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次日上午九點半,湯姆又出門來到薩爾斯堡的「右岸」,也就是比較新的城區,他曲折漫遊,留意著找貝納德,偶爾停下來看看商店櫥窗。然後湯姆開始回頭往河邊走,想著要去他飯店那條街拜訪莫札特博物館。湯姆經過三一街進入林策街,正朝邦國橋走去時,看到貝納德剛走下橋,正走在這條街的另一邊。
湯姆轉身穿過內門(外頭還有一扇防風擋雨的外門),然後出來到人行道上。他兩手插|進口袋,低著頭,很像貝納德,又循著來時路走回格施塔騰托城門,步向城裡比較光亮的區域。他做錯了嗎?湯姆自問。他是不是應該走上前去找貝納德?但湯姆感覺貝納德會當場大喊起來。
醒來時,已經過了下午兩點了,陽光燦亮。湯姆出門散步。他沒找貝納德,而是像一般觀光客那樣在城裡閒逛,或者其實也不太像個觀光客,因為他沒有目標。貝納德在這裡做什麼?他打算待多久?現在湯姆感覺很清醒了,但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去找貝納德,設法跟他說辛西雅想見他?他應該去跟貝納德談,設法說服他嗎——說服什麼?
湯姆上午去買了機票,下午兩點二十分趕到奧利機場。如果貝納德不在薩爾斯堡,那會在哪裡?羅馬?湯姆希望不會。在羅馬要找人太難了。在奧利機場,湯姆低著頭,不敢東張西望,因為韋布斯特可能從倫敦調人過來幫忙找他。要看這案子發展得有多嚴重,這點湯姆不會曉得。韋布斯特為什麼又要來找他?韋布斯特懷疑他假扮德瓦特嗎?若是如此,他第二次假扮時用另一本護照進出英國,就對他稍微比較有利了:至少第二度假扮期間,湯姆.雷普利並不在英國。
湯姆突然領悟到,貝納德的確認為他看到了鬼。被他殺掉的湯姆.雷普利的鬼魂。
湯姆小心跟在後頭,點了一根高盧牌香菸。他們又走過了邦國橋。經過昨天下午湯姆走過的那條街,然後貝納德在穀物街右轉。湯姆匆匆看到他輪廓鮮明而頗為俊美的側影,嘴巴緊抿著橄欖色的臉頰凹陷成一片陰影,腳上還穿著那雙破爛的沙漠靴。貝納德走進莫札特博物館。門票是十二先令。湯姆豎起雨衣的衣領,走了進去。
博物館裡只有五個或六個人在閒逛,至少這層樓是這樣,所以湯姆得小心。事實上,有一度他還躲在一扇門框後頭,免得貝納德往這個方向會看到他。湯姆心裡明白,其實他監視貝納德,是想搞清他的心理狀態如何。或者——和*圖*書湯姆想對自己誠實點——他只是好奇又覺得好玩,因為這一小段時間裡,他可以暗中觀察一個他不太了解的人陷入危機,而對方卻不知情?貝納德慢慢逛進了這層樓的客廳。
不,顯然他是住在這個藍色什麼的小旅舍,因為他接下來幾分鐘都沒再出現,而且剛剛他也沒帶著他那個旅行袋。湯姆慢慢等下去,枯燥極了,因為附近沒有咖啡店能讓他看到這個門口的。同時,湯姆又得保持隱密,免得萬一貝納德的窗子剛好面對著建築正面,可能會看到他。雖然像貝納德這副模樣的人不太可能訂到視野太好的房間。但湯姆還是躲著,一路等到快十一點。
兩個穿著紅色制服的黑人女侍跟男性顧客坐在同一桌,餐廳裡有點唱機播放著音樂,燈光黯淡。這是妓院、尋歡的夜店,或只是個廉價的餐館而已?湯姆只朝裡走了一步,就看到貝納德獨自坐在一個卡座裡,低頭喝著他那碗湯。湯姆猶豫了。
如果貝納德真的進門走向他,那也是因為貝納德想確定湯姆是真人。這很合邏輯。(麻煩出在,貝納德大概不會做任何合邏輯的事情。)湯姆會說,「坐下來,跟我一起喝點葡萄酒吧。你看,我不是鬼。我跟辛西雅談過了。她想再跟你見面。」把貝納德從沮喪的狀態中拉出來。
湯姆嚇了一跳,轉頭瞥見一張臉,是個金髮妓|女,站在一戶門口。湯姆趕緊繼續往前走。老天,他穿著這件綠色雨衣,看起來有那麼慘、或那麼怪嗎?現在才上午十點啊!
下午四點和五點之間,湯姆陷入沮喪。他在某個地方喝了咖啡和一杯德國琴酒,然後往薩爾斯河上游走,已經遠離舊城的防禦城堡了,不過還是在老城區的河岸。他一路想著,自從德瓦特騙局之後,幾年來傑夫、艾德的種種改變,現在則是貝納德。而且辛西雅也被害得很不快樂,她的人生方向因為德瓦特有限公司而改變——湯姆覺得這似乎比其他三個男人的人生更重要。要不是因為德瓦特騙局,辛西雅現在已經嫁給貝納德,可能已經有兩個小孩了。儘管貝納德也同樣牽涉在另一個版本的人生中,但湯姆就是認為辛西雅的人生比貝納德的更重要,原因湯姆也說不上來。只有傑夫和艾德一臉好氣色,過得很富裕,從外表看,他們的人生變好了。貝納德才三十三或三十四歲,看起來卻被榨乾了。
上了二樓,先在樓梯口的一個房間買門票入場。這裡有一些展示的玻璃櫃,裡和_圖_書面陳列著手稿和歌劇節目單。湯姆望著主廳裡頭,沒看到貝納德,猜想他上三樓了,湯姆記得上頭是莫札特一家的故居,於是爬了樓梯上去。
湯姆的房間面對著飯店後方的席蒙得廣場:往右是「馬浴」噴泉,中央的飛馬雕像聳立在一小座岩石峭壁上;前方是一個裝飾華麗的水井。湯姆記得,早晨會有小販推著手推車來這裡販賣蔬菜和水果。湯姆花了幾分鐘稍微喘個氣,打開行李箱,穿著襪子走在房裡乾淨無瑕且擦得發亮的松木地板上。室內陳設主要是奧地利綠,牆壁是白色的,外窄內寬的斜面牆上裝了兩道玻璃窗。啊,奧地利!現在就下樓走幾步路,到托馬塞利咖啡店喝杯雙份濃縮咖啡。這個主意可能不壞,因為那是個很大的咖啡店,貝納德有可能在裡面。
但湯姆不太相信自己辦得到。
貝納德頭低低的,差點被一輛汽車撞上。湯姆回頭跟著他,被一個紅燈擋了好久,但是無所謂,因為他可以清楚看到貝納德,不會跟丟。貝納德的雨衣更髒了,繫帶少穿了一個環,都快垂到地上了。他看起來簡直像個遊民。湯姆過街,跟在他後頭約三十呎的地方,打算如果貝納德轉彎,就要加快腳步跟上去,因為這附近的小巷裡可能有幾家小旅館,他擔心貝納德轉彎後進入旅館,就此不見蹤影。
貝納德沒有進來。
那兩個豐|滿的黑人女侍看向貝納德,目光再轉到湯姆身上。湯姆看到一名女侍站起來,帶著那種非洲特有的緩慢節奏,顯然打算去找貝納德問一聲,看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因為貝納德的表情好像吃錯東西快死掉了。
但湯姆無法走進那個灰黃的簡樸門口。他一腳都踏上門階了,卻一時之間覺得暈眩,又退回人行道。他告訴自己,這只是因為一時猶豫不決罷了,沒別的。但湯姆還是回到河對岸自己的飯店。他走進金鹿飯店舒適的大廳,身穿灰金二色制服的服務生立刻把鑰匙遞給他。湯姆搭了沒人服務的電梯到三樓,進了自己的房間。他脫掉那件可怕的雨衣,把口袋裡的東西全拿出來——香菸、火柴、奧地利和法國的硬幣。他把兩種硬幣分開,把法郎扔進行李箱頂端的一個口袋。然後他脫掉衣服上床睡覺。之前他一直沒發現自己這麼累。
貝納德剛剛的表情好像不敢置信,還掠過一剎那的恐懼,彷彿看到了鬼。
貝納德繼續沿著林策街往前走。然後貝納德過街,往前走了半個街區,進了一道門,門上有m.hetubook.com.com個招牌:房間與旅舍。灰黃色的門口。湯姆停在對街的人行道上。這地方叫「藍色」什麼的。招牌磨損了。至少湯姆知道貝納德住哪裡了。他沒猜錯!貝納德的確在薩爾斯堡!湯姆很慶幸自己的直覺正確。或者貝納德才剛到,要進去訂房?
湯姆忽然回頭又往莫札特故居走,因為他想到貝納德可能會想離開薩爾斯堡,湯姆希望知道他要去哪裡。如果他這會兒在人行道上碰到貝納德,該跟他打招呼嗎?湯姆在莫札特博物館對街等了幾分鐘,沒看到貝納德出現,便開始走向貝納德寄住的小旅舍。一路上都沒有貝納德的蹤影,快走到那家旅舍時,湯姆終於看到貝納德在對街,就是靠旅舍那一邊的林策街上,走得相當快。貝納德走進他住的旅舍。湯姆在外頭等,過了將近半個小時,判定貝納德暫時不會出來了。或許湯姆願意冒著貝納德離去的危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很想喝杯咖啡,便走進一家有附設咖啡店的旅館。他同時也做了個決定,等離開咖啡店時,他便直奔貝納德住的旅舍,打算請櫃檯告訴塔夫茲先生,說湯姆.雷普利在樓下想找他談談。
貝納德否定地揮揮手——湯姆很納悶,是對著那個女侍,還是對著他?
然後眼前是薩爾斯河和最主要的那座橋——是叫邦國橋嗎?——旁邊視野可及之處還有幾座比較小的橋。湯姆上了主橋。他四處張望,尋找貝納德憔悴且八成駝著背的身影。橋下的灰色流水很急,綠色河岸的大石頭上激起白色水沫。此時已是黃昏,剛過六點。過了橋就是舊城,此時可以看到各處陸續亮起燈;更高處,舊城防禦城堡所在的那座大山丘以及修道士山上,那一盞盞燈則彷彿星座一般。湯姆走入一條窄窄的短巷,前往熱鬧的穀物街。
貝納德正低頭看著莫札特的大鍵琴,琴鍵外頭罩了玻璃,以防有人會去按。湯姆很好奇,貝納德來看這個大鍵琴幾次了?
在托馬塞利咖啡店沒有交上好運。此時的顧客似乎都是常客,薩爾斯堡的當地人,一家人來這裡享受大塊蛋糕和濃縮咖啡加鮮奶油,或者大杯的粉紅色覆盆子果汁。湯姆不耐煩了,看報紙看得無聊,又因為沒看到貝納德而挫折,再加上疲倦造成的憤怒,於是就回自己飯店去了。
湯姆在法蘭克福機場轉機時等了一個小時,然後搭上了那架四引擎的奧地利航空班機,機身上漆了迷人的名字「約翰.史特勞斯」。到了薩爾斯堡機場hetubook.com.com,他開始覺得比較安全了。湯姆搭巴士到米拉貝爾廣場,因為他想住在金鹿飯店,覺得最好先打電話訂房,因為那是薩爾斯堡最好的飯店,常常客滿。結果訂到了一個附浴室的房間。湯姆用湯瑪斯.雷普利的名字登記,然後決定走路到飯店,因為距離不遠。他之前來過薩爾斯堡兩次,其中一次是跟赫綠思來的。走在人行道上,他碰到幾個男人身穿吊帶短褲、頭戴插羽毛的窄邊氈帽,全套當地的傳統服飾,及膝的長襪裡還塞了獵刀。湯姆還模糊記得,前兩次來旅行時,幾家很大的老飯店會在門口豎起大廣告板,列出他們的菜單:維也納炸小牛肉片全餐,每份二十五元三毛奧地利先令。
貝納德抬起頭看到他。
最後,湯姆跟著貝納德上了四樓,也是頂樓。又是一些展示的玻璃櫃。(放大鍵琴的練琴室一角標示說,當年莫札特的搖籃就放置在這裡,但卻沒有陳列搖籃。真可惜,他們應該至少放個複製品的。)樓梯一側有細長的鐵欄杆。窗子的某些邊角是傾斜的,而向來敬畏莫札特的湯姆很納悶,莫札特一家人望出去的景象是什麼樣子。當然不會是四呎之外另一棟建築的飛簷。屋裡陳列的那些縮小的舞台模型——永遠的《依多美尼歌》、《女人皆如此》——很乏味,而且製作得很粗,不過貝納德仍然逛過去,一一仔細看著。
湯姆經過他的飯店,到了下一個街角右轉。托馬塞利就在前面幾碼處。要是貝納德跟著他——湯姆很確定貝納德會離開那家餐館——要是貝納德想在這裡跟他一起用餐,非常好。但湯姆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其實貝納德以為他看到幻象了。於是湯姆找了張位於中間、很顯眼的餐桌坐下,點了一個三明治和一瓶白葡萄酒,讀了兩份報紙。
湯姆不敢停下來再想,立刻走向樓梯。他覺得不舒服,雖然不嚴重,直到下樓來到繁忙的穀物街,置身於開放空間中,他才覺得好些。湯姆轉入那條往薩爾斯河的短短小街。貝納德會試著跟蹤他嗎?湯姆低著頭走得更快了。
貝納德突然朝湯姆的方向轉頭——湯姆就站在門口。他們四目交會。然後湯姆後退一步,往右移動,於是離開門口,進入另一個房間,是客廳。湯姆這才開始呼吸。那一瞬間真好笑,因為貝納德的臉——
但湯姆在托馬塞利咖啡店改喝了杯梅子白蘭地,因為這個時間不宜喝咖啡。貝納德沒在裡面。旋轉架上有好幾種語文的報紙,湯姆瀏覽了倫敦的《泰m.hetubook.com.com晤士報》和巴黎的《國際前鋒論壇報》,沒發現任何新聞是有關貝納德的(其實他並不期待《國際前鋒論壇報》上會報導),也沒有關於湯瑪斯.莫奇森或他太太來到倫敦或法國的報導。很好。
湯姆到處閒逛,再度走過邦國橋,來到主要大街林策街。現在已經過了晚上九點了。湯姆心想,如果貝納德在薩爾斯堡,應該會住在中等價位的旅館,而且比較可能是在薩爾斯河的這一岸而非對岸。另外,他應該來了兩、三天了。誰曉得?湯姆望著商店櫥窗,裡頭陳列著獵刀、大蒜擠壓器、電動刮鬍刀,還有充滿薩爾斯堡所屬蒂羅爾地區的傳統服飾——有縐褶邊的白色女性襪衫、農家少女裙裝。所有商店都打烊了。湯姆又試了幾條比較小的街道。有些不是街道,只是沒有燈光的窄巷,兩邊有一扇扇關著的門。快十點時,湯姆餓了,於是走進林策街前方右邊一家餐廳。吃完之後,他走另外一條路線到托馬塞利咖啡店,打算在裡面耗一個小時。他的飯店位於穀物街,莫札特出生的故居也在這條街上。如果貝納德在薩爾斯堡,或許常會到這一帶。湯姆告訴自己,就先給自己二十四小時找找看吧。
湯姆看起來就像他自己,穿著花呢外套,脖子上有圍巾禦寒——就是赫綠思在巴黎的飯店內洗掉血跡的那條。湯姆正打算要走得更近、微笑著伸出一手,此時貝納德半站起身,一臉驚恐的表情。
湯姆本來打算在他飯店的餐廳裡面吃晚餐的,那裡也是薩爾斯堡最好的餐廳之一,但他發現自己沒心情在那麼精緻的地方吃好菜,於是就在穀物街上閒逛,經過養老院廣場(湯姆看到了路牌的標示),穿過狹窄得只能單向行車的格施塔騰托城門——薩爾斯堡位於不遠處朦朧可見的修道士山腳下,而格施塔騰托就是原始老城門之一。過了城門後的街道幾乎同樣狹窄,而且很暗。附近應該有餐廳,湯姆心想。他看到兩家餐廳外頭的菜單幾乎一模一樣:二十六奧地利先令的套餐,包括本日例湯、維也納炸小牛肉片佐馬鈴薯、生菜沙拉、甜點。湯姆進了第二家,這家門口有個小燈籠形的招牌,叫「愛格勒餐館」什麼的。
然後貝納德出來了,現在刮過鬍子,出了門右轉,好像有特定的目的地。
那個大大的木頭門框上方有個拱形的黃銅門簾桿,垂下一面綠色的門簾,每回門簾一動,湯姆就望過去,但進來的人始終不是貝納德。
「你今天早上忙嗎?」一個女人的聲音用英語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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