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的。我是湯姆。你聽得到嗎?」
珍妮和皮耶又接吻了!
《觀察家報》上說:「……打破他長期的隱居,於星期三下午突然出現在巴克馬斯特畫廊,菲力普.德瓦特喜歡大家直接喊他德瓦特,他對於自己在墨西哥的行蹤不肯多說,但被問到自己與同代藝術家的作品時卻相當健談。談畢卡索:『畢卡索有不同的時期。我沒有什麼時期。』」《週日泰晤士報》的照片裡,他站在傑夫的辦公桌後頭,左手握拳舉起,湯姆不記得自己比過這個手勢,但照片證明他有。「……身上穿的衣服顯然在衣櫥裡收了好幾年……態度從容面對十二個記者的輪番尖銳提問,我們假設,在六年的隱居之後,這些提問必然像是審判。」這個「我們假設」是挖苦嗎?湯姆認為其實不是,因為接下來的評論充滿讚美之詞。「德瓦特的新作仍保持他的高水準——充滿個人特色、怪異,甚至或許是病態?……德瓦特絕對不會拿出草草畫成,或是沒有把握的作品。這些油畫是充滿熱愛的心血結晶,不過他的技巧顯然得心應手,因而看起來迅速、新鮮、簡單。但別誤以為他是隨便畫的。德瓦特說他每幅畫都至少要花兩星期……」他這樣說過嗎?「……而且他天天都在工作,通常每天至少七小時……男人、小女孩、椅子、桌子、火裡奇怪的東西,這些是他畫中最常見的元素……這次展覽想必又會全數賣出。」兩份報紙都沒提到德瓦特在訪問之後又失蹤了。
湯姆很納悶,是誰為了找莫奇森而鬧出這麼大的騷動?泰德畫廊那個人?會是奧利機場的法國警察嗎?或者甚至是莫奇森在美國的太太?
湯姆去睡覺了。
「你最近在忙什麼,湯姆?」艾格妮斯問道,拿出她先生留到最後招待客人的特產,一瓶濃烈的陳年荷蘭琴酒,葛瑞夫婦建議不加水純喝。
「你星期二過來怎麼樣?」
接近中午時,安奈特太太覺得好多了。一如湯姆預料的,因為那些止痛藥,她就不想去找楓丹白露那位比較好的牙醫了。
「他是怎麼離開你家去奧利機場的?」
法國人絕對不會是不悅而已,他們動不動就氣炸。
湯姆帶著克里斯上樓。
「妳好嗎?晚安。」克里斯說。
「啊,太好了!他現在跟你在一起嗎?」
他去赫綠思的浴室裡拿了一些細緻的肥皂水,洗好自己的毛衣。然後他睡得很好,一直到上午十點才醒。
「哦?」
「唔——可以,但我本來是想明天過去的,因為我朋友明天一整天都有事。他有個表親住在這裡,年紀比較大,是美國人。所以我本來希望……」
歐納西斯怕他們會搶走賈姬!
「請問是——湯姆.雷普利嗎?」
他們兩人握了手。
「如果妳願意的話,我今天可以開車帶妳去楓丹白露。」湯姆說。湯姆和赫綠思的牙醫在楓丹白露鎮,湯姆認為他應該肯在星期天替安奈特太太看牙。
這個答案顯然令那位警探很失望。「接下來幾天你都會在家吧,雷普利先生?……我們可能會想去找你談談……」
然後湯姆出去工作了。他採取了一個合理的方法,或至少他覺得很合理。他挖的那個小溝應該要五呎深,這點不能打折扣。他從工具小屋拿了一把生鏽得頗為嚴重、但還是管用的框鋸,然後去對付那些盤根錯節的樹根,也不管潮溼的泥土塞在鋸齒上。他一路頗有進展。現在天色頗為明亮,不過完全沒有太陽,他挖好後,爬出那個小溝,毛衣前幅全都是泥巴,可惜那是一件米色喀什米爾毛www.hetubook.com.com衣。他四下張望,穿過樹林的那條小路上沒有人影。還好,他心想,法國鄉間的居民都會把自己養的狗拴好,否則昨天晚上可能就會有狗聞到莫奇森的屍體,叫得方圓一公里內的人都聽得見了。湯姆再度拖著綁住莫奇森屍體的繩子。屍體砰地落入溝裡,湯姆覺得那聲音真是動聽。把泥土鏟進溝裡也同樣令人滿足。最後還剩了一些土,湯姆踩實了墓穴上的地面後,就把剩下的泥土撒向各個方向,然後他走過他的草坪,緩慢但帶著成就感,一路繞到前門。
那天晚上,湯姆脫掉鞋子躺在黃色沙發上,翻閱著哈樂普法英字典,這字典重得不得了,他得放在大腿上,不然就得擺在茶几上。他預料會有人打電話來,但不太確定是誰,到了十點十五分,克里斯.葛林里從巴黎打來了。
「是的,來過。」
老天在上,這是哪個妮可啊?湯姆向來不太曉得這些人——或許是電影明星、流行歌手吧——但他們顯然有助於報紙銷路。英國皇室的種種事件簡直不可思議,伊麗莎白女王和夫婿菲力浦親王一年三次瀕臨離婚,瑪嘉烈公主和夫婿安東尼老是彼此口出惡言。
「那個該死的牙醫,」湯姆用英文說,接著他又回頭說法文。「什麼神經掉出來!他根本是在瞎搞。聽我說,安奈特太太,我剛剛才想到,樓上有一些黃色藥丸,是在巴黎買的,專門治牙痛的。妳稍等一下。」湯姆跑上樓。
「他最近去過你家嗎?星期三,或者星期四?」
一名男子的聲音用法文說他是一名警探,為這麼晚打電話來而道歉,但雷普利先生在嗎?「晚安,先生。你認識一位叫湯瑪斯.莫奇森的美國人嗎?」
這兩個人是誰啊?
「這位是安奈特太太,我的管家、忠實的僕人,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了,」湯姆說。「這位是克里斯先生。」
「只有我們兩個。這裡是鄉下,隨便穿沒關係。」
電話裡那名法國接線生問他號碼是不是幾號幾號,然後告訴他別掛斷,有一通倫敦的電話要接過來。
「我一整夜都睡不著,」安奈特太太說,「你起得真早啊,湯姆先生。」
一如事前猜測,湯姆一眼就認出了克里斯.葛林里。儘管湯姆的視線被幾個人干擾了,克里斯的一頭金髮還是頗為醒目。他的雙眼和眉毛和狄奇慣常一樣微微蹙著。湯姆舉起一手招呼,但克里斯猶豫著沒反應,一直等到兩人眼神相遇,湯姆露出微笑,他也才微笑示意。這小夥子的笑容很像狄奇,如果真要說有什麼差別,那就是嘴唇了,湯姆心想。克里斯的嘴唇比較豐潤,跟狄奇一點也不像,無疑是克里斯從母親那邊遺傳到的。
後來克里斯果然又打來,湯姆六點半要到莫黑鎮接他。
「我開車載他去——大約星期四下午三點半。」
「啊,我老聽人說法國的電話很爛,」克里斯說。「是很重要的電話嗎?赫綠思打來的?」
湯姆停頓了一下,思索著。「沒有,他沒提起過任何朋友。」
星期天清晨,又是在五點左右,湯姆穿上他的牛仔褲,悄悄下了樓。
「喂。我是貝納德.塔夫茲。」一個緊張的聲音說,接著是一堆爆擦音。
湯姆微笑。「啊——有個人問我一個朋友的下落。我不知道。」
「晚安,先生。您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
「你有什麼計畫?你想什麼時候來我這邊?」
湯姆去廚房煮了些咖啡,然後出門到賣報的店裡去買他週日必看的英國報紙《觀察家報》和《週日泰晤士報》。通常他買了之後會找個地方喝杯咖啡,然後瀏覽這兩份報紙,這向來是他的一大享受。但今天他希望單獨一個人閱讀德瓦特的報導。湯姆差點和_圖_書忘了買安奈特太太的報紙,是當地的日報《巴黎人報》,上頭的頭版大標題總是紅色的。今天是有關一個被勒死的十二歲小孩。那家店外頭寫著各家報紙頭條的廣告牌也同樣怪異,但是方式不一樣:
「你怎麼這麼早就起床了?」看來安奈特太太的好奇壓過了她的牙疼。
克里斯站起來。「我想拿我的旅遊指南書給你看,可以嗎?」他跑上樓。
真可惜,湯姆下,這些恭維無法刻在貝納德.塔夫茲的墓碑上,不管他最後葬在哪裡。湯姆想到「此處長眠之人,他的名字寫在水上。」這句話是他三度走訪羅馬的英格蘭新教徒墓園所看到的,三次都讓他熱淚盈眶,有時光是想到,都會讓他淚溼雙眼。或許貝納德這個辛勤苦幹的藝術家,在死前會寫出自己的墓誌銘。或者他會因為一幅他日後將畫出的「德瓦特」傑作,而無名地揚名?
現在天黑了,無法完全看清麗影的全貌,但安奈特太太打開了前門的燈,而且從屋子正面左邊角落的廚房所透出來的燈光,可以大略估計出整棟房子的大小。聽著克里斯著迷地讚美著,湯姆暗自冷笑,不過這些話還是讓湯姆很開心,有時湯姆很想把麗影和皮里松家族給踢爛,好像他們是個沙堡,他用腳就可以摧毀。他有時會被一些法國人的愛找碴、貪婪作風給氣瘋,他們撒謊不是講假話,而是刻意隱瞞事實。但當其他人讚美麗影時,湯姆就又很喜歡這棟房子了。湯姆把車子開進車庫,幫忙提了一個克里斯的行李箱。克里斯帶了兩個箱子,說他此行的所有行李都帶著了。
晚餐後,克里斯站著望向落地窗,又抬頭看著天花板的乳白色方格鑲板,開口說,「住在像這樣的房子真是太棒了。而且你還有音樂,和這些畫!」
「你住在哪裡?」
在飯桌上,克里斯開始談起狄奇。他說他有一些狄奇在蒙吉貝羅的照片,裡頭也有湯姆。克里斯有點遲疑地提到了狄奇的死——他的自殺,每個人都這麼以為。克里斯的教養很好,但湯姆看得出來,更難得的是他的敏感。燭光照進他藍色的眼珠內,湯姆看得迷住,因為當年在許多蒙吉貝羅的深夜,或是在拿坡里的某家燭光餐廳裡,狄奇的雙眼看起來就是這樣。
「這個房間太驚人了,」克里斯說。「簡直就像個博物館!」
不知怎地,湯姆無法拒絕他,也想不出好藉口。「明天。好吧。下午嗎?我上午有點忙。」湯姆解釋他得到巴黎的里昂火車站搭車前往莫黑鎮那一站,等他決定搭哪班車後,再打電話來,這樣湯姆就知道什麼時候該去接他。
克里斯講話的口氣很天真,但或許他有某些葛林里家族的好禮貌,不會作客太久而惹人嫌。想到這裡,湯姆皺了一下臉,因為他年輕生澀時,在義大利蒙吉貝羅的狄奇住處,絕對是待得久到惹人嫌了。當時他不是二十歲,而是二十五歲,從美國跑來,或者該說是狄奇的父親赫伯特.葛林里派他來,希望他帶狄奇回家。那是個典型的狀況,狄奇一直不想回美國。當時湯姆的天真,現在想到都會讓他害怕得畏縮一下。當時他不得不學會好多事!然後——唔,湯姆.雷普利就一直待在歐洲,也學會了一些事情。自從他有了點錢——狄奇的——女孩子就比較喜歡他,事實上湯姆還覺得自己有點搶手。赫綠思.皮里松就曾經是其中一個和圖書喜歡他的。從湯姆的眼光來看,她不古板、不傳統、不激進,也不無聊。湯姆沒求婚,赫綠思也沒有。那是他生命中黑暗的一章,非常短暫。赫綠思當時在坎城他們租的小木屋裡說,「既然我們都住在一起了,為什麼不乾脆結婚呢?順便說一聲,我不確定爸爸會贊成,」(「贊成」這個字的法文怎麼說?得去查一下字典)「我們長期同居下去,不過如果我們真的結婚了——那就是造成既定事實了。」湯姆在婚禮上臉色發青,儘管那是在某個法院公證結婚,沒有人觀禮。赫綠思後來大笑著說,「你臉都發青了。」是真的,但湯姆至少撐過去了。他曾希望赫綠思讚美他,不過他知道新娘誇讚新郎很荒謬。一般應該是新郎說:「親愛的,妳真是太美了!」或者,「妳的臉頰散發著美麗與幸福!」或一些類似的老套話。好吧,當時湯姆的確是臉色發青。至少他沒有昏倒在紅毯上——那是在法國南部一個地方法院,一條又窄又髒的走道,兩邊放著幾排空椅子。結婚應該是秘密,湯姆覺得,就像新婚之夜般是個人隱私——這種事是不會對外多講的。既然婚禮上大家的心思都的確是放在新婚之夜,那麼為什麼婚禮本身要弄得那麼誇張又公開?這樣也未免太粗俗了。為什麼不能說出這樣的話讓朋友驚奇:「啊,但是我們已經結婚三個月了!」舊時代會舉行公開的婚禮,原因很簡單明瞭——我們就要把女兒交給你了,這回你不能逃掉了,臭小子,不然新娘的五十個親戚就會讓你下油鍋——但現在這個時代了,哪有這個必要?
「能不能大聲一點?我打來是要跟你說……」貝納德的聲音逐漸消失,好像淹沒在深海裡。湯姆看了克里斯一眼,他正在閱讀一張唱片的封套。「這樣好些了嗎?」湯姆朝著電話裡吼,而那電話彷彿刻意要刁難他,放了個屁,然後是一個爆裂聲,大得彷彿一座大山被閃電劈開。湯姆的左耳都震得耳鳴了,於是把聽筒換到右耳。他聽得到貝納德努力慢慢講、大聲講,可惜實在很難聽懂講了什麼。湯姆只聽到「莫奇森」。「他在倫敦!」湯姆大吼,很高興終於有個確定的事情可以講了。這應該是跟慢德維爾飯店有關。湯姆很納悶,那個泰德畫廊的人試著透過曼德維爾飯店想連絡莫奇森,然後問到巴克馬斯特畫廊那邊了嗎?「貝納德,這樣不行的!」湯姆絕望地大喊。「你能不能寫信給我?」湯姆不知道貝納德是掛斷了還是怎樣,但隨之是一段帶著嗡響的沉默,湯姆猜想貝納德放棄了,於是他也把聽筒掛回去。「想想在這個國家裝電話還要花一百二十元,」湯姆說。「很抱歉剛剛吼那麼大聲。」
湯姆就直接出門買菜,在兩點前回到家。安奈特太太說有個美國人打過電話來,但他們語言不通,那個美國人說他會再打來。
「你知道他有任何朋友在巴黎——他可能會去借住的嗎?因為他沒住在巴黎的任何旅館裡。」
湯姆懶洋洋地度過星期六上午,他寫了一封信給赫綠思,寄到雅典的美國運通公司轉交,然後下午兩點半時,收聽了一個他常聽的廣播喜劇節目。碰到星期六下午,安奈特太太有時就會發現湯姆坐在黃色沙發上,笑得前仰後合,而赫綠思偶爾也會要求他翻譯,但很多雙關語譯不出來。到了四點,湯姆回應中午鄰居打電話來的邀約,走路到維勒佩斯另一頭的安東和艾格妮斯.葛瑞家裡喝下午茶。安東是建築師,平常在巴黎上班,就住在市區的工作室,只有週末才回鄉下家裡。艾格妮斯是個安靜的金髮女子,年約二十八,帶著兩個年幼的小孩留在維勒佩斯。葛瑞家的下午茶還有其他四個客人,全都是巴黎來的。
「畫點油畫。有時m.hetubook.com.com在花園裡面除掉壞東西。」法文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除草。
湯姆把安奈特太太的報紙放在廚房的餐桌上,然後上樓回自己臥室。《觀察家報》和《週日泰晤士報》的藝術評論版都有一張他的照片,不過是以菲力普.德瓦特的身分出現。一張是他張著嘴回答問題的模樣,嘴巴周圍環繞著那些討厭的鬍子。湯姆很快看了一下那篇報導,不打算逐字細看。
克里斯.葛林里拿著三本書下樓來。一本是「藍色指南」旅遊系列叢書的法國專書,一本是專門針對法國城堡所寫的藝術書,還有一本是德國萊因省的大開本書,克里斯說等吉拉德.海曼從史特拉斯堡回來,他們就打算一起去萊因省玩。
湯姆離開房間,好讓克里斯可以梳洗,臨走時說他會在樓下。
「安奈特太太——妳又牙痛了。」湯姆同情地說。
妮可懷孕了!
「赫綠思是怎麼樣的人?」克里斯問道。
「不寂寞嗎?赫綠思什麼時候回來?」
「不,不是。」
在葛瑞家的一個半小時,對湯姆具有撫慰效果。葛瑞夫婦沒提到他的兩個客人,莫奇森和貝托洛齊伯爵,或許是沒注意到他們來過,或者安奈特太太講的話還沒傳到他們的耳朵。安奈特太太買菜時非常饒舌,老是說個不停。葛瑞夫婦也沒注意到他幾乎要流血的粉紅色手掌,而且被綁著莫奇森的那些繩子給勒得到現在都還在發疼。
「我看過一張她和你的合照。赫伯特叔叔幾天前在紐約才拿給我看過。她是金髮,名叫赫綠思。」
法國人失眠就在擔心這種事情嗎?
湯姆的心思又再度轉向莫奇森:莫奇森失蹤前,曾名列在他飛來巴黎的飛機旅客名單上。警方會清查巴黎的旅館,卻查不到他住宿的資料。查一下英國出入境管理處那邊,就可以得知莫奇森十月十四至十五日住在曼德維爾飯店,還跟飯店說他十七日會回來。湯姆自己的名字和地址也列在十月十五日曼德維爾飯店的登記資料上。但當然,當天晚上下榻曼德維爾的法國居民不只他一個。警方會來找他問話嗎?
顯然克里斯明天會來過夜了。湯姆知道他明天早上得挖好莫奇森的墓穴,把屍體埋進去。事實上,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會答應克里斯明天來訪。可以更鞭策他加快腳步。
安奈特拿了一顆,吞下去時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是淡藍色的,上眼皮細長,眼角朝下垂,像北歐人,不過她父親那邊是不列塔尼人。
湯姆輕聲說服她回房,還把那瓶藥留給她。他告訴她,二十四小時吃四顆就沒問題。「別替我做早餐和午餐了,親愛的安奈特太太。妳今天好好休息吧。」
克里斯什麼都有興趣看,伸著脖子看著沿路最平凡不過的酒吧咖啡店、尋常的樹、私人家宅。他的朋友吉拉德可能會去史特拉斯堡兩、三天,克里斯告訴湯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的法國村莊,這是真的,不是嗎?」他問,好像眼前有可能只是舞台布景。
「這裡真像是鄉間。」
湯姆身穿法蘭絨舊長褲,套頭毛衣,腳上穿著沙漠靴,開著那輛愛快羅密歐出門。晚餐主菜是碎牛肉——法式漢堡肉排,鮮紅多汁,簡直可以生吃。湯姆曾在巴黎的時髦商場「藥房」看過美國人高高興興地在漢堡肉排上加洋蔥和番茄醬,而這些人離開美國才二十四小時而已。
安奈特太太打開前門。
克里斯下樓來。他已經梳過那一頭捲曲的金髮,還是穿著原來的燈芯絨長褲和軍靴。「希望你沒有其他客人來吃晚飯,如果有的話,我就去換正式一點的衣服。」
克里斯愉快地喝著白蘭地,喝得很慢。「我很懷疑民主制度的價值。一個美m.hetubook•com.com國人這樣說真可怕,對不對?民主制度要行得通,要取決於社會中每個人都至少受過某種程度的教育,而美國也希望能讓每個人民都能受這樣的教育——但我們真的就是沒得到。甚至也不是每個人都想受教育……」
克里斯看看湯姆家裡的油畫,但比起油畫來,他更特別留意一幅帕斯桑(Pascin)畫的粉紅色裸女素描。「你一整年都住在這裡?一定很愉快。」
「你喜歡巴黎嗎?」
「啊,隨時都可以,當然我希望能先在巴黎觀光一下。首先或許是羅浮宮吧。」
瑪麗被克勞德氣炸了!

「認識。」
「不,談不上是朋友。我才剛認識他而已。」
「路易斯安那飯店,家鄉的朋友大力推薦的!這是我在巴黎的第一晚。我連行李箱都還沒打開。不過我想先打電話給你。」
或者貝納德再也不會畫德瓦特了?老天,湯姆發現自己根本不曉得。未來貝納德會畫出他自己的傑作,也被人簡稱為「塔夫茲」嗎?
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湯姆心想,法國警察或英國警察,甚至美國警察,就會來問他有關莫奇森的問題。湯姆希望到時候克里斯已經離開了。

然後電話鈴響了,此時大約十點。
電話又響了。湯姆看了電話桌上的那個銀色小時鐘,知道再過五分鐘就十一點了。
「我打算去整理花園一下,再回去睡一個小時之類的。我也是整夜睡不好。」
「雷普利先生,你是莫奇森先生的朋友嗎?」
「或許再一個月吧。」
「沒錯。哈囉,克里斯。你好嗎?」
「沒有,他星期四回倫敦了。」
「很好,謝謝。我跟我朋友剛到這裡。真高興你在家。萬一你寫了回信的話,我其實沒等到信就出發了。現在呢——我想——」
湯姆問他要不要來杯酒,他要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湯姆又得說明他平常的時間怎麼打發,提到自己整理花園、非正式地學習各國語言,不過其實湯姆的日常學習狀況比他願意承認的嚴謹。總之,湯姆喜歡自己的閒暇時間,他心想,只有能掌握訣竅的美國人,才能如此享受,但這樣的人卻好少。這種事情他不想告訴任何人。當年認識狄奇.葛林里時,湯姆渴望悠閒和一點奢侈,現在他已經得到了,那種魅力毫未失色。
這回,他碰到了安奈特太太,正當湯姆要打開前門出去時,她打開了小甬道通往廚房的門。安奈特太太一邊臉頰上摀著一塊白布——裡面無疑還包著炒熱的粗鹽在做熱敷,好用來止痛——她臉上有一種悲傷的表情。
克里斯那種奇怪的緊張和熱情,讓湯姆覺得很好玩。湯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行駛的火車上看到比薩斜塔,還有第一眼看到坎城海灘上的弧形光線時,就是樂得要命——但身邊卻沒有人可以傾訴。
「安奈特太太——看來我最近客人很多。可惜赫綠思夫人不在家。不過今天晚上又有一個客人要來吃晚餐了,一位很年輕的克里斯先生,是美國人。我可以負責去村子裡買菜。……不不,妳繼續休息好了。」
湯姆猜想,是因為屋裡有很多絲緞和仿金的黃銅。「我想,這裡的裝潢主要是我太太設計的。她現在不在家。」
湯姆痛苦地回想起自己二十歲的狀況。克里斯家裡不窮,湯姆很確定,但他們的房子應該不像自己這棟。他們喝咖啡時,湯姆放了《仲夏夜之夢》的唱片。
這回克里斯好奇了。「怎麼回事?」
湯姆不太專心聽著。不過偶爾答腔兩句,似乎都能滿足克里斯,至少今天晚上是如此。
「啊,很喜歡。比我以為的要大。」
「不,他沒回倫敦。不過有人在奧利機場發現了他的行李箱。他沒搭原訂那班下午四點的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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