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初次面談
02、服務業

我說:「因為他們的制服就像嬰兒服。所以,『讓小孩到我這裡來』是妳的座右銘嗎?」
我沒回答,但是那年春天我們在倫敦漢默史密斯的聖派崔克教堂辦了一個全無排場,但卻很動人的婚禮。沒有排場,是因為我費盡唇舌,說服荻雅娜接受一個沒有親友觀禮的婚禮。不邀請爸爸,只有我們倆,一個簡單而純真的婚禮。婚禮之所以動人,全都是因為有荻雅娜在:她的光芒可以與日月爭輝。結果,就在我們舉行婚禮的那個下午,QPR也晉級了,我們搭計程車回到她那間位於牧羊人樹叢的宿舍房間,沿途飄揚著像棒棒糖包裝紙的旗子與標幟,慶祝隊伍喜氣洋洋。四處都洋溢著歡愉與快樂的氣氛。直到我們搬回奧斯陸之後,荻雅娜才第一次跟我提想要生小孩的事。
當時她只是重複我說的話:「他是個司機。」然後用雙手捧住我的臉,親吻我。「所以他可以跟大使借禮車,在婚禮後載我們離開教堂囉?」
「不用,你那邊有他的資料了。他已經獲選參加明天的第二次面談。從十二點到兩點。么兩洞洞。給我一個小時。知道嗎?」
當我們倆坐在那裡,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要讓她愛上我;但是只要一站起來,我的形象就破功了,所以我一直跟她講話,講個不停。講得讓自己好像有一百八十五公分高。我很能講。但是,就在我講得正起勁時,她打斷了我的話。
秋天的空氣裡,汽車廢氣聞起來帶著一股濃烈的鹽味,讓人聯想到大海、原油開採以及國民生產毛額。耀眼的陽光歪斜地投射在辦公室大樓的玻璃上,那些大樓在一片原先是工業區的土地上形成一個個鮮明的矩形陰影。如今那片土地已經變成一個商店、公寓與辦公室林立的地區,每一間都跟那些使用辦公室的顧問一樣,有要價太高的問題。從我站的地方可以看見三家健身中心,每一家從早到晚的所有時段都已經有人登記了。一個年輕人與我交會時畢恭畢敬地跟我打招呼,我也優雅地點點頭——他身穿柯內里亞尼牌西裝,戴著有「技客」(Geek)風味的黑框眼鏡,不過我還真不知道他是誰,只能假設他是另一家獵人頭公司的員工。也許是愛德華.凱利公司?會那樣恭敬地跟獵人頭顧問打招呼的,只有同業。說得更精確一點:除了獵人頭顧問之外,沒有人會跟我打招呼;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是誰。一來,當我不跟老婆荻雅娜在一起時,我的社交圈實在非常小。二來,我們公司跟愛德華.凱利一樣,只跟菁英來往,避免自己成為媒體的焦和圖書點,如果某一天你有資格應徵全國最頂尖的工作了,你才會接到電話,從話筒的另一頭聽見我們的名字:阿爾發公司。你心想:我什麼時候聽過這個名字?是在某個為了宣布新任地區負責人而召開的高級主管會議嗎?所以說,到頭來你還是早就聽過我們的名字了。但是你對我們一無所知。因為,謹慎是這一行的最高守則,也是唯一的守則。當然,從頭到尾我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說謊——最下流的那種謊言,例如,我總是會以慣用的一套說詞來結束第二次面談:「你就是我為這份工作相中的人選。我不但認為、也知道你是完美的人選,所以這對你而言也是一份完美的工作。相信我。」
「三十分鐘吧。」
別忘了今晚的賞畫會,親愛的。你可是我的吉祥物。
我決定在心裡記下這傢伙。漂亮的西裝。知道如何對適當的人表達敬意。
「你以為我是笨蛋啊?在連續的五個數字裡,其中必定有一個是可以被3除盡的。繼續說。」
我坐在吧檯前其中一張高凳上說:「雙份濃縮的哥塔多咖啡。」
「懂。」
「英聯明天有比賽,QPR要出戰兵工廠隊。有興趣嗎?」
等到我回辦公室時,發現手機裡有六則簡訊。我連看都沒看就把其餘五則刪掉,打開荻雅娜傳給我的那一則。
因為一時的瘋狂而選擇我是一回事,但讓我不解的另一回事是:像荻雅娜這種絕對可以得到任何男人的女人怎能忍受每天起床時都要看見我?她到底為什麼會盲目到看不出我生性可鄙而奸詐,遇到逆境就會變懦弱,遇到魯莽而邪惡的人也會跟著變得魯莽而邪惡?這真是奧妙難解啊。是當時她不想了解我嗎?還是因為我夠奸詐,而且手法高明,讓我有辦法受到愛情眷顧,掌握了她的盲點?當然,到目前為止我都能拒絕她想生小孩的請求,這也是很奇怪的事。我到底為什麼能控制這個住在人類軀殼裡的天使?荻雅娜自己說,我們倆第一次見面時她就受到我的矛盾性格所吸引:在傲慢無比之餘同時也顯得妄自菲薄。當時我們在倫敦,兩人都出席了一個為北歐學生辦的晚會,而我對荻雅娜的第一印象就像坐在這裡的女人一樣:一個來自奧斯陸的北歐金髮美女,在那個國際都會裡研讀藝術史,偶爾做一些模特兒的零工,反戰也反貧窮,喜歡宴會與其他一切有趣的事物。過了三個小時,喝掉六品脫的健力士啤酒以後,我才發現我錯了。首先,她對藝術的確有一股熱忱,幾乎可以說是個書呆子。其次,她清楚地對我說明西方資本主義戕害了許多不想與www•hetubook.com•com資本主義有瓜葛的人,而令她備感挫折的是,她自己也是這體制的一部分。荻雅娜還跟我解釋,就算工業化國家一直以來都持續對第三世界國家進行援助,但與它們所進行的剝削相較,畢竟還是毒害大於幫忙。第三點是,她懂我的幽默感——沒有這種幽默感,我這種男人絕對把不到身高一米七以上的女人。而第四點,無疑的就是這一點幫了我大忙:她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強,但是擅長邏輯思考。說得委婉一點,她的英文說得不太靈光,當時她還微笑著對我說,她從沒想過要去學法文或西班牙文。然後我問她是否有一顆跟男人一樣的腦袋,並且喜歡數學。她只是聳聳肩,但是我堅稱她一定是那樣,接著告訴她,微軟公司在進行工作面試時,總是會拿某個邏輯問題來考應徵者。
烏維正坐在前門旁邊的一張桌子旁。
我滑下凳子,走向他那一桌。他把《今日商業報》摺起來,而我朝著報紙的方向點點頭。他臉上露出稍縱即逝的微笑,意思是他已經看完了。我不發一語地把報紙拿走,走回我在吧檯前的位子。一分鐘過後,我聽見前門關起來的聲音,當我再次瞥向鏡子時,發現烏維.奇克魯已經不見了。我把報紙翻到刊登股價的那幾頁,小心地把他藏在報紙裡的鑰匙握在手裡,然後把它丟進外套口袋。
「繼續說?」
我用納維森便利商店旁的電話亭撥電話給烏維,一邊查看我的手機。八個訊息。我把它們都刪除掉。
「質數——」
她說:「那你問吧。」
我說:「當然有。」不用說,我的意思是對她有興趣。我對足球壓根兒就沒興趣。
「鑰匙。二十分鐘內在『壽司與咖啡』?」
呃,好吧,你不該相信我。
她的回答是:「欸……」然後把頭轉過來,低頭看我,帶著燦爛的笑容說:「有可能會變成那樣喔。」
中場休息時我問她:為什麼不支持像兵工廠隊那種戰績輝煌的勁旅,而選擇QPR這種像是跑龍套一樣的好笑球隊?
「有連續三個奇數都是質數的例子嗎?」
獵人頭顧問是一個沒有正式排名的行業:不像有人會針對股票經紀人的表現進行調查,也不像電視或者廣告業會舉辦年度風雲人物的頒獎典禮。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我們知道誰是這一行的天王,誰是挑戰者,還有誰開始走下坡了。我們總是靜悄悄地獲得成就,同樣在一片死寂中輸得永遠無法翻身。但是,剛剛跟我打招呼那傢伙知道我是羅格.布朗——只要是我提報出去的人選,最後百分之百都會獲得工作,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操弄、強迫或控制任何人選,對他們施以震撼教育,而且客戶們心裡都隱隱信任我的判斷,總是毫不猶豫地把公司的命運交到我手中,而且只託付給我一個人。換句話說,去年奧斯陸港務公司任命總經理www.hetubook.com.com時,做決定的不是公司本身,還有安維斯租車公司任命北歐分公司負責人,以及西爾達爾自治區政府任命發電廠廠長時,做決定的也都不是他們自己,而是我。
「喔?為什麼沒有?」
「壽司與咖啡」對面珠寶店的櫥窗裡有一對鑽石耳環吸引了我的目光,我看著耳環心想:在它們的映襯之下,荻雅娜的耳朵看來肯定顯得完美無比。不過,這對我的財務狀況卻會是個天大的災難。我打消這個念頭,穿過街道進入那個名義上在賣壽司,但事實上只會給人吃死魚的地方。不過,那裡的咖啡可以說是無可挑剔。餐廳裡的座位半滿,到處可見一個個留著淡白金色頭髮,身形苗條的女郎,身上還穿著上健身房的衣著,因為她們不想在健身中心裡沖澡,跟其他人裸裎相見。就某方面來講,這是很奇怪的:既然都花那麼多錢雕塑了自己的身形(這是虛構戰勝真實的某種形式),為什麼還不願意給人看呢?她們可以說都是服務業的一員,而服務的對象是那些有錢的丈夫。如果說她們都是一些笨蛋的話,那又是另一回事。但事實上,這些女人都曾在大學主修過法律、資訊科技與藝術史等科目,那些東西可以幫美貌加分,在接受挪威納稅人的數年資助後,她們變成大材小用的居家玩物,坐在這裡分享如何取悅那些上了年紀的有錢老公,讓他們保持適度的忌妒心與警覺心,直到最後用孩子把丈夫給綁住。當然,有了孩子之後,整個局勢便改變了,強弱就此逆轉,男人形同被閹割,被牽絆住了。小孩啊……
她特別用Prada手機在簡訊上加了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的黃色笑臉表情符號——那是今年夏天我送給她的三十二歲生日禮物,有很多特殊功能。她打開禮物的時候說:「這就是我最想要的!」但我們倆都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麼,而且我並不打算送給她。不過她還是撒了謊,然後親親我。對於女人,我們還能有更多要求嗎?
我看著那些女人在鏡中的身影,心裡覺得很滿意。我是個幸運的男人。跟這些看似時髦,但腦袋裡空無一物的寄生蟲相較,荻雅娜是如此與眾不同。她擁有我所欠缺的一切:喜歡照顧人的天性、同理心、忠誠、高䠷的身材。總而言之,她是個心地跟身形一樣美好的人。不過,她的美並非完美無缺,因為她的比例太過特別了。荻雅娜看起來就像是從漫畫裡走出來、彷彿娃娃似的日本卡通人物。她的小臉上長著一張又小又薄的嘴,她的鼻子也小,一雙大眼充滿了好奇心,當她累的時候眼睛容易鼓起。但是在我看來,她之所以有一種出眾而驚人的美,就是因為這些異常之處。所以說,她到底為什www.hetubook.com.com麼會選擇我?我是個司機之子,學的是經濟,資質只比平均高一點,當年的前景只比平均低一點,卻有遠遠不及平均值的身高。如果是在五十年前,沒有人會說身高一六八的人是個「矮子」,至少在歐洲的大部分地區是如此。而且,從人體測量學的角度去研究歷史的話,你會發現在一百年前,挪威人的平均身高就是一六八。然而,經過一番演變後,局勢早已變得對我不利。
我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街道走向「壽司與咖啡」餐廳。他們為什麼會選擇這樣一個會發出更多噪音,製造出更多汙染,而且花費比柏油路更高的路面?可能是想要走田園風的路線,希望能營造出一種傳統、永恆而且實在的感覺吧。總之,路面是這裡唯一比較實在的東西了——就這點來說,此處可以說是個典型:這裡曾經是個由眉頭滴汗的工人所創造出來的地方,他們在熊熊烈火發出的嘶嘶聲與榔頭的陣陣槌打下生產出產品。但是,如今這裡卻到處迴響著咖啡機的嗡鳴聲,與健身中心裡金屬相碰的鏗鏘聲響。這是服務業的勝利,它戰勝了產業工人,設計戰勝了住屋不足的問題,而虛構則戰勝了真實。我喜歡這個結果。
我看看手錶。烏維應該快到了。我抬頭看著吧檯上方的鏡子,跟其中一個金髮女郎四目相交。我們對看了一會兒,那時間剛好足以讓我們倆誤會對方是否別有所圖。她看起來有一種A片明星的風韻,是整形醫生的傑作。我對她沒有企圖,所以把目光移開。事實上,我唯一一次出軌的紀錄就是這麼開始的:與別人對看了太久。我們在藝廊偶遇,然後相約到「壽司與咖啡」來,接著就在艾勒桑德街的一間公寓發|生|關|系了。不過,如今柔媞已經是一小段過眼雲煙,而且我再也不會讓那種事發生。我的目光在餐廳裡飄來飄去,然後停了下來。
表面上看來,他正在閱讀一份叫做《今日商業報》的財經報紙。這實在是很好笑。烏維.奇克魯不只對股價走勢與所謂社會上發生的大部分事情沒有興趣,他可以說幾乎沒有閱讀能力,也不會寫東西。我還記得當時他應徵保全公司主管工作的申請書:裡面拼錯的字多到令我啞然失笑。
「嗯。還有別的事嗎?」
「等一下!什麼是質數?」
「喔,我知道了。」她還沒像其他女人一樣,一說到數字的話題就敬而遠之,於是我繼續說下去。
沒錯,我想應該是愛德華.凱利,或者安立國際集團。從那一身西裝看來,他工作的地方肯定不是那種承接各種大小案子,一點也不厲害的大規模獵人頭公司,像是萬寶華人力銀行或者藝珂人事顧問公司。也不是那種只接大案子的頂尖公司,像是霍普蘭之類的,否則我就會認得出他是誰。他當然有可能是來自智瑞企管諮詢或者德爾菲等還算不錯的大公司,或者是那些名不見經傳,一點也不厲https://m.hetubook.com•com害的小公司,通常只負責招募中階主管,難得有機會與我們這些人競爭。但他們永遠是輸家,只能繼續幫人招募一些店經理與財務主管。然後每次見到我們時畢恭畢敬地跟我們打招呼,一心企盼著有天我們會想起他們,提供他們一個工作機會。
到洛夫特斯路球場看球時,在倫敦的一片秋霧裡,她戴著一條藍白相間的條紋圍巾,把嗓子吼到啞掉,但她支持的QPR終究是一支可憐的弱隊,難逃被勁旅兵工廠隊重擊的命運。我只顧著端詳她那洋溢著熱情的迷人臉龐,至於那一場足球賽,我唯一記得的就是兵工廠隊穿著很炫的紅白相間球衣,而QPR的制服則是白底加上藍色橫紋,把每個球員搞得活像是一根根會移動的棒棒糖。
烏維接起電話後,我說:「我們有一個人選了。摩諾利特文公司的耶雷米亞.蘭德。」
我訝異地問說:「妳……妳呢?」
她回答說:「因為他們需要我。」我沒蓋你,她真的說:他們需要我。這句話含藏著一種令我覺得難測的智慧。然後她又發出她特有的那種咯咯嬌笑聲,把塑膠杯裡的啤酒喝光,接著說:「他們就像一個個無助的小嬰兒。你看看。他們真可愛。」
「重點在於,除了要看出應徵者能否解答,也是測試他們面對挑戰的能力。」
「質數通常是連續的兩個奇數。像11與13。29與31。懂嗎?」
我忘了球賽的結果。應該說,我記得的是比賽結束後我們做了什麼:我送她回牧羊人樹叢區,在那間管教甚嚴的磚造女生宿舍外面接吻。在那之後,我徹夜未眠,寂寞難耐,滿腦子胡思亂想。
「不能被自己與1以外的任何數字除盡的數字。」
「嗯,你打算要問的邏輯問題是什麼?」她喝了一大口啤酒,用一種充滿期待的好奇眼神看著我。在微軟公司的面試裡,應徵者有三分鐘的時間可以想出例證,但她卻用三秒鐘就辦到了。平均來講,每一百個人裡面只有五個人辦得到。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了她。至少我在我的餐巾上面很快地寫下:錄取了。
然後我們倆都笑了。肆無忌憚地大聲笑著。
十天後,我在閃爍的微光中看著她,光源是她床邊桌上那一根被塞進酒瓶裡的蠟燭。那是我們的初夜,她閉上雙眼,前額的血管浮了起來,當我頻頻撞擊她的臀骨之際,她的臉上出現一種夾雜著狂熱與痛苦的表情。當她眼睜睜看著QPR輸掉英聯盃賽事而被淘汰時,臉上一樣也出現過這種狂熱的神情。完事後她說她喜歡我的頭髮。在那之前不知道曾有多少人這樣讚美過我,但同樣的話從她的嘴巴冒出來,讓我覺得好像第一次聽到似的。
她說:「當然沒有。」然後把啤酒杯舉到嘴邊。
六個月後,我跟她說,儘管我爸在外交部的機關工作,但他並不是外交官。
「如果我們要用他,還需要調查他的底細嗎?」
「你喜歡足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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