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碗牛奶裡的一滴血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如果現在還是晚上的話,你們兩個為什麼要起來?」阿爾芭嗅了嗅。「你們在煮咖啡,所以現在是早上了。」
我勉強把我的視線拉回來投向她。「我有嗎?我那時不想那樣的。」
我記憶中的英格麗,是我一九八八年,在七月四日國慶日派對上認識的,她那時是擁有一頭燦爛金髮的冰山美人,貴氣逼人、難以觸及,全身包裹著由財富、美貌和百無聊賴所構成的閃亮盔甲;如今站在這裡注視我的英格麗很憔悴、很冷酷、很疲憊。她站著,頭歪向一邊,一臉狐疑、輕蔑地望著我。我們倆似乎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最後她把外套脫掉,丟在椅子上,然後在沙發另一邊坐下來。她穿著皮褲,坐下來時,褲子發出嘎吱聲。
「我打了。他們跟我說妳不想跟我說話,還叫我不要再打了。」止痛藥開始發揮作用。我雙腿的刺痛緩和下來,我把手滑到織毯下方,用手掌在左邊殘肢的皮膚上壓了壓,然後又放到右腳殘肢的皮膚上壓了壓。
「我也要喝咖啡,我也是咖啡狂魔。」她也對亨利吼道。但他把她抱開,出其不意地放到地上阿爾芭繞過桌子跑來我這邊,她伸手抱住我的肩膀。「吼啊!」她在我的耳邊叫道。
「我不知道,英格麗,這得由妳自己決定。」
「嗯,那也只能這樣了。」
「沒有,但我盡力了。」
「我差點就死了,而你再也不跟我說話了。」
「妳家人不希望我去,妳媽媽叫我滾遠一點。」
「不完全是這樣。」我在沙發上換了換姿勢。疼痛已經消褪了,但留下了疼痛的外殼,那是一個空空如也的空間,裡面應該有疼痛的,但現在只剩下對疼痛的期盼。
我嘆息。「英格麗,妳的醫生跟我說我不能去探望妳。」
「但這會發生嗎?」
「什麼?」
她沒有退縮,也沒有倒抽一口氣,更沒有把頭轉開,當她注視我的眼睛時,我馬上就知道在所有人裡,就只有英格麗最了解我的心情。我們倆經由截然不同的過程,落到了相同的情況。她站起來,走進另一個房間,回來時,手裡拿著她的舊針線盒。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我的希望得到了證實,英格麗坐下來,打開盒子,就像過去的美好時光一樣,那裡面裝滿了備用藥品、針插和針。
「誰是馬爾坎?」
「我痛得要命。」
「騙子。」英格麗扣下扳機。
「大多靠輪椅。」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一/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星期日(亨利四十三歲)
我站起來,把阿https://m•hetubook.com•com爾芭抱起來,她現在實在太重了。「妳自己吼吧。」我抱著她走到走廊,再把她扔回床上,她一邊尖叫一邊笑。床頭櫃上的鐘顯示時間是凌晨四點十六分。「看到了吧?」我指給她看,「妳現在起床太早了。」阿爾芭抱怨一番後,還是乖乖躺好。我走回廚房,亨利已經幫我們倆又倒了咖啡。我坐回椅子,這裡挺冷的。
「嗨,小子,」亨利說道。阿爾芭走到他身邊,靠在他輪椅的一側。「早安。」阿爾芭說道。
「凍傷。我在一月份的時候暈倒在格蘭特公園裡。」
我在冒汗。「就……對妳自己好一點。不要……我的意思是說,我知道妳並不是很快樂。」
傳來上樓的腳步聲、說話聲、鑰匙在開鎖的聲音(我應該躲在哪裡呢?),門打開了,燈光啪的一聲打開,像個閃光燈在我的頭裡爆開,此時我正爬過地板,有個女人低語道:「噢,我的天啊。」我心想:不要啊,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的。然後門關上了,我聽到英格麗說,「西莉亞,妳得走了。」西莉亞大聲抗議,當她們站在門的另一邊為這件事情爭吵時,我絕望地環顧四周,但這裡沒有其他出路。這裡一定是英格麗位於克拉克街的公寓,我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裡,但這裡擺的全都是她的東西:造型前衛又兼具實用性的椅子;放著流行雜誌、腎臟形狀的大理石咖啡桌;我們曾經躺過、醜得要命的橘色沙發……我不知所措,四處張望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穿,但在這間極簡風格的房間裡,唯一的織品是一塊和沙發很不搭調的黃紫色相間的織毯,我把它扯下來,裹在身上,設法把自己弄上沙發。英格麗再次把門打開,她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凝視著我,我也凝視她,而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唉,英格麗,妳為什麼要這麼對待妳自己呢?
「好吧,不會,事情不會這樣發生。」我試著讓我的聲音聽起來很確切、很肯定。
「好嘛,亨利,乖狗狗,容易信任人的狗狗。」英格麗把保險打開,朝我走兩步。我全身緊繃地看著她瞄準我的頭部,距離十分近。但接著英格麗大笑,把槍口對著她的太陽穴,「那這樣呢,亨利?事情是不是這樣發生的?」
「這也可能會發生。」
「你有愛過我嗎?」英格麗低頭問我。
「你結婚了,而且你從來都沒有打電話給我,你還邀請西莉亞參加你的婚禮,你用這種方式來刺|激我。」
亨利:我在半夜醒來,有好幾千隻牙齒鋒利的蟲子和_圖_書正在齧咬我的雙腿,就在我把藥瓶裡的止痛藥弄出來前,我就跌下來了。我蜷曲著身子躺在地板上,但這不是我們家的地板,是別人家的地板,是另外一個夜晚。我人在哪裡?疼痛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閃爍不定,這裡很暗,有個味道,這讓我想到了什麼?漂白劑、臭汗味、香水,真是熟悉的味道,但這不可能是……
「妳把結論建立在錯誤的資料上,也就是說,妳忘了妳的父母是咖啡狂魔,因此我們之所以在午夜時分下床,或許就只是為了喝更多的咖啡。」他像隻怪獸……或說是咖啡狂魔般地吼叫。
路燈從窗外照進來,亨利抬起頭,我可以看到他臉頰上的淚水閃閃發光。「英格麗死了。」
「妳是從那時候開始抽菸的嗎?」我問她。英格麗痛恨抽菸,喜歡可樂、冰毒和任何有詩意名字的飲料。她用兩根長指甲從菸盒裡夾出一根菸來,然後用打火機點火。她的手在發抖,把菸點燃,吸了一口。
「我們起來吧。」他說道。我把輪椅推過來,扶他上輪椅,把他推到廚房。我拿來浴袍,讓他掙扎著穿上。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亨利望著窗外被雪覆蓋的後院,遠處有除雪機沿著街道鏟雪。我把燈打開,量了一些咖啡放進過濾器,再量一些水放進咖啡機裡,然後打開開關。我把杯子拿出來,打開冰箱,但當我問亨利他想吃什麼時,他只是搖搖頭。我也在廚房桌子旁邊坐下來,就坐在亨利對面。他望著我,眼睛通紅、頭髮亂七八糟的。他的手很細瘦,臉上滿是陰鬱。
「這可真好玩。我也是。」
「我不知道,我很抱歉。我只是……呃,妳知道的。」我聳聳肩。我的腿痛得太厲害了,痛得我差點就不在乎我人在哪裡了。
那把槍不是很大,細細的,是黑色的,還閃閃發亮。英格麗很隨意地把槍靠在腰間,好像她在雞尾酒派對上。我瞪著那把槍。英格麗說:「我可以開槍射你。」
「一個,女孩。」
「妳從來都不想要孩子的,英格麗。」
「噢。」英格麗靠在沙發上,抽了一口菸,從鼻孔吹出細流般的煙霧。「我真希望我有小孩。」
「好吧,我給你幾個選項吧。我來想想……一、我在洛許街上一家相當低俗的俱樂部裡跳脫衣舞。呃,二、我因為拿斧頭劈了西莉亞,拿她餵馬爾坎而鋃鐺入獄。哈,對。三、我和一名投資銀行家住在旭日河。怎麼樣啊,亨利?這幾個選項裡,有哪一個在你聽來是還不錯的啊?」
「我指的是生理上的疼痛。」
「什麼?」阿爾芭問https://m.hetubook•com.com道。她討厭出錯。
英格麗問道:「你的婚姻還在嗎?」
英格麗一句話也沒說,在妝底下,她的臉色慘白。她在外套的口袋裡掏了掏,拿出一包菸和打火機。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去那裡的話……」
「嗯,但這是誰的錯呢?」她癟著的嘴塗著亮紅色的口紅。我沒有回答。是我的錯嗎?我真的不曉得。英格麗瞪著我,好像她盼望我回答似的。我把頭別過去,望著對面牆上一張莫霍伊,納吉的海報。「亨利,」英格麗說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卑劣?」
她望著我,但我猜不著她的心思。「我一直都想要孩子,但我以為你不想要,所以我從來都沒有提過。」
「你一定有查過訃文,對吧?」我說。他猶豫了一下,接著點點頭。我張口想要再問一遍,卻滿心恐懼。
「小孩呢?」
英格麗搖搖頭。「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死活。」
「你根本不在乎。你扔下我,而且你從來都沒有到醫院看我。」英格麗說話的樣子,就像那些話把她噎住了似的。
「鴉片。」
「沒有腳的日子好過嗎?」英格麗問我:「這怎麼發生的?」
「你看起來糟糕透頂。」
噢,不要啊,拜託不要啊。「怎麼了?」英格麗問道。
「然後我也可以朝我自己開槍。」
克萊兒:我在午夜醒來,亨利已經消失了。我很慌,從床上坐起來。各種可能性擠爆我的大腦。他可能被車子輾過去了,也可能被困在廢棄的大樓裡,也可能在大冷天裡流落在外……我聽到聲響……有人在哭泣,我以為是阿爾芭,也許亨利跑去看她怎麼了,我起身下床去阿爾芭的房間,但她還在睡覺,蜷縮在泰迪熊旁邊,毯子被她踢到床底下了。我跟著聲音走到走廊上,有人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是亨利,雙手抱頭。
「是啊。」我說道。我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不是。」不要啊!
她從一個裝滿藥丸的小包包裡拿出一堆藥給我,我找出止痛藥,然後吃了兩顆,直接吞下去。她倒了一杯水給我,我一飲而盡。
「在。m.hetubook.com.com
英格麗冷笑。「但如果我希望事情這樣發生,那又會怎樣?」
我無法克制地大笑。「英格麗,是克萊兒邀請西莉亞的,她們倆是朋友。我從來都搞不懂為什麼她們會變成朋友,我想應該是異類相吸吧。但不管怎麼說,這都跟妳沒關係啊。」

「這樣啊,好吧,真是太棒了。」英格麗把菸捻熄,把腿盤起來。我一直都很喜愛英格麗那雙美|腿。她穿著高跟靴子,一定是和西莉亞去參加派對了。「我們已經把最極端的情況刪除了,我不是住在郊區的中產階級已婚婦女,但我也不是無家可歸的遊民。拜託,亨利,多給我一些提示吧。」
「什麼時候?」我問道。亨利搖搖頭。「幾個月?幾星期?幾天?」
「克萊兒。」
「妳不是遊民。」
「你過來拿啊。」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十八日星期一(克萊兒三十五歲,亨利四十三歲)
「是嗎?我最喜歡這個選項了。」英格麗微笑,但那其實並不能算是微笑,比較像是鬼臉。「我實在太喜歡這個選項了,所以這給了我一個想法。」她站起來,大步走過這個房間,走到走廊上。我可以聽到她打開抽屜又關上的聲音。當她再度出現時,有隻手藏在身後。英格麗站在我面前,「驚喜吧!」她拿槍指著我。
「有。」我告訴她。
「不完全是這樣。」英格麗模仿我說話的口氣。「是怎麼個不完全是這樣法啊?是不是就像『不完全是這樣,英格麗,其實妳是個無家可歸、把全身家當都放在一個隨身大袋子裡的遊民』?」
「為什麼?」英格麗只在乎我會不會在她面前自燃。我把織毯往上拉,露出殘肢。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現在是什麼日子?」
噢,英格麗。「我確實很在乎,我不希望妳死掉。」
「噢,這真慘。」
「你在這裡做什麼?」
「西莉亞養的杜賓犬。」
亨利搖搖頭,「幾年,幾分鐘……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們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坐了好一陣子。「現在已經是清晨了嗎?」
「當我死了以後……」亨利停下來,把臉轉過去,深呼吸一下,才開口說話,「我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所有的文件,妳知道的……我的遺囑、給大家的信,還有給阿爾芭的東西,全都放在我的桌子裡。」我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亨利注視著我。
「我問過他們了,他們說你連通電話也沒打。」
「妳要開槍射我嗎?」英格麗搖搖頭,微笑。我爬下沙發,爬到地板上,爬向英格麗,拖著那條織hetubook•com•com毯,因為止痛藥的關係,我的動作變慢了。她往後退幾步,拿槍瞄準我。我停下來。
「嗯?」
我在他的身邊跪下。「怎麼了?」我問他。
英格麗大笑。「我可以嗎?亨利,我有小孩嗎?二〇〇六年的時候,我有丈夫和一棟位於溫尼卡的房子,以及二.五個小孩嗎?」
英格麗看了看她的手錶。「今天是元旦,但現在已經是一九九四年一月二日了。」
我不發一語,我不想玩這個遊戲了。
我張開雙臂抱住他。「英格麗已經死很久了。」我溫柔地說道。
「這是古老的『咖啡等於早晨』謬誤,」亨利說道,「妳的邏輯有漏洞喔,哥兒們。」
「了解了。」
「狗屁,亨利,告訴我啊!」英格麗命令道。
「你應該來的。」
「英格麗。」
「是的,妳是可以。」
「亨利。」
「你想要什麼?」英格麗問道。
咖啡機發出小小的爆炸聲。亨利用手擦了擦臉,「我一直都很納悶,為什麼她連張紙條都沒留下。」我正要開口問他是什麼意思,發現阿爾芭就站在廚房門口,她穿著粉紅色的睡衣,還有綠色的老鼠拖鞋。因為廚房的燈光太耀眼了,阿爾芭瞇著眼睛打了個哈欠。
「當然啊。」天還是暗的,沒有鳥兒在啁啾。
「你成功阻止她了嗎?」我問道。
「妳還是可以有孩子的。」
「英格麗,把槍給我。」
「沒什麼。」今天是英格麗了結生命的日子。我能對她說什麼?我能阻止她嗎?如果我打電話叫什麼人過來,情況會變怎樣?「聽好,英格麗,我只是想說……」我猶豫了一下。該怎麼說才不會嚇到她?這件事情現在很要緊嗎?既然她都已經歸天了?就算她現在人就坐在這裡?
「我不知道,克萊兒。」他一定知道的,我知道他知道的。
「沒有,並沒有。」
「嗯。」英格麗用她長長的紅指甲撥了撥她金色的長髮。「你從什麼時候來的?」
英格麗把玩她的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火又啪的一聲關上,「四、我死掉了。這個選項怎麼樣?」我瑟縮了一下。「你對這個選項有興趣嗎?」
「現在還不算是早晨,」我告訴她,「現在其實還是晚上。」
「我還以為是妳不想跟我說話呢,我怎麼知道呢?」
「那你都怎麼出去?」
她皺了皺眉頭。「你確定嗎,亨利?」英格麗把槍移到她的胸口。「這樣比較好嗎?頭還是心,亨利?」英格麗往前走了幾步。我可以觸摸到她了,我可以抓到她了!英格麗踢了我的胸口,我往後跌,四腳朝天地躺在地板上,抬頭望著她,英格麗低頭看我,往我臉上吐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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