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稍後

亨利咳了幾聲。「呃,事實上我們希望,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忙……」
我開始畫阿爾芭的輪廓,她把頭轉過來朝向我。我沒有在想作畫這件事,真的。我的手在紙上來回移動,就像地震儀上的那根針,記錄著眼睛所觀察到的阿爾芭的形狀。我注意到她的脖子不見了,被她下巴下方那團肥肉遮住了,當她輕踢時,膝蓋後的皮膚怎麼會有如此柔軟的摺痕……又踢了一次。我手上的鉛筆畫出阿爾芭圓滾滾的肚子凸面,一直畫到她尿布上方才隱沒。我研究這張畫紙,調整阿爾芭雙腿角度,重畫阿爾芭右臂到軀幹間的皺摺。
「醒醒啊,克萊兒。」我睜開雙眼。電視畫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出現了一座城市的一條街道、一片天空、一棟正在著火的白色摩天大樓。一架玩具般的飛機慢慢飛向第二棟白色大樓,安靜的火舌冒出來。亨利把聲音開大,「我的天啊!」電視裡的聲音說道:「我的天啊!」
我在工作室的門口站了一分鐘,吸了一口久未使用所散發出來的輕微霉味。接著我在桌子上翻找,找到一些看起來像牛皮的紙,抓起幾枝蠟筆,還有一些工具和一個畫板,走出門(帶著一些由惋惜而引起的痛苦),回到屋裡。
我大笑。「結果好,一切都好。」
「我在半夜時分,在以前上的小學裡晃蕩。」
我把紙夾在畫板上,把蠟筆擺在我旁邊的地毯上。我手裡拿著鉛筆,構思著我的女兒。
「小提琴家?」理查低頭望著這個睡著的寶寶,一頭黑髮,還有一雙小小的手,她睡得很熟。現在沒有人會比阿爾芭更不像個小提琴演奏家了。
「小提琴家和_圖_書。」他搖搖頭。「但你怎麼……算了,這不重要。所以妳是小提琴家囉,現在就是嗎?小女孩?」阿爾芭小小地吐了一下舌頭,我們都笑了。
屋裡很安靜,亨利去上班了(我希望),我可以聽到地下室的洗衣機正在翻攪的聲音,冷氣發出嗡嗡聲,林肯大道上傳來模糊的汽車聲。我在地毯上坐下來,就在阿爾芭的旁邊。一道形狀不規則的陽光一吋吋地從她小而圓胖的腳往上移,半個小時內,她整個人就會籠罩在陽光下。
阿爾芭睜開眼睛,對我微笑。
「老師。對……你們不會把她交給那些鈴木白痴吧?」理查質問道。
「喔。」我把頭靠在亨利的肩膀上,閉上雙眼,當我再度睜開眼睛時,才剛播完一支手機廣告,接著又開始播一支瓶裝水的廣告。亨利把阿爾芭交給我,站了起來。過了一分鐘後,我聽到他準備早餐的聲音。阿爾芭醒了,我解開我的睡衣餵她吃奶。我的乳|頭很痛。我看著電視,一名金髮的新聞節目主持人微笑地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和另外一名節目主持人、一個亞裔女人,對著我開心地笑著。達利市長正在市政大廳回答問題。我打了個盹,阿爾芭吸著奶,亨利端著一盤蛋、吐司還有柳橙汁進來。我想喝咖啡,我猜亨利一定在廚房裡偷喝咖啡,我可以從他的呼吸裡聞到咖啡的味道。他把盤子放在咖啡桌上,和_圖_書然後把我的盤子放在我的膝蓋上。阿爾芭一邊吸奶,我一邊吃蛋,亨利用吐司沾著蛋黃吃。電視上有一群小孩坐著滑橇滑過草地,用來表現某種洗衣粉的效能。我們吃完了,阿爾芭也吃完了。我輕拍她的背部讓她打嗝,亨利收拾所有的盤子,拿到廚房。當他回來時,我把她交給他,走去浴室沖了個澡。水實在有夠燙了,差一點就受不了了,但熱水打在我疼痛的身子上,感覺就像在天堂。我把水蒸氣吸進去,用力擦乾肌膚,在我的嘴唇、乳|房,還有肚子上擦止痛香膏。鏡子上佈滿了水蒸氣,我可以不用見到我自己。我梳完頭,穿上運動褲和毛衣,覺得自己很醜、很沒有信心。亨利坐在客廳裡閉目養神,阿爾芭正在吸她的大拇指。當我坐回沙發時,阿爾芭睜開眼睛,發出喵喵聲;她的大拇指出她的嘴巴,看起來很困惑不解的樣子。一輛吉普車駛過了沙漠,亨利把電視的聲音關掉,他用手指揉揉眼睛,我又沉沉睡去。
亨利點點頭。「爸,這是你的小提琴家。」他微笑,「隔了一代。」
克萊兒:這是阿爾芭降臨到地球的第一個晚上。我躺在醫院病床上,房間裡到處是氣球、泰迪熊和花。我的手裡抱著阿爾芭,亨利盤坐在床尾幫我們拍照。阿爾芭才剛吃完奶,她從小嘴裡吹出初乳的泡沫,然後沉沉睡去,她是我睡衣上一團柔軟又溫暖的肌膚和液體。亨利把一卷底片都拍完了,他把相機裡的底片取出來。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萊兒三十歲,亨利三十八歲)
「嘿,」我突然想起來,「和-圖-書你那時跑去哪裡了?在產房的時候?」
亨利搖搖頭。「我急瘋了。我丟下妳,一個人沒事地在法蘭西斯.帕克小學的走廊裡遊蕩。這實太……我覺得這太……」亨利微笑,「但後來事情就轉好了,嗯?」
阿爾芭睡得很熟,她的肋骨慢慢地起伏,我可以聽見她每一次呼吸所發出來的輕微咕嚕聲,我在想她是不是感冒了。六月份的午後時分很溫暖,阿爾芭的身上除了尿布之外,什麼都沒穿。她的臉頰有點發紅,左手很有節奏地一下子握緊,一下子鬆開,說不定她夢到了音樂。
「真有哲理。」門上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亨利說:「請進!」理查大步走進來,接著就停下腳步、裹足不前。亨利轉過身,「爸……」然後就沒聲音了。之後他跳下床,「請進,請坐。」理查帶著花,還有一隻小泰迪熊,亨利把這隻泰迪熊放在窗檯那一堆泰迪熊裡。
理查懂了。看著他搞懂了、看著他了解到有人需要他、看著他了解到只有他能給他唯一的孫女她所需要的訓練,真的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在那裡晃了多久?」我問道。

亨利大笑,「我那個時候很希望妳沒注意到,我以為妳說不定太入神了……」
「她會需要一位老師的,等她夠大,」我提議道。

我用了兩枝粉紅色的蠟筆,淺粉紅的顏色就像貝殼內部的顔色,而深粉紅色那枝蠟筆,則讓我想到了生鮪魚片。我迅速地塗好阿爾芭的肌膚,好像她的肌膚就藏在畫紙裡,而我正在把某些遮蓋住她肌膚、肉眼看不見的物質給去掉。在肌膚上面,我用冷紫色的蠟筆來塗m•hetubook.com•com阿爾芭的耳朵、鼻子和嘴巴(她的嘴巴微微張開,就像一個小O)。一頭濃密的黑髮,在畫紙上變成了深藍色、黑色及紅色的混合物。我小心地處理她的眉毛,那看起來真的很像在阿爾芭臉上找到家的毛毛蟲。
「幾個小時吧,當我離開時,天都快亮了。那時候是冬天,他們又把暖氣關了。我消失了多久?」「我不確定,可能有五分鐘吧?」
阿爾芭整個人籠罩在陽光下。她動了動,把小手放在眼睛上,嘆了一口氣。我寫上她的名字,還有我的名字,在紙的下方寫上今天的日期。
畫作完成了。在我離開人世很久之後,在亨利離開人世很久之後,甚至在阿爾芭離開人世很久之後,這幅畫會變成一個紀錄:我愛妳,我製造了妳,而我為妳畫了這幅畫。這幅畫會說:我們生了妳,而妳在這裡,此時此地。
克萊兒:我在六點四十三分醒來,但亨利不在床上,阿爾芭也不在她的嬰兒床裡。我的乳|房在痛、陰|道在痛、全身都在痛。我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到浴室,再慢慢地走過走廊、飯廳。亨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手裡抱著阿爾芭,他沒有看那台黑白小電視,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小。阿爾芭睡著了。我在亨利旁坐下,他用手摟住我。
二〇〇二年六月十一日星期二(克萊兒三十一歲)
「你怎麼起來了?」我問他,「我以為你們會睡很久?」電視上有個氣象播報員一邊微笑,一邊比著一張美國中西部的衛星雲圖。
「你要不要抱抱她?」亨利柔聲問道。理查點點頭,望著我,看我是否答應。理查看起來好像好幾天沒睡覺了,他和*圖*書的襯衫需要熨一熨,而且他身上散發出汗臭味和酸臭的啤酒味。我對他微笑,雖然心裡也在納悶這是不是真的是個好主意。我把阿爾芭交給亨利,亨利小心地把她交到理查不靈活的手裡。阿爾芭把她紅通通的圓臉轉過去,抬起來看理查那張沒有刮鬍子的長臉,然後低下頭看他的胸部,尋找乳|頭。過了一會兒之後,她放棄了,打了一個呵欠,接著繼續睡。他微笑了。我已經忘記理查的微笑是如何改變他的臉的。
「我真是太高興了。」他說道,阿爾芭的未來在她的面前鋪展開來,就像一塊能望多遠就望多遠的紅地毯。
「我睡不著,我想聽聽這個正常世界的聲音,想聽久一點。」
「克萊兒,我……恭喜。」理查慢慢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我開始用蠟筆上色。我先拿白色蠟筆塗,這是為了強調她的曲線,從小鼻子往下,沿著她的左側,經過她的指關節、她的尿布、她左腳的邊緣。接著我用深綠色和群青色畫出陰影的輪廓。我在她的左側、在她身體和毯子接觸的地方塗上很深的陰影。就像一潭水,我把陰影塗滿。現在,畫紙上的阿爾芭突然變成立體的了,她突然從紙上跳了出來。
「你跑去哪裡了?」
克萊兒:我正在畫阿爾芭,她現在九個月又五天大,仰躺著、睡得很熟。她躺在一條淺藍色法蘭絨的小毯子上,小毯子則鋪在客廳地板的一條黃赭色和紫紅色的中國地毯上。她才剛喝完奶。我的乳|房輕盈,幾乎是空的。阿爾芭睡得太熟了,我覺得就算走出後門、穿過院子去我的工作室,也絕對不會有問題。
「她很漂亮,」他告訴我,然後對亨利說:「她長得很像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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