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叫輛計程車,但現在實在太晚了。」
「我不會的。」我告訴她,迎上後視鏡裡戈梅茲的眼睛。
「我想起來……啊!亨利,好痛,痛死我了!」
「我不會的。」我又一次告訴她。我希望我可以確定,但我覺得很冷,有點想吐。克萊兒轉身緊緊靠著我,我抱住她,寶寶是我們之間一顆很硬的圓球。「出來啊,不管妳人在哪裡,趕快出來啊。」克萊兒在喘息。一名胖胖的金髮護士走過來,告訴我們病房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一走進去,克萊兒立刻趴在地上,手和膝蓋著地;雀兒喜開始整理東西,她把衣服放進衣櫃,把盥洗用品放進浴室;我和戈梅茲無助地望著克萊兒,她正在呻|吟。我們面面相觑,戈梅茲聳聳肩。
「乖孩子,」她柔聲地對克萊兒說道,「六公分。」
「告訴我……」
「天使!」我對克萊兒說道,就好像我們在自己的床上,把整個晚上耗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
「我有嗎?」
「喔,對。」
十五分鐘後,我們爬進戈梅茲的富豪汽車裡。戈梅茲幫我把克萊兒搬進後座時,還一邊打著呵欠,他親切地對克萊兒說:「妳的羊水可別把我的車弄濕,想都別想。」雀兒喜跑進屋裡拿了幾個垃圾袋出來,鋪在座位上。我們跳上車,出發。克萊兒靠著我,緊緊抓住我的手。
「但我實在是太痛了。」
「阿爾芭,沒事的。」克萊兒溫柔地說道。她凝視我,「唸那首愛者們在地毯上的詩。」
「情況正在好轉,看到了嗎?」孟塔格醫生說道:「這就像烏雲散去,痛苦消失,我們把痛苦帶走,帶去某個地方,把它留在路邊,只有痛苦留在那邊,妳和小寶寶依然待在這裡,對吧?待在這裡很愉快,我們好整以暇,不需要趕時間……」克萊兒臉上的緊張不見了,眼睛牢牢地盯著孟塔格醫生。機器嗶嗶叫,房間裡很昏暗,外頭太陽正在升起。孟塔格醫生注視著胎兒的監視器,「告訴她妳很好,她也很好。為她唱首歌,好嗎?」
「時機抓得真準,貓咪。」戈m.hetubook.com.com梅茲說道。雀兒喜拿著我們的文件先跑進去了,而我和戈梅茲慢慢地陪著克萊兒走過急診室,穿過長廊,來到婦產科。她靠著護理站,等待他們冷靜地為她準備病房。「別離開我。」克萊兒低語。
「嘿,同志,時候到了。」
我的腦海裡一片空白,接著我想起來了。我覺得要在所有人面前朗誦里爾克的詩很難為情,但我還是用德語唸道:「Engel!: Es ware einPlatz, den wir nicht wissen─」
雀兒喜提議:「克萊兒,要不要泡個熱水澡?泡在熱水裡會覺得好一點。」
克萊兒點點頭,對她微笑,接著又扮了個鬼臉。她抱緊肚子,把身子彎起來,呻|吟得更大聲了。我和護士抓住她,克萊兒一直大口喘氣,接著開始喊叫。艾蜜特.孟塔格走進來,衝到她身邊。「寶貝寶貝寶貝,噓——」護士給了孟塔格醫生一堆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資訊。克萊兒在啜泣;我清了清喉嚨,聲音很沙啞,「要不要幫她打麻醉?」
亨利彎下身撫摸她的額頭,「阿爾芭。」
「因為我們以為等這件事情結束以後,他們會交給妳一個寶寶,讓妳擁有她。」
「我想去醫院。」她告訴我。
「怎麼了?」克萊兒問她:「有些事情不對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疼痛又開始升起,然後退下,彷彿有個女人站在熨衣板旁邊,用熨斗在一塊白色的桌布上熨過來又熨過去、熨過來又熨過去。艾蜜特走進來說進產房的時候到了。我身上的毛髮都被刮除、擦洗乾淨,然後被抬上推送病人用的輪床,被推過走廊。我看著走廊的天花板流曳而去,我和阿爾芭一起在輪床上移動,朝著即將見面的地方前進,亨利就跟在我們旁邊。產房裡一切事物都是綠色和白色的。我聞到清潔劑的味道,想到了艾塔,我希望艾塔人在這裡陪我,但她現在正在草地雲雀屋裡。我抬頭望著亨利,他穿著手術衣,我心想,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們應該在家的。接著我感覺到阿爾芭好像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前進、在往前衝,所以我開始用力推擠,想都沒想;然後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動作,好像這是一場遊戲,好像這是一首歌。有人說:「嘿,爸爸跑哪裡去了?」我環顧四周,但亨利已經消失了,他不在這裡,我心想:天殺的亨利。可是不,老天爺,我不是故意的;但阿爾芭已經出來了,她正在出來,接著我就看到亨利了,他踉踉蹌蹌地映入眼簾,搞不清楚方向,全身光溜溜的,但他在這裡!他在這裡!然後艾蜜特說:「我的老天!啊,她的頭冒出來了!」我用力推擠,阿爾芭的頭出來了,我伸手去撫摸她的頭,濕濕滑滑的,很纖細脆弱,摸起來像天鵝絨,我一再地用力,然後阿爾芭滾落到亨利早就等在那裡的雙手中,有人說了聲:「喔!」然後我就空了、被釋放了。接著我聽到一個聲音,就像唱針放錯溝槽的黑膠唱片發出來的聲音,接著阿爾芭就叫出來了。突然間,她就在這裡了。有人把她放在我的肚子上,我往下看,她的臉、阿爾芭的臉,紅撲撲、皺巴巴的,頭髮好黑好亮,眼睛視若無睹地尋找什麼。她把手伸出來,阿爾芭抓到我的胸脯上,然後就停住了,因為使了吃奶的力氣、因為這一切,筋疲力竭。
「留在這裡!」克萊兒命令著,雀兒喜走進浴室把我換出去。克萊兒發出我從來沒有聽過人會發出的聲音,那是極度痛苦時才會發出的呻|吟聲,充滿深層的絕望。我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十二歲的克萊兒笑得很開心,在沙灘上穿著她的第一件比基尼,躺在毯子上,身上蓋滿了濕沙。噢,克萊兒,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一名有點年紀的黑人護士進來檢查克萊兒的子宮頸。
她抬頭看我,但還在搖動。「亨利……我們當初為什麼會決定要再來一次?」
「好。」我打電話給戈梅茲和雀兒喜。電話響了十六聲,戈梅茲接了電話,聲音聽起來像在海底。
「我要留下來嗎?」我問克萊兒。
二〇〇一年九月五日星期三到九月六日星期四(亨利三十八歲,克萊兒三十歲)https://m.hetubook.com.com
「用英文!」克萊兒打斷我。
「好。」我走進浴室放熱水。醫院的浴室總讓我起雞皮疙瘩,這些地方聞起來總是有便宜肥皂和生病肉體的味道。我打開水龍頭,等水變熱。
「戈梅茲說不管幾點都可以叫他過來。」
「亨利!你在裡面嗎?」克萊兒叫道。
克萊兒:太陽正冉冉上升,我麻木地躺在一間粉紅色的病房裡,躺在這張陌生的床上;而在異國他鄉某處,我的子宮裡,阿爾芭正朝著回家或離家的方向,緩緩爬行。疼痛已經離開了,但我知道它沒有走遠,正躲在某個角落或床底下生悶氣,在我沒有預警時,就會跳出來。收縮來了又去,一時離得遠遠的,就像教堂的鐘聲因為穿過濃霧而減弱。亨利躺在我旁邊,人們來來去去的。我想吐,但我沒有。雀兒喜給我一個裝了碎冰的紙杯,嚐起來有積雪的味道。我望著管子和一閃一閃的紅色燈光,想到了媽媽。我吸了一口氣,亨利望著我,看起來如此緊繃、如此不快樂。我又開始擔心他會消失了,「沒事的。」他點點頭,撫摸我的肚子。我在流汗,這裡實在太熱了。護士走進來檢查,艾蜜特檢查,我和阿爾芭孤伶伶地待在大家中間。「沒事的。」我告訴她,「妳做得很好,沒有弄痛我。」亨利起身來回踱步,踱到我叫他停下來。我覺得所有的器官好像都有了生命,都有它們自己的行程、有自己的火車要趕。阿爾芭的頭正朝著前方在體內挖隧道,一個正在開鑿我的骨和肉的骨肉,是我體內深處的挖地機。我想像她在體內游泳,想像她跌進了早晨紋風不動的池塘裡,跌下來的速度之快,把池塘的水都濺開了。我想像她的臉,我要看見她的模樣。我告訴麻醉師,我希望能有所感覺,麻木逐漸退去,疼痛又回來了,截然不同的疼痛,還撐得下去的疼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對!別走!留在我看得到你的地方。」
天使!假如有一個我們一無所知的處所,
在那兒在不可名狀的地毯上,愛者們展現了他們在這兒
從不可能做到的一切,展現了他們大膽的
心靈飛翔的高尚形象,
他們的慾望之塔,他們
早已離開地面、只是顫巍巍地彼此
倚靠著的梯子,,——假設他們能夠做到這一切,
在四周的觀眾、那數不清的無聲無息的死者面前:
那麼他們會把他們最後的、一直珍惜著的、
一直藏匿著的、我們所不知道的、永遠
通用的幸福錢幣扔在
鴉雀無聲的地毯上那終於
真正微笑起來的一對情侶面前嗎?
https://m.hetubook.com.com「抱歉。」我換了換姿勢,這樣我就可以坐在克萊兒的肚子旁邊,背對著雀兒喜和護士、醫生我把手滑進克萊兒的衣服裡,透過克萊兒溫熱的肌膚感受阿爾芭的輪廓。
「我們到了。」戈梅茲把車開到慈善醫院的急診室門口。
克萊兒點點頭。雀兒喜用手對戈梅茲示意,意思是「給我滾」。戈梅茲搭腔:「我想出去抽根菸。」就離開了。
「想點別的事情,想點美好的事情。」我說道。我們疾駛過衛斯坦大道,朝南駛去,路上幾乎沒車。
雀兒喜轉頭過來,「拜託,克萊兒,這不過是寶寶靠在妳的脊椎上而已。妳得轉身,好嗎?」克萊兒試著改變姿勢。
「痛死我了,」克萊兒說道,「天啊,好痛。」
我把頭探出浴室。「我在這裡。」
「這是因為她很大。」孟塔格醫生的聲音很平靜、很溫柔。麻醉師是一個很魁梧、留著絡腮鬍的男人,他看起來很無聊、越過克萊兒的身體望著我。「但現在我們會給妳一點雞尾酒、一些麻醉性鎮痛藥、一些止痛藥,很快妳就會放鬆下來,然後寶寶也會放鬆下來,好嗎?」克萊兒點點頭,好。孟塔格醫生微笑。「還有亨利,你還好嗎?」
亨利:克萊兒整天都像隻老hetubook•com.com虎般在房子裡來回踱步,收縮每二十分鐘左右就出現一次。「妳就多少睡一下。」我告訴她。她在床上躺了幾分鐘,接著又起身,直到凌晨兩點才終於睡著。我躺在她身邊,人很清醒,看著她呼吸,聽她發出小小、煩躁的聲音,把玩著她的頭髮。就算我知道,就算我已經親眼見過她和阿爾芭母女均安,我還是很擔心。三點半,克萊兒醒來。
「別離開我。」她要求。
「不是非常放鬆。」我努力擠出一個微笑。我想用一些他們給克萊兒的藥物。我看東西時會出現雙重影像。我深呼吸,然後這種現象就消失了。
「心跳很快,她的小女兒很害怕。妳得冷靜下來,克萊兒,這樣寶寶才能冷靜下來,好嗎?」
「羊水流出來了。」克萊兒說道。戈梅茲停好,然後跳下車,我們輕輕地把克萊兒從車裡搬出來。她走沒兩步,羊水就破了。
我拚命想,想到我最近一次到克萊兒兒時逗留的情形。「記得我們去湖邊那天嗎,妳十二歲的時候?我們去游泳,然後妳跟我說妳月經來的事情?」克萊兒用會把骨頭捏碎的力氣緊握著我的手。
「克萊兒?」
「克萊兒?」
克萊兒點點頭。許多拿著管子、針筒和機器的人,擠滿了病房。我坐著握住克萊兒的手,望著她的臉,她還在抽噎,當麻醉師吊起一瓶點滴、拿針插|進脊椎時,她的臉佈滿了汗水和淚水,濕成一片。孟塔格醫生正在檢查,對著胎兒的監視器皺眉頭。
「你看,」孟塔格醫生敲了敲監視器,「大家都平靜下來了。」她對著所有人微笑,接著走出去,護士也跟在她身後。我偶然間捕捉到麻醉師的眼神,好像在說:「靠,到底是哪來的娘娘腔啊?」
「嗯?」戈梅茲說道。
他嘟噥了一句聽起來像是「麻賞倒」的話,接著雀兒喜把電話接過去,說他們馬上就到。我把電話掛了,打給孟塔格醫生,在她的答錄機裡留言。克萊兒四肢著地蹲伏在地上、前後搖動,我跟她一起蹲伏在地上。
「有,妳有點不好意思,但也很驕傲。那時候妳穿著一套粉紅色和綠色相間的比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