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聖誕夜,之三

菲利普插嘴說道:「她現在跟著住在卡拉馬助鎮的法蘭克.溫萊特學習。」
「妳媽媽不是瘋子。」爸爸厲聲說道。
艾莉西亞大失所望。「所以你們不想看囉?」
「你爸爸是小提琴家?」
「她是奈兒嗎?」他猜測,我點點頭,「她不是害羞啦,只是很忙而已。」我領著他從後面樓梯走上二樓。「你的房間在這裡,」我邊告訴他邊打開客房的門。他看了看,跟著我走到走廊上。「這是我房間。」我悵然若失地說道。亨利悄悄走進來,站在地毯上環顧四周,當他轉頭看我時,我就知道他什麼東西都不認得了,這房間沒有一件東西對他有意義,他要理解這一切還需要很多的時間。在這間收藏了我的過去的博物館裡,所有的小紀念品都像是寫給不識字的人的情書。亨利拿起一個鷦鷯的巢(這些年來,亨利送了我很多鳥巢,這是他送的第一個)說道,「挺好看的。」我點點頭,然後開口告訴他這是他送的。他把鳥巢放回架子上,「這扇門有鎖嗎?」我把鎖扣上,我們就這麼錯過了開飯時間。
「說實話,我媽媽不太會做飯。」我告訴她,大著膽子走近漩渦的中心。有個東西聞起來香噴噴的,「妳在煮什麼?」
「敬新生命。」馬克敬了雪倫一杯。
「怎麼了?」
我替他們說情,「我們這裡沒有什麼太了不起的電台,所以他們沒有管道知道這些東西。」
所有人都離開了,整棟房子變得很安靜。過了一會兒,我從那間冷颼颼的房間冒險出來尋找溫暖和咖啡。我穿過飯廳來到廚房,迎面而來的是一整排的玻璃製品、銀器、蛋糕、去皮蔬菜和烤盤,真是令人嘆為觀止,這間廚房看起來就像是四星級餐廳的廚房。奈兒就站在這間廚房中央,她背對著我,邊唱「紅鼻馴鹿魯道夫」,邊搖她的大屁股,還對著一個年輕的黑人女孩揮舞一根管子,女孩默默地指了指我。奈兒轉過身,給了我一個燦爛無比的微笑,都可以看到她齒間的縫了。接著她說:「你到我的廚房來幹嘛啊,男友大人?」
我們靜靜地往前駛去,公路高低起伏,一片片收割過的玉米田閃逝而過。農家沐浴在冬陽下,每一戶都有長長的車道,他們的貨車、馬車和美國製的汽車在車道裡排成一行。我嘆了一口氣,返家的心情真是五味雜陳。我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艾莉西亞和艾塔,也很擔心媽媽;至於爸爸和馬克,我不是很想跟他們打交道,但又很好奇他們會怎麼跟亨利周旋,亨利又要怎麼應付他們。我對我守著亨利這個祕密這麼久感到很自豪。十四年了,當你還是個小孩時,十四年就是永恆。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該告訴海倫實情嗎?不行。為什麼不行?就我所知,海倫只見過亨利一次,而且他那時候看起來跟現在沒有差很多。我愛海倫,她很強壯、很瘋狂、很不好騙,但我知道如果我跟她坦白的話,她不會相信的。眼見為憑啊。
「我不知道。你幹嘛不走過去問他們?」
「他們不喜歡馬克嗎?」
「你遲了一步,」馬克說:「奈兒已經嫁人了。」
「不用了,謝謝。」我知道亨利現在寧可拿著酒瓶和杯子,外加一本書,躲在床上,而他之所以婉拒第二杯,是因為如果他不拒絕的話,就會對第三杯、第四杯來者不拒,一點都不會愧疚。雪倫在亨利附近徘徊,我丟下他們倆穿過客廳,到窗邊在杜兒西姨婆旁坐下來。
「艾莉西亞……」
「我想如果我願意的話,我可以算是猶太人,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跟我強調這一點。她在我六歲時過世了,而我爸爸又是個墮落的聖公會教徒。」
「我會加入妳的,」媽媽裝模作樣地說道:「但我比較想聽強尼.馬賽斯的音樂。」
「所以我跑上樓猛敲馬克的房門,他叫我走開,但最後我還是逼著他把門打開。他的神智很恍惚,花了好一會兒才搞懂我在說什麼。他當然不相信我說的話,但最後還是被我逼下樓去敲閱覽室的門,當時我們都很害怕,就像神探南西的故事,妳知道的,看到那裡時妳會想,『那些女孩真是太蠢了,她們應該直接叫警察來的。』可是什麼反應都沒有。接著馬克打開那扇門,但裡面沒有人,他就對我大發雷霆,好像那都是我捏造出來的,後來我們還想說,這個男人可能上樓去了,所以就走到廚房,坐在廚房的電話旁邊,還把奈兒的大切肉刀放在流理檯上。」
「呃,妳這樣實在太不專業了。」馬克評論。
「因為爸爸的緣故嗎?」
我轉身看艾莉西亞,「開始玩吧。」克萊兒把球擺回三角形,由艾莉西亞開球。威士忌襲上我所有的神經突觸,萬事萬物都變得敏銳清晰。球像煙火般炸開,形成新的圖案。十三號球慢慢地滾到底袋邊,滑了下去。「再來還是大花球,」艾莉西亞說道。她把十五號、十二號和九號球擊落袋,剩下的球位置都很糟糕,逼得她冒險打一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兩顆星。
「噢,我明白這種感覺。嘿,我覺得妳爸爸和哥哥以前有見過我耶,我們要走的時候,艾莉西亞也跟我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
「而這個傢伙,或是鬼,長得很像亨利?」
「艾莉西亞和亨利。」克萊兒說道。
「可是這件事情真的太詭異了。他有哥哥嗎?」
「真不敢相信,這真是太神奇了!我們有她所有的錄音……」露西兒滔滔不絕地,「我年輕的時候見過她。我爸爸帶我去聽『蝴蝶夫人』,他認識的人在演唱會結束後帶我們去後台,我們到她的化妝室找她,她就在裡面,滿屋子都是花。她帶著一個小男孩……哇,那個小男孩就是你!」
「八吋!」我們齊聲說道。
克萊兒大笑。「莎樂美怎麼跟『平安夜』扯在一起?」
「雷蒙樂團呢?」亨利又開口,他們倆同時點頭。「那佩蒂.史密斯呢?」
「飛機失事嗎?」巴比問道。
「噢,拜託。」
「當然,」亨利點點頭,「還有衝擊樂團吧?」
克萊兒:我們抵達時,蘿拉的派對開得正熱鬧。亨利很緊張、一臉蒼白,我們一脫掉大衣,他就急忙找酒喝。因為晚餐喝了點葡萄酒,我到現在還是很睏,所以當他問我要喝什麼時,我搖搖頭。他幫我拿了罐可口可樂,自己緊握著啤酒,好像那是他的護身符似的。「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不能把我丟著不管,讓我自生自滅。」亨利如此要求。他看向我的肩頭,在我回頭之前,海倫就出現在我們面前。突然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
「等你們全都回家以後,我覺得這件事情有點蠢,而且我知道爸爸一定會大驚小怪的,加上也沒有真的發生什麼事情,我又不想說出來被笑,所以就沒再追究下去。」艾莉西亞大笑。「我有一次還問外婆,我們這棟房子裡有沒有鬼,不過她說她沒聽說過。」
「他看電視是真的會頭痛欲裂。那種頭痛讓他非得躺在黑暗中一動也不動,如果有人發出聲音的話,他的頭就會爆掉。」
「艾塔?」
「敬下雪和耶穌和媽媽和爸爸和腸線和糖果和我那雙新的Converse紅色高筒帆布鞋。」艾莉西亞說道,我們全都笑了。
我瞄了瞄他,「所有的一切都很超現實啊。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要去見我家人了,我花了那麼多時間把你藏起來不讓我家人發現哪。」
亨利:我們走到草地雲雀屋門口時,已經午夜一點半了。一路上,菲利普都在斥責艾莉西亞一開始演奏「平安夜」時犯的「錯」,艾莉西亞不發一語地坐著,望著窗外夜色裡的房屋和樹木。現在,除了艾莉西亞和克萊兒,其他人在說完大概五十多遍的「聖誕快樂」後,紛紛上樓回房。她們倆消失在一樓走廊末端的房間裡。我不知道我一個人要做什麼,一時衝動就跑去找她們。
我們轉身循著自己的足跡,走回大屋。
「樓下有咖啡。」艾塔正在鋪床,一臉疑惑。
「……大笨蛋!」我把頭探進去時,艾莉西亞正好說道。這個房間裡擺了一張巨大的撞球檯,被懸掛在上方的燈所灑下的耀眼強光籠罩著。克萊兒正把球擺成三角形,而艾莉西亞則在角落的陰暗處來回踱步。
「嘿,我們來看『風雲人物』吧,」艾莉西亞看看她的錶。「六十台,五分鐘後就要播了。」
「嗯,好吧。」亨利看了窗外一會兒。「其實,沒有想像中難熬。」
「為什麼?」
「跟你沒有關係。」她的秀髮遮住了她,她在頭髮底下說道。我們就這樣坐了幾分鐘。
「我想妳在學校裡有學過CPR。」
藍星高速公路。
我不知道克萊兒知不知道這件事,她好像有跟我提過的樣子。然後我才注意到雪倫手上戴了一顆鑽戒。「恭喜。」
「嗯,我真的很喜歡披頭四,但他們在我出生前一年就解散了。」
「對,我是還沒帶妳去。」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嗯,那妳跟他『約會』多久了?」
我們躡手躡腳地上樓各自回房,我換上四角睡褲、刷完牙,偷偷摸進克萊兒的房間,我這次記得把門鎖上。我們暖呼呼地擠在她的窄床上,她耳語道:「我不希望你錯過那些。」
我想了想,「但還是很令人難過啊,克萊兒。就算我可以做一些很酷的事情,比方說去看一場我在第一次巡演時錯過的演唱會,或是一支後來會解散或某個團員會過世的樂團,但看他們表演,我還是會很難受啊,因為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鳳凰路。
「我有一次看見你跟我爸爸和馬克在一起,而艾莉西亞在她十二歲的某天,在地下室見過你。」
「如果你現在可以停止……如果你再也無法時空旅行,而且就不會有以後的那些事情了,你願意嗎?」
「妳在寫什麼?」不管她在寫什麼,上面滿滿的都是潦草的字和塗鴉。
「敬命運。」她答道。
「可是我的房間冷得要命。」
「但你永遠都可以回去啊。大多數人都只能緊緊地黏附在現在,但你卻可以一再地返回那個年代。」
「這就是克萊兒帶我來的原因。」
「這會造成問題嗎?」
「怎麼了?」我輕聲問他。
「都看完她剛才的精彩表演了,你說我還能怎麼辦?亨利自己就看得出她是個瘋子,他又不笨。」我的聲音愈來愈大,艾莉西亞打開房門,把手指放在嘴唇中間。
「我知道,我很抱歉。」
「十四歲。」
「妳喜歡聽什麼樣的音樂?」我問裘蒂。我覺得在亨利和巴比進行男性結盟儀式期間,她好像掉到外頭了。
「敬全家。」艾塔說道。
「哇,太厲害了,」艾莉西亞對我的表現大為讚賞,「再做一遍。」克萊兒在黑暗中微笑。
「總有一天。」
「亨利……」我轉身和他接吻,我們的吻變得愈來愈火辣,我從眼角瞥見三個小鬼還有一隻大狗就站在幾呎遠的地方,看得津津有味。亨利轉過頭來看我在看些什麼,那幾個小男孩全都咧嘴笑了,還對我們豎起大拇指,才從容地走回他們父母的貨車。
「雪倫有什麼不好嗎?」杜兒西姨婆問道,她讀到我們的唇了。「她人好像很好啊,比馬克好多了。如果妳們要問我的意見的話。」
「他們有逼你嗎?」艾莉西亞問我:「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欣然接受。」
「這是我在大學時,學到的其中一件事情。」我還學會了喝酒、讀英文詩和德文詩,還有嗑藥。我們把球桿收好,拿起酒杯和酒瓶。
巴比搖搖頭,「珍珠果醬?」他又說了一個。
克萊兒說話了,「睡覺時間到了。」她的意思是說,已經說得夠多了。但艾莉西亞還在等我回答。
「雪倫也在場嗎?」
「嗨,」亨利看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很好奇,不知道你們都聽些什麼?」
我們結伴走進客廳那邊的視聽室。艾莉西亞打開電視,有個唱詩班正在唱「午夜的祝福」。「噢,」她嘲笑道:「看那些醜得要命的黃色塑膠袍子,跟雨衣沒兩樣。」她撲通一聲坐在地板上,亨利坐在沙發上,我則坐在他身邊。自從我們到家之後,我一直在煩惱,亨利在我五花八門的家人面前應該怎麼表現比較好?我應該坐離他多遠?如果艾莉西亞不在這裡的話,我會躺下來,把頭枕在亨利的膝上。亨利解決了我的難題,他的手似乎有點自主意識,急忙靠過來摟住我。我們在別的情境下,絕對不會坐成這樣,當然,我們也從來沒有一起看過電視,如果我們曾經一起看過電視的話,或許這就是我們會用的姿勢。唱詩班不見了,出現一堆廣告:麥當勞、在地的別克汽車經銷商、品食樂食品公司、紅龍蝦餐館,全都祝我們聖誕快樂。我瞥了亨利一眼,看到他臉上出現了驚恐的表情。
他把門鎖上,然後走到吧台後頭,「雪倫睡了。」他說,然後從小冰箱裡拿出一瓶海尼根扭開瓶蓋,從容地走到撞球檯邊,「現在是誰在玩?」
「當然認識,他就坐在我爸爸旁邊。」
「嗨,裘蒂、巴比。」
「我會願意這麼做,全都是因為我毫無來由地仰慕妳,我向來都逃避公路旅行、見女朋友的家人,還有過聖誕節,但我一次忍受這三件事,就足以證明我真的很愛妳。」
亨利:我們開車要回克萊兒家。
「你主修什麼?」馬克把門打開,我們一起走到走廊,往廚房前進。
「床底下。」亨利也低聲說道,好像沒什麼好懷疑似的。
「喔,對,密西根的時間快了一個小時,這真是太超現實了。」
「妳們倆不准再說了!」
「嗯,妳算是知道的。」這個說法很站不住腳,我自己心裡清楚。
「為什麼?」
後來我們在丹,萊恩快速道路上塞住了,我們坐在車裡聽著艾瑪.湯瑪斯唱歌。「亨利,你會很介意嗎?」
「你聞到的是湯普遜火雞,」奈兒打開烤箱,給我看一隻巨大的火雞,看起來就像被芝加哥大火燒過了似的,整隻火雞烤得焦黑。「小子,不要一副半信半疑的樣子,焦皮之下可是地球上最好吃的火雞。」
艾莉西亞、馬克和克萊兒全都望著我,然後點點頭,他們全都能理解。
「妳想他們都聽些什麼樣的音樂?」亨利問。
「可是如果那傢伙有四十歲,這件事又發生在五年前……艾莉西亞,亨利現在只有二十八歲啊,那時候他不過是二十三歲。」
「嗯?」
「巴黎、開羅、倫敦、京都。」
亨利看起來很慌。「噢,不行。我會嚇到他們。」
「你看起來很完美啦,年輕帥哥一枚。」
「雪倫呢?」克萊兒問他。
媽媽把頁面翻過來蓋住,她對她筆下的東西保密到家。「沒什麼,是一首有關埋在雪下的花園的詩,還沒寫好。」媽媽站起來,走到窗邊,「真是好笑,詩永遠都比不上真實的花園來得美好。我是說我的詩啦。」
「如果你是天主教徒,那就是得結。」雪倫嘆了一口氣,沒精打采地窩回椅子裡。我認識好幾個信奉天主教的女孩都墮過胎,但她們也沒被天打雷劈啊。雪倫的信仰顯然沒那麼因時制宜。
「亨利,這樣開下去會沒完沒了。」他點點頭,然後在紙張下方草草寫下了一間專賣另類音樂的唱片行電話和地址。「你有電唱機吧?」
「我才仰慕妳,過來。」我和亨利站在樓梯頂的試衣鏡前,讚賞我們自己。我穿著外婆的淺綠色露肩禮服。我有一張她在一九四一年除夕夜穿著這件禮服拍的照片,照片裡的她笑得很開心,嘴唇塗著深色口紅,手裡拿著一根菸。那張照片裡還有一個男人,是她的哥哥泰迪,他在半年後就在法國壯烈犧牲了,照片中的他也笑得很開心。亨利把手放在我的腰上,當他摸到絲綢底下用來把衣服撐開的骨架和緊身褡時,感到非常訝異。我告訴他外婆的事,「她比我嬌小一點。只有在坐下來、鋼骨尖端刺到屁股時才會痛。」亨利親吻我的脖子,某個人咳了一聲,我們馬上分開。馬克和雪倫就站在馬克房間門口,爸媽勉為其難地同意他們住在同一間房,因為實在找不出理由不讓他們睡在一起。
「我的家人?他們會不會……他們看起來會不會……」
亨利看了我一眼,我是無所謂啦。「好啦,」我說道。「就看一會兒,不過我們不會看到完,我和_圖_書們得準備去望彌撒。」
艾莉西亞咧了咧嘴,「看吧,我就知道妳會認為我瘋了。可是我發誓,這件事千真萬確。那傢伙看起來很吃驚。我站在那裡,嘴巴張得老大,心想這沒穿衣服的傢伙是不是要……妳知道的,強|暴我、殺掉我之類的。但他只是盯著我看,說,『嗨,艾莉西亞。』然後就走進閱覽室,把門關上。」
克萊兒:現在是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八點十二分,我和亨利正準備前往草地雲雀屋過聖誕。天氣晴朗宜人,芝加哥沒下雪,但南海文的地上積了六吋厚的雪。我們上路之前,亨利花了許多時間重新裝備這輛車子:檢查輪胎,查看引擎等等,但我覺得他根本就是瞎看一通。我的車是九〇年出廠的白色喜美,非常可愛,我很喜歡這輛車,但亨利真的很怕坐車,尤其是小車。他是一個很恐怖的乘客,在坐車時會一直抓著扶手和手煞車不放。如果讓他開的話,說不定他就不會那麼害怕了,但是為了某個不得不的理由,亨利沒有駕照。在這個美好的冬日裡,我們馳騁在印第安納州的收費高速公路上,我的心情很平和,一心盼著見到家人,而亨利就一副廢人樣。他今天早上沒去跑步,這簡直是雪上加霜。要讓亨利快樂的話,他需要進行很大量的體能活動,就跟帶灰狗溜達一樣。現在和亨利在一起的感覺很不一樣,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亨利來來去去的,我們的接觸的時間很寶貴,都很戲劇化,也很不定。以前亨利隱瞞了很多事,而且泰半的時間都不讓我接近他,因此我對他始終懷有一種強烈的不滿足感。現在我終於找到他了,原本以為會像過去一樣,但事實上,很多方面都比以前好太多了。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以前他拒絕碰我,但現在他很常摸我、親我、跟我做|愛,我覺得我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變成一個沐浴在溫暖情慾裡的人。而且他什麼事情都會告訴我,不管我問他什麼,他自己的、、生活上的、家裡的,他都願意一一告訴我,會跟我講名字、地點,和日期。小時候看來很神祕的事情,現在就以完全合乎邏輯的方式一一揭開了。但最棒的,還是我可以長時間見到他。不論是幾小時、幾天,不管他是去工作,或是回家了,我都知道去哪裡找他。我有時候會翻開我的通訊錄,就只是為了看看我記在上面的資料。姓名—亨利.狄譚伯;地址:伊利諾州芝加哥市迪爾本街七百一十四號;電話:(六〇六一〇)三一二—四三一—八三一三。有姓名,有地址,有電話。我可以打電話給他!這簡直就是奇蹟,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跟著房子被吹到奧茲國的桃樂絲,整個世界就此從黑白變成彩色,如今我們再也不在肯薩斯州了。
「金髮美女樂團呢?」裘蒂講的一副她會答錯似的。
「我在想那些小孩。小龐克。」
亨利:當我跟著克萊兒下樓時,心幾乎靜如止水。我們穿過陰暗寒冷的走廊,前往飯廳。每個人都已經開動了,這個房間天花板很低、很舒適,是威廉.莫理斯式的風格,小壁爐裡的火劈里啪啦地燒著,傳來陣陣暖風,窗戶的玻璃都結霜了,沒辦法看到外面。克萊兒走到一個瘦削、一頭淺紅色秀髮的女人身邊,想必是她媽媽。她把臉側一邊讓克萊兒親,然後半起身跟我握手。克萊兒跟我介紹她是「母親」,我稱呼她為「艾布希爾太太」,她馬上接腔:「叫我露西兒吧,大家都這麼叫我。」她對我笑了笑,是那種很疲憊但又充滿溫暖的笑,就像她是別的銀河系的燦爛太陽似的。我們分別在桌子兩邊就坐,克萊兒坐在馬克跟一個老婦人中間,後來我知道這位老婦人是她的姨婆杜兒西;我坐在艾莉西亞和一個漂亮豐|滿的金髮女孩中間,這女孩名叫雪倫,好像是馬克的女朋友。克萊兒的父親坐在桌子首位,我對他的第一印象是他看我很不順眼。馬克長得很英俊,一副逞強鬥狠,但好像很沉不住氣的樣子。他們以前曾經見過我,我很納悶我究竟做了什麼事讓他們注意到我。克萊兒介紹我時,他們突然微微露出一股嫌惡之情,不過菲利普.艾布希爾是名律師,可以主宰他臉上的五官,所以在一分鐘之内就換成了一張和藹可親的笑臉。這位東道主,也就是我女朋友的爸爸,一個頭逐漸禿了的中年人,戴著飛行員眼鏡,有一副鬆弛中的運動員身材,還有一雙肥厚有力的手、打網球的人的手,雖然他很推心置腹地咧著嘴笑,但是一直用灰色的眼睛充滿警覺地盯著我。馬克就花了比較長的時間來隱藏他的不快,每當我接觸到他的眼神時,他就趕緊轉向他的盤子。艾莉西亞跟我想像中很不一樣,她是那種很親切,但很一板一眼的人,也有點古怪,心不在焉的。她跟馬克一樣,遺傳到菲利普的黑髮,五官有點像露西兒,看起來就像有人想把克萊兒和馬克揉在一起,可是做到一半就放棄了.然後就把伊蓮娜.羅斯福丟進來將缺口填滿。菲利普不知道說了什麼,惹得艾莉西亞開懷大笑,轉瞬間她就可愛起來了,當她起身準備離桌時,我有點訝異地轉頭看她。
克萊兒:我打著盹兒,聽著屋裡的人醒來。奈兒在廚房裡唱著歌,鍋碗瓢盆弄得嘎啦嘎啦作響。有人在走廊上,經過我的房門。我睜開眼睛看了看,亨利睡得很熟,我突然想到我必須趁著沒有人看到之前,把他弄出去。
「敬奈兒和艾塔,她們就像家人一樣,辛勤工作,把我們家打理得好好的,還這麼多才多藝。」
「我還是不懂。我是說,我可以理解妳不希望妳爸媽知道妳在玩羅麗塔和杭伯特.杭伯特的遊戲,但我不明白妳為什麼不能告訴我們呢?我們全都可以理解啊!這麼久以來,我們都覺得對妳很抱歉,也都很替妳擔心,成天納悶妳為什麼守身如玉,」海倫搖了搖頭,「結果呢,妳那時候卻整天跟圖書館員打得火熱!」
「你會帶我去見他嗎?」
「可是,如果妳精心策畫的目的就是要惹他發飆,他也真的發飆了,那我就不懂妳為什麼還會不高興了。」克萊兒說道。
「他們很好啊,克萊兒。我真的很喜歡他們,尤其是艾莉西亞。」
「你在戕害民族幼苗。」我告訴亨利。
「這會很難嗎?除非……不會的,妳沒那麼笨。」她狐疑地打量我,「妳有了嗎?」
「不要,我看妳們玩就好了。」我坐上撞球檯旁的高腳凳。
克萊兒努力阻止,但艾莉西亞就是不肯打住。
克萊兒遞給艾莉西亞一枝撞球桿,艾莉西亞用巧克磨了磨桿頂,很俐落地開了球。兩顆大花球進了底袋,艾莉西亞補進了兩顆球,然後打了一個顆星灌球,差一點就進了。「慘了,」克萊兒哀叫道。「這下麻煩了。」克萊兒把一顆好打的二號球擊落袋,它本來掛在一個底袋的邊緣;後來母球就跟著三號球一起進袋了。艾莉西亞把這兩顆球撈起來,然後瞄準她的球,「八號球,中袋。」艾莉西亞指定道,心想事成。「可惡,」克萊兒嘆了一口氣,「你真的不想玩玩嗎?」她把撞球桿朝我遞過。
亨利驚慌地望著我。我對海倫搖搖頭,她在假笑。「呃,或許沒有吧,」她說道。露絲很害羞地向亨利伸出她的手,「很高興認識你,亨利。」我還沒有向他介紹露絲之前,他就握了露絲的手好一會兒,「哈囉,露絲。」我大驚失色,不過看來她並沒有認出他來。就在艾莉西亞砰的一聲把大提琴盒關上時,蘿拉走了過來,「明天來我家玩吧,我父母四點鐘就會出發去巴哈馬群島。」我們全都興奮地答應了。蘿拉的父母每年在所有禮物拆開的那一分鐘後,就會馬上啓程前往熱帶某個地方,而每年當他們一從車道上消失,我們就會立刻蜂擁到他們的家。我們異口同聲地說了「聖誕快樂」,然後才依依不捨地分開。從教堂側門走到停車場時,艾莉西亞說:「啊,我就知道!」新下的雪下得到處都是,雪積得很深,整個世界都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我站住不動,望著樹木和車輛,視線穿過街道,望向湖的那邊。亨利跟我站在一起,耐心等候。馬克說:「走吧,克萊兒。」我才跟著他們離開。
「她是傑基.格雷森假扮的。」馬克向我擔保。
「好了,克萊兒.艾布希爾。」海倫威脅著。她把門關上,我在浴缸邊坐下來,她則靠在洗手檯上,用她盤問人的方式詢問我:「坦白從寬。妳和這個叫亨利的傢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說,妳在樓下撒了個漫天大謊,妳才不是三個月前認識他的,妳已經認識他好幾年了!到底有什麼重大的祕密?」
「沒有想像中那麼慘啊。」在這輛小車裡,我的聲音顯得有點太愉快、太大聲了。克萊兒沒有搭腔,我朝她看了一眼,她在哭。她開車時,眼淚就順著臉頰滑下來,但她假裝她沒有在哭泣。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克萊兒哭,她安靜而克制的淚水裡,有些東西讓我覺得很氣餒。「克萊兒。克萊兒,要不要……妳要不要在路邊停個一分鐘?」她沒有看我,只是放慢車速,開到路肩,然後熄火。我們人在印第安那州某處,天空很藍,路旁的田野裡有乳牛在吃草。克萊兒把前額靠在方向盤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當然沒有,」她重複我的話,「我實在不敢相信,馬克竟然會這麼蠢,他真是一個混蛋。」吉米和唐娜分別穿著美式足球隊服和浴袍,走在小鎮貝德福瀑布的街道上,他們看起來光彩奪目,嘴裡唱著「Buffalo Girls, won't you come out tonight」。「妳應該昨天就到的,我想爸爸差點就要在聖誕樹前心臟病發了。我那時想像他匡啷一聲倒在聖誕樹上,然後聖誕樹壓下來,而救護人員在幫他做心肺復甦術之前,還得先把他身上的裝飾和禮物全都移開才行。」吉米向唐娜求婚,唐娜答應了。
克萊兒:只剩最後幾個人還沒領聖餐,亨利終於進來了,臉色有一點蒼白,但還是走過來了。他先走到後頭,接著走回中間的通道,然後擠到我旁邊坐下。「彌撒完畢,請眾退席。」康普頓神父說道。「阿門。」我們答道。輔祭童聚集在一起,就像一群魚兒般圍繞在神父身邊,他們走到通道上,而我們全都跟在他們身後,排成縱隊走出去。我聽見雪倫在問亨利還好嗎,但我沒聽到亨利回答,因為我們被海倫和露絲攔截住了,只好跟她們介紹。
「什麼時候?」我以為亨利會跟我說我在濫用我的好運,每次我問太多問題時,他都會這麼告訴我。但他並沒有,相反地,他坐起來,把雙腿挪下床。襯衫後面全都皺巴巴的。
從爸爸開始,「敬全家。」
「真的嗎?為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是頂在乎的,」我還是說了:「可是如果我爸爸聽到妳這麼拉的話,他會非常生氣。」
「我正在朝這個目標邁進。」爸爸說道,拍了拍他的大肚子。
艾莉西亞聳聳肩,「她很討厭雪倫。」
「對啊,這就是我想說的,他沒有逼我們任何一個做我們不想做的事。」
「我可以了解。」亨利繼續開名單,我從他的肩頭望過去:「性手槍」、「衝擊」、「四人幫」、「吵鬧公雞」、「死甘迺迪」、「梅肯斯」、「雨衣」、「死男孩」、「新秩序」、「史密斯」、蘿拉.洛吉克、「幫傭寄宿生」、「大黑」、PiL、「小妖精」、「飼主」、「音速青春」……
「我夢想已久的白色聖誕啊……」雪倫大著膽子,硬著頭皮搭腔。
「嗯,我懷孕了,所以……」
「嗯,大概是施洗約翰的緣故吧,我想這就足以把他們扯在一起了,而且如果你們把第一小提琴的部分低一個八度,聽起來就會相當悅耳,啦啦啦,啦……」
「他覺得應該尊重每一首樂曲,就算不是很喜歡也一樣。我的意思是說,他並不喜歡柴可夫斯基或是史特勞斯,可是他也會很認真地演奏他們的音樂,所以他才會拉得那麼好,不管他拉什麼樂曲,都會拉得就像他很愛那首樂曲似的。」
「喔,好吧,我只想拜在她的腳下。你們一個個體重為什麼都沒有高達三百磅呢?」
「這真是太詭異了,」雪倫與我交談,「我們是昨天回來的,來了以後我就開始提心吊膽,你知道的,怕自己會拿錯叉子或是什麼的……」
「喔,孩子,妳真漂亮,自從伊莉莎白穿它參加李希特家在天文館舉辦的宴會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件衣服了。」艾莉西亞加入我們,她穿著一件海軍藍套頭毛衣,上面有一個小洞,毛衣袖子和毛衣是分離的;她還穿了一件又舊又皺的蘇格蘭短裙,腳上套了一雙羊毛長筒襪,但只穿到腳踝附近。我知道她這麼穿是想要惹惱爸爸,但爸爸一句話也沒說。
裘蒂和巴比看起來一臉茫然。
「二十四間。」我告訴他,把車開上車道,在靠近前門的地方把車停好。艾塔從大廳窗戶向我們揮手,她的頭髮比我上回見到她時白多了,但她臉上滿是喜悅,臉頰都變成粉紅色的了。我們下車時,她只穿著那件好看的蕾絲領海軍藍禮服,沒披大衣就跑出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在結了冰的地上找好走的地方走,小心地在那雙耐穿的鞋子上方平衡她那肥胖的身驅。我跑過去扶她,但她甩開我的手,靠著自己的力量走下來,然後抱住我、親我。(我高興萬分地吸進艾塔身上的樂爽潤膚膏和脂粉的味道)亨利就站在一旁看著。「這位是誰啊?」她問,彷彿亨利是我未經宣佈就帶回來的小孩似的。「這位是艾塔.米爾葆。這位是亨利.狄譚伯。」我幫他們倆介紹。我看到亨利臉上掛了一個小小的「喔」,我納悶他到底以為艾塔是什麼三頭六臂?我們爬上台階時,艾塔對著亨利微笑。她打開前門,亨利小聲問我:「我們的行李怎麼辦?」我告訴他彼得會幫我們提進去。「大家都在哪?」我問道。艾塔說再過十五分鐘就要吃午餐了,我們可以先脫掉大衣、梳洗一下,然後再去吃飯。她把我們留在大廳裡,逕自回廚房去了。我轉過身,脫掉大衣,掛在大廳的衣櫥裡,再轉過頭看亨利,他正在跟什麼人揮手。我在附近望了望,看到奈兒那張有著獅子鼻的大臉從飯廳門口探出來,她笑得合不攏嘴。我跑到走廊那邊,狠狠地親了她一下,她咯咯地笑,跟我們打招呼:「帥哥、野丫頭,」然後在亨利走過來前,匆忙進到另一個房間。
「聽些什麼?」巴比重複他的話。
媽媽柔聲地說,有點喘不過氣來。
「太好了。現在我們只要再熬三十六個小時,不要把美好的第一印象毀掉就行了。」
「我不知道,克萊兒,我想得等到我承受得起再說吧。」
我走到她身邊,溫柔地親了親她的臉頰。「聖誕快樂,媽媽。」她是我最www.hetubook.com•com熟悉的家人,我實在很難生她的氣,可愛的媽媽。
我們穿上大衣和靴子,戴上帽子和手套,穿過屋子從後門出去。天空呈現很乾淨的群青色,草地上的雪映照出天空,但顏色稍淺些,這兩種藍色在樹林邊幾棵樹木的陰影處交會。現在這個時候,要看到星星還嫌太早了,但有架飛機閃閃爍爍地劃過天際。如果從飛機上往下看的話,我家就只是個小光點而已,像顆星星似的。
海倫看起來很受傷。「妳那個時候可不是這樣跟我說的。」
「他實在太自以為是了,」艾莉西亞朝空中揮了幾拳。我咳了幾聲,她們倆全跳了起來,「喔是亨利,謝天謝地,我還以為是爸爸呢。」克萊兒說道。
「妳知道嗎,這說不定就像是靈魂出竅或什麼的。」
亨利嗤之以鼻。「妳覺得呢?當然沒有啊!這些小孩在模仿英國龐克,但我可是美國龐克啊。我以前打扮得比較像李察.赫爾那樣。」
「呃,在我媽媽過世之前,我們過得很美滿;但是我媽媽死了以後,我們過得很悲慘。如果我有小提琴天賦的話……我不知道。」我看著克萊兒,聳聳肩。「不管怎麼說,我和我爸爸處不好。一點都不好。」
「那時候聽起來就像泰瑞.萊利在拉琴似的。」我對艾莉西亞說出我的看法。
「因為我覺得很沮喪,這讓我想到屬於我的時刻已經死了,而且不只是死了,還被遺忘了。電台再也不會播那些東西了,我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就好像這件事從來沒發生過一樣。這也是為什麼我一見到這些假裝自己是龐克的小鬼頭,就興奮得要死,因為我不希望這些東西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二十六哩。十二哩。三哩。一哩。
艾莉西亞咧嘴大笑。「妳在開玩笑吧?雪倫和我都在這裡,我們努力找話聊,妳知道的,馬克和爸媽在客廳裡尖叫來尖叫去的,而我們就坐在這裡聽他們吵架。」
我從亨利的懷抱和被子裡掙脫出來,小心地爬下床,從地板上撿起睡衣,我剛把睡衣套到頭上,就聽見艾塔邊說著「克萊兒,快點起床,今天可是聖誕節」邊探頭進來。我聽到艾莉西亞在叫艾塔當我把頭從睡衣裡伸出來時,正好看到艾塔轉身回應艾莉西亞。我轉頭看看床上,亨利不在那裡。他的四角褲攤在一張小地毯上,我把它踢到床底下。艾塔穿著黃色浴袍走進我房間,她的辮子垂在肩膀上。。我對她說「聖誕快樂」,然後她跟我說了一些媽媽的事。我心不在焉地聽著,想像亨利會突然在艾塔的面前冒出來。「克萊兒?」艾塔關心地啾著我。
「呃,就是第一和第二小提琴手。」
是馬克。
「克萊兒。」他終於說話了。
「這會很好玩,我擁有所有的回憶,而你永遠都沒有辦法擁有。這很像……嗯,這就很像跟一個得了失憶症的人在一起一樣。自從我們到這裡之後,我就一直有這種感覺。」
「奈兒和艾塔也很欣賞妳的選擇。」
「呃,亨利,我們聽說你是一名圖書館員,但你看起來不像啊。」
克萊兒站在燈光可及的邊緣,臉落在陰影裡,身體卻飄浮在黑暗之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我把注意力轉回撞球檯,我已經輕鬆地把二號球、三號球和六號球擊落袋,看看還有什麼球可以打。一號球正好在對面的底袋前,我先讓七號球把一號球撞落袋,再用顆星讓四號球進中袋,憑著運氣好,借球把五號球擊落到後底袋。這根本沒什麼,但艾莉西亞還是吹了口哨。七號球如意料進球。「八號球底袋。」我用球桿指了指,然後八號球也進去了。檯邊傳來一聲嘆息。
「你幹嘛在意這個?」克萊兒有些好奇。
「錯過什麼?」
「他們夏天都住在這裡。」菲利普告訴我。我回想起克萊兒曾經說過,她父親的專長是遺囑和信託。我想像有錢的老頭子身上塗著厚厚的防曬油,斜躺在私人沙灘上,決定把兒子從遺囑中剔除,然後拿起他們的手機打電話給菲利普。我想起艾維,在芝加哥交響樂團裡,他坐第一個位子,而我爸坐第二個,他在附近有棟房子。我提到這個,然後大家的耳朵都豎起來了。
在一個擁擠的房間裡,唐娜.瑞德隔著人群對史都華燦爛微笑。現在他們正在跳舞,而詹姆斯.史都華的對手把開關打開,舞池朝游泳池的方向打開了。「媽媽真的很喜歡他。」
我們經過一家沃爾瑪超市、一家乳品皇后、一家麥當勞,還有沒完沒了的玉米田,以及一座可以自己動手採摘的草莓和藍莓觀光果園。夏天時,這條路是水果、穀類和資本主義的走廊,但現在這些田地都收割了,乾枯一片。在晴朗寒冷的冬日裡,車輛沿著高速公路疾駛而過,對停車場視而不見。
「如果妳打海洛因的話,妳什麼東西都不會想吃,」亨利跟艾莉西亞通報這個消息,艾莉西亞好奇地盯著他看,「可以改抽大麻。」爸爸皺起眉頭。馬克趕緊改變話題:「我聽廣播說,今晚雪可能會下到八吋厚。」
「今天是什麼日子?」我問。
「我來算一算,十四歲,現在是一九九一年,所以說他們……喔,我的天啊,他們是一九七七年出生的。我覺得自己好老,我需要再喝一杯。」蘿拉端著一盤果凍穿過廚房。亨利拿了兩個,狼吞虎嚥地吞下去,接著扮了個鬼臉,「呃,真噁心。」我大笑。
「妳為什麼沒有告訴我這件事?我是說,妳家裡有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話會比較好吧。」
「可是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聲音逐漸減弱。他並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呢?「我很抱歉。只是……事情一發生,我就告訴你了,但我忘了你還沒經歷,所以我以為這些事情你全都知道……」
外面的天色比較亮了。「聖誕快樂。」我耳語道。亨利沒有應聲,我清醒地躺在他的懷裡想著眾天使,聽著他規律的呼吸聲,默默地在我的心裡思索。
「她懷孕了,」我告訴杜兒西姨婆,「就快和馬克結婚。但媽媽覺得她就是所謂的窮苦白人,因為她是他們家第一個上大學的人。」
亨利:我人在芝加哥的公寓裡,屋子裡很暗,我就跪在客廳裡。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手肘撞到書架,「幹!」我真不敢相信事情會變成這樣,我竟然沒辦法跟克萊兒的家人過上完整的一天,就被吸走了,我就像顆彈子般,被丟回自己那間可惡的公寓裡。
「但這跟你生命中的其他部分有什麼不一樣?」
「哈利路亞!」唐娜和吉米跳著跳著就往後跌進游泳池裡;很快地,穿著晚禮服的人也一一落水,樂隊還在演奏呢。
「嗯,他們不算,他們完全不一樣,他們幾乎都在一九八〇年代死掉了。」
「一定有過一陣掙扎,」馬克說道,「不過至少爸爸不會逼妳當律師,」他轉向艾莉西亞。我們走進廚房,克萊兒把燈打開。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涮地一下臉紅了,「我才沒有整天跟他打得火熱。」
「當然不是囉,」亨利把椅子推回去,「有些人,包括我在内,認為龐克不過是某種精神、某種感覺的最新表現罷了,這種精神、感覺,你知道的,就是事情壓根就不對,而且其實大錯特錯,而我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說『操你媽的』,一直說一直說,大聲說,說到有人出面阻止我們為止。」
「喔,對,就是這樣。天啊,這真的太奇怪了,」螢光幕暗了一會兒,然後我們就回到躲在繡球花叢後面的唐娜身上了。吉米走過來,手上還掛著她的浴袍。他在開她玩笑,跟她說他要賣票讓人參觀。這無賴,我心想,但我馬上臉紅了,因為我想起來,在面對「有/沒穿衣服」這個議題時,我曾經對亨利說過、做過更可怕的事情。接著有輛汽車開過來,吉米把浴袍丟給唐娜。「你爸中風了!」車裡的人說道,然後吉米頭也沒回地走了,而唐娜.瑞德就孤伶伶地站在樹葉後面。我的眼睛含著淚水,「哎呀,克萊兒,沒事的,他會回來的。」艾莉西亞好心提醒我。我對她笑了笑,然後我們又聚精會神地觀看波特先生譏笑可憐的吉米,叫他放棄大學學業,回來經營命中註定的借貸生意。「畜生。」艾莉西亞說道。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二、二十五日星期三、二十六日星期四(克萊兒二十歲,亨利二十八歲)
稍晚:
輪到我了。我凝視著亨利,「敬幸福,敬此時此地。」
在我搬去芝加哥前,我一向不把南海文當一回事,我們的房子永遠都像是一座孤島,座落在南海文這個尚未併入美國領土的獨立自治區南方,周遭環繞著牧場、果園、森林、農田,而南海文就只是個小鎮,就像「我們去鎮上吃個冰淇淋吧」的那種小鎮。鎮上有雜貨店、槍械行、麥肯季麵包坊,艾莉西亞最喜愛的音樂商城裡有賣樂譜和唱片。我們以前會站在艾普亞德照相館前,一邊看著櫥窗裡的新娘、學步的幼兒以及笑得很難看的全家福,一邊編故事。我們並不覺得仿造希臘輝煌風格而建的圖書館看起來很可笑,也不覺得本地菜餚的菜色有限、味道平淡,更不覺得密西根電影院裡所放的電影全都很美國、很沒大腦。這些新的想法都是後來才冒出來的,都是在我變成都市人、變成急於和年輕時的鄉巴佬保持距離後才冒出來的。我突然感受到一陣鄉愁,懷念起還是小女孩時的我,那個喜歡田野、信仰上帝、冬天住校時很想家、邊看神探南西邊舔止咳藥片、能夠保守祕密的我。我瞄了亨利一眼,他睡著了。
亨利:我站在一個像是小學走廊的地方。我反覆告訴自己:別慌,沒有人看得到你,找個地方躲起來。我焦急地尋找,看到一扇門寫著「男廁」。我打開門,走進一間縮小版的男生廁所,所有的裝置都很迷你,天花板離地面很低,暖氣正在吹送,磁磚是咖啡色的。我把窗戶打開幾吋,把我的臉從那道縫中探出去。外面種著常青樹,擋住了這個時節該有的景色,而且我用力吸進的冷空氣聞起來也有松樹的味道。過了幾分鐘後,感覺沒那麼虛弱了,我躺在磁磚上,蜷縮成一團,膝蓋碰著下巴。我在這兒,牢牢地固定在這裡,在現在,在這片鋪了咖啡色磁磚的地板上。我只不過有個大家習以平常、薄弱的渴求,希望維持一種連續性。當然啦,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話,祂會希望我們大家都好,可是無緣無故就希望大家都好,實在很沒道理;不過克萊兒很好,非常好,而且還信仰上帝,上帝為什麼要害她在所有人面前出醜?
海倫的眼珠子像卡通人物般突出來。我大笑。
克萊兒:鬧鐘指著凌晨三點十四分,門打開時,我才剛把床睡暖。亨利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我把被子掀開,讓他跳進來。在我們試著找個舒服的姿勢時,床發出唧唧嘎嘎的聲音。
「噓。」
她笑了一下。「是他沒錯,從『莎樂美為和平而舞』現身。」
「喔。」詹姆斯.史都華亮著一疊旅遊小冊子,他在出發前被攔下來了,因為他得參加一場舞會。「他真可愛。」
我很願意相信她,因為這個味道實在太令人垂涎了,「湯普遜火雞是什麼意思?」我問道,於是奈兒開始長篇大論談論湯普遜火雞種種神奇特性:湯普遜火雞是摩頓.湯普遜發明的,他是一名報人,在一九三〇年代發明這道菜。顯然烹煮這隻龐然大物需要在它肚子裡填塞大量的配料,澆上大量的肉汁,還要一直翻動。奈兒恩准我留在她的廚房裡看她煮咖啡,看她把火雞拖出烤箱外、在火雞背上拍打,然後熟練地淋滿蘋果酒肉汁,再把火雞用力推進烤箱裡。有十二隻龍蝦在水槽旁的塑膠盆裡爬來爬去。「這是妳的寵物嗎?」我逗她,而她答道:「小子,那是你的聖誕大餐,要不要自己挑一隻?你不會是吃素的吧?」我跟她保證我不是,我是一個好小孩,不管在我面前放什麼食物,我都會吃光光。
「我也在那一場暴雪中被困住,」亨利接著說:「我都快被凍僵了!後來我被帶到密西根大道上的『第四長老教會』主管牧師的寓所裡。」
「媽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我問她。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是四天後。
「坐在你爸爸旁邊?」
「他也很可愛。不過我是說妳的男友亨利啦。」
「又看?妳已經看了兩百遍了吧?」艾莉西亞很喜歡吉米.史都華。
「所以當我十二歲時,他二十歲,這就是問題所在。」更不用說在我六歲的時候,他四十歲。
亨利:吃聖誕大餐時,露西兒從頭到尾都在悲傷、高興和絕望之間狂野地擺盪。全家人都小心翼翼地引導她的情緒,一再地把她帶往情緒的中立國度,安撫她、保護她。可是當我們坐下來吃甜點時,她就崩潰了,開始無聲啜泣。她的肩膀在抖動,把臉轉過去,就像把頭埋進翅膀裡睡著了的小鳥一樣。起初只有我注意到這點,我很害怕地坐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然後菲利普也發現了,接著整桌人都安靜了下來。菲利普馬上站起來,走到露西兒那邊,「露西兒?露西兒,妳怎麼了?」克萊兒也趕緊走到她身邊,跟她說:「好了,媽媽,沒事了,媽媽……」露西兒一直搖頭,不要、不要、不要,把雙手擰得緊緊的。菲利普退回去,克萊兒說了「噓」,然後露西兒急促地說著話,不是說得很清楚,我聽到她劈里啪啦地講了一堆大家聽不懂的話,斷斷續續著「全都錯了」、「毀了他的前途」、「我在這個家裡完全沒有地位」,緊接著是「偽君子……」,最後她就一直啜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竟然是杜兒西姨婆打破這個讓人目瞪口呆的靜默,「孩子,如果這個家裡有哪個人是偽君子的話,那個人一定就是妳。妳也做了一模一樣的事情,但我看不出來菲利普的前途哪裡有毀掉。如果妳問我的話,我會說,那就努力改變命運啊。」露西兒不哭了,眼睛盯著她阿姨,因為震驚而安靜下來。馬克望著他父親,他父親朝他點了個頭,也對雪倫點了個頭。雪倫微微笑著,就好像她剛剛贏了賓果似的。我看著克萊兒,她好像沒有特別訝異。我很納悶如果連馬克都不知道的話,她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情?然後我又疑惑她到底還知道些什麼但沒跟我提起的,接著我意識到,克萊兒其實什麼都知道,我們的未來、我們的過去,所有的一切,於是我在這溫暖的房間裡打了個哆嗦。艾塔端了咖啡進來,我們沒空細細品味。
「我沒有想到它如此巨大,這個龐然大物有幾間房間?」
「我自己來,艾塔。妳就下去幹活吧。」艾塔走到床的另一邊。媽媽探頭進來,她看起來很美麗,經過昨晚的狂風暴雨之後,如今她一派澄澈安詳。「親愛的,聖誕快樂。」
「來了……」艾塔奔到媽媽身後。她們走了以後我趕緊把門關上,剛好逮到亨利從床底滾出來。他站起來,穿上四角褲。我把門鎖上。
我點點頭,想要說點什麼。克萊兒說,「她長什麼樣子?」這時馬克插嘴:「我們下午要去滑雪嗎?」菲利普點點頭。露西兒微笑,迷失在回憶裡。「她實在太美了,她那個時候還戴著假髮,一頭烏黑的長髮,還用假髮逗小男孩玩、給他搔癢,小男孩就跑來跑去的。她的手很美,跟我差不多高,非常苗條,她是猶太人,你知道的,但我覺得她長得比較像義大利人……」
「上床的時間到了,」艾莉西亞說道。我們離開廚房,走回各自的房間,除了「晚安」之外,沒再說別的。
克萊兒:神父終於佈完道了,佈道的内容是關於世界和平那類的,然後爸爸越過雪倫和馬克,靠過來對我耳語:「妳朋友不舒服嗎?」「是啊,」我小聲回道:「他在頭痛,有時候頭痛會害他噁心想吐。」「要不要我去看看?」「www•hetubook•com.com不要!他沒事的。」爸爸好像沒有被我說服,但還是待在他的座位上。神父正在為聖餅祝謝。我努力壓抑跑去找亨利的強烈衝動。第一排的人站起來領聖餐;艾莉西亞拉起了巴哈的第二號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很哀傷,也很動人。回來啊,亨利,回來。
「不會,因為解釋起來實在太詭異了,沒有人會相信的。」我們倆都大笑,一路上一直困擾我們的緊張情緒就此煙消雲散。交通開始暢通,沒多久,克萊兒就在我公寓大樓前停車,我從後車廂拿出袋子,看著克萊兒開走,轉進迪爾本街。我的喉頭一緊。幾個小時後,我終於確定原來那種感覺是寂寞,聖誕節正式結束,明年再見。
「噢。」艾莉西亞走到吧台後面,又為自己調了一杯酒,思索這件事情。「嗯,你很幸運,你有一個很棒的爸爸,他愛金錢以外的東西。」
「介意什麼?」我在心裡想著克萊兒為什麼要哭。
「克萊兒。」我對著她的後腦勺說話:「克萊兒,對不起。是不是……我還是搞砸了?發生了什麼事情?我……」
「我想是你會被他們嚇到吧。」
「巴比。」
「親愛的,我真的不認為妳有必要告訴他妳媽媽的……」
「王子,」她坦白招認。我和亨利都發出很大一聲的「嘩」,然後我扯開嗓門唱「1999」,接著亨利加入,我們就在廚房裡學脫衣舞孃大扭特扭。蘿拉聽到我們的歌聲,就跑去放這首歌,大家也跟著跳起來,就跟那首歌一樣,這是個熱舞派對。
然後她靜了下來。「都是可惡的媽媽。」
「已經這麼晚了啊?」她看到我穿著大衣和靴子,「我還以為你們會待到吃完午餐呢。」媽媽坐在她的桌前,她桌上永遠都擺滿了紙張,紙張上也永遠有她龍飛鳳舞的字跡。
「很難說喔,你這個人瘦巴巴的,我要把你養肥。」
「他們也在紐約啊,」
「……巴比,去回顧、親近在他出生前就做出來的音樂。」
亨利:我們從冷冰冰的夜風裡走進溫暖明亮的教堂,我的内臟在翻騰。我從來都沒參加過天主教的望彌撒,上一次參加宗教儀式是在我母親的葬禮上。我抓著克萊兒的手臂,好像我是個瞎子似的,她領著我走上中間的通道,我們一個個走進一張空的靠背長椅。我照先前克萊兒的指示坐著,而克萊兒和她家人一起跪在跪墊上。我們早到了,艾莉西亞已經不見人影,奈兒和她丈夫及兒子坐在我們後頭,她兒子在海軍服役,正值放假。杜兒西姨婆跟她同齡的朋友坐在一起。克萊兒、馬克、雪倫以及菲利普挨著跪,態度卻各不相同:克萊兒很忸怩,馬克敷衍,雪倫平靜地沉浸其中,菲利普則疲憊極了。教堂裡擺滿了聖誕紅,空氣中有蠟和潮濕大衣的味道。祭壇的右邊佈置了一個馬廄的場景,裡面有瑪莉亞、若瑟和他們的隨從。人們魚貫而入,挑了座位坐下,互相寒暄。克萊兒移到我身邊坐下,馬克和菲利普也跟著坐過來,雪倫多跪了幾分鐘後加入我們,然後我們全都安靜地坐成一排,耐心等候。有個西裝筆挺的男士走上舞台還是祭壇什麼的,測試麥克風,接著又走到舞台後方,然後就不見蹤影了。人愈來愈多了,教堂現在已經擠滿了人。艾莉西亞和兩女一男帶著樂器出現在舞台左方。金髮女人是拉小提琴的,灰褐色頭髮的那一個拉中提琴,那個男人也是拉小提琴的,不過他的年紀實在太大了,彎著腰,駝著背,走路慢吞吞的。他們全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坐在摺疊椅上,打開樂譜架上方的燈,開始看著樂譜試音,彈彈每一條弦,很有默契地看看彼此。人們突然安靜下來,靜默中,出現了一個長而慢的低沉音符,填滿整個空間。這個音符並沒有連往任何大家所熟悉的樂曲,就只是存在著、延續著。艾莉西亞盡可能緩慢地低下頭去,垂到人類所能低垂的極限,演奏出來的聲音難以辨識從何而來,似乎來自我雙耳之間,在我的腦海裡共鳴,就像用手指敲打大腦似的。然後她停下來。隨之而來的靜默非常短暫,但難以忽略。接著四名樂手突然開始演奏,在某個簡潔的音符之後,音樂變得很不協調,很現代、很嘈雜,是巴爾托克的音樂嗎?我試著理解我所聽到的東西,才搞清楚他們演奏的是「平安夜」。我實在不知道為什麼這首曲子聽起來會這麼怪異,直到我看到金髮的小提琴家在踢艾莉西亞的椅子時,才恍然大悟;過了一拍以後,樂曲又變得清晰了。克萊兒朝我看了一眼,笑了笑;教堂裡每一個人都很放鬆。「平安夜」突然轉換成了聖歌,但我聽不出來是哪一首。大家全都起立,轉身面向教堂後方;教士走上中間的通道,後面跟著一批小男孩和幾個穿西裝的男人。他們莊嚴地走到教堂前方,走到他們的位置站好。音樂說停就停。噢,不會吧,不會是現在吧?克萊兒握著我的手,我們站在一起,站在人群裡,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上帝的話,求求祢,就讓我安靜、不惹人注意地站在這裡吧,就在此時此地,就在此時此地。
「有。」他把手伸下去把襪子從我的腳上脫掉。過了幾分鐘,在一堆唧唧嘎嘎聲和「噓!噓!噓!」之後,我倆都光溜溜的。
「嗨。」亨利也對著我耳語。
「她有躁鬱症。」
「我小時候她還沒這麼嚴重,我七歲那年,她生了一個小寶寶,卻夭折了,這對她打擊很大,她試圖了結自己的生命,還好我發現得早。」我記得那時血流得到處都是,浴缸裡滿是血水,毛巾也浸在血水裡。我拚命尖叫,可是沒人在家。亨利什麼話也沒說,我伸展脖子,他就只是乾瞪著天花板。
「但其實我只是豪華版的龐克圖書館員。家長們,當心囉。」
「是啊。」我望著克萊兒,她正瞪著她媽,臉上掛著「別讓我丟臉」的表情。
亨利沉默了一會兒,「嗯,我還滿像個空無一物的袋子。不過就我家的情況而言,所有的櫥櫃和隔間妳都可以一覽無遺。我只是對這些有點驚訝……我不知道。」
「誰在乎啊?我們只不過是在聖巴西略教堂裡,沒錯吧?」艾莉西亞看著我,「你覺得呢?」
「天上的父啊,我們在這個神聖的夜晚感謝祢的慈悲與仁愛,希望祢賜予我們來年身體健康萬事順心。感謝祢賜予我們一家幸福美滿,感謝祢賜予我們新的朋友。我們感謝祢用無助嬰兒的形式派遣祢的兒子指引我們、替我們贖罪,我們也為了馬克和雪倫即將帶給我們這個家庭的寶寶而感謝祢。我們乞求我們能夠更愛彼此,對彼此更有耐心。阿門。」「呼,」我想,「他總算禱告完了。」我瞄了媽媽一眼,看出她情緒激動。如果你不認識媽媽的話,你不會發現到的:她默不吭聲,直盯著她的盤子看。廚房的門打開了,艾塔端著湯走進來,在我們每個人面前擺了一個小碗。我迎上馬克的眼神,他的頭微微往媽媽的方向歪了一下,挑了挑眉毛,而我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問了她關於今年蘋果收成的事,看來她老實回答了,我和艾莉西亞都稍微鬆了一口氣。雪倫正在看我,我朝她眨眨眼。湯是用栗子和防風煮的,聽起來好像不太好喝,但等你嚐過奈兒的手藝後,就不會這樣想了。「哇。」亨利驚呼。我們全都笑了,然後把湯喝個精光。艾塔把湯碗收走,奈兒把火雞端進來。火雞呈金黃色、熱騰騰的,很大一隻,我們全都熱烈鼓掌叫好,我們每年都這樣。奈兒喜形於色,接著她說:「嗯,上菜囉。」她每年也都這麼說。「喔,奈兒,真是太完美了。」我媽說道,眼眶裡還含著淚珠。奈兒銳利地看了她一眼,接著又看了爸爸一下,然後說:「謝謝妳的讚美,露西兒小姐。」艾塔把火雞肚子裡的配料、奶油燴蘿蔔、馬鈴薯泥和檸檬酪分給大家,然後我們把盤子傳給爸爸,他在我們的盤子裡放上許多火雞肉。我看著亨利吃下他生平第一口奈兒烤的火雞:先是驚訝,然後狂喜。「我已經看到我的美好前程了,」他宣佈道,我開始緊張。「我要放棄圖書館館員的事業,住進你們家的廚房;我要跪在奈兒的腳下膜拜她,或者我就乾脆娶她為妻好了。」
「怎麼了?」
「好吧,」亨利把他們加到他的名單上。「談話頭,接下來就到英國了。」
我衷心盼望艾莉西亞非常、非常地出色。爸爸一天到晚收到錄音帶,但我突然想到更好的主意。
「沒錯,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的意思是說,妳就應該為『流行尖端』或史汀或是其他什麼人神魂顛倒才對。而巴比跟他的女朋友,如果他們想要穿奇裝異服的話,就應該聽『怪人』才對。可是他們反而被這個叫作龐克的東西給絆倒了,但他們明明對這個東西一無所知。」
「如果我現在可以停止時空旅行,但還是可以遇見妳?」
「那個速度……幾秒鐘就跳一次。我快不行了。」亨利用手揉了揉眼睛,「我想我還是去看一會兒書好了。」他站起來,走出視聽室,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我就聽見他爬樓梯的腳步聲。我連忙禱告:拜託,上帝,千萬別讓亨利在這個時候時空旅行啊,尤其別讓他在我們即將前往教堂的時候時空旅行,這樣我就沒辦法向大家解釋了。片頭字幕出現在螢光幕上時,艾莉西亞就爬到沙發上來了。「他沒撐多久嘛。」她觀察道。
「你也還沒有帶我去見你爸爸啊。」我實在太想見到亨利的爸爸了,但我同時也很害怕這一天的到來。
「就算沒有我,他也會變成那樣。對吧,巴比?」
「湯姆.佩蒂呢?」裘蒂問「我們聽說過他。」
克萊兒:我和艾塔把媽媽弄上床。她一直道歉,每次都這樣,不停地想說服我們她很好,好到可以望彌撒,好不容易讓她躺下來,她頭一沾枕就睡著了。艾塔說她會待在家裡,免得媽媽醒過來,我跟她說別傻了,我留下來就好,但是艾塔固執得很,我只好讓她待在床邊讀馬太福音。我走到走廊上,偷看亨利房裡,他房間是暗的。我打開我的房門,看見亨利躺在我的床上看《時間的皺紋》。我把門鎖上,上床加入他。
「往這邊走。」通往空地的步道埋在六吋厚的雪下面。我想到我總會把他赤腳的足跡抹掉,這樣就沒有人會看到這些足跡從步道朝屋子跑去。雪地上有鹿的蹤跡,還有一隻大狗的腳印。
「所以呢?」艾莉西亞在水龍頭下方洗杯子,克萊兒負責擦乾。
「克萊兒?」
「就算是這樣,克萊兒,」海倫開始說話,但浴室門上傳來重重的敲門聲,有一個深沉的男性嗓音問道:「妳們幾個女孩好了沒?」
「你幹嘛這麼做?」
「妳沒有發揮平常的水準喔。」馬克對艾莉西亞說。
「真是太詭異了……啊!」我往浴室的方向跑,差一點就到了。
「首先,我認為這件事情和大腦有關,就跟癲癇有點像,當我有壓力時,這件事情比較容易發生;還有一些生理上的線索,像是閃光,也會刺|激這件事情發生。至於跑步、做|愛和打坐冥想之類的,則可以幫助我固著在當下。其次,我絕對無法用意識來控制我會到什麼年代、什麼地方、會去多久,或是什麼時候回來。所以啦,想要來一場蔚藍海岸時空之旅是不大可能的。應該可以這麼說吧,我的潛意識似乎擁有極大的控制權,因為我花了很多時間重回我個人的過去,一再造訪有趣或重大的事件,而且毫無疑問地,我勢必會花上非常大量的時間探訪妳,因為妳是我最朝思暮想的。我傾向於跑去一些我到過的地方,雖然我也會去其他更為隨機的年代或地方,但我比較常回到過去,而非未來。」
「克萊兒,妳知道我和妳媽媽不准妳帶朋友進妳閨房的,」他小聲地說:「這棟房子裡有很多房間。」
我在床上坐下來。「我撐不下去。」
「噢,」亨利停頓了一下,「好吧,你們要不要我寫一些團給你們參考?你們可以聽聽看。」裘蒂聳聳肩。巴比點頭,看起來很嚴肅,也很興奮。我在我的皮包裡找紙筆。亨利在廚房的桌子旁坐下來,巴比就坐在對面。「好,」亨利說道:「我們得先回到一九六〇年代對吧?從紐約的『地下絲絨』開始,接著來到底特律,這裡有MC5、『伊吉.帕普與小矮人』樂團,然後再回到紐約,那裡有『紐約娃娃』以及『傷心人』………」
「抱歉。」我們小心安靜地做|愛。當我射|精時,因為實在太激烈了,害我頭痛得要命。有大概一分鐘的時間,我很怕我會消失,但我沒有;相反地,我躺在克萊兒的臂彎裡。因為頭痛的關係,我的眼睛變成了鬥雞眼。克萊兒呼呼大睡,像個動物般打呼,感覺就像推土機在我頭裡開過來開過去似的。我想念自己的床,想念自己的公寓。甜蜜的家庭。沒有別的地方比得上家。鄉村小路帶我回家。諺語說「家者,心之所在」,我的心在這裡,所以我一定已經在家了。克萊兒嘆了口氣,把頭轉過去,然後就安靜下來了。嗨,親愛的,我已經在家了。我已經在家了。
「啥?喔,對,音樂聲是從你腦海裡響起的,那是艾莉西亞在演奏。」
「他們都很仰慕你。」
「我是指音樂。你們喜歡聽什麼音樂?」
「嘿。」我轉過身。是他,我一臉惺忪地從沙發床上坐起來。
亨利大笑。「不是啦,我只是很討厭看電視,一看電視就會頭痛。」因為電視畫面會一閃一閃,而頭痛會害他時空旅行。
「亨利以前來過這裡嗎?」
「呃,妳真的認為他們是龐克團嗎?」
「你可以用時空旅行的方式去那些地方嗎?」
「艾莉西亞!」爸爸的臉漲成紫紅色的、怒目圓睜,嗓門大了起來。艾塔打開媽媽的房門,生氣地看著我們三個。「如果你們要吼來吼去的話,到樓下去。」她噓了幾聲把我們趕走,就把房門關上了。我們面面相觑,窘到不行。
糟了。「沒有,我想應該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艾莉西亞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意思是,「還會有什麼新鮮事?」我們這輩子都在聽父母吼來吼去:彼此吼來吼去,對我們吼來吼去。有時候我覺得,如果我還得看到媽媽哭的話,我就要離家出走,永遠都不要回來了。而此時此刻,我只想抓起亨利、開車回芝加哥,芝加哥沒有人會吼叫,也沒有人會假裝一切都好,什麼事都沒發生。有個挺著大肚子、穿著汗衫的男人氣沖沖地對著詹姆斯.史都華大吼,叫他不要一直唐娜唐娜地講個不停,直接去吻她就好了。我舉雙手贊成,但他還沒吻她,反而踩到她的衣服,唐娜沒注意到就往前走了,接下來的事情大家可想而知,她全身赤|裸地躲在高大的繡球花叢後面。
杜兒西姨婆銳利地盯著我,她明白我懂她的意思。「露西兒比誰都清楚那種感受,她應該多認識認識這個年輕女孩的。」艾莉西亞想問杜兒西姨婆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剛好晚餐鈴響起,我們起身,就像帕瓦洛夫說的制約一樣,魚貫步入飯廳。我對艾莉西亞耳語:「媽媽喝醉了嗎?」艾莉西亞低聲回道:「我想她在房裡先喝過一些了。」我握了握艾莉西亞的手。亨利落在後頭,我們進入飯廳,找到我們的座位:爸爸媽媽分坐餐桌兩端,杜兒西姨婆和雪倫及馬克坐一邊,馬克旁邊是媽媽,而艾莉西亞和亨利及我坐一邊,艾莉西亞旁邊坐的是爸爸。飯廳裡點滿了蠟燭,雕花玻璃的缽上浮著小朵的花,艾塔在刺繡桌巾上擺滿了銀和瓷的餐具,刺繡桌巾是外婆的,繡工出自普羅旺斯的修女之手。簡單說來,這就是聖誕夜,除了亨利在我身邊以外,這跟我記憶中的每一個聖誕夜一模一樣。當爸爸帶著我們做飯前感恩禱告時,亨利很害羞地把頭低了下來。
「艾塔昨天有打電話跟我討論這件事,結果是,我睡我自己的房間,你睡客房。我們全都睡在走廊那頭,中間隔著我爸媽和艾莉西亞的房間。」
「還要再來一杯嗎?」
雪倫很驚訝,「他們沒告訴你嗎?我和馬克要結婚了。」
「被逮到就不妙了。」
我睜開雙眼。廁所裡所有的迷你瓷製裝置都籠罩在蔚藍色、綠色、紫色……的五彩氤氲中,我認命了,放任自己消失,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我在晃動。「不要!」但我已經消失了。
「嗨,克萊兒。」裘蒂也向我打了招呼。裘蒂一出生我就認識她了,但她似乎一下子變得很害羞,我想他們這身新龐克裝扮,一定是出自巴比的點子。
「妳怎麼從來都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他們怎麼了?」
我站在克萊兒身後,這裡很暗,我的手指沿著她的脊椎往上遊走。她把手放到背後,我緊緊握住。「如果妳知道我家裡狀況的話,妳就不會這麼說了。而且,妳爸爸看起來非常關心妳。」
「我想帶你看點東西。」
「你曾經到過未來?我不知道你辦得到。」
「亨利?」
克萊兒:亨利看起來好像快要昏過去了。親愛的上帝,拜託祢千萬不要讓他在www.hetubook.com.com這時候消失。康普頓神父用廣播播報員的聲調歡迎我們。我把手伸進亨利大衣的口袋裡,手指從大衣口袋底部的小洞鑽出去,摸到他的老二,捏了一把,他像被電到一樣跳起來。「願主與你們同在。」康普頓神父說道。「也與你同在。」我們全都沉靜地答道。又一樣,每個細節和流程都一模一樣,不過我們終於到了這裡,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大家面前。我可以感覺到海倫的眼神在我背上游移;露絲就坐在我們後五排,和哥哥及父母一起來;南西、蘿拉、瑪麗克莉斯汀娜、貝蒂、大偉和克里斯,甚至是傑森.艾佛萊,好像以前跟我一起上學的人,今晚全都來了。我望著亨利,他對這一切毫無知覺。他在冒汗。他望了我一眼,挑起一邊的眉毛。彌撒繼續進行,讀垂憐經,「願和平與你們同在:也與你同在。」我們全都起立聽宣講福音,路加福音,第二章。人人都身在羅馬帝國,在他們的故鄉行走、被課重稅;若瑟和瑪莉亞能有小孩真好,這些奇蹟、誕生、謙和、被布包起來、馬槽等等,我永遠都沒辦法理解這件事的邏輯,但你無法否定這些事情的美妙;牧羊的人,在田野裡看守羊群。天使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消息,是關乎萬民的……」亨利很不安地抖起他一條腿,他把眼睛閉起來,咬著嘴唇,眾天使啊。康普頓神父吟誦道:「瑪莉亞卻把這一切的事存在心裡,反覆思想。」「阿門。」我們坐下來聆聽佈道,亨利靠在我耳邊,「廁所在哪裡?」「從那扇門出去,」我告訴他,指了指艾莉西亞和法蘭克等人走進來的那扇門。「我要怎麼走到那裡?」「先走到教堂後面,再走旁邊的通道。」「如果我沒有回來的話……」「你一定要回來。」康普頓神父說:「在這個至樂的夜晚……」亨利站起來,快步走出去。神父的眼神一直跟著他。他走到後面,然後往旁邊走,走到門邊。我看著他偷溜出去,門在他身後關上。
「我很喜歡金髮美女,」我說:「亨利很喜歡女主唱黛博拉.哈利。」
「現在還不能這樣。」馬克說道:「你們難道還沒有從哥哥姊姊的痛苦例子裡學到任何教訓嗎?」
「那年你多大?」爸爸問道,亨利猶豫了一下,然後回答:「三歲。」他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他說的是他在時空旅行時碰到的事情,然後他又追加了一句:「我那個時候跟我爸爸在一起。」在我聽來,他撒的謊漏洞百出,但好像沒有人發現。艾塔走進來把我們的碟子收走,擺上甜點盤。耗了會兒之後,奈兒端著冒著火焰的乾果布丁走進來。「哇,」亨利又是一陣驚訝。奈兒把布丁放在媽媽面前,火焰把媽媽的灰髮映成亮銅色的,就跟我的髮色一樣。在火焰熄掉之前,爸爸把香檳打開(爸爸用餐巾包著香檳,免得瓶塞飛出去打到誰的眼珠子)。我們把杯子傳給爸爸倒酒,然後再把杯子拿回來;媽媽把乾果布丁切成薄片;艾塔把布丁分給大家。爸爸多倒了兩杯酒,一杯給艾塔,一杯給奈兒,然後我們全都站起來舉杯。
「喔,他很喜歡啊。就像要努力搞清楚怎麼譜出一首全新的樂曲似的,就像『平安夜』遇上史特拉汶斯基那樣。法蘭克已經高齡八十七了,他才不在乎我有沒有搞砸,只要他覺得好玩、有被逗到就好了。不過,阿菈貝菈和艾許莉倒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嗯!」奈兒高興地答道:「好了,現在給我滾開,這樣我才可以繼續幹活。你的咖啡。」我拿起咖啡香味四溢的大馬克杯,直奔客廳。客廳裡有一棵很高大的聖誕樹,壁爐裡還生著火,看起來就像是陶倉會做的廣告。我在壁爐邊一張橘色的高背椅上坐下來,快速翻閱一大疊報紙。突然有個人說,「你的咖啡是從哪弄來的?」我抬頭一看,看到雪倫坐在對面,就坐在一張藍色的扶手椅上。這張椅子跟她身上穿的毛衣很搭。
「對。」
「那我們要怎麼繼續這檔子事?」
「啊?」
「我不知道。有段時間情況很暧昧,但沒有真的發生什麼,亨利很不為所動,他不想跟小孩子亂搞,所以我只是無可救藥地迷戀他。」
「你有穿成那樣過嗎?」
「我從來都沒有看過。」亨利說道。
我家那棟房子就像打開立體書後突然跳出來的圖片,亨利倒抽了一口氣,開始大笑。
「打得好。」馬克說道。
「七點,但昨天晚上我們先在這裡喝些飲料,馬克才跟他爸媽講這件事,但他們並沒有伸出雙手接納我。我是說,他們人是很好啦,應該不至於苛刻。可是,你總不會以為我靠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懷孕,而馬克什麼責任都不用負吧!」
「對。」
「我確定這肯定會激怒他們的父母。蘿拉曾經跟我說過,她爸爸是不會讓裘蒂穿成那樣出門的。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放在背包裡,到學校的女廁裡換。」
克萊兒:離晚餐還有一個小時,我們趁著大家沒注意時溜了出去。「走吧,」我告訴亨利:「我們出去吧。」
「一直都待在那裡嗎?」
「好吧,或許妳說得對。他們看起來好|嫩,年輕又翠綠,就像是新生的豌豆。」
「等一下好不好,」我告訴爸爸,「等一下再修理我吧。」亨利坐在我的床上,努力假裝他人不在那裡。「來吧,亨利,我們去別的房間。」亨利像個被人斥責的小男孩,乖乖地站起來跟著我下樓。艾莉西亞得意洋洋、連跑帶跳地跟在我們身後。當我走到階梯最下面一階時,抬頭往上望,看到爸爸低頭看著我們,一臉無助。他轉過身,走到媽媽的房門口敲門。
克萊兒:這個早晨晴朗而且寒冷。我們已經吃過早餐,行李也都裝上車了。馬克和雪倫已經先行離開,由爸爸送他們去卡拉馬助的機場。亨利正在大廳裡跟艾莉西亞說再見,我上樓來到媽媽的房間。
「不是,我是說,為什麼是那裡?」
「妳媽媽怎麼了?」他問道。我小心翼翼擠到他身旁,免得被我的衣服扎到。
我露齒微笑。我很驕傲,就好像亨利是我做出來的一樣。「對啊。」
「當我老了,再也不用拖著大提琴到處跑時,我就要吃到三百磅。」艾莉西亞告訴亨利:「我以後要住在巴黎,別的不吃,每天就只吃巧克力,還要抽雪茄、吸海洛因,除了吉米.亨德里克斯和門合唱團的音樂外,別的音樂都不聽。對吧,媽媽?」
「我去廚房拿的,但我想我們只要拉鈴就可以了,不管那個鈴到底躲在哪裡。」我們把客廳找了遍,想當然耳,鈴應該是躲在某個角落裡。
「我會聽你的才怪!」
「我在跟他講媽媽的事情,而我並不想在客廳裡談,好嗎?」
我大笑。「所以未來妳就可以看著我踉踉蹌蹌地跌進每一段回憶裡,直到我把這些回憶全都收集完畢。」
海倫有點不懷好意地笑道:「我們以前就見過面了!」
亨利嘆了一口氣,「我整個人生就是一場冗長的dé javu啊。」
「好吧,」我開始發揮我的聰明才智。「沒錯,我認識他很久了。」
「一月十一日。」她看到我滿臉訝異,「喔,你是問小孩什麼時候生嗎?四月。」她扮了一個鬼臉。「我希望產期是在春假,要不然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了,但如今這也不見得有多要緊……」
「我們只是在聊天……」
「你已經遇見我了。」
「你的手很冰。」
我在廚房裡找到亨利,他正耐心地聽蘿拉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型的朋友,喋喋不休地高談美式足球經。我迎向他那金髮、塌鼻女友的眼神,看她死命地把他拽去喝一杯。
「你為什麼不走過去跟他們說話?他們看起來很孤單。」
「她常常這樣嗎?」
「醫預科。我爸媽都很生氣,他們給我很大的壓力,希望我放棄結婚的念頭,把小孩送人。」
「他也沒逼你啊,」她回嘴:「你自己愛得要死。」
「吉米.史都華嗎?」
「嗨。」我在亨利的耳邊說道。
我發動車子回到高速公路,「我不知道,我以前沒幹過這種事。馬克會在凌晨帶他女朋友到樓下的遊藝室,在沙發上做|愛做的事,然後我們全都假裝不知道。如果事情很難搞定的話,我們總是可以到閱覽室……我以前曾經把你藏在那裡。」
「是的,別沮喪了。」另一個我說道,模仿爸爸模仿得維妙維肖。我很想打他,但這有什麼意義?不知道哪來的音樂聲輕柔地響起。
「艾塔,妳要不要跟我一起下樓?」媽媽問道。艾塔用手拍了拍枕頭,我和亨利枕在枕頭上的印跡消失了。她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但什麼話也沒說。
「佛羅里達。」她笑了。「在我上哈佛之前,從來就沒有過過白色聖誕。我爸爸在傑克遜維爾開加油站;我原本打算畢業後就回去,因為我不喜歡寒冷,但我想我是困在這裡了。」
「超脫很不錯。」
「我是有蹄動物,如果我的腳出了什麼事情,妳可以一槍打死我。」
「妳主修什麼?」
「可是妳不能怪他,」馬克表示意見,「我的意思是說,他知道妳不會不小心演奏出那種音樂。我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妳是哪裡人?」
「我才不想找出解答。」
「喔,」我說道,「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長得很像她,」露西兒跳出來幫我解圍,我很感激她。艾塔把我們的盤子收走,當她問我和雪倫要不要喝咖啡時,我們倆同聲說「要」,堅決的語氣,惹得克萊兒全家都笑了。艾塔給了我們一個慈母般的笑容,過了幾分鐘之後,在我們面前放了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我心想:「這頓飯也沒那麼慘嘛。」大家開始談滑雪的事,還有天氣。然後我們全都站起來,菲利普和馬克一起走進大廳,我問克萊兒要不要去滑雪,她聳聳肩,反問我想不想去,我跟她說我不會滑雪,而且也沒什麼興趣學。但當露西兒說她需要有人幫她固定蹄具時,克萊兒決定要去。我們上樓時,我聽到馬克說,「簡直太像了……」我在心裡偷笑。
「我想龐克應該是起源自倫敦。」巴比說道。
「剩的?你在想什麼啊,我會把咖啡放一整天放到變難喝嗎?小子,你給我滾開,去客廳裡坐好。你只要拉拉鈴,我就會幫你煮新鮮的咖啡。難道你媽都沒有教你咖啡的事情嗎?」
「哇,」亨利驚呼一聲,走過去一一看過所有的垃圾食物,然後開始閱讀觀光手冊。「嘿,我們去法蘭肯慕斯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聖誕節!』天啊,我在那裡待上一個小時應該就會切腹自殺了。妳身上有零錢嗎?」
「嗯,畜生。」我很贊同。
「哈,那接下來你就可以搭飛機了。」
南海文,五十哩。
她有點坐立難安,調了調姿勢,眼睛望向別的地方,「妳一定會以為我瘋了。」
亨利站定,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他四處轉了轉、看了看。「就是這裡囉?」他問。我盯著他的臉,尋找他已經認出來的蛛絲馬跡,但什麼都沒有。「你難道沒有似曾相識(dé javu)的感覺嗎?」
「打我六歲起。」
「敬和平與公義。」杜兒西姨婆說道。
南西告訴他在瑪麗克莉斯汀娜家睡衣派對的事,就在那場派對上,通靈板說我會嫁給一個名叫亨利的男人。亨利很驚訝,「真的嗎?」 「嗯,對啊。」我突然很想尿尿,「對不起。」不顧亨利哀求的眼神,我硬是從這群人裡逃開我跑上樓時,海倫緊跟在後。我得當著她的面把浴室的門關上,免得她跟著進來。
「你怎麼都不說話。」克萊兒開口。
「我要玩,」馬克問我:「亨利你要玩嗎?」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
雪蓋著植物殘株,有風、有我們的靴子踩在雪上的聲音。空地就像是一個淺碟子,盛滿了藍雪,而那顆大石頭就是一座有著蘑菇頂的孤島。「就是這裡。」
「有時候我真想把他們全都推進密西根湖,親眼看著他們沉下去。」
「真的!我們一直等到我滿十八歲,在我生日那天才做|愛的。」
「可是在那個年紀,大家都這樣啊。我的意思是說,這跟主張一個人的個性有關,我可以理解這件事,可是他們為什麼要主張一九七七年的個性?他們應該穿格子法蘭絨才對啊。」
我在皮包底層找到一大把零錢,我們興高采烈地買了兩罐可口可樂、一盒佳多糖果,還有一條好時巧克力棒後,手挽著手在乾冷的寒風中往回走,回到車裡,我們打開可口可樂汲取糖分。亨利看著我手上的錶,「真頹廢,現在才九點十五分而已。」
「你跑到哪裡去了?」我低聲問他。
「克萊兒,妳看,小龐克,」亨利指著蘿拉十四歲的妹妹裘蒂,還有她的男朋友巴比.哈德葛洛夫。巴比留著一頭綠色的雞冠頭,穿著撕裂的T恤,別著許多別針;裘想打扮得像是前衛女歌手麗迪亞.朗奇,但看起來卻像隻髮型其糟無比的浣熊。他們比較像是置身在萬聖節派對,而不是聖誕節派對。他們看起來像被困住了,而且防備心很重。可是亨利很興奮,「哇,他們的年紀多大?有十二歲嗎?」
「為什麼?」
「哼。那問題出在哪裡?」
「對啊。」不知道什麼緣故,我覺得很好笑,然後我開始捧腹大笑。亨利用手摀住我的嘴巴,我們倆笑到不行,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我們還沒講完喔。」海倫小聲地對我說。走出浴室時,看到走廊上有五個傢伙在排隊,他們看到我們出來還鼓掌叫好。
我已經提醒過亨利,我們必須換上正式的服裝參加聖誕夜的聖誕大餐,所以當我在大廳裡見到他時,他已經穿著黑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打著絳紫色的領帶,領帶上還別著珍珠貝母的領帶夾,看起來非常耀眼。「天啊,」我驚呼:「你竟然有擦皮鞋!」
「那是巴哈嗎?」
「不知道這裡有沒有剩的咖啡?」
接下來是蜜格蘭道。我伸手想搖醒亨利,但他早醒了,他有點緊張地對我笑了笑,轉過頭看著車窗外。窗外看不到盡頭,是由光禿禿的冬樹所構成的隧道,大門映入眼簾,我笨手笨腳地在儀表板的貯物箱裡摸索遙控器,大門搖搖晃晃地開了,我們開了過去。
「她有在找老師嗎?」
「你們兩個看起來有點……嗯,無聊,所以我帶亨利過來認識你們。他很喜歡你們的……這一身打扮。」
艾莉西亞把嘴噘起來。「任誰都會犯下無心之過的。」
「敬愛情,」奈兒盯著我,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還有敬摩頓.湯普遜,他發明了地球上最好吃的火雞料理。」
亨利:已經上路一個小時了。這條高速公路前四哩兩旁都種著松樹,如今我們置身在一覽無遺的路上,路旁圍著鐵絲網。我們倆有好一陣子沒開口說話,我一發現我們之間瀰漫著沉默詭異時,我就決定開口說點話。
巴比面露喜色,「嗯,性手槍樂團。」他說道,停頓了一下。
亨利:跟昨天的暗潮洶湧相比,聖誕節平靜許多。我們聚在聖誕樹旁,有志一同地穿著浴袍和拖鞋;我們打開禮物,高興得大叫;我們到處向人道謝,接著開始吃早餐。之後一切都風平浪靜,然後我們開始吃聖誕大餐,大力地讚美了奈兒和龍蝦一番,大家都面帶微笑、溫文有禮,都打扮得很體面,我們是模範幸福家庭,也是中產階級的活廣告。我每年的聖誕節都和爸爸及金姆夫婦一起坐在福旺中餐館裡,假裝玩得很高興,但他們卻都一臉擔憂地望著我。在那個時候,現在這個景象是我長久以來所夢想的一切。但就算我們吃完了晚餐,酒足飯飽,懶洋洋地躺在客廳裡,有的看美式足球賽轉播,有的在讀我們拿給彼此的書,有的在玩需要裝電池或需要組裝的禮物,室内還是瀰漫著一股緊張。就好像在某個地方,在這棟屋子某間偏僻的房間裡,簽了一份停火協議,如今各方都在努力遵守這份協議,至少遵守到明天,遵守到新的彈藥補給為止。我們全都在演戲,假裝我們很輕鬆;我們都在扮演理想的父親、母親、哥哥、妹妹、男朋友及未婚妻。因此當克萊兒看了看錶,起身離開沙發,說:「走吧,該去蘿拉家了。」我真的鬆了一口氣。
我開始大笑,但笑聲聽起來很假,「喔,拜託。」
「天啊,你在哪裡學的,怎麼打得這麼好?」艾莉西亞問我。
「你說的沒錯,」巴比小聲地說,在他釘狀髮型下方的臉上和圖書散發著幾乎是宗教般的狂熱。「對。」
「伊吉.帕普呢?」
「還是恭喜。所以什麼時候…」
「是沒什麼不一樣。」我們已經開到通往克萊兒家的那條私人道路了。她轉了進去。
「你說什麼?」
「我在努力,可是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不希望他把車撞爛,而且他喝醉了。」
「比方說把我鎖在外頭無數次,不管天氣狀況如何;比方說我會把他的車鑰匙丟到河裡,諸如此類。」
「你認識他嗎?」露西兒問道。
「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事、我小時候的事。到目前為止,這些事只發生一半而已,因為你還沒經歷,所以,只有在這些回憶發生在你身上時,它們才算是真實的。」
我開球,四號球和十五號球落袋。「小花球,」我看到二號球很靠近底袋,擊落後,錯失了三號球。我有點累了,威士忌削弱了我的協調能力。馬克很認真,但他沒什麼天分,只敲進十號球和十一號球。我很快就把所有的小花球都弄進袋裡。馬克的十三號球就停在一個底袋的邊緣。「八號球,」我比著球說道。「你不能撞到馬克的球,要不然你會輸掉的,」艾莉西亞提醒我。「沒事的。」我告訴她,然後輕輕擊出母球,母球越過撞球檯,真摯地吻上八號球,八號球平穩地往十三號球的方向滾去,就像在軌道上運行似的,看來就要繞過十三號球了,最後球很文雅地撲通一聲掉進洞裡。克萊兒大笑,可是十三號球也接著搖搖晃晃地掉進去。
「哦?」亨利有些疑惑「為什麼這麼說?」
我對她微微一笑。「妳為了惹毛妳爸爸所做的事情,跟我和我爸爸對彼此做的事情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那我就放心了,」我告訴她,「因為收據已經扔了。」蘿拉、露絲和南西聚集到我們身邊,看起來心意已決,她們開始審問我們:我們是怎麼認識的、亨利靠什麼吃飯、他在哪裡上大學,沒完沒了。我從來都沒有預料到,當我和亨利終於一起在公開場合出現時,竟然會這麼傷腦筋又令人厭煩。「真是太詭異了,你的名字竟然叫亨利。」
我們走進客廳時,他們已經喝了好幾杯了,艾莉西亞比了一個只有我們倆才看得懂的手勢─當心媽媽,她已經一團糟了。媽媽坐在沙發上,看起來一點歹念也沒有,她把頭髮盤成髮髻、配戴珍珠首飾,穿著有蕾絲袖的桃色絲絨晚禮服。馬克走到她身邊坐下時,她看起來很高興,馬克跟她開了幾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她還笑得很開心。我有一下子很納悶艾莉西亞是不是搞錯了,可是接著看到爸爸看媽媽的樣子,我就明白,她在我們進來之前一定講了些很可怕的話。爸爸站在旁邊,轉頭看我,似乎鬆了一口氣地為我倒了一杯可口可樂,然後遞給馬克一罐啤酒和一個杯子。他問雪倫和亨利要喝什麼。雪倫想喝紅酒,亨利沉思了一會兒之後,決定喝摻水的蘇格蘭威士忌。我父親用一隻粗壯的手調酒,亨利拿了威士忌一飲而盡,一點都不費力,我爸爸瞪大了眼,但很快就恢復平靜。
「我不知道,有點像是機制疏失。或許時空旅行飛航管制人員覺得我到那裡比較好吧。」亨利把手埋在我的頭髮裡。
「沒事啦。」
「我當時沒空,我忙著救媽媽。那時候真的很可怕,克萊兒,大家都吼來吼去的。」
「我是擦了,」他承認道:「真可悲,對吧?」
「絕不。我知道我會時空旅行,天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回到某個時速三百五十哩、飛在天上的東西裡,我肯定會跟伊卡魯斯一樣從天上掉下來。」
我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來人在我房門口停下,門把來回轉動了幾下。「克萊兒?」是爸爸,「門怎麼鎖上了?」我起床把門打開。爸爸正要張嘴說話,但他看見亨利,於是就示意我出來。
「嗯?」
亨利:清晨時,我起床就著小仙女夜燈的光,一臉惺忪地站在克萊兒的浴室裡小便,然後我聽到個女孩的聲音說道:「是克萊兒嗎?」就在我弄清楚這聲音打哪裡來前,有一扇我以為是櫃子的門打開了。我發現我一|絲|不|掛地站在艾莉西亞的面前。「呃,」她小聲地說道,雖然為時已晚,但我還是抓了一條毛巾遮住我自己。「嗨,艾莉西亞。」我小聲地說道,我們都露齒而笑。她突然奔回她的房裡,就跟她進來時一樣突兀。
亨利態度莊重,「敬『夠大的世界和夠長的時間』。」我的心停了一拍,他怎麼會知道這首詩?但接著我就想到馬維爾是他最喜歡的詩人之一,而他除了未來之外什麼都沒提。
「我沒有電視。」
「來玩嘛,亨利。」艾莉西亞說:「嘿,你們倆要不要喝點飲料?」
「放輕鬆,你過幾分鐘就會回去,沒有人會注意到,在接下來幾天你都表現得很好。」
「好吧。」
「對了,在妳家裡時,我們怎麼睡?」
「時空旅行。」我笑著給她出點子。
「啊?喔,抱歉,我想我還沒睡醒。」
電視上出現了必勝客的廣告,艾莉西亞把電視調成靜音。
露西兒的臉佈滿紅暈,我總算明白克萊兒老是臉紅是遺傳到誰了。「如果我們給他錄音帶的話你想他會願意聽聽艾莉西亞的演奏嗎?」
「談話頭!」我補充。
艾莉西亞假裝很震驚的樣子。「從來都沒有嗎?為什麼?」
「有啊,」亨利答道:「要做好萬全準備。」他笑了笑,拍了拍褲子口袋(裡頭其實是空的)。雪倫咯咯直笑,我們步態優雅地走下樓。
「當然要啊。」我和馬克用巧克擦了擦,隔著撞球檯對望。
「我的公寓,待了大概五分鐘吧,四天後。」
亨利看起來很高興,「到目前為止,我的能力只及於前後五十年。但我很少去未來,也不認為我在未來能發現什麼對我有幫助的事。在未來停留的時間一向都很短暫,可能是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尋找些什麼吧。過去所施加的拉力比較大,我在那些時候會覺得比較踏實,或許是因為未來本身就比較不實際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在未來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像是在呼吸稀薄的空氣,而這也是我分辨我是不是在未來的辦法之一,因為感覺很不一樣,在未來跑起來比較吃力。」亨利一邊深思一邊說道,我突然隱約地感受到某種恐懼感:一個人身處異時異地,沒有衣服、沒有朋友……
「啊?喔,謝謝。」
「海洛因,」亨利更正,「不管怎麼說,還有『電視』樂團、『李察.赫爾與巫毒小子』以及佩蒂.史密斯。」
「妳這裡有什麼飲料?」我問。艾莉西亞啪一聲打開燈,房間那頭出現了一個華麗而老舊的吧台。艾莉西亞和我擠在吧台後頭,我想像得到的酒精飲料幾乎都有。艾莉西亞為她自己調了一杯蘭姆酒加可樂,我在眾多豐饒的酒類前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幫自己倒了一杯很烈的威士忌。克萊兒後來也決定喝點東西,她倒了杯卡魯哇酒,就在她努力把製冰盤裡的冰塊弄進杯子裡時,門突然打開了,我們全都僵住。
「對。還有,嗯,超脫樂團……」
我大笑,「妳絕對不會相信,我連一個音樂細胞也沒有。我父母以前很確定我一定是在醫院裡抱錯的。」
「我猜是疲憊和緊張吧。」
「是嗎?」
克萊兒輕聲補充:「亨利的母親是安妮塔琳.羅賓遜。」她搞不好也跟他們說過我媽是聖母瑪莉亞吧。菲利普眼睛一亮,露西兒的雙手抖了一下。
「幹嘛笑?」我防禦心很重地問。
「是喔,那妳也沒必要……」
「以下是我的理論,不過這只是亨利.狄譚伯所執行的時空旅行的個人高見,並非時空旅行的通則。」
「跟皮革沒兩樣。」亨利兩隻腳腳底都長有厚繭,彷彿這些厚繭努力想變成鞋子似的。
「妳會不安嗎?對於結婚這件事?」雪倫看起來像是哭過了,眼睛四周都腫腫的。
亨利撫摸我的臉頰,「喔!」我必須忍住尖叫,他的手指冷冰冰的。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掌間摩挲。亨利一直往被子裡鑽,我緊靠著他取暖。「妳有穿襪子嗎?」他輕聲問道。
「你們可以在客廳裡聊啊。」
「我在半路上了。」我的手滑過她的肚子,然後到她的雙腿間。克萊兒發出尖叫。
「你是說真的嗎?」
看到克萊兒走進來讓我挺高興的,她戴著一頂可笑、垂著一條大流蘇的綠色鴨舌帽,穿著藍色的牛仔褲和醜到家的黃色滑雪服。她從外面奔進來時臉上掛著笑容,頭髮都濕了,當她穿著長統襪、雙腳熱情洋溢地穿過大片波斯地毯朝我走過來時,我明白她確實屬於這裡,她並沒有異於常人,只是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方式而已。我為她感到開心。我站起來,她伸出雙手擁抱我,然後立刻轉過頭看雪倫,「我剛剛聽說了,恭喜!」她抱住雪倫。雪倫從克萊兒的肩頭往我這邊望,她很驚訝,但更高興。雪倫後來跟我說:「我想你得到了唯一的一個好人。」我搖搖頭,但我懂她的意思。
這會兒艾莉西亞是真的震驚了,「你的電視是壞掉了,還是怎麼著?」
「他那個人啊,如果妳打他,他會反擊的。」
「這就是為什麼你的腳……」
「那又怎樣?」
「沒錯!我敢發誓。克萊兒,妳男朋友一走進來,我都快嚇死了,他就是那個傢伙!連聲音也一模一樣。呃,不過我在地下室裡看到的男人,頭髮比較短,也比較老,可能有四十歲了……」
「法蘭克怎麼說?」克萊兒問。
「他們根本沒見過馬克,但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他,他們只是怕我就這樣不進醫學院了,如此一來,過去的心血就付諸流水了。」前門打開,去滑雪的人回來了。一股冷空氣揚長直入,吹進了客廳、吹過了我們,感覺很不錯,我突然領悟到,我就像奈兒的火雞般,正坐著烤火。「幾點吃晚餐?」我問雪倫。
「沒有,而且他爸爸長得跟他也不是很像。」
克萊兒搖搖頭,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最後鼓足勇氣碰觸她,我撫摸她的秀髮,隔著頭髮觸摸她脖子和脊椎的骨頭。她轉過來,我笨拙地越過座位抱住她。現在克萊兒哭得更厲害了,肩膀抖個不停。
他呻|吟哀求:「我們非得出去嗎?」
「我不想喝。」克萊兒回答。
「搭車啊。待在車裡,在高速公路上。」
「艾莉西亞是大提琴手嗎?」
「他大我八歲。」
「她是啦,」艾莉西亞斬釘截鐵地說道,加入戰局。
「你要不要玩?」艾莉西亞問我。
她微笑。「我想是吧。」克萊兒開進屋前方圓形的車道。「『甜蜜的家庭』到了。」
「那為什麽我們從來都沒聽過這男人?我不懂妳為什麼要死守這個祕密,妳可以告訴我的。」
「我爸媽有,」巴比說。亨利瑟縮了一下。
「不可能。」
「可是他是你爸爸啊。」
事實上,我們就快到密西根州了。前面有一個休息站,我開進停車場裡,下車活動活動雙腿。我們朝建築物走過去,裡面有為旅客準備的地圖和觀光手冊,還有一排自動販賣機。
「我希望雪不會在我們人都到了教堂時才傾盆而下,」艾莉西亞臭著一張臉,「我望完彌撒後都超想睡覺的。」我們開始聊起我們所知道的大風雪。杜兒西姨婆說起她曾經遭遇一九六七年的芝加哥大暴雪,「我不得不在湖岸大道上下車,從亞當斯街一路走到貝爾蒙特大道。」
「所以他沒辦法看到我。不過,這是許多理由中的一個。」
「馬克你給我閉嘴。」艾莉西亞說道。
「你離開教堂的時候,去了哪裡?」
「嗨,」我說道:「對不起……」
「我得去聖巴西略教堂了,」她跟我說明:「我有一場排練,你會去教堂嗎?」我朝克萊兒看了眼,她輕輕地點點頭,所以我就告訴艾莉西亞,「當然會囉。」每個人都在嘆息,這是怎麼一回事?是鬆了一口氣嗎?我想到聖誕節除了是我個人的贖罪日之外,終究是基督徒的節日啊。艾莉西亞走了。我想媽媽正在嘲笑我,她那修得完美的眉毛挑得高高的,望著她那有一半猶太血統的兒子孤立無援地過聖誕節,我在腦海裡用食指對她指了指,「妳應該說出來。」我責備她,「說妳嫁給了一個聖公會的教徒。」我注視著我的盤子,裡頭有火腿、豌豆以及一小撮軟垮垮的沙拉。我不吃豬肉,而且我討厭豌豆。
「才沒有呢,」她搖搖頭。「他只是希望我在他的朋友面前表現得完美無缺而已,他一點都不關心我。」艾莉西亞把球擺成三角形,移到對的位置上。「有誰要玩?」
「對啊。」
「好吧,我曾經碰過一件很奇怪的事。很久很久以前,我差不多十二歲左右,我當時應該在練琴吧,後來想到我沒有乾淨的襯衫可以穿去參加甄選,艾塔和大家又都出去了,馬克應該當我的褓母,好好看著我,可是他躲在房間裡吸大麻之類的。總之,我下樓去洗衣間找襯衫,然後聽到一些動靜,就是地下室南面那個通往我們擺腳踏車儲物間的門,發出某種嗖嗖聲。我原本以為那應該是彼得吧,所以就站在洗衣間門口側耳傾聽。後來腳踏車間的門就打開了,克萊兒,妳不會相信的,裡面跑出來一個光溜溜的傢伙,長得跟亨利一模一樣。」
「把門鎖上。」艾莉西亞命令道。
「我母親是聲樂家,但她已經過世了。」
「當然沒有。」
「英國文學。」
「媽,再見囉。」我親吻她冰冷的臉頰,逃之夭夭。
「妳得走過去介紹我們倆,而且要握著我的手。」我們戒慎恐懼地穿過廚房,就像李維史陀接近一對食人族似的。裘蒂和巴比臉上有種你會在自然頻道上看到的鹿的眼神,像要打鬥或逃跑時的眼神。
我沒辦法發表任何意見,媽媽從來都不讓我讀她的任何一首詩,所以我只好說,「是啊,花園是很美。」她揮揮手,像在趕走我的恭維。讚美對媽媽來說不具任何意義,她不相信讚美,只有批評才能讓她臉紅,才能引起她的注意。如果我說了什麼貶抑的言語,她會記得一輩子。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陣尷尬,我明白她在等我離開,這樣她才可以繼續寫作。
「我想搞清楚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那個小鬼……」
「多久?」
「克萊兒跟我們說你是圖書館員。」菲利普確認道,我承認了這個事實。我們嘰嘰喳喳地討論了會兒紐伯瑞圖書館,聊了些既是紐伯瑞圖書館的財產受託者,也是菲利普事務所客戶的傢伙。那些人的大本營顯然是在芝加哥,因此我不太清楚為什麼克萊兒一家子要住在大老遠的密西根州這邊。
「其實我是卡文.克萊的内衣模特兒,圖書館員只是幌子罷了。」我以前從來都沒有見過海倫這麼尷尬,真希望我有帶相機來。不過她很快就鎮定下來了,她上下打量亨利、面露微笑,「很好,克萊兒,妳可以把他留下來。」
我轉過臉對著她,「妳有看過我媽媽的照片嗎?」她點點頭。「我長得很像她。」
「嗯,有人警告過他嗎?」
「你是猶太人嗎?」馬克愉快地問道。
「我累到沒辦法專心啊,而且我氣得要死。」
「為什麽不主修音樂?」艾莉西亞用一隻手拿好她和克萊兒的酒杯,推開飯廳的門。
「比方說?」
「我可以把她的錄音帶交給赤輪義,他有一個學生剛去巴黎就職。」赤輪先生是個很棒的人,是首席大提琴手,我知道他起碼會聽聽錄音帶,但我爸爸不收學生,只會把錄音帶丟到一邊。露西兒很激動,連菲利普看起來都很高興,克萊兒看起來如釋重負,馬克只顧著吃。有著一頭粉紅色頭髮、個頭嬌小的杜兒西姨婆對我們的交談無動於衷,說不定她耳朵已經聽不見了。我看了雪倫一眼,她就坐在我左邊,但卻一句話也沒說,看起來一副很悲慘的樣子。菲利普和露西兒正在討論應該給我哪一卷錄音帶,還是艾莉西亞應該錄一卷新的。我問雪倫她是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她點點頭,就在我要問她第二個問題時,菲利普問起我媽媽的職業,我眨了眨眼,看了克萊兒一眼,用眼神跟她說:「難道妳什麼都沒跟他們說嗎?」
「我願意,我會停止的。」我瞥了克萊兒一眼,她在昏暗的車裡顯得很朦朧。
「開門啊,克萊兒,」海倫一邊轉動門把。我開始尿尿、洗手、補口紅。「克萊兒,」海倫嘟「如果妳不馬上開門,我就下樓告訴妳男朋友,妳這輩子曾經幹過的每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我把門打開,海倫差一點跌了進來。
「再過幾分鐘就十點十五了。」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