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她把我的左手往她的方向扭,我絆了一下,手上的書飛了出去。我把手抽回來,聽到英格麗開口詢問:「妳訂婚了嗎?」我這才明白她正在看亨利的戒指。
「然後你出現了,我根本就是在挑逗你,挑逗到你受不了為止。」
我想了想我的童年,所有的等待、懷疑,以及在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沒有見到亨利之後,突然看到他穿過牧場的那種喜悅;接著我又想了想有兩年的時間見不著他的面,然後突然發現他就站在紐伯瑞圖書館的閱覽室裡的感覺:能夠觸摸他的喜悅、知道他人在哪裡、知道他愛我的滿足感。「相信,我真的相信。」我接觸亨利的眼神,然後微笑。
我起身隨他走到客廳。他把床變成沙發,我在那上面坐了下來。太陽正在西下,屋裡灑滿了玫瑰色和橘紅色的光線。亨利打開書桌,伸手在書桌上方的分類架裡找了找,然後拿出一個緞子做的小手提袋。他輕輕地在我身邊坐下來,我們膝蓋碰著膝蓋。我心想,他肯定聽到我的心跳了。亨利握住我的雙手,認真地凝視我。這件事我已經等太久了,而這一刻終於來到時,我卻怕得要命。
「為什麼要做烏鴉?烏鴉是不祥之物啊。」
克萊兒:我和亨利站在他從小長大的公寓大樓入口大廳裡,我們有點遲到了,但還是站在這裡亨利靠在郵箱上,雙眼緊閉,調整呼吸。
「我因為這整件事受到很大的刺|激,所以在往後兩年都很安分守己。」
「講這些可能很下流,可是如果妳會原諒我的話,那我就直講好了。妳的性|欲遠遠勝過我約會過的幾乎所有的女人。大多數女人都會跟我求饒,然後幾個月内就會把電話答錄機打開,拒接我的電話。但我應該有想過……妳看起來總是很樂在其中,但如果我們真的做太多了,或是妳覺得不想做了,妳一定要說出來,要不然我會戒慎恐懼,老是納悶妳會不會因為我需索無度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噢,不用了。」
「哈囉,西莉亞,請坐。」她在我對面坐下來,我才發現她矮是因為她的腿很短,她坐下來後,看起來正常多了。
一九九二年六月十日星期三(克萊兒二十一歲)
「妳父母對我非常親切。」
「妳這樣穿很好啊,真的。」亨利繞過桌子,打開我身上的浴袍,雙手輕輕地在我的乳|房上遊走。
「只是很……你知道的,有好幾天我都沒辦法坐下來。」
「甜點吃什麼?」
「好吧,這是最糟糕的一個。我十六歲的時候,有個晚上等你等到很晚,差不多十一點了吧,天上有一抹新月,空地上黑漆漆的。我有點生你的氣,因為你看起來打定主意把我當成小孩,還是好朋友什麼的,可是我卻瘋狂地想要擺脫我的童貞。我突然想到一個主意,打算把你的衣服藏起來……」
狄譚伯先生繼續說著,「不過妳問的是安妮塔琳,不是我的事情。她很親切,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妳很難同時在一個人身上發現這兩樣東西。安妮塔琳把歡笑帶給別人,她自己就是很快樂的人,她盡情享受生命,我只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我給她這枚戒指的時候,另一次是她生了亨利的時候。」
「嗯,她也培育鬱金香,但鳶尾花是她的最愛。」
「比方說?」
「好。」亨利沒有異議就放開我了,他回去擺好銀製餐具。我看了他一分鐘,把我散落在四處的衣物一一撿起來穿上,然後在桌旁坐下來。亨利端了兩碗湯出來,看起來灰灰濃濃的。「奶油冷湯,我外婆的配方。」我嚐了一口,好喝極了,有很重的奶油味,而且冷冷的。下一道菜是鮭魚蘆筍捲,淋上迷迭香橄欖油醬汁。我張嘴想說點讚賞的話,但我竟然說,「亨利….其他人做|愛次數有我們多嗎?」
「妳的母親培育鳶尾花?」狄譚伯先生問道。
狄譚伯先生點點頭,「亨利很會挑人。」金咪起身去端咖啡,當她在廚房裡忙的時候,狄譚伯先生又說了下去,「他沒辦法給任何人過太平的日子。事實上,他在很多方面都跟他母親相反:不可靠、反覆無常,而且除了他自己之外,並不特別關心任何人。克萊兒,妳告訴我,像妳這麼可愛的女孩,為什麼要嫁給亨利?」
「我表現得還好嗎?」
服務生把西莉亞的咖啡端過來,我指了指我的杯子,他幫我把咖啡加滿,我小心地舀了一茶匙的糖,加到咖啡裡攪拌。西莉亞的土耳其咖啡很小杯,她什麼都沒加,咖啡是黑色的,像糖漿一樣濃稠。從前有三個小姊妹……她們住在一座井底下……她們為什麼要住在井底下呢?因為那是一口糖漿井。
「我是被逼來的,我現在要走了。」我扭頭就走,可是英格麗突然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手臂。
房間裡所有的東西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亨利全身僵硬,但他什麼話也沒說。我傾身向前,對著狄譚伯先生微笑,然後熱切地回答,就像他剛剛問我的是我最喜歡的冰淇淋口味。「因為他的床上功夫真的、真的很厲害啊。」廚房裡爆出一陣大笑。狄譚伯先生瞄了亨利一眼,亨利挑了挑眉,然後咧嘴笑和圖書了笑,最後連狄譚伯先生也微笑了,他還說,「真令人感動(touche),親愛的。」
「跟克萊兒說說那首詩。」亨利要求。
「聽說妳訂婚了。」
「我會使用很多花當素材,」我告訴金咪,「如果妳給我一些枯萎的玫瑰,我會把它們放在我現在正在做的作品上。」
「不是,她是業餘的。她有一個園丁幫她處理大部分的工作,還有一群人會來除草、播種之類的。」
「不是的。」
大家都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狄譚伯先生說:「不了,金咪,我想我喝茶就好,如果妳不介意幫我泡的話。」金咪微微笑了一下,消失在廚房裡。狄譚伯先生轉頭對我說:「我有一點感冒,吃了幾顆感冒藥,我怕這會害我昏昏欲睡的。」
西莉亞瞥了我的筆記本一眼。「什麼東西?功課嗎?今天晚上是用功日啊!聽妳老大姊西莉亞說的準沒錯,她知道什麼對上學的小女生最好。嘿,妳年紀夠大,可以喝酒了吧?」
我等了。
「喔……嗯,我們開動吧。」我突然覺得很累,而且心情很彆扭。
「什麼叫還好啊?妳表現得太棒了,他愛妳!」
「我不知道,或許吧。」我看著我的盤子,無法相信我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整個青春期都在乞求亨利跟我做|愛,現在我竟然告訴他我們做太多了。亨利坐著,一動也不動。
「噢,不要啊。」
「妳知道我很愛妳。妳願意嫁給我嗎?」
「她在『柏林』吧台的高腳凳上等我。」她看了看錶,「我遲到了。」從街道上射來的燈光把她焦茶色的肌膚映成藍色的,然後又映成紫色的。她看起來就像個令人銷魂的火星人。她對我微笑,「亨利光溜溜地跑在百老匯街上,身後有一群光頭族在追他。」噢,千萬不要啊。
「晚餐要冷掉了。」
狄譚伯先生慢條斯理地伸出一隻手,我上前幾步,握了握他的手。他的手很冰冷。「狄譚伯先生,您好,很高興認識您。」
「別擔心,」我安慰他,「這不會比你見我媽媽更可怕啦。」
「啥?」我微弱的聲音帶著害怕。
「我爸爸也是。」亨利把鑰匙插|進門的鎖裡,往上走了一段樓梯後,亨利敲了敲一間公寓的。有個嬌小的韓國女人馬上就把門打開,那是金咪,她穿著一件藍色絲質洋裝,還塗著大紅色的口紅,她的眉毛畫得有點左右不平衡,頭髮是黑白相間的那種灰色。她把頭髮編成辮子,然後在兩邊的耳朵旁各盤了一個髮髻。不知為什麼,她讓我想到了羅絲.高登。金咪身高大概到我肩膀,她把頭往後仰,說,「亨利,她長得太漂亮了!」我可以感覺到我臉紅了。亨利說,「金咪,妳的禮貌跑到哪裡去了?」金咪大笑,「克萊兒,艾布希爾小姐,妳好。」「金姆太太,您好。」我們對著彼此微笑,她說:「妳要叫我金咪啦,大家都叫我金咪。」我點點頭,然後跟著她走進客廳,亨利的爸爸也在裡頭,坐在一張扶手椅上。
亨利瞪著我。「我確實是去看那場意外,妳怎麼知道?」
亨利笑了出來。「妳可不能指望我把妳從罪惡感裡救出來。跟妳做|愛可能是我唯一的期望: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我會逐漸憔悴,終日渴望一個吻而不可得,終日渴望口|交而日漸凋萎;過一陣子後,妳會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發現我躺在妳腳邊奄奄一息,如果妳不馬上操|我的話,我就會嚥下最後一口氣。但我一句話都不會開口,可能只會發出一點點抽噎聲。」
我走到街上,腳步愈來愈快,我回到車上,開車回家、進到房間、躺在我的床上,然後撥了亨利的電話,但他不在家。我把燈關掉,了無睡意。
「感謝老天。我無法想像我必須在正常的情況下,表現出如此強大的自制力。」
「真的很高興嗎?那亨利一定沒有跟妳說太多我的事。」他的聲音很低沉,聽起來也很開心。「我得好好利用妳的樂觀。過來坐我旁邊。金咪,我們可以喝點飲料嗎?」
我舉起左手,讓她看看婚戒。服務生無精打彩地走過來,西莉亞點了土耳其咖啡。她看著我,投以一個狡猾的微笑。她的牙齒白白長長、彎彎曲曲的,她有一雙大眼睛,眼瞼半開半閉,彷彿要睡著了。她把「蛇髮」堆得老高,插上粉紅色的筷子作為裝飾,跟她身上穿的亮粉紅色洋裝很搭。
「聽起來挺不錯的。」我們四個走到院子裡,芝加哥河的河水平穩地湧到一道看起來有點危險的階梯底下。觀賞芍藥時,金咪又問:「妳媽媽都種些什麼花?有種玫瑰嗎?」金咪有一個小小但井然有序的玫瑰園,裡頭有所有我叫得出名字的雜交品種。
「幾年前的聖誕夜,你在草地雲雀屋現身,告訴我這件事情。你那時真的很難過。」
「我願意……亨利。」我湧起一和*圖*書股強烈的熟悉感。「可是你知道的,我……其實早就嫁給你了。」
「西莉亞,別這樣,我需要那些……」對一個短腿而且蹬著五吋高高跟鞋的人來說,她走得算快的。
亨利大笑。「那是藝術啊,金咪,而且那些東西很美的。」
「來嘛,妳和英格麗應該認識認識的,妳們有那麼多共通點,我們還可以開一場小型的單身女子派對。」
英格麗對我怒目而視,「妳幹嘛來?來耀武揚威嗎?」她往後靠到椅子上,下巴朝一邊抬高。英格麗看起來就像金髮吸血鬼,她穿著黑絲絨的夾克,嘴唇是血紅色的,樣子很迷人。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在小鎮的學校念書的女生。我朝西莉亞伸出手,她把我的書還給我。
「可是……我不知道,我累壞了。可是你好像……還好,是我不正常還是怎樣?」
「她當然想,英格麗一直都對妳很好奇。」我們轉到貝爾蒙特大道,沿途經過刺青店、印度餐廳、皮革店以及臨街教堂。我們走到線下面,柏林酒吧就在那裡。從外觀看來並不是很吸引人,窗戶塗得黑黑的,有個瘦到皮包骨、臉上還長著雀斑的傢伙要我出示身分證,但他並沒有這樣要求西莉亞,我可以聽見他身後暗處傳來迪斯可樂聲,他在我們的手上蓋章,恩准我們進入這個深淵。
「就我來說嗎?我對所謂完美人生的定義,就是我們全部的時間都待在床上,我們可以一直做|愛,只要起個床去補充營養,妳知道的,新鮮的水和水果,這是為了預防壞血病的;而且在跳回床上之前,偶爾還要旅行到浴室刮個鬍子。有時可以換個床單,還有看電影,這是為了預防褥瘡。還有跑步,我每天早上還是得出門跑步。」跑步是亨利的信仰。
「晚餐是冷的。我是說,晚餐本來就應該是冷的。」
「我正在用玫瑰、毛髮和金針花的纖維,製作巨大的烏鴉。」
金咪起身把我們的沙拉盤收走,然後端了一碗豌豆和一盤熱騰騰的烤鴨佐覆盆子紅胡椒醬汁進來。真是太美味了。我突然明白亨利是在哪裡學會做菜的。「你們覺得如何?」金咪問道。「太好吃了,金咪。」狄譚伯先生答道,我附和他的讚美。「糖應該可以少放一點。」亨利建議。「對,我也這麼想。」金咪說道。「雖然這樣就已經很柔嫩可口了。」亨利補充,金咪咧嘴笑了一下。我伸出手拿我的酒杯。狄譚伯先生對我點點頭,「妳戴安妮塔琳的戒指很好看。」
「但你會的,這就是最神奇的部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對你沒有什麼吸引力。當然啦,如果我們後半輩子都會在床上度過,那當你旅行到我的過去時,應該是可以表現出一點點自制的。」
「但到底要有多少性才算夠?」
「喜歡啊。我母親也會園藝。」
「然後呢?」
「嘿,我想做那麼多愛可不是隨便說說的,雖然我知道這個想法很不切實際,但我一直想告訴妳:我覺得很不一樣,我就是覺得……跟妳有很緊密的連結,我想這就是把我固定在此處、固定在當下的原因。而我們這種身體緊密連結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也重新裝置了我的大腦。」亨利用指尖撫摸我的手。他抬起頭來看我,「我有東西要給妳,過來這邊。」
「克萊兒,對不起。」我聳了聳肩,轉身走到門口時,回頭看到西莉亞孤伶伶地坐在那張桌子旁,啜飲英格麗的藍色飲料,然後又用手蒙住臉。她並沒有看我。
「妳答應跟我一起去,我就把書還妳。」
克萊兒:我一個人坐在貝瑞戈里希咖啡館,靠著前頭窗子的一張小桌子,這是一家歷史悠久的狹小齷齪之地,但咖啡超讚的。我應該努力為今年夏天修的怪誕風格史寫一篇《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報告,但是我大作白日夢,漫無目的地盯著本地居民,看這些人傍晚時分在哈斯泰德街上奔波忙碌。我不太常來男孩城,我覺得我如果置身在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做事效率就會比較差。亨利失蹤了。他不在家,也沒去上班,我試著叫自己不要擔心,我設法培養某種淡然處之的態度。亨利能夠照顧他自己的,我不曉得他人在何處,並不表示出了什麼事情。誰知道呢?或許他正在我身邊呢。
「這枚戒指的歷史很悠久了,它一直都是結婚戒指,是一八二三年時,在巴黎為我的曾曾曾祖母珍妮打造的。我祖母伊薇特在一九二〇年時把這枚戒指帶到美國。一九六九年之後,它就一直躺在抽屜裡,安妮塔琳就是那一年過世的。我很高興可以看見它重見天日。」
「妳似乎也不是很喜歡他啊。」
我注視這枚戒指,心裡想,「亨利的媽媽過世時,手上戴著這枚戒指。」我看了亨利一眼,他似乎也想到同樣的事情,然後我又看了狄譚伯先生一眼,他正在大啖他的鴨肉。「告訴我安妮塔琳的事。」我要求狄譚伯先生。
「克萊兒?」
「不是的,英格麗,我只是……」
他放下叉子,把手肘靠在桌子,雙手撐著額頭。他從雙手後面凝視我,「我相信亨利一定跟妳講過一些了。」
「對。我記得我在行事曆上看到那個日期,然後心情就跌到谷底,我心想,天啊,又有一個聖誕節要過了。此外,那是個特別悲慘的聖誕節,我最後的下場是酒精中毒,還得洗胃。希望我沒有毀了妳的聖誕節。」
我們和-圖-書手牽著手走到街上。街區的盡頭有一座遊樂場,我跑到鞦韆那,坐上其中一個鞦韆,亨利面朝另一個方向,坐上我旁邊的鞦韆。我們愈盪愈高,我們交錯而過,有時同步,有時衝得太快了,感覺就要撞上彼此。我們大笑,一直笑,沒有什麼事情好憂傷的,沒有什麼人真的會錯失,或死亡,或遠離,此時,我們正在此地,沒有什麼事情能夠玷污我們的完美,偷走這一刻的完美歡愉。
「噢。」現在輪到我不好意思了,我早該想到這層關係。「可是……我要怎麼理解這件事情呢?你似乎哪裡都沒去啊,自從我在此時此地遇見你之後,你幾乎都沒有時空旅行了。你有嗎?」
「是啊,但只說了一點點。我是聽她的唱片長大的,我父母是她的歌迷。」
狄譚伯先生把手從臉上移開,凝視我。最後他說:「我常常對這種說法感到很疑惑,妳真的相信這種說法?」
亨利隔著桌子探身過來,伸出他的雙手。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是喔。妳有空一定要讓我看看,我不懂這個。就像摺紙嗎?」
有人站在對街朝我揮手,我定睛一看,發現是那天晚上跟英格麗一起在亞拉岡舞廳的嬌小黑人女子,西莉亞。我也朝她揮手,於是她穿過街道,一下子就站在我面前。她實在太矮小了,臉跟我的臉齊高,但我坐著,而她站著。
「再等一分鐘,我穿一下衣服。」
「那妳一定得在晚餐前看看我的後院。我種的芍藥都開得好漂亮,而且我們得帶妳看看芝加哥河。」
「『抱節元無心,凌雲如有意。置之空山中,凜此君子志。』詩和畫的意境都很高遠,是吳鎮寫的。」
「克萊兒。」
「妳一定在跟我開玩笑吧,」英格麗說道,「幹嘛把她帶來?」她們倆無視於我的存在。西莉亞手裡還是拿著我的書。
「我就要。所以我把衣服移到另一個地點……」講這個故事有點丟臉,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沒有……看到你我很高興,而且你那個時候跟我說了一些很重要、很私密的事,就算你很小心不去提任何人名或地點,但那還是你的真實人生,而我很渴望能夠得到任何有助於相信你真實存在、不是我在發神經的線索。這也是為什麼我老是摸你。」我大笑。「我從來都沒有發現我對你做的事情有多殘忍。我做盡了一切我想得到的事情,而你卻只是盡可能地裝酷,你一定快被我整死了。」
「我會啊,就像剛才那樣,難道我沒有嗎?我可是很聽話的。」
「你去看那場意外嗎?」
我開始收拾我的書,離去時,西莉亞叫住我,「等一下。」
「呼,」亨利呼了一口氣,「我光在旁邊看就死了一千次了。」
亨利清了清喉嚨,「爸,這位是克萊兒.艾布希爾。克萊兒,這位是我的父親,理查.狄譚伯。」
「對。但接著我就會很有罪惡感。」
「我真的不……」
「我不知道,我可以問問看。」媽媽有超過兩百種不同品種的鳶尾花。我看見亨利在金咪的背後微笑,我對他皺了皺眉頭。「我可以問問她願不願意跟妳交換一些她的鳶尾花,她有一些自己培育出來的花種,她很喜歡把這些花分送給朋友。」
「妳要不是太勇敢,就是太瘋狂了。」她評論。
西莉亞問:「妳知道亨利現在人在哪裡嗎?」
「可是我媽媽是……你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
「好啊。妳正在做什麼作品?」
「她有一個玫瑰園,不過,她真正熱愛的是鳶尾花。」
「為什麼還要跑步?反正你的運動量也夠多了。」
「她是專業的園藝家嗎?」
亨利考慮了一會兒,「大多數的人……沒有,我想應該沒有。我想大家只有在彼此認識不太久,還無法相信自己竟然這麼幸運的情況下,才會頻頻做|愛。我們做太多了嗎?」
狄譚伯先生微笑。「既然如此,妳一定知道安妮塔琳擁有最不可思議的嗓子,豐富且純淨,她的嗓子是如此美妙,可以唱出寬廣的音域、傳達她的靈魂,每當我聽她唱歌時,我都覺得我的生命不只是生物學上的意義。她真的可以聽見、理解音樂的結構,她可以正確分析出一首樂曲該有的樣貌。安妮塔琳是非常感性的人,她把感情帶給別人,在她死後,我甚至覺得我再也無法感受任何事情了。」他停頓了一下。我沒辦法看著狄譚伯先生,所以我只好看向亨利。但他用很哀傷的神情凝視他的父親,我只好看我的盤子。
「這首詩很美。」我說道。金咪用托盤端著飲料走進來,亨利和我分別拿了一杯桑格里厄汽酒,而狄譚伯先生小心地用雙手捧著他的茶,當他把茶放到身旁的茶几上時,茶杯和茶碟撞得嘎嘎直響。金咪在壁爐旁的一張小扶手椅上坐下來,啜飲她的桑格里厄汽酒。我嚐了嚐我的飲料,這酒真的很烈。亨利看了我一眼,挑了挑眉毛。
「克萊兒,我很抱歉,我沒有想過這件事。」
「時機www.hetubook.com.com正好,晚餐好了。」
「這枚戒指很美,謝謝您割愛。」
「嗯?」
「妳喜歡花園嗎,克萊兒?」金咪問我。
「喔,我也有種鳶尾,就種在那邊。」金咪指了指一叢鳶尾花。「它們得分株了,妳媽媽要不要一些呢?」
西莉亞等著我回話。在你還沒有想出該說什麼的時候,不妨先行個屈膝禮,這可以爭取時間。「真的嗎?」我說道。太棒了,克萊兒。
「你們家的院子一定很大,」金咪領著我們走回公寓。廚房裡有個定時器響了。「吃飯時間到了。」我問她需不需要我幫忙,但她對我揮揮手,要我在一張椅子上坐好。我在亨利對面坐下來,他爸爸坐在我的右手邊,而金咪的椅子就在我的左側。屋内很溫暖,我發現狄譚伯先生穿著一件毛衣。金咪有很好看的瓷器,上面繪了蜂鳥。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杯冰水,杯子上還凝著水氣。金咪幫我們倒了白葡萄酒,在亨利爸爸的杯子前猶豫了一會兒,但亨利的爸爸搖搖頭,她就從他旁邊走過去了。她把沙拉端上來後入座,狄譚伯先生舉起他的水杯,「敬幸福的小倆口。」他說道。「敬幸福的小倆口。」金咪跟著附和。我們大家碰了碰杯子,然後乾杯。金咪說:「克萊兒,亨利說妳是搞藝術的,妳搞哪一種藝術?」
「妳看起來不是很擔心嘛。如果我的男人像他那樣全身赤|裸地在外面跑來跑去,就我個人而言,我是會感到有點奇怪啦。」
再度陷入停頓。最後我說:「你很幸運。」他微笑,仍然用手蒙著臉。「我們是很幸運,但我們也很不幸。前一分鐘我們擁有我們所能夢想的一切,而下一分鐘她就在快速道路上斷成幾截。」亨利瑟縮了一下。
「操妳媽的,西莉亞。」英格麗站起來。有一會兒她的臉離我很近,我想像亨利吻過她的紅唇。英格麗瞪著我,「妳跟亨利說,叫他給我下地獄去,還有,我會親眼見到他在地獄裡。」她大步走出去。西莉亞還是坐著,用手蒙住臉。
「嗯,聖誕節的時候,妳有看到啊,還有感恩節,那時候妳人在密西根。我沒有跟妳說,是因為這讓我很沮喪。」
「英格麗不會想看到我的。」我們齊步走著,從哈斯泰德街朝南往貝爾蒙特大道的方向走。我不想見英格麗,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暴力妖姬」的演唱會上,我覺得那樣就夠了。
「我造紙。紙雕。」
「嗨,克萊兒,」西莉亞打了聲招呼。她的聲音很像奶油,真想被她的聲音包住,沉入夢鄉。
狄譚伯先生看起來很高興。「妳喜歡這幅畫嗎?這是我和安妮塔琳一九六二年的時候,從日本京都買回來的,原作來自中國,是一幅年代更為久遠、十七世紀所繪的摹本。我們覺得金咪和唐應該會喜歡這幅畫。」
「不要拒絕了,來就是了。」西莉亞動手打包我的書,把一小罐牛奶喝光。我開始收拾殘局,但西莉亞抱著我的書大步走出咖啡館,我急忙跟在她後頭。
「可以,」我很驕傲地告訴她。她聞起來有肉桂的味道。「來嘛,來嘛。在妳和圖書館員定下來之前,妳一定要小小縱情狂歡一下,來嘛,克萊兒。」
金咪看起來很疑惑,「為什麼像妳這麼漂亮的女孩,要去搞那麼醜的東西啊?」
西莉亞大笑。「不是那座城市啦,是酒吧。」她的笑聲像焦糖漿、像是從比較高大的人的身體裡發出來的。我不希望她離開,可是……
「好吧,現在妳也應該知道了。」
「這滿好玩的啊,英格麗,她很好啊,我覺得妳們或許都想要更了解彼此,就只是這樣。」西莉亞近乎辯解,但就算是我,也看得出她正津津有味地欣賞著英格麗的不自在。
「然後呢?」
「這樣你就會乖乖停下來,打消跟我做|愛的念頭嗎?」
亨利插嘴,「她做的東西就像我們以前去芝加哥美術館看的德國藝術家作品,妳知道的,安賽姆,基弗。黑色的大型紙雕。」
我什麼話都沒說。英格麗轉過去看西莉亞,「妳早就知道了,對吧?」西莉亞低頭看著桌子,沉默不語。「妳把她帶來這裡嘲笑我,妳這婊子。」她的聲音很小。音樂太吵了,我幾乎聽不見她的話。
「妳得跟我說啊,就說『親愛的,今晚不行,因為我們今天已經做了二十三次,我寧可讀《廢屋》。』」
一股瘋狂的衝動逼得我說:「不相信的話,妳可以親自來觀禮,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吧!」
我對她微笑,聳聳肩,啜飲我的咖啡。咖啡的溫度跟室溫一樣,而且有點太甜了。
「謝謝你……理查。」他握著我的手好一會兒,就在那一瞬間,我看到的他,肯定是安妮塔琳在多年前看到的他。然後那個他就消失了,笨拙地對亨利點了點頭。亨利親了親金咪,我們走下樓,走進夏夜裡。從進去到出來,似乎過了好幾年。
「不知道。妳知道英格麗現在人在哪裡嗎?」
「不去,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好主意。」我望著西莉亞的眼睛。「妳這樣很小氣呢。」她的目光逮住了我,讓我想到蛇,還有貓的眼神。貓吃蝙蝠嗎?……蝙蝠吃貓嗎?「而且,我得把這個寫完。」和-圖-書
他突然很嚴肅。「因為我的命跟我有沒有跑得比追我的人快有關。」
一九九二年五月三十一日星期日(克萊兒二十一歲,亨利二十八歲)
「是啊,但是,亨利並不是一般的男人啊。」
「哇,那傢伙比我優多了。」
西莉亞露齒而笑,「我現在很喜歡他了。他狠狠地把英格麗.卡米契爾小姐甩掉,而我正在收拾他留下的爛攤子。」她又看了看錶。「說到英格麗,我約會遲到了。」西莉亞起身,「妳為什麼不跟我一塊過去?」
「今天真愉快,克萊兒,」他說道:「但妳一定得叫我理查。」
亨利溫順地起身把芒果冰淇淋配覆盆子端過來,冰淇淋的一角插著一根小蠟燭,亨利幫我唱生日快樂歌,我笑得好開心,因為他走音走得太嚴重了。我許了願,把蠟燭吹熄。冰淇淋太好吃了,我的心情也很愉快,我在記憶裡搜索某個勾引亨利的可笑插曲,特別可笑的插曲。
「是嗎?我倒覺得牠們很美呢。」
「我才正要問你們呢。克萊兒,妳想喝什麼?我做了桑格里厄汽酒,妳想喝嗎?亨利,你呢?桑格里厄汽酒嗎?好。理查,你要喝啤酒嗎?」
亨利坐在長沙發上看著我們。所有的家具都是白色的,看起來像是在一九四五年左右的潘尼百貨買的。客廳裡有一座壁爐,但好像一輩子都沒用過似的,上方掛著一副很美的疾風勁竹水墨畫。「這幅畫很美。」我說道,因為沒有人說話。
「然後你跳到我身上,一副很飢渴的樣子,過了大概三十秒吧,我們倆都想說『就這樣吧』。因為是我主動的,所以這並不是強|暴,但你臉上卻有這樣的表情,於是你說『不行』,就起身離開了。你穿過牧場,走到樹林子裡,我一直到三個星期後才又見到你。」
等我的眼睛適應黑暗之後,我發現這裡全都是女人,大家都擠到一個很小的舞台附近,觀賞穿著紅色丁字褲、戴著乳|頭罩的脫衣舞孃跳舞。女人們不是盡情綻放笑容,就是在吧台調情。今天是淑女之夜。西莉亞拉著我往一張桌子走過去,英格麗一個人坐在那裡,前面有一個高腳杯,裝著天藍色的液體。她抬起頭,我敢說她見到我並沒有多高興。西莉亞親了親英格麗,示意我坐到一張椅子上,但我還是站著。
「大家都這麼跟我說啦。」
狄譚伯先生挑起一邊的眉毛,有那麼一秒,他看起來很像亨利。他說:「妳對美有很特殊的看法。」
西莉亞大笑。「好姊妹,妳說得對極了。」她到底知道多少?英格麗知道嗎?西莉亞傾身向前,啜飲一口咖啡,眼睛睜得大大的,挑起她的眉毛,噘起她的嘴唇,「妳真的要嫁給他嗎?」
「可是難道你不認為,」我執意說道:「比起一輩子過著還過得去的生活,短暫的幸福不是比較好嗎,就算你轉眼間就會失去?」
他什麼話也沒說,就只是盯著我看。亨利的爸爸高高的,瘦骨嶙峋,看起來很疲憊的樣子。他長得不太像亨利,有一頭灰白的短髮、黑眼睛、長鼻子、薄嘴唇,嘴角有一點下垂。他縮成一團坐在椅子裡,我注意到他的手,又長又優雅,就像正在打盹的貓咪躺在他的膝蓋上。
「嘿,寶貝。」西莉亞對英格麗說道。
「去柏林開嗎?」
西莉亞搖搖頭。「我?妳知道的,亨利根本就不喜歡我,完完全全討厭。」
我抬起頭來,亨利看起來很受傷。我放聲大笑,亨利微笑,有一點點罪惡感,但他在眨眼睛。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四日星期日(克萊兒二十一歲,亨利二十八歲)
克萊兒:今天是我的二十一歲生日。這是一個完美的夏日夜晚。我在亨利的公寓裡,躺在他的床上讀《月光石》,亨利正在窄小的廚房裡做晚飯。我穿上他的浴袍朝浴室走去時,聽到他在攪拌機旁罵髒話。我慢慢享用我的時間洗頭,鏡子都蒙上了一層水氣。我在想要不要把頭髮剪短,這樣洗頭會有多輕鬆啊,而且只要很快地梳幾下,然後「哇」,頭髮就有型了,馬上就可以去跳舞了。我嘆息。亨利愛我的頭髮就像它們自己就有生命,就像它們有自己的靈魂,就像它們也會回應他的愛。我知道他愛我的頭髮是因為那是我的一部分,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把頭髮剪掉的話,他會如喪考妣,而且我也會很想念我的頭髮的。可是整理實在需要花太多心力了,有時候我很想把頭髮掀掉,就像掀假髮一樣,這樣當我出去玩時,就可以把它們放在一邊。我小心翼翼地梳我的頭髮,梳開糾結。我頭髮濕淋淋的時候會很重,會拉扯我的頭皮。我把浴室門打開,讓水蒸氣散發掉。亨利正在唱「布蘭詩歌」裡的歌曲,唱得五音不全。我從浴室出來時,他正在擺飯桌。
後來我們喝完咖啡、吃完金咪做的超完美杏仁果子奶油蛋糕,金咪讓我看亨利嬰兒時期、學步時期及高中時期的照片(他真的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接著金咪探聽了更多有關我家的消息(「有幾間房間?那麼多間啊!嘿,哥兒們,你為什麼沒有告訴我,她不僅漂亮,而且還很有錢?」)後,我們站在前門,我向金咪道謝,然後對狄譚伯先生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