森身體底下,比較難去掏,因為莫奇森此時已經僵硬得像一具雕像,而且似乎也跟石雕一樣重。結果左側的西裝口袋沒有東西。至於褲子口袋裡,則只有一些法郎和英鎊硬幣,湯姆沒拿。湯姆也沒去動莫奇森手指上的兩枚戒指。如果有人在湯姆的土地上發現莫奇森,那麼他的身分就毋庸置疑,因為安奈特太太見過他。湯姆離開酒窖前,在樓梯頂端關了燈。
他們開車到內穆爾,看了鎮上的市集廣場和噴泉,然後往北沿著盧萬河開到莫黑鎮,湯姆現在已經把鎮上那些單行道摸得很熟了。這個鎮上橫跨盧萬河的兩端有壯觀的灰色石塔,以前原來hetubook.com.com是城門的。伯爵看得好痴迷。
但整件事不能這樣看。湯姆猜想,光是為了救德瓦特有限公司,或甚至是救貝納德,他是不會去殺人的。湯姆殺了莫奇森,是因為莫奇森在地窖裡發現他就是假扮德瓦特的人。湯姆殺了莫奇森是為了救自己。然而湯姆試著問自己,他們一起到地窖去的時候,他是不是就已經打算要殺掉莫奇森了?或者他本來無意殺他?湯姆就是沒法回答這個問題,何況有差嗎?
接下來是垃圾,他心想,然後停住,喘著氣,仰天吸著氣笑出聲來。去挖出垃圾桶裡的馬鈴薯皮和蘋果核,全都跟莫奇森埋在一起?然後撒上一大把麵粉以加速腐爛?廚房裡有一袋麵粉。
「喔,不,完全不是。」湯姆回答。他得把莫奇森的屍體弄走。最好是今天夜裡。而且當然,他可以拖延克里斯,告訴他說他至少得忙到星期二。湯姆想像著明天法國警察會走進來找莫奇森,沒花幾秒鐘就在最理所當然的地方——酒窖——找到了。
傑夫笑了。「好,湯姆。他回倫敦打算做什麼?」
「這個嘛——問題就出在這裡。當然,我會告訴他,很樂意。他很——他很沮喪。我們想把他送到別的地方,馬爾他,或是任何其他地方,待到展覽結束。每次有展覽他就會這樣,但這回更糟糕,因為——你知道。」
到了樓下,湯姆把前門外的門墊推到一旁,然後下去酒窖。他順利把莫奇森搬上樓梯的一半,但花了很多力氣,不得不暫停一下。繩子勒得手有點痛,但他懶得跑去工具小屋拿園藝手套。他又抓起繩子,一口氣搬到樓梯頂端。接下來拖過大理石地板就比較容易了。然後他把獨輪推車拉到門前,往側邊翻倒。他當然比較希望拖著莫奇森從屋子背面的落地窗出去,但那非得拆掉客廳的地毯不行。現在湯姆拖著那個瘦長的大包裹下了四、五級階梯。他試著把屍體盡量塞進推車,這樣他只要提起推車的一側,就可以把推車扶正。他是這麼做了,但推車卻整個翻過去,又把莫奇森摔到另一側的地上。簡直是滑稽。
「你能不能告訴他莫奇森會——安靜?」
湯姆遠遠看見小路上出現人影,連忙低下身子,那是一名男子,身穿褪色的藍衣服,推著輛自製的木頭推車,上頭裝滿了柴火。那人沒有往湯姆這邊瞧。他正走向湯姆家門前的那條馬路。他是哪裡冒出來的?或許他是偷拿政府所屬林地的柴火,很樂意避開湯姆,就像湯姆很樂意避開他一樣。
「帶他一起來吧,我們也很歡迎的。」
湯姆早就料到伯爵會有這個要求,也很高興他終於提出了。湯姆去廚房找安奈特太太。湯姆猜想,因為伯爵的盥洗用具已經裝在行李中提下樓了,所以最好帶伯爵到備用的盥洗室去。安奈特太太拿了牙膏來給他。
「喂,湯姆!我是賈克琳。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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