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納德?」
湯姆過了街,離開貝納德待的那家咖啡店,同時也離薩爾斯堡市區更遠了。那家咖啡店就在河邊,但不是在臨河那一側,所以湯姆現在離河堤很近。人行道邊有個鑲滿玻璃的電話亭,湯姆躲在後頭,點了根法國香菸。
貝納德忽然站直身子,湯姆感覺他看到自己後,凝視的表情並沒有改變,但拿起了腳邊的旅行袋。
四周似乎一片死寂。貝納德是在猶豫嗎?
巴士司機問湯姆是不是要去某某地方,湯姆沒聽過那個地名。
「晚安,先生。」服務生說,然後把湯姆房間的鑰匙遞過來。
湯姆朝森林更深處走去,大約二十碼後,有一道朝向河流的斜坡,斜坡後方是一片淡灰色岩石構成的懸崖,往下似乎有三、四十呎深,或者更多。懸崖頂放著貝納德的旅行袋,湯姆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湯姆湊得更近,傾聽著,但此時就連鳥兒都安靜下來了。湯姆站在懸崖邊緣往下看。下頭並不陡,貝納德一定得先走幾步,或跌下一片岩石斜坡,才能跳下去或翻滾到最底部。
有人會發現貝納德嗎?從河流那邊,會有人看到他嗎?但誰會在河上?一般健行者也不會看到他或碰上他,反正短期之內不會。眼前湯姆無法想像要更接近貝納德,要去看著他。湯姆知道他已經死了。
貝納德跑掉了。
湯姆回頭,沿著下坡路朝薩爾斯堡的方向走,一路上都沒碰到人。途中接近市區時,湯姆看到了一輛巴士,於是招了手。他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但那輛巴https://www.hetubook.com.com士似乎是開往薩爾斯堡的方向。
那個穿黑制服的女侍沒朝湯姆看,因為從一開始她似乎就沒看到他。她在湯姆右邊的櫃檯正在忙別的。
他們現在離薩爾斯堡一定有八公里了,湯姆心想,停下腳步擦擦前額,拉鬆圍巾底下的領帶。貝納德沿著前面的路轉彎,現在看不見了,湯姆繼續往前走。事實上,湯姆是用跑的,就像之前在薩爾斯堡一樣,他心想貝納德有可能右轉或左轉後消失,湯姆就找不到他了。
剛過下午三點,湯姆看到他了。貝納德站在一座橫跨薩爾斯河的橋上,是一座比較小的橋,兩旁有欄杆,只能單向通車。貝納德兩隻前臂靠在欄杆上,低頭凝視著河水,他的旅行袋放在腳邊。湯姆還沒上橋,遠遠就看到貝納德了。他正想要跳河嗎?貝納德的頭髮被風吹起,又落在前額。湯姆明白了,貝納德已經決定要自殺了。或許不是馬上。或許他會到處亂走。一、兩個小時後回來。或許是今天夜裡。兩個女人經過貝納德旁邊,好奇地望了他一眼。等那兩個女人走遠之後,湯姆開始走向貝納德,腳步不快也不慢。橋底下的水滔滔流過,在沿岸的岩石邊迅速形成泡沫。湯姆記憶中從沒見過這條河上有船。薩爾斯河或許相當淺。湯姆走到離貝納德四碼處,正打算要喊他名字,此時貝納德頭往左轉,看見了他。
那家小咖啡店有玻璃牆,湯姆看得見貝納德坐在那裡,面前放了一杯紅葡萄酒。www•hetubook•com•com店裡沒其他客人,只有一個很瘦且年紀相當大的女侍,身穿黑色制服,繫著白圍裙。湯姆微笑.鬆了口氣,想都沒想就打開店門走進去。現在貝納德看著他,好像有點驚訝,又迷惑(貝納德皺著眉頭),但原先的驚恐已經沒有了。
「更靠近薩爾斯堡。」湯姆說。
他拿起那個旅行袋,輕得可憐。
湯姆微微一笑,點了個頭。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點頭。這算是打招呼嗎?或者是確認?如果是,是要確認什麼?湯姆想像自己拉開椅子,跟貝納德坐在同一張桌子旁,開口說,「貝納德,我不是鬼。你在我身上沒堆多少土,我爬了出來。真滑稽,對不對?我剛去過倫敦,我見到辛西雅,她說……」然後他想像自己也舉起一杯酒,拍拍貝納德穿著雨衣的手臂,貝納德就會曉得湯姆是真人了。但這一切都沒發生。貝納德的表情變得很疲倦,而且湯姆覺得其中懷著敵意。湯姆又有點生氣了,他站直身子,打開背後的門,流暢而優雅地走出去,不過是倒退著走的。
湯姆搭了計程車到火車站。薩爾斯堡機場很小,離境的飛機大概沒幾班。而且搭火車比搭飛機便宜。湯姆在火車站的各個月台和餐廳都找過,沒看到貝納德。然後他回到薩爾斯河畔的市中心找,四處留意穿著鬆垮米色雨衣、手拿旅行袋的男子。大約下午兩點,湯姆又搭了計程車到機場,以備萬一貝納德有可能會飛到法蘭克福,結果也沒交上好運。
貝納德開始在各條街道間毫和-圖-書無意義地胡亂轉彎,但始終離河不遠。他們走了半個小時,現在已經完全走出城區了。這裡的街道比較不那麼密集,偶爾會有一家花店、一片樹林、一座花園、一戶住宅,或是一家小型的甜點咖啡店,這個時分臨河的露台一片空蕩。貝納德終於走進其中一家店。
一認出路上的景物,湯姆就下車,繼續往前步行。最後,他終於來到主教宮廣場,然後走進穀物街,帶著貝納德的旅行袋。
「貝納德!」湯姆大喊,他的聲音沙啞。貝納德一定聽得到。
那個司機跟他收了幾先令。
結果貝納德沒說。湯姆謝了她,感覺她的目光在後頭盯著他一路離開那家旅舍,好像只因為他認識貝納德,所以他也一樣奇怪。
這是一種奇怪的謀殺。
然後在左邊,湯姆聽到一個樹枝折斷的微弱聲響,迅即停止。湯姆朝樹林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仔細聽。
到了第二天,星期二,湯姆做了另一個決定:去找貝納德講話,用拐用騙的都行,必要時甚至衝過去把他撲倒在地上。他也會試著勸貝納德回倫敦。貝納德在那邊一定有朋友,除了傑夫和艾德之外——貝納德大概會躲著他們。貝納德的母親不是還住在倫敦嗎?湯姆不確定。但他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事情,因為貝納德那種悲慘的神態太可憐了。每看他一眼,湯姆就很奇怪地一陣心痛:那就像是看到一個人在做垂死的掙扎,自己卻袖手旁觀。
然後是一個遙遠的轟響。或者是湯姆自己想像的?
前方的山脈隆起,狹窄的薩爾斯河從中切穿,和-圖-書山上長滿了墨綠色的樹,主要是松樹。他們此時仍然走在人行道上,但湯姆看得到前面沒有人行道了,馬路變成雙線的鄉村小路。貝納德打算就這樣瘋狂地走進山裡嗎?貝納德回頭看了一、兩次,所以湯姆始終躲在看不到的地方——至少瞥一眼是看不到的——而從貝納德的舉止看來,湯姆知道他沒看到自己。
有好一會兒,湯姆腦袋一片空白。他手裡還拿著那個旅行袋。
那個女人的眼睛瞪大了些。「是的,不過他剛剛才結帳離開。大約一個小時前。」
湯姆快步往前,現在還是看得到貝納德。湯姆皺起眉,難為情又生氣,忽然恨起貝納德。這讓他緊繃了一會兒,然後那個情緒過去了。貝納德走得很快,沒有回頭看,而且他走路的方式有種瘋狂的意味,步伐緊張但規律,讓湯姆覺得他可以繼續走上幾個小時,直到最後倒下為止。或者貝納德會倒下嗎?真奇怪,湯姆心想,他覺得貝納德像個鬼,如同貝納德顯然認為他才是鬼一樣。
「貝納德!」湯姆撞上一個女人,要不是後頭有橋欄杆擋著,她就會被撞倒地了。「啊!真是太對不起了!」湯姆說,他又用德語講了一次,撿起那個女人掉地的包包。
湯姆往左移,那邊往下看比較安全。他抓住一棵小樹,同時確認不遠處還有另外一棵樹,以防萬一他往下滑有個東西可以抓,然後他往下看,看到下頭的石頭堆上有個灰色的瘦長形體,一隻手臂張開來。這大概等於是從四樓掉下去,而且摔在石頭堆上。貝納德沒動,湯姆又移回安
和_圖_書全的地面上。
貝納德走出那家咖啡店,湯姆緩緩繞著電話亭轉,讓電話亭擋在他和貝納德之間。貝納德在找他,但只是緊張地東張西望一下而已,彷彿他其實並不期待能看到湯姆。無論如何,至少貝納德沒看到他,然後在街道不靠河的那一側往市區的反方向走。湯姆最後終於跟了上去。
湯姆是故意的,他心裡明白。
湯姆看到他了。此時貝納德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湯姆停下腳步,雙臂張開——更顯眼了。但貝納德又像前幾次那樣迅速回頭,湯姆忽然懷疑起來:貝納德看到他了嗎?但有差別嗎?湯姆繼續往前走。貝納德又轉了彎消失了,湯姆再度小跑往前。等到湯姆轉過彎,貝納德不見了,於是湯姆停下來傾聽,以防萬一貝納德走進森林了。湯姆唯一能聽到的,就是幾隻鳥的啁啾叫聲,還有遠處教堂的鐘聲。
他進入金鹿飯店,忽然聞到家具蠟的宜人氣味,那種舒適而寧靜的芳香。
湯姆放慢腳步。急走了半天,他並不累,也沒有喘不過氣來。感覺好奇怪。只有吹在額頭上宜人的涼風,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
所以到了上午十一點,湯姆到那家藍色什麼的旅舍,跟一樓櫃檯那名年約五十的黑髮女人講話。「打擾一下,請問是不是有個叫貝納德.塔夫茲的人——是個英國人——住在這裡?」湯姆用德語問道。
「貝納德!」湯姆說,剛好一輛很吵的摩托車連著拖車經過他們旁邊,湯姆擔心貝納德沒聽到。「貝納德!」
「他說了要去哪裡嗎?」
她朝他回了句什麼「足球員」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