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以,」查克說,「你是新來的,不能上樓去。」
「菜鳥,你上來做甚麼?」艾爾比大叫,他氣得雙唇緊繃,眼裡噴火。
查克眼神遊移,彷彿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呃,被鬼火獸螫傷。」
湯瑪士頓了一下,「甚麼痛得很?」
「它們是甚麼?」
轉化。伽利說那叫「轉化」。
上方樹枝裡傳來一陣金屬喀嗒聲,引起湯瑪士注意。他抬起頭來往上瞧,看到銀色及紅色閃光迅速消失在樹幹另一頭。他急忙起身,繞到樹幹另一側,伸長脖子想看清楚自己究竟聽到了甚麼,但觸目所及只有灰棕色的枯乾樹枝,活像骷髏的指頭般往外叉開。
湯瑪士既慚愧又害怕,感覺自己縮小到有如一隻老鼠。他二話不說推開艾爾比,飛快朝咿咿呀呀的樓梯走去,能走多快就走多快。他不理會底下所有人——特別是伽利——的注視,逕自走出門去,還順道把查克拉走。
湯瑪士轉過頭去,瞧見一個身材短小粗胖的男孩站在一旁望著他。男孩年紀很輕,或許是湯瑪士到目前為止見過最年幼的,大約十二、三歲。男孩的棕髮垂落耳朵和頸部,遮住肩頭。他臉部肌肉鬆垮,膚色紅潤,一雙湛藍眼珠在那張平凡的臉上顯得異常明亮。
「你叫甚麼名字?」湯瑪士問道,一面拖延時間,一面思索著自己究竟該不該上樓。
「它們?」湯瑪士不喜歡男孩說這兩個字時那種惡狠狠的語氣。
這就是我今晚的嚮導?湯瑪士想。他心裡極度不安,這時又生起無名火。一切都莫名其妙,他的頭很痛。
「好吧。」湯瑪士極端厭惡那名少年,簡直想大聲尖叫,想揍他一拳。「那就伽利大隊長吧。」湯瑪士刻意誇張地敬個禮。他知道此舉稍嫌過火,感覺腎上腺素猛地竄升。
「幸會,湯瑪士,」查克說,「別擔心,我會關照你。我來這裡整整一個月,這個地方我都摸熟了。你只管相信查克,好嗎?」
「上樓去吧,」伽利說,「最好離我遠點,你這楞頭雜碎!」他再度指向樓上,視線卻一直盯著湯瑪士。
「滾下樓去,馬上!」艾爾比命令他。「查克會陪你。如果明天早上之前我再看到你,你就再也見不到別人,因為和_圖_書我會親自把你丟下懸崖,懂了嗎?」
湯瑪士挫敗地嘆了口氣,重新倚著樹幹。「看來你知道得比我多不了多少。」湯瑪士說,但他很清楚事實並非如此。他的記憶喪失得很奇特,他大略明白世事,卻少了細節、臉孔和姓名,像是一本完好無缺的書,但每隔十幾個字就缺漏一個字,讀起來既痛苦又困惑。他連自己的年齡都不知道。
「為甚麼大家都喊我菜鳥?」湯瑪士問道,他草率握了查克的手,隨即放開。
「你聽好,菜鳥,」少年皺起面容,雙手抱胸,「我見過你,你出現在這裡很有古怪;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湯瑪士一陣虛弱,「我……呃……有問題要問。」他囁嚅著,聲音有氣無力,內心似乎已經投降。那少年究竟怎麼了?湯瑪士倚著走道扶手,頹喪地盯著地板,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查克,你看我……大概幾歲?」
「我不需要朋友!」湯瑪士打斷他的話。
「站住,菜鳥,」少年比著樓上,「新人不准看被……攻擊的人。紐特和艾爾比不准。」
「嘿,你瞧,是那個菜鳥,」一名年齡稍長的少年叫道。湯瑪士發現他就是不久前惡狠狠瞪著他的黑髮少年。少年約莫十五歲,又高又瘦,鼻子像個小拳頭那麼大,活像變形的馬鈴薯。「這個遜客聽到小班寶寶叫得跟個娘兒們似的,八成空咚了一褲子。需要換尿片嗎,瞎卡頭?」
少年沒答腔,定定凝視湯瑪士幾秒鐘,搖搖頭。「嗯,你說得對,湯米。我不該對新人太苛刻。上去吧,我相信艾爾比和紐特會好好跟你談,真的!去吧,我道歉。」
查克點點頭。「會的,你吃得下的。十分鐘後在同一棵樹碰面。」
天氣不冷,但湯瑪士再次渾身顫抖。
「那是『甲蟲哨』」聲音來自右方。
湯瑪士已經走到門邊。所謂的門不過是一片被陽光曬得褪色的醜陋木板。他拉開門,瞧見幾個神情肅穆的少年站在歪歪扭扭的樓梯底下。樓梯的梯板和欄杆向四面八方扭曲伸展,門廳和走道兩旁牆面貼滿深色壁紙,泰半已經脫落;放眼望去屋內只有兩件裝飾品:立在三腳茶几上、布滿灰塵的花瓶,以https://m.hetubook•com.com及一幅身著老式白洋裝的古典仕女畫像。屋內景象讓湯瑪士想起電影或其他地方看到的鬼屋,就連木地板也處處缺損。
「因為你是最新的新人。」查克指著湯瑪士笑。屋子那頭再度傳來哀嚎聲,彷彿飢餓的動物正慘遭凌虐。
那不過是匆匆一瞥,區區幾秒鐘,卻令他永生難忘:一個蒼白扭曲的身軀痛苦地蠕動著,胸膛裸|露、恐怖驚悚。少年的軀幹和四肢密布緊繃僵直的醜陋綠色血管,既像蛛網,又像埋在皮膚底下的繩索;渾身上下處處可見紫色瘀青、紅色疹塊和滲血的抓傷;雙眼圓突、充滿血絲,眼珠子前後轉動著。艾爾比跳起來擋住湯瑪士的視線,卻擋不住陣陣哀嚎與慘叫,而那幅影像早已嵌入湯瑪士的腦海中。艾爾比把他推出房間,把背後的門砰的關上。
湯瑪士驚嚇過度、動彈不得,呆坐原地許久。最後他終於強迫自己轉頭察看那棟歪七扭八的屋子。一群少年在屋外來回踱步,憂心忡忡地瞧著樓上的窗子,彷彿隨時會有甚麼恐怖怪獸衝破玻璃和木板跳出來。
那番奚落彷彿鼓勵了湯瑪士,他走向有燈光的房門,不管咿咿呀呀的地板及樓下的嘲笑聲,不理會那些他無法理解的攻詰、盡力抑制那些話語引發的恐怖感受。他伸出手,轉動黃銅門把,推開門。
「去吧,」伽利輕蔑地說,「上樓去啊。」
「鬼火獸?」湯瑪士愈聽愈迷糊。螫傷。鬼火獸。這些字眼聽起來很嚇人,他突然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弄明白查克在說甚麼。
「看清楚『轉化』!」伽利在底下叫喊,「期待吧,瞎卡頭!」
湯瑪士望著查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聊這些。「很好。」他想不出別的話說。湯瑪士起身走過查克身旁,向那棟老舊木屋走去。「棚屋」這個名稱還比較適合那棟建築。它看起來有三、四層樓高,彷彿隨時會垮下來,顯然是木頭、板子、粗繩和窗子雜亂無章的隨機組合;布滿爬藤類植物的巨大石牆高高矗立在屋後。湯瑪士走過庭院時,一陣特別的柴火氣息和烹煮肉類的味道讓他飢腸轆轆。得知尖叫聲是來自某個生病的男孩,湯瑪士的心情放鬆不少,直到他想hetubook.com.com到那人生病的原因為止。
湯瑪士跟少年點點頭,「甲蟲甚麼?」
「你最好祈禱自己永遠都不知道,」男孩回答。就眼下的情況而言,男孩的神態未免太過安逸。男孩伸出手來,「我叫查克。在你出現之前,我是這裡的菜鳥。」
湯瑪士後悔走進那扇門,但他確實想找紐特談談。
又是那個字,螫。湯瑪士拒絕再去想它。他指著樓上,上頭傳來生病少年的哀嚎,迴盪在屋子裡。「如果紐特在樓上,那我要去找他談談。」
「別擔心,剛開始幾天都是挫折連連,之後你就會習慣,我也是這樣。我們住在這裡,就這樣。好過住在一堆空咚上。」他斜睨著湯瑪士,或許等著湯瑪士發問。「『空咚』是大便的另一種說法,大便掉進我們這裡的茅坑時,就是『空咚』一聲。」
「我叫伽利。還有,別被騙了,我才是這裡真正的領袖,不是樓上那兩個怪胎遜客。你喜歡的話,可以喊我伽利大隊長。」少年首度露出笑容,他的牙齒和噁心的鼻子可真搭:缺了兩、三顆,沒有任何一顆接近白色。一股氣味從少年口中飄出,令湯瑪士回想起某個不復存在的恐怖回憶,引起一陣反胃。
湯瑪士迫不及待離開那棟屋子,走回那棵樹。他才淺嘗了生活在這種地方的感覺,卻已經希望這一切趕快結束。他多麼渴望自己能回憶起過往的生活片段,甚麼都好:媽媽、爸爸、朋友、 學校、嗜好,或女孩。
房間裡,紐特和艾爾比俯身看著躺在床上的某個形體。
「你說真的?」他停頓下來,思索下一句話。「那……」他連自己想問甚麼都不知道。
湯瑪士上身前傾,靠過去想弄清楚到底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當他看清楚病人的模樣,只覺心突然涼了半截,他得努力壓抑直衝喉頭的膽汁。
少年伸手戳了戳湯瑪士的胸口,「我賭煎鍋煮給你的第一餐:小班也會說他見過你。」
「鬼火獸嚇得你尿褲子了吧?」少年冷笑道,「有點害怕嗎?不想被螫,對吧?」
查克聳聳肩,別過頭去,翻著白眼。
「沒問題,」查克回答,他的聲音活力十足,彷彿因為被人需要感到興奮。「不過,我得先到『煎鍋』那裡弄點www.hetubook.com.com東西給你吃。」
他用力眨眨眼睛,想把剛剛在棚屋裡看到的影像逐出腦海。
空中又傳來一聲慘叫,這回拖得很長,聽得人頭皮發麻。湯瑪士心跳加速,恐懼像冰冷的露珠凍結在皮膚上。「那邊怎麼回事?」他指著那棟屋子問道。
「『甲蟲哨』,」少年指著樹梢,「除非你笨到去碰它們,否則不會傷人。」男孩停頓片刻,「遜客。」最後兩個字說得不太自在,彷彿他還不太熟悉迷宮幽地的俚語。
「湯瑪士。」湯瑪士幾乎沒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的思緒又轉到了別處。如果查克說得沒錯,他剛發現了自己和其他少年的共同點,他們記憶喪失的共同模式:他們都記得自己的名字。那為甚麼記不得父母的名字?或任何朋友的名字?為甚麼記不起姓氏?
湯瑪士走上樓梯,每走一步,腳下就傳出木板的咿呀嘎吱聲。若不是他在底下搞出太難堪的局面,這會兒他會因為害怕摔落老舊樓梯而停住脚步。他硬著頭皮往上走,每個木板斷裂聲都讓他卻步。他走到樓上,往左轉,眼前是加裝扶手的走道,通往幾個房間,只有一個房間門縫底下透著亮光。
屋裡霉味及灰塵氣味撲鼻而來,跟戶外清新宜人的空氣相去甚遠。天花板的日光燈閃爍不定。湯瑪士倒還沒想到這點,這時他不禁好奇,在迷宮幽地這樣的地方,電力從何而來?他盯著畫像裡的老女人。她曾經住在這裡嗎?負責照顧這些人嗎?
查克上下打量他,「我猜你十六歲。也許你還想知道:一百七十公分……棕髮,噢,長相跟竹籤上的烤豬肝一樣醜。」他嘲諷地大笑起來。
「嗯。」
湯瑪士痛恨這些人,全部的人,除了查克以外。「帶我離開這些傢伙。」湯瑪士說。他發現查克或許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
「我叫湯瑪士。」他得離這傢伙遠點。湯瑪士不再多說,轉身朝樓梯走去,純粹由於樓梯很近,而且他不知道該做甚麼或說甚麼。但那惡少擋在他面前,舉起一隻手。
「你到底想怎樣?」湯瑪士努力不讓聲音洩露出內心的恐懼,也不去猜想那少年口中的「攻擊」是甚麼意思?「我連自己在甚麼地方都不知道,我只想尋求一點協助。」
「你叫https://m•hetubook.com•com甚麼名字?」查克在後面跑著趕上他。
「天曉得,」胖男孩答道,說起話來還帶著童稚的高音。「小班在裡面,病得比狗還慘,被它們攻擊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下。」至少在看過剛才那一幕之後不行。
「甚麼?」
「你的名字?你還沒告訴我們,我知道你記得自己的名字。」
群眾之中發出陣陣竊笑,伽利環顧四周,面紅耳赤。他的視線回到湯瑪士身上,憎恨使他的眉頭和鼻樑皺縮成一團。
查克聳聳肩。「我說甚麼對你都沒好處,」他說,「基本上我自己也還是個新人,但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湯瑪士兩眼直瞪著少年,但決定閉口不語。他又開始驚慌了。事情非得繼續惡化下去嗎?
「好吧。」湯瑪士再次環顧周遭,內心困窘、疑惑又憤怒。他感覺臉頰的血液沸騰。除了查克,沒有人試圖勸阻他別照伽利的話去做。查克站在前門,對湯瑪士搖頭。
「他不會有事的。只要及時趕回來用血清治療,就死不了。一翻兩瞪眼:要嘛掛掉,要嘛活過來。只是痛得很。」
這時湯瑪士已經接近棚屋前門和那群在此聚集的少年。他突然發起無名火,連自己都很吃驚。他轉身面對查克,「你甚麼都不告訴我,我不認為那叫『關照』!」說完他轉身走向那扇門,決定進去找答案。湯瑪士不清楚這股勇氣和決心從何而來。
湯瑪士忽覺血脈賁張,他氣急敗壞地說:「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你。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在乎!」話說回來,他又怎麼知道呢?這個少年又怎麼會記得他?
少年輕拍湯瑪士的肩,後退一步,示意湯瑪士上樓。湯瑪士知道對方不懷好意,喪失部分記憶並不會讓人變成白痴。
「你怎麼笑得出來?」湯瑪士被尖叫聲嚇壞了,「裡面好像有人快死掉了。」
惡少輕蔑地笑著,短促的爆笑聲裡夾雜著濃痰般的咕噥聲。接著少年的臉色一變,兩道眉毛上斜。「我……見過你,遜客。這裡沒有多少人敢說自己被螫過,」少年指著樓上,「我就有,所以我很清楚小班現在的感受,我經歷過。我『轉化』時看見你了。」
湯瑪士驚呆了,幾乎沒聽完少年的話。十六歲?他十六歲?他以為自己年紀應該大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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