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超脫時間的男人
家是你掛頭的地方

哎唷。「我知道。對不起……最近時間過得有點快。」
「你生病了嗎?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這是什麼意思?」
「我最好去買件禮服。」
「我不驚訝,但這樣還是不太好。妳最近有上去過嗎?」金咪常會進我爸公寓,或許是去偷偷打掃吧,我見過她一臉不爽地在燙我爸的禮服襯衫,但我沒膽評論這件事情。
「你的退休金呢?員工票呢?醫療保險呢?戒酒互助會呢?」
該死、該死、該死。「金咪,妳為什麽不打電話給我?天啊,這真是太過分了。」我起身到走廊,抓起背包回到廚房。我在背包裡翻來翻去的,終於找到我的支票簿,「他欠妳多少錢?」
「好啊。」我把背包放在前門門口,跟著她進去。我們走進廚房,看她撬開一個老式製冰盒的金屬拉柄。我總是對金咪的力氣之大驚訝不已,她肯定有七十歲了,但對我來說,她看起來就跟我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我在這裡度過了不少光陰,讀書、寫功課、看電視、幫著她給金姆先生(他在五年前蒙主寵召了)做飯。我在桌子旁坐下來,她把一杯加了冰塊、快要溢出來的可口可樂放在我面前。桌子上有一個骨瓷杯,裡頭裝著她喝剩一半的即溶咖啡,她那些骨瓷杯子的杯緣都繪有蜂鳥。我想起她第一次讓我用其中一個杯子喝咖啡的情景,那年我十三歲,覺得自己像個大人。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為妳不常離開這間屋子吧,我想麥克阿瑟基金會的人不會閒閒沒事到『賓果世界』裡晃蕩。」
「我的天啊。」我們面面相覷了一分鐘,很難熬的一分鐘。他看起來很痛苦,我漸漸理解,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抓住他、固定住他,可以成為他的生命。先是媽媽,再來是音樂,這些東西全都消失了,消失了。我從來都不是很在乎這些事情,而我遲來的努力也不會有多少成效。「接下來怎麼打算?」
「怎麼?」可惡。
「妳真是個天才。」
沉默。
「她叫克萊兒,我跟她提過好幾次,說要帶她來這裡玩了,但她總是拒絕。」
我以為他會假裝沒聽到我的話,但他卻伸出手作為回答:他的手在顫抖,彷彿自己進行小型地震。他終於搞砸了,在很有毅力地喝了二十三年之後,終於毀了他拉小提琴的能力。
「可憐的金姆太太。」淚水從我父親的臉頰滑落。他老了。我找不到別的話來形容。他今年五十www.hetubook.com.com七歲,已經垂垂老矣。如今我的火氣已消,我很替他難過,也很替他擔心。
「你不能就只是待在這裡,然後再喝個二十三年。」
「如果爸爸沒有準備好的話,妳可以把我交給新娘。其實這個主意真不錯:妳可以領著我走地毯,,然後克萊兒會穿著燕尾服在前面等候,而風琴師會彈奏『天鵝騎士』……」
「嗯,妳覺得呢?」頭上傳來砰然巨響,這意味著爸爸掉了什麼東西在廚房的地板上,他可能才剛起床。「我想我最好上去一趟。」
「天啊,爸,史坦怎麼說?」
「這真的太好了。雖然我不知道你媽戒指的事,不過你聽好,」她朝天花板瞥了一眼。「你爸爸現在不太好,經常亂吼亂叫的,還會亂丟東西,而且他都沒在練習。」
「爸。」他再一次看我,「你得讓我為你做點事,好嗎?」他把臉別開,繼續望著窗外對岸比我更有趣的樹木。「你得讓我看看你的退休金文件、銀行對帳單之類的東西,讓金姆太太和我打掃這裡,還有,你得戒酒。」
「他可以還給我。拜託,沒關係啦,說啦,現在就說,多少錢?」
金咪對著我笑了笑。「這樣最好,我會當你的首席伴娘,對吧?」
他終於看我了,頑強底下藏著驚懼,「我在休病假。」
「不是啦,我笑不是因為妳問啦,我沒有覺得妳的問題很可笑喔,而是因為妳看穿了我的心意,我就是過來問爸爸能不能把媽媽的戒指送給我的。」
「我想他沒有在工作了吧。」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看得到她?我會很想……知道。」
「不要是什麼意思?是都不要,還是只有其中一兩件不要?」
一九九二年五月九日星期六(亨利二十八歲)
「我想會吧,我有九成九的把握。」
和往常一樣,我因我的愚鈍而扼腕。金姆太太知道如何完美解決所有社交難題。我爸爸不會因為待我不好而愧疚,但他永遠都會為金姆太太兩肋插刀的。他的確也應該如此,因為她幫他把孩子帶大,搞不好就連房租也沒依行情來收。
「沒有。事實上,我這幾個月哪兒都沒去。超美妙。」
「你要喝罐可樂嗎?」她已經往廚房走去。
「不要。」
「他說就是這樣了,神經毀了,無法復原了。」
訂婚戒指鑲著一顆祖母綠,窗戶照進來的黯淡光線在寶石上折射出綠色和白和圖書色光澤。這兩枚戒指都是銀的,都需要清洗;它們需要被戴上,而我認識將要戴上它們的女孩。
他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哭泣。他在哭,沒有把臉摀住,就只是把頭垂下來,淚流滿面。我看了他好一會兒,這就是我發脾氣的代價。我走去浴室,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捲衛生紙。他看也沒看,伸手拿了一些衛生紙,擤了擤鼻子,然後我們在那裡呆坐了幾分鐘。
「她的名字是克萊兒,艾布希爾。搞藝術的。」
「沒有,你欠了兩個月的房租。金姆太太很不好意思,她不想告訴我,也不希望我給她錢,但實在沒有道理把你的問題變成她的問題。」
金姆太太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要,亨利。別這樣,他會交的。」
我終於得到他的注意了。
我不想討論這件事情,但我突然決定要照自己的意思做,「我常常見到她。在她過世後,我見過她幾百次了,我看到她在這附近散步,跟你、跟我;她去公園背樂譜,她去購物,她和瑪拉喝咖啡;我看到她和艾許叔叔在一起;我看到她在茱莉亞音樂學院;我聽到她唱歌!」爸爸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把他毀了,但我似乎還不想停止,「我還曾經跟她說過話。有一次在一節擁擠的車廂裡,我就站在她身旁,跟她接觸。」爸爸哭了起來。「這不一定永遠都是詛咒好嗎?有時候時空旅行是件很棒的事。我必須見她,有時候我就去見她。她一定會愛克萊兒的,她一定會希望我快樂的,她也一定會對你因為她死去就把所有事搞砸而痛苦不已。」
他慢慢地站起來,我還是坐著。他腳步蹣跚地走到走廊上,走進他的臥房,我聽到他翻箱倒櫃的聲音。接著他慢慢地走回來,手裡拿著一個緞布做的小手提袋。他把手伸進去,拿出一個深藍色的珠寶盒,並從裡頭取出兩枚精緻的戒指。這兩枚戒指就像種子般躺在他抖個不停的大手裡。爸爸把左手放在右手上,然後把戒指握住,彷彿這兩枚戒指是他捉在雙手裡的螢火蟲。就這樣坐了一會兒後,他把眼睛閉上,再張開眼睛,伸出他的右手,我把雙手拱成杯狀,讓他把戒指倒進我等候的手心裡。
他什麼都沒做,只是讓所有的事情慢慢墮落。我到底都在幹嘛啊?
「我很想……我真的很想給她媽媽的結婚和訂婚戒指,我想媽媽應該有這樣的東西吧。」
「你可沒跟我提過。你來我家,這樣理查也會來,我們可以一起吃點鴨肉和_圖_書泥。」
「對。」金咪一臉的愁眉苦臉。「他是那麼好的一個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把自己搞成這樣。」
他看著桌子。
任何正常的父親到了現在都會恍然大悟,那個在他們婚後陰魂不散的陌生人,真的是他異於常人、會時空旅行的兒子。我為什麼不告訴他?因為我很害怕,怕他為了只有我倖存而恨我;怕他以為我會在心裡覺得比他優越,即使他視時空旅行是個缺陷;種種這類醜陋的理由。
「他們要到歐洲巡演,可是他人卻在這裡。此外,他有兩個月沒交房租了。」
「呵呵。好吧,我對這種事情清楚得很。她叫什麼名字?怎麼不帶她來這裡玩?」
當我提到這件事時,她看起來滿心的罪惡感,也有一點點驚慌失措。「好吧。是啦,我是進去過一次,因為我很擔心他。他家裡到處都是垃圾,如果他一直維持這種狀態的話,公寓就會蟲滿為患了。他的冰箱裡除了啤酒和檸檬之外,什麼都沒有,床上也堆了太多的衣服,我想他應該沒在那上頭睡覺。我不知道他都在做什麼,自從你媽媽走了以後,我還沒有見過他這麼糟糕過。」
「噢?」他看起來很困惑的樣子,「我沒付嗎?」
「他不讓我進去!」她的眼淚都快奪眶而出了。這實在太糟糕了,我爸爸確實有他自己的問題,但他讓他的問題影響到金咪,就真的是太荒唐了。
沉默。
「不會的。這、這不會傷害我。我很高興知道她在這裡、在某個地方,我是說……最可怕的事情就是她消失了,所以我很高興她還在某個地方,就算我看不見她。」
「你為什麼沒跟去巡演?」
「沒錯,我確實是。但請問一下,為什麼沒人頒我一座麥克阿瑟獎呢?」
「他是個酒鬼,酒鬼都這樣,他們做的事就是崩潰,然後繼續崩潰。」
我走上樓,金姆太太把門關上。
「才這點?妳在幹嘛啊?經營『資助任性狄譚伯一家』的慈善機構嗎?」我寫了一張支票,放在她的咖啡碟上。「妳最好去兌現,要不然我會來找妳的。」
「你交了女朋友?」
沉默。沒有接和_圖_書下來了。
安靜了瞬間。「走開。」
「那我就不要兌現,這樣你就得來看我了。」
爸爸坐在廚房的桌子邊,背對我,望著窗外的河流。我走進廚房時,他沒有轉過頭來;我坐下時,他也沒有回頭看我。但他也沒有起身離開,所以我把這視為我們的對話可以繼續下去的徵兆。
「從什麼時候開始休的?」
沉默。
迎面而來的第一件事,是某種味道:什麼東西腐爛了。客廳裡一片荒蕪,書都到哪裡去了?我父母有上噸的書,談音樂的、談歷史的、小說、法文書、德文書、義大利文的,這些書都到哪去了?甚至連唱片和CD好像也少了很多,到處都是紙張、廣告信、報紙、樂譜,鋪滿了整個地板。媽媽的鋼琴上積了許多灰塵,有個插著劍蘭的花瓶就擺在窗檯上,劍蘭早枯死,變成木乃伊了。我從走廊上往臥房看,那根本是一團亂:衣服、垃圾、更多的報紙。有一罐啤酒躺在浴室洗手檯裡,磁磚上有一攤乾掉的啤酒漬閃閃發亮。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現在是五月。」
可樂衝上鼻子,我笑到不行。金咪突然站起來,猛捶我的背。我趴下去,然後她嘀嘀咕咕地坐回去,「什麼事情這麼好笑?我只是問問而已。我有資格問的,對吧?」
她很誠懇地凝視我,她的眼神把我征服了。「說到做事……」
「有給薪的病假?」
她打量著我,金咪有雙能夠洞察人心的黑眼珠,她的眼睛彷彿可以望穿我腦海的最深處。但是除非她自己願意透露,否則她那張扁平的韓國臉絕對能夠隱藏所有情緒,看她橋牌打得出神入化就知道了。「你時空旅行去了?」
「她長得很漂亮。」他勉強說道。我想我很快就可以獲得父親的祝福。
「小子,你要結婚啦?嘿!這真是太棒了!她會答應嗎?」
「我把你的房租付了。」
我露齒笑了笑。
她沒看我。「一千兩百美元。」她小聲地說道。
「哎唷。除非我跟妳說這件事情已成定局,要不然先別買。」我嘆了一口氣。「我想我最好上去跟他談談。」我站起來。在金姆太太的廚房裡,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巨人,就像造訪小時候就讀的小學,對桌子尺寸訝異萬分。她慢吞吞地站起來,跟著我走到前門。我抱了抱她,有好一會兒,她看起來很脆弱、很迷惘,我心裡不禁納悶,不知道她的生活怎麼會充斥著打掃、蒔花弄草和橋牌。不過,我自己的問題都煩不完了……www.hetubook.com.com我很快就要認真面對這一切,總不能一輩子都跟克萊兒賴在床上。金咪看著我打開爸爸家的門。
「三月。」
「嗨,爸。」
「你怎麼知道?你搞不好根本就不記得她了。」
「他們是不會,因為他們已經夠有錢的了。所以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我見到金姆太太了,就在剛剛,她說你過得不太好。」
「他不在家的時候呢?」我通常都假裝不知道金咪會背著爸爸進出他的公寓,她也會假裝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但我其實很感激她,因為我現在不住在那裡了,得有人看著他才行。
「是啊,你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個人。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是被以前那個你帶大的話,現在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我聽說你沒在工作了。」
「現在是淡季,他五月份不工作的。」
「因為我怕這會傷害你。」
「跟誰?誰要嫁給你?」我想他沒有惡意,他是真的好奇。我拿出皮夾,從塑膠套裡抽出一張克萊兒的照片。照片中的克萊兒安詳地望著燈塔灘,在清晨天光裡,微風拂過,秀髮像旌旗般飄揚,她在黯淡樹木的襯托下,顯得光彩奪目。爸爸把照片拿過去仔細端詳。
亨利:誠實是上策,反正他的答案不是「要」,就是「不要」。我搭瑞文斯伍德斑線到爸爸的公寓,我度過青春時光的地方。我最近都沒去他那裡,爸爸很少叫我過去,我也不喜歡沒有事先通知就大駕光臨。但如果他連電話都不接,那也由不得他了。我在衛斯坦大道下車,往西走到勞倫斯街。爸爸住的是兩房一廳的公寓,就在維吉尼亞街上,從後陽台就可以眺望芝加哥河。我站在門廊,笨手笨腳地找鑰匙,金姆太太從門裡往外窺視,鬼鬼祟祟地招手叫我進去。我很緊張,金咪通常熱情洋溢嗓門又大又親切,但就算她對我們所有的事情都瞭如指掌,也從來不會干涉我們的生活……嗯,幾乎從來不會干涉。好吧,其實她相當程度地介入我們的生活,只不過我們都很喜歡她這樣。這會兒我覺得她真的相當心煩意亂。
「她幾乎都很快樂。」
沉默。我快要失去耐心了,因此我決定換個話題。「爸,我要結婚了。」
「好久不見啦,哥兒們。」
「無論如何我都會來看妳的。」我心裡充滿了罪惡感,「帶著克萊兒一起來。」
「對,她非常快樂……我們非常快樂。」
「嗨,爸?你在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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