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問完四個問題@了吧?」紐特回答,「沒有好答案,目前還沒有?現在最好安靜點,接受改變。明天又是新的開始。」
庭院的地板像是以大片石板鋪設而成,多數石板已出現裂縫、冒出許多雜草。一棟奇形怪狀的老舊木造建築立在庭院一隅,跟玄武岩形成強烈對比。木屋旁圍著幾棵樹,樹木盤根錯節,活像粗糙的手,鑽進石板裡找尋著食物。另一個角落開闢了幾處果菜園,湯瑪士遠遠望去,約略辨識出玉米、番茄和各種果樹。
湯瑪士轉頭看著紐特,希望得到協助。他感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苦不堪言,醞釀中的淚水刺痛他的眼睛。
就連紐特似乎也嚇得跳起來,額頭出現憂心的皺紋。
湯瑪士沒有答話。他低垂著頭,雙眼凝視龜裂的石頭地板。一塊石板邊緣長著一排葉片細小的雜草,黃色小花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彷彿尋覓著早已落在迷宮幽地高牆外的太陽。
「要把他分派在哪個小隊長底下?」有人站在群眾外圍叫喊。
湯瑪士拒絕握手。某種直覺掌控他的行動,他沒有說話,轉身走向近旁的一棵樹,席地而坐,背部緊貼粗糙樹皮。他心裡再度充滿恐慌,幾乎難以承受。但他深深吸一口氣,試著接受現狀。他心想:順其自然吧,如果屈服於恐懼,你就甚麼都弄不懂。
湯瑪士瞪大雙眼,另一個少年走上前來,開玩笑地打一下艾爾比的頭。「等參觀時再說,艾爾比,」那少年說話帶著濃濃的奇特口音。「這小子甚麼都還沒聽到,就幾乎嚇出心臟病來了。」少年彎下腰來,向湯瑪士伸出一隻手,「菜鳥,我叫紐特,如果你肯原諒我們這個空咚腦袋的新領袖,大家都會超開心的。」
那人想必是他們的領袖,湯瑪士猜想。湯瑪士討厭眾人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於是專注研究這個被少年稱為「迷宮幽地」的地方。
紐特拍拍他的肩膀。「菜鳥,你現在的感受我們都經歷過。我們都有過第一天,都從漆黑的『箱子』裡出來。只要再https://www•hetubook.com•com過一陣子,你就會開始戰鬥,我看得出來你絕不是個娘胚。」
「那就說啊,」湯瑪士大聲說,努力地維持語調平穩,「管它多長。」
這群人的領袖——年齡大約十七歲——突然上前一步。那人穿著打扮很普通,黑色T恤、牛仔褲和網球鞋,手戴電子錶。不知為何,那些人的衣著令湯瑪士很驚奇,他們似乎應該打扮得更嚇人些,比方說獄卒的裝束。黑皮膚少年頭髮剪得很短,鬍子刮得很乾淨,除了眉頭深鎖外,看上去沒甚麼好害怕的。
艾爾比朝他走過來,盤腿坐下,那群少年尾隨而至,擠在後面。到處都有人頭鑽動,探頭探腦想看個究竟。
「不准插嘴,小子!」艾爾比大叫。「大個子,如果我們甚麼都告訴你,保證你當場斃命,還會先空咚一褲子。裝袋手會把你拖走,那時你對我們就沒啥用處了,對吧?」
「老天,」艾爾比發出一聲長嘆,雙手由前往後撥著自己的短髮。「我實在不擅長這種事。你是尼克死後第一個抵達的菜鳥。」
「你看那菜鳥,」一個沙啞的聲音說道,湯瑪士看不出聲音的主人是誰。「忙著瞧新家,遲早把他那蠢脖子給扭斷。」這話引起陣陣笑聲。
艾爾比鬆開湯瑪士的上衣,往後退,胸口隨著呼吸劇烈起伏。「菜鳥,我沒那份閒工夫哄你。好日子結束了,新生活開始。快點學會規矩,只聽話、不說話。聽到了嗎?」
「說正經的,」湯瑪士說,不再故作堅強,「我在哪裡?」
艾爾比張開雙臂,手掌向上。「這個地方叫『迷宮幽地』,知道了吧?我們吃、住在這裡,也睡在這裡。我們自稱『幽地鬥士』你只要……」
湯瑪士話聲未落,艾爾比倏地跪直上身,靠過來扯住湯瑪士的上衣。「站起來,遜客,起來!」艾爾比站了起來,把湯瑪士也拉起來。
他們站在比足球場大上數倍的廣闊庭院裡,庭院周邊圍繞高聳的玄武岩牆壁,上面攀附著一簇和-圖-書簇厚實的爬藤植物。那些石牆想必有百來公尺高,在他們四周圍成正方形,每面牆的正中央都有個出入口,在湯瑪士看來高度就跟牆壁相同;出入口之外則有走道和長廊。
湯瑪士慢慢轉動頭,那些孩子盯著他竊笑,有人伸出手指戳他一下。少說也有五十個人,各種體型、身高、種族都有,頭髮長短不一;他們的衣裳髒污點點、滲著汗水,彷彿原本都在辛勤操持勞務。湯瑪士突然感到暈眩,視線在那些少年和他此刻身處的這個奇異境地之間遊移跳動。
紐特伸手抓住艾爾比的肩膀,「艾爾比,鬆開手!你這是在幫倒忙,知道嗎?」
「閉嘴,瞎卡頭,」艾爾比咕噥著,他把紐特拉下來坐在他身邊。「至少我說的話他聽懂了一半,」人群裡發出稀稀落落的笑聲,接著所有人都站在艾爾比和紐特身後,擠得更緊密,等著聽他們的對話。
「這是甚麼地方?」湯瑪士問道,在有限的記憶中他初次聽到自己的聲音,頗覺驚訝;聽起來不太對,音調比他想像中來得高些。
艾爾比轉身向後,推開人群,走向角落那間歪歪斜斜的木屋。少年們信步走開,每個人離開前目光都在湯瑪士身上短暫逗留。
湯瑪士聽著那些沒頭沒腦的語句,再度困惑得頭發疼:遜客、瞎卡、小隊長、雜活手。少年們把這些詞語運用得如此自然流暢,他卻無法理解,反倒顯得奇怪。彷彿有一部分語言能力隨著喪失的記憶而去,真把人搞迷糊了。
那些善意的手一直在湯瑪士身上撥撥弄弄,直到他站直身子、上衣和長褲的灰塵也盡數拍落。湯瑪士還沒完全適應光線,腳步踉蹌。他內心充滿好奇,但頭還有點暈,無法仔細察看周遭環境。他轉頭環視一圈,想把身邊景物盡收眼底。新同伴們不發一語。
艾爾比瞥向身邊的朋友,翻了翻白眼。湯瑪士再度審視那群人。他最初的評估相當接近:大約有五、六十個人,有年輕男孩,也有像艾爾比這樣接近成人年紀的。艾爾比似乎比多和_圖_書數人年長些。就在那時,湯瑪士突然鬱悶得反胃,因為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幾歲。想到這點,他的心直往下沉:他竟迷失到連自己的年齡都不復記憶。
湯瑪士的視線回到俘虜他的人身上。他頗感困窘,卻急於發問。「俘虜」這個詞為甚麼出現在我腦袋裡?湯瑪士想。他掃視那些人的臉,辨識每一種表情,分析著。有個男孩眼中充滿憎恨,令湯瑪士心底發冷。那人一臉怒容,即便持刀衝過來,湯瑪士也不覺詫異。少年一頭黑髮,當湯瑪士和他四目相對,對方立即甩頭轉身,走向一根看似油膩的鐵杆,鐵杆旁有一張長木椅。一面色彩繁多的旗幟無力地垂掛在鐵杆上頭,少了微風吹拂,看不見旗幟的圖案。
果菜園對面角落有幾處木材搭建的圍欄,裡面畜養著羊、豬和牛;最後一個角落則是一片樹林,最外圍的幾棵樹木似乎垂頭喪氣、奄奄一息。頭頂上的藍天不見雲朵,儘管天色很亮,但湯瑪士看不到太陽。高牆拖曳的陰影無助於判斷時間或方向,也許是旭日初升時分,或夕陽即將西下。湯瑪士深呼吸,努力安撫自己緊張的情緒。空氣中紛雜的氣味侵襲他的嗅覺:新翻攪的污泥、肥料以及松樹的氣息,有腐臭味,也有甜香。不知怎的,湯瑪士認得那是農場的味道。
「懸崖?」湯瑪士問,臉上霎時失了血色。
「如果你不害怕,」艾爾比說,「那你就不是正常人。要是你表現得與眾不同,我就會把你丟下懸崖,因為那表示你精神有問題。」
艾爾比停頓下來,湯瑪士知道自己聽到後面那些話時,臉色想必更加蒼白。
「閉嘴,伽利!」一個低沉的嗓音說。
「誰送我來的?」湯瑪士問道,恐懼終於被憤怒取代。「為什……」
湯瑪士雙手抱胸、閉上雙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感覺身體裡空蕩蕩,緊接著,一陣痛徹心扉的哀傷陡然湧現。眼前這一切太沉重。他身在何處?這是甚麼地方?是某種監獄嗎?如果是,那他為甚麼被送到此處?又要停留多久https://m•hetubook•com.com?少年們說話怪腔怪調,似乎並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他的眼眶幾乎泛出淚水,但強忍了下來。
「這是監獄嗎?」湯瑪士問道,他絞盡腦汁,深入思想深處,試圖找出通往過去的縫隙。
紐特話說到一半,一陣淒厲的尖叫聲突然劃過空中,在石板廣場上迴盪著。那叫聲高亢又刺耳,不像發自人類,在場每個少年都轉頭望向聲音來源。湯瑪士發現那陣叫聲來自木屋,他的血液有如融雪後的冰冷泥水。
湯瑪士火冒三丈,很想扁人,但他只說,「嗯。」
「優!」艾爾比說,「這才第一天。遜客,今天就先這樣。天色晚了,飛毛腿就快回來了今天『箱子』到得晚,沒時間帶你參觀,明天起床後馬上開始。」艾爾比轉向紐特,「給他弄床被褥,安排他就寢。」
湯瑪士終於站直雙腳,這回又嚇壞了。他背抵著樹,企圖掙脫面前的艾爾比。
「我做了甚麼?」他低聲說,沒打算讓人聽見,「我做了甚麼?他們為甚麼送我來這裡?」
這人感覺和善多了,湯瑪士握了他的手。紐特比艾爾比高,可是看起來比艾爾比小一歲左右,一頭金黃色長髮瀑布般披在他的T恤上,肌肉結實的手臂浮著一條條青筋。
「我告訴過你了,瞎卡頭,」一個刺耳的聲音回答,「他是個空咚,所以他要當雜活手,無庸置疑。」聲音的主人一陣咯咯笑,彷彿自己剛說了史上最有趣的笑話。
「我叫你們閉嘴!」黑皮膚少年吼叫著,「再繼續胡扯,下段休息時間就減半!」
「收到!」
湯瑪士的理智與情感中,各種思緒紛至沓來,爭著搶攻主導地位:混亂、好奇、慌張、懼怕。但陰鬱的絕望感把所有情緒串連起來,彷彿他的世界已經毀滅、從記憶裡被抹除,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差勁事物。他想要逃跑,想躲開這群人。
「查克會是你的好夥伴,」紐特說,「他是個肥嘟嘟的小遜客,總之是個好孩子。在這兒等著,我馬上回來。」
「不是甚麼好地方,」這話出自黑皮膚少年之口,www.hetubook.com.com「先讓自己冷靜下來再說。」
「真是瞎卡,」紐特說,「那些醫療手,讓他們顧個孩子,連十分鐘都撐不了。非得要我在場嗎?」他搖搖頭,輕輕踢了湯瑪士的腳。「去找查克,跟他說他負責安排你就寢。」說完隨即轉身跑向木屋。
「說來話長,遜客,」少年說,「你慢慢就會瞭解。明天我先帶你參觀,在那之前,別砸爛東西就好。」少年伸出一隻手,「我叫艾爾比。」那隻手等在空中,顯然想握手。
紐特點點頭,「菜鳥,你聽懂他的話吧?」說完又點點頭。
湯瑪士把注意力轉回身邊那幾十名陌生人,有種被下了藥的感覺,知道自己必然顯得手足無措。一名方顎、高個子的金髮少年對他嗤之以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另一個矮胖男孩煩躁不安地左右晃動,仰起頭瞪大雙眼盯著湯瑪士。有個身材粗壯、肌肉結實的亞洲少年雙手抱胸打量著他,繃緊的衣袖向上捲起,露出健壯的二頭肌;一名膚色黝黑的少年眉頭深鎖,就是這人跟湯瑪士打招呼,其他人只是旁觀。
湯瑪士很震撼,他望著少年的背影,直到對方轉身坐下,才趕緊挪開視線。
嗓音沙啞的男孩在說話:「……也做不來,我敢打包票。」湯瑪士還是看不到那人的臉。
「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甚麼。」湯瑪士慢慢地說,很驚奇自己的聲音竟然如此平靜。
湯瑪士後背順著粗糙的樹皮往下滑,直到重新坐回地上。他縮起身子,背抵著樹,閉上眼,希望自己能從這個糟糕至極的噩夢清醒。
「真是瞎卡,」艾爾比揉揉眼睛說道,「現在還不適合談這些,懂嗎?我們不殺你這樣的遜客,我保證。你只要努力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好,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
1猶太教逾越節PassoverSeder家宴中,家族最年輕的成員要誦讀四個問題。
艾爾比眼睛瞇成一道細縫,盯著湯瑪士,「過個幾星期,你就快活了,遜客。你就會很快活,還能幫忙幹活。大家第一天都是這樣,啥也不懂,你也是。新生活從明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