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一下裡面有幾個人是打領帶的。依照慣例,他們才是買家。目前諾魯恩的作品每一平方公尺可以賣到五萬元左右。因為藝廊可以抽佣百分之五十五,所以我們不用賣很多幅畫,今天晚上就可以大賺一筆。換言之,這樣比較好,因為諾魯恩的作品很少見。
我端詳著她,感到有點訝異。身為一個獵人頭顧問,我當然偶爾會用到荻雅娜的顧客名單以及交友圈,其中有許多人是公司老闆;這完全不會讓我感到良心不安,畢竟,負責交帳單的人可是我。這次讓我感到比較不尋常的,是荻雅娜居然自己想到要推薦某個人去做某份工作。
當我進門時,輕聲悅耳的八〇年代低音環境音樂從展示間裡流瀉出來。我知道接下來要播放的是《郭德堡變奏曲》,因為這張CD是我燒給荻雅娜的。
「我覺得,創新與彈性才是生存的最重要訣竅。我認為只要有足夠的資金,能夠迅速適應環境的小公司比大公司更為重要。所以,儘管我因為賣掉霍特而變成有錢人,坦白說當時我反對賣公司,而且在那之後就辭職了。顯然我的想法跟不上時代潮流……」他那強硬但是保養得宜的臉上又流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是,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覺得自己的心裡住了一個游擊隊戰士。你覺得呢?」
我緩步走向我老婆與諾魯恩,對他表達我深深的崇拜之情。當然,我太誇張了,但也不能說是睜眼說瞎話;那傢伙很厲害,這是無庸置疑的。但是當我正要把手伸出去時,我們的大畫家卻被一個口沫橫飛的傢伙抓著衣領拉走,他們顯然是相識的,兩人走到一個咯咯嬌笑的女人身邊——我看得出她正尿急。
「羅格.布朗,幸會了。」我用英國腔唸出自己的名字。
此刻人們在門的兩邊穿梭來去,我必須側身相讓,他們才能去拿托盤上的香檳杯。
我遞了一杯尼克拿過來的香檳給他,問說:「克拉斯,你喜歡藝術嗎?」
我微笑了一下,抬高兩邊眉毛,流露出好奇的神情,但是沒有追問下去。這樣就夠了。如果他能遵守社交規範,就知道應該用多一點資訊來回答我。
「親愛的,要我把他帶過來嗎?」
「妳當然能來,米亞!不會啦,把寶寶也帶來。妳可以在我的辦公室裡幫她換尿布。當然,我們歡迎小孩的尖叫聲,他們可以炒熱氣氛!但是妳要讓我抱她。一定喔?」
「我知道他的名字,只不過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我繼承了外祖母位於奧斯卡街附近的公寓。它已經閒置在那裡兩三年了,需要重新裝潢。」
「知道的都是些零碎的資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公司總部應該是在霍爾騰。規模小,但競爭力很強,對吧?」
「阿特不想放掉他任何一幅畫。」她露出微笑,彷彿在道歉。「我能體諒他。我想你應該也不希望割捨掉這麼美的東西吧?」
她用一隻手握著我的手說:「親愛的,有好消息。記得你跟我提過霍爾騰市那家公司在找人嗎?」
雖然他那正式問候語不像挪威人會說的話,但他的挪威話說得幾近完美。他的手溫暖無汗,勁道十足,但又不會太用力,而且握手握了三秒,是最適當的時間。他的眼神看來平靜、充滿好奇心、保持警覺,微笑友善且不勉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沒有我原先所期待的那麼高。只差一點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這讓我有點失望,因為就人種的身高而言,荷蘭人平均有一百八十三點四公分高,居全世界之冠。
我看著他。那套西裝之所以那麼合身,並不只是因為去薩佛街訂做的,也是因為他的身材很好。不,不只是身材很好,應該說他的身材棒透了。他不是個肌肉男,但他脖子上的血管,他的體態,他那緩慢的心跳,還有手背的藍色毛孔,卻能適度地展現出強健的體格。而且人人都看得出他那身西裝布料掩藏著多少肌力。我想,應該是一種精力吧。一種無窮的精力。我已經決定,這個頭我是獵定了。
一百六十八公分。我才不需要那些腦殘心理學家的安慰,說什麼補償心理能造就我的成功,矮小的身材能督促我努力向上。他們說,這世界上有許多藝術作品都是矮子創造出來的,數量多得驚人。矮子有本事征服帝國,提出最了不起的思想,並且把最漂亮的電影女星弄上床:簡而言之,我們這種人總是會把某種成就當作自己的「矮子樂」。有許多白癡發現,某些盲人是傑出的音樂家,某些自閉症患者能夠用心算開根號,因此他們的結論是:殘疾的背後其實都隱藏著天賦。首先,我要說這實在是一派胡言。其次,儘管我不高,但也不是個侏儒,只是比平均身高稍矮而已。第三點,不管是在哪個國和*圖*書家的公司,高於該國平均身高的高層人士都占百分之七十以上。而且,根據調查結果顯示,身高與智力、收入與人氣等都是呈現正相關的。當我要提報某人為某份業界高層工作的人選時,身高往往是我最看重的標準之一。長得高才會令人尊敬與信任,身高是一種權威。高個子總是非常突出,他們沒有地方可以躲,他們是主宰者,身高徹底掩飾了他們的所有缺陷,他們一定得挺起自己的身子,讓人看重。矮子則總是很低調,他們總是有祕密的計畫,一些因為他們是矮子而想要去做的事。
她高興地拍拍手,像個小女孩似的。「所以我有幫上一點忙囉?我真的有幫上忙?」
尼克把他那黑檀木色的大頭往右邊一歪,然後說:「在那裡。你老婆身邊。」
「我效力的人力招募公司有個客戶叫探路者,是霍特的競爭對手。你聽過那間公司嗎?」
儘管才八點半,藝廊已經半滿了。這是個好徵兆:通常E藝廊的客戶都要到九點半以後才會出現。荻雅娜曾跟我解釋,私人賞畫會如果人滿為患的話,會顯得太過俗氣;如果只有半滿的話,則可以凸顯出尊貴的氣息。不過,我自己的經驗則是,到場的人越多,才能賣掉越多畫作。我對著左右點點頭,但沒有人回應我,接著我就直接朝活動式吧檯走過去了。尼克是荻雅娜的固定酒保,他拿了一杯香檳給我。
天啊!我真是愛死這個女人了。
「我知道你剛剛搬到這裡,葛雷夫先生?」我聽到自己講的話好像一齣老舊廣播劇裡的臺詞,把「先生」(herr)這種挪威文裡的文謅謅字眼都搬出來了,但是在進行買賣之前的開場白裡,擺出低姿態來裝腔作勢一番是很重要的。不過,情況很快就會改變了。
我開著那輛富豪S80新車,繞過彎道,往上爬升,目的地是我們那間位於福斯科倫區、有點買得太貴的漂亮新家。我會買下它,是因為仲介帶著我們四處參觀時,荻雅娜的臉上又出現那種痛苦的表情。我們做|愛時總會浮現她額頭上的那條血管變成了藍色,在她那雙杏仁狀的眼睛上方跳動著。她舉起右手,把一撮短短的麥色秀髮弄到右耳後面,好像是為了更仔細聆聽,以免眼睛騙了自己,騙她說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房子。她根本不需要開口;我知道這房子的確是。房仲說,已經有人出了比底價還要多一百五十萬的價錢,她雙眼因而變得黯然失色;儘管如此,我知道我必須為她買下房子。因為我知道,在說服她打消生小孩的念頭後,這是唯一可以用來補償她的東西。我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用哪些理由跟她爭論,要她去墮胎,只因沒有一個理由是真話。事實上,我們雖然有三百二十平方公尺的超大空間,但是卻沒有可供任何孩子容身之處。也就是說,我跟孩子不可能住在同一個空間。因為我了解荻雅娜。相較於我,她非常堅持一夫一妻制。而小孩從誕生那天開始就會被我討厭。所以,我給了她一個新生活,一個新家,還有一家藝廊。
我注意到那畫家是個留著絡腮鬍的壯漢,不過也就只看到那麼多而已。因為她在那邊。
我擠出一絲微笑。「當然了,寶貝。獨一無二是件好事。」
白色皮褲緊貼著她那雙細長的腿,讓她看起來更高了。她的頭髮從平整的瀏海兩邊往下垂,這種垂直的輪廓讓人更覺得她像是日本漫畫裡的人物。聚光燈投射在她那件寬鬆的絲質衣服上,讓她結實的窄肩與胸部散發著藍白色光芒,從側邊看來,胸口的完美曲線就像兩道波浪。我的天啊!那一對鑽石耳環如果戴在她身上,一定會顯得更為閃耀動人!
「非常確定。」
我沒有跟荻雅娜說「E藝廊」的發音聽起來像是挪威話中「獨一無二的藝廊」。她不喜歡那種耍嘴皮的無聊雙關語。
我喝了一點香檳,然後說:「鹿特丹。公司的名字呢?」
「克拉斯.葛雷夫。我才是幸會。」
我說:「最好能賣出一些作品。哪個畫家?」
她咯咯笑說:「只要有東西引起你的興趣,你總是這麼好聲好氣的,親愛的。」
我靠過去跟荻雅娜說:「聽我說,寶貝,這很重要。妳可不可以給我任何能找到他的聯絡方式?」
「今晚是不開放買賣的。我沒跟你說過嗎?」
他直呼我的名字。
「了解。」
葛雷夫對我微笑了一下,然後用細緻的手劃過自己的下巴,說:「我還以為給人的名片上應該要有足夠的資訊,讓拿到的人能去拜訪?」
「阿特.諾魯恩。」
葛雷夫說:「嗯。在辛苦攢錢那麼多年之後能好好休息一下,我覺得很高興。」
我不情願地把目光移開,開始環顧室內各處。受邀者們站在
hetubook.com.com畫作前有禮貌地交談。他們都是這一類活動的固定班底。事業有成的富有金融家(一律穿西裝打領帶),還有那些真的有點成就的名流(身上穿的都是潮T)。而裡面的女人(各個都身穿名牌服裝),不是演員、作家,就是政客。當然,少不了還有那些所謂前途看好的年輕藝術家,據說他們都是窮鬼,而且叛逆不羈(他們的牛仔褲上都有破洞,T恤上都印著一句句口號)——在我心目中,他們就跟QPR一樣。一開始我看到賓客名單裡有這些人時,便皺起了眉頭,而荻雅娜則辯稱賞畫會需要「加料」,要注入一些活力,一些比較危險的人物,而不只是畫作的買家、錙銖必較的投資客,還有那些只想來這裡露露臉的傢伙。這麼說也挺合理的,但我知道那些渾球之所以會在這裡,只是因為他們都低聲下氣地跟荻雅娜要到了邀請函。儘管荻雅娜也知道他們來這裡只是要釣買家上鉤,把自己的作品賣掉,但根據過去的紀錄,每當有人請求幫忙時,她沒有一次能說不的。我注意到有幾個人(大多是男人)偶爾會往荻雅娜的方向偷偷瞄過去。要瞄就瞄吧。她比他們能追到手的貨色都還漂亮。這不只是個假設,也是個不可動搖且合乎邏輯的事實,只因她就是極品中的極品。我試著不要讓自己因為這個事實而感到折磨。此刻我的心情已經能平靜下來了,因為我告訴自己,她會選擇我,只是因為她永遠就是那麼盲目。
我嚐了一口苦澀的泡泡,接著問說:「貴嗎?」
我走進書房,打開我的個人電腦,在網路上搜尋愛德華.孟克那幅又被稱為〈伊娃.穆鐸奇〉的畫作〈胸針〉,直到我找到一張高解析度的圖。這張畫在合法畫市裡的標價是三十五萬。拿到黑市的話,能得手的錢最多也只有二十萬出頭。收贓的人要分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二十歸烏維,我則分得八萬。這是慣常的分贓比例;不會惹上什麼麻煩,當然也絕無風險。那是一幅58×45公分的黑白畫。差不多是A2紙張的大小。八萬塊。那一點錢還不夠支付我下一季的房貸分期付款。如果與我答應會計師要在十一月補足的去年度藝廊赤字相較,那更是杯水車薪了。還有,不知道為什麼,如今這種好畫作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了。以上一部作品,也就是索倫.昂薩格(Søren Onsager)畫的〈穿高跟鞋的模特兒〉為例,距離它出現的時間已經超過三個多月了,而且當時我得手的金額幾乎不到六萬塊。最好能立刻有奇蹟出現。像是讓QPR僥倖踢進一球,明明是失誤,但卻一舉將他們送進溫布利球場——不管這是不是他們應得的好運。聽說真的曾發生過這種事。我嘆了一口氣,然後把〈伊娃.穆鐸奇〉用印表機印出來。
然後我感覺到她的雙唇貼到我的臉上。「親愛的,你是個大好人。反正我們可以等一陣子再賣畫。這可以幫忙塑造形象,凸顯出我們的獨特性。你自己也說過這有多重要。」
我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艾林史嘉格森街。」
她低頭對我微笑說:「嗨,親愛的。」然後她示意那兩個雙胞胎女孩該把那些用手指吃的食物端出來了。壽司吃完了,但賞畫會之前我建議了一家新的阿爾及利亞料理外燴公司,融合了法國味的北非食物,奇辣無比。不管你多能吃辣,都會覺得辣。但我發現食物還是她跟巴嘉鐵餐廳訂的。天啊,那裡的東西還是很好吃,只不過價格高了三倍。
我常想著我們該把這房子賣掉,搬到比較小一點,普通一點,實際一點的地方。但每次我像現在這樣回到家時,西沉的午後太陽讓房子的輪廓顯得清晰無比,光線與陰影形成奇妙的搭配,屋後矗立著一片火紅的秋日森林,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忍心賣掉它。我知道我無法停止付出。只因我愛她,所以也只能這麼做而已。因為愛,我必須承擔其他的一切:房子、那間花錢如流水的藝廊,為了證明我的愛而衍生的沒必要花費,還有我們根本負擔不起的生活方式。這一切都是為了淡化她想生孩子的渴望。
我站到荻雅娜身邊說:「看來不錯。」
葛雷夫笑了出來,他用那迷人的笑容說:「羅格,真抱歉。我要處理公寓的事情。」
我伸手環抱她的肩頭。一個個展示間都已經擠滿了人,實在太棒了。「從此以後妳就是個經過認證的獵人頭顧問了,我的小可愛。賣得怎樣?」
葛雷夫說:「在衛星定位導航產業裡,情勢變化是比較快的。」他轉了轉手上的香檳杯。「每家公司都想擴張。我們的座右銘是,不擴張,就等死。」
「霍特。」
「克拉斯,我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定要好好聊一聊。我告訴你,這是荻雅娜堅持的。」我把名片遞給他。上面沒有地址、傳真號碼或網址,只有我的名字與手機號碼,還有用小小字體印在某個角落的「阿爾發」幾個字。
「嗯哼?」
我走到樓上的客廳與廚房,把領帶拿掉,打開Sub-Zero牌頂級冰箱,拿了一罐生力啤酒。我們喝的不是常見的特級啤酒,而是那種被命名為「一五一六年」的酒款,因為它是根據古代的純度法令釀造而成,有荻雅娜喜歡的那種溫和口感。我往下看著花園、車庫還有鄰居。心裡想著奧斯陸、奧斯陸峽灣、斯卡格拉克海峽、德國,還有全世界。然後我發現自己已經把啤酒喝完了。
我把車轉進新家的車道。還隔一大段距離,車庫的門就已經感應到我的車,自動開啟。富豪轎車滑進冷冽的陰暗車庫裡,當門在我身後往下滑時,引擎也被我關掉了。我從車庫的邊門走出去,沿著石板路往屋子走。那是一棟建於一九三七年的壯觀建築,設計人是功能主義建築師烏維.班恩(Ove Bang),在他看來,花多少錢不是問題,重點是美觀——在這方面他跟荻雅娜可說是聲氣相投。
在荻雅娜挑選用來當藝廊的房子之前,她老早就跟我討論過應該在哪個地區開業。我非常堅持藝廊一定要在西勒貝克與維格蘭兩區構成的軸線上,因為只有住在那裡的人才買得起畫作,而且附近才有相當水準以上的藝廊。新藝廊如果在這個區域以外開張,可能早早就要關門大吉了。過去荻雅娜一直以倫敦海德公園附近的蛇形藝廊為她的理想,而且她堅持不能讓她的藝廊面對著車水馬龍的主要幹道,像是碧戴大道或者老德拉門路之類的,而是應該位於一條靜謐的街道上,如此一來才有讓人沉思的空間。更何況,這種位於偏街的地點具有隱密性,意味著它是給新手,也是給行家去的地方。
葛雷夫說:「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天分,我不怪他們,我想是因為我自己也沒發揮多少天分。」他的薄唇幾乎沒有因為喝香檳而沾濕。「但是我不能原諒那些藝術家。我們這些沒有天分的人必須揮汗工作才有錢賺,然後付錢請他們為我們創作。很公平,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但是他們就該他媽的好好創作啊。」
「意思是……?」
「哪裡?哪裡?」
他說「你」,而不是「您」。這是個好兆頭。
走進去後我啜飲了一口啤酒,蹲下來,用手摸摸石像的滑順光頭。那是一尊「水子地藏」,根據日本的傳統,它可以保佑「水子」——也就是那些被人工流產的胎兒。它是我從東京帶回來的,當時我想要去獵人頭,但是沒有成功。那是荻雅娜墮胎後一個月的事,她的心情還是很糟,我覺得它可能會有點幫助。石像販子的英文不夠好,所以我聽不懂細節,不過日本人似乎認為,當胚胎死掉時,嬰靈就會回歸到原來的液態狀態,變成「水子」。如果再融入一點日式佛教信仰的話,這就意味著它會開始等待重新投胎的時刻。在此同時,人們會進行一些「水子供養」的簡單祭拜儀式,不但能保護未出世的嬰靈,同時也讓父母免於遭受水子的報復。我從來沒有跟荻雅娜提及最後這部分。重點是,這讓我開心,而她似乎也能透過那尊石像得到慰藉。但是,當她對那尊地藏石像越來越著迷,想要把它擺在臥室裡的時候,我就必須堅決表明立場了。我說:從此以後妳再也不可以對著石像禱告或祭拜。不過,關於這點我沒有對她來硬的,因為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失去荻雅娜。如果真的發生那種事,我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當計程車停在藝廊外的時候,我發現沿著人行道停放的捷豹與凌志轎車比平常還多。這是個好兆頭,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這附近那些大使館中有某家在宴客,又或者是瑟琳娜.米德法(Celina Midelfart)在她那間像東德碉堡一樣森嚴的豪宅裡開趴。
「聽起來你好像不同意?」
「沒有。」
我經過那個被我視為「禁地」的房間,注意到門開了一個縫。把門推開後,立刻映入眼簾的是她擺的一束鮮花,花跟一個小小的石像並排放在窗下那張像神壇的矮桌上。桌子是房間裡唯一的傢俱,石像就像一個童僧,臉上掛著佛陀般的滿意微笑。花的另一邊是一雙嬰兒鞋跟一支黃色的手搖鼓。
在諾魯恩那一幅表現主義風格的畫作前(他畫了一個正在流血,戴著一個囚犯專用頭套的男人),站著一個穿西裝的人,身形細瘦而挺直。聚光燈投射在他那閃閃發亮的古銅色頭顱上。他兩邊的太陽穴都有青筋浮起。西裝是訂製的。我想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自倫敦薩佛街。他穿著襯衫,沒打領帶。
一段吉他的和絃樂音響起。說得精確一點,是一段G11sus4的和絃,接著播放出來的是披頭四的〈一夜狂歡〉,來自他們一九六四年推出的同名專輯。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送Prada手機給荻雅娜之前特地把這首歌設定為手機鈴聲。她把那隻迷人的輕薄手機拿到耳朵邊,點頭向我們致歉,然後就走開了。
但我打斷他:「先聽我說,拒絕荻雅娜可不是明智之舉。我不知道我們會聊些什麼,也許是藝術,或者是未來,又或者是房屋裝潢。我剛好認識兩三個奧斯陸最厲害而且要價最合理的工匠。但我們還是要聊一聊。明天三點,如何?」
我又拿了另一罐,往下走到一樓,想要改看我們的自家景色。
我說我同意,心想這樣也許不會被租金壓得喘不過氣。
「妳知道哪裡……?」
接下來我們搞定了租約,又進行大規模的裝潢,財務狀況的惡化可說是難以避免了。
「而我覺得,聽來你好像有很高的機會可以成為他們的理想人選。有興趣嗎?」
葛雷夫露出微笑,淡藍色眼睛周圍的黝黑皮膚浮現一條條細紋,他說:「想要擴張,最快的方式就是被併購,這你也知道。根據專家的估算,兩年內不能擠進前五大的衛星定位導航公司都可以收攤了。」
我沉吟了一下。霍特。探路者公司一直都把霍特視為他們在歐洲的典範。跟現在的探路者一樣,霍特公司也曾經是一家小規模的高科技公司,他們的專長把衛星定位導航的技術帶進歐洲的國防產業。如果曾在那裡當過執行長,當然是絕佳人選。所有的獵人頭公司都說,如果要他們承接案子,就必須把工作交給他們獨家全權處理,如此一來才能有嚴謹而有系統的表現。但是,如果蘿蔔又大又紅的話,也就是那份職務的年薪總額接近七位數的時候,任誰都會修正原則。而幫探路者找人這份工作就是一根又大又紅的蘿蔔,搶手得很。得到這項業務的,包括三家人力招募公司:阿爾發、伊斯科,還有柯恩與費瑞國際。三家都是業界最頂尖的。正因如此,這不只是錢的問題而已。每當我們承接那種「成交才有酬勞」的案子時,我們只能先拿到一筆支付相關費用的錢,如果找到的人選能符合客戶開出來的條件時,又可以拿到另一筆錢。然而,是否能拿到真正的酬勞,端視客戶最後是否聘用了我們推薦的人。我對這一點沒有意見,但這份工作所關係到的,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輸贏。贏了就證明我是這一行最厲害的。這是我的矮子樂。
我已經觀察夠了,也知道測試結果是什麼。就算再跟他進行深入訪談也只會證明我的看法是對的。他就是最理想的人選了。就算再給伊斯科或柯恩與費瑞國際兩年的時間,他們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人選。
今天的晚會上有香檳,所以我打電話叫了計程車。上車後,我跟平常一樣,只說出藝廊的名字——這是用來測試我們的行銷手法是否成功的方式,但是那司機跟其他司機一樣,也是從後照鏡看著我,露出疑惑的表情。
「在你離開那一行的幾個月裡面,他們的規模應該有大幅度的成長。」
「我找到了一個完美的人選。」
尼克說:「六百元。」
我在身上摸索著找出我的康克令牌鋼筆,把辦公室地址寫在名片背面,看著葛雷夫把它放進外套口袋裡。
有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聽錯了。「今晚只是……展示而已?」
我舉杯說:「我的看法一致。」
我又開始掃視室內的人群。然後,我的目光停在一張蒼白的小臉上。有可能是她。柔媞。跟我第一次站在這裡看到她的時候一樣,那眼神還是如此憂鬱。但那不是她。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但是,那一晚柔媞的身影就像隻流浪狗似的纏著我,繚繞我心頭。
我閉上雙眼,吞了一口口水,思考了一下她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荻雅娜挽著我手臂內側,靠過來低聲說:「他名叫克拉斯.葛雷夫。爸爸是荷蘭人,媽媽是挪威人。還是剛好相反啊?不過這不重要。三個月前他辭職了,剛剛搬到挪威來整理一間他繼承的房子。他曾當過鹿特丹市一家科技公司的執行長,是全歐洲規模數一數二的衛星定位導航公司。直到公司在今年春天被美國人買走之前,他一直是大股東之一。」
「探路者公司。怎麼了?」
我點點頭,看著她,做好心理準備。荻雅娜朝他走過去,往我這邊指了一下,我注意到他還優雅地鞠了個躬。他們朝我走過來。我微笑了一下,但沒有笑得太開,在他走到之前就把手稍稍伸出去,但是沒有太早出手,時間恰到好處。我整個身體轉過去面向他,與他
m.hetubook.com.com四目相交。百分之七十八的第一印象是由肢體語言決定的。
我幾乎給香檳嗆到,接著我說:「霍特?妳確定嗎?」
「當然。」
「那是因為你還沒看到那間公寓,羅格。那房子又大又舊。昨天我還在廚房後面發現了一個房間。」
「妳有那傢伙的電話號碼嗎?」
但是之後我就沒這麼想了,因為她說,如此一來她就可以把錢拿來換取比較大的空間,有一個交誼廳讓她在私人賞畫會之後舉辦招待派對。事實上,她早就相中了艾林史嘉格森街附近的一間空屋,那是個完美的地方,萬中之選。藝廊的名字是我負責想的:「E藝廊」。E代表艾林史嘉格森街。此外,城裡最高檔的「K藝廊」也是遵循這種命名模式,希望這個名字可以透露一個訊息:我們鎖定的客戶是那些最有錢,最有品,還有最酷的人。
「羅格,我很期待跟你聊天,但是現在我必須回家去,鼓起勇氣跟那些說波蘭文的木匠吵架。幫我跟你那迷人的老婆說聲再見吧。」葛雷夫生硬地鞠個躬,幾乎像在行軍禮,然後就朝門邊走過去了。
她的心情好了起來。「還有,你知道嗎?我還請了一個DJ到這場招待會來!那個在藍廳夜總會播放七〇年代靈魂樂的傢伙,你總說他是城裡最棒的……」她拍拍手,而我則感覺到自己的微笑好像漸漸從臉上消失,整張笑臉掉到地上後砸碎一樣。但是,從投射在她那舉起的香檳杯上的影像看來,我的笑臉還在。約翰.藍儂的那一段G11sus4和絃鈴聲又響起,她從褲子口袋裡拿出電話。電話另一頭有人問她說他們能不能來,她吱吱喳喳地回答,我仔細端詳著她。
她指著某個方向說:「他就站在那兒。」
我聽見荻雅娜用困窘的聲音說:「羅格,你覺得那樣很愚蠢嗎?」接著我回答她:「一點也不會。」
我想不出自己不該單刀直入的理由,所以就說:「就我所知,是霍特公司吧。」
當我目送他離開時,荻雅娜側身朝我走過來,她說:「還順利嗎,親愛的?」
葛雷夫一邊看著我的名片,一邊說:「如我所說——」
「我懂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霍特才會被併購?」
我說:「我只知道探路者正在找新的執行長。」我對尼克做了一個手勢,要他再拿香檳給我們。「他們要一個可以抵擋外國公司攻勢的人。」
他露出稍感訝異的神情說:「你知道那家公司嗎?」
當然,這些都是廢話,不過我會推薦的絕對不是最棒的人選,而是我的客戶會雇用的人選。我找的人一定都會有客戶們喜歡的身材,腦袋只要夠好就可以了。他們看不出誰的腦袋比較好,但是憑眼睛就能看出誰有好身材。就像那些出現在荻雅娜的畫展裡,有幾個臭錢的所謂「藝術鑑賞家」,他們沒辦法品評畫作,但倒是看得懂畫家的簽名。這世界上有許多人願意花大把鈔票購買藝術名家的糟糕作品。就像有許多人肯用高薪聘請才智平庸的高個子。
「喜歡,但也可以說不喜歡。我喜歡真正有料的藝術。我看到的大部分作品都宣稱自己含有某種美感或真理,但我覺得它們沒有。也許真的藏在藝術家的腦海裡吧,只是他們欠缺表達的天分。如果我看不出美感或真理,那就是它們沒有,道理很簡單。一個藝術家如果宣稱自己被誤解了,恐怕他就只是一個沒有被誤解的三流藝術家。」
「克拉斯,光是聽你講,我就知道你對公寓的事情應該不會有興趣。」
我打開門鎖,把鞋子甩掉,在二十秒的時間限制內解除防盜鈴,以免三城公司那邊鈴聲大作。針對密碼該怎麼設,荻雅娜和我討論了很久才達成共識。本來她希望能設定為DAMIEN,因為她最愛的藝術家是達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但是我知道那也是她為我們那個沒能出生的孩子取的名字,所以我堅持密碼應該設為一串隨意組合的字母與數字,以免被猜出來。而她也讓步了。每當我立場堅定,態度強硬,或者軟硬兼施,荻雅娜總是會讓步,因為她生性溫柔。她不是柔弱的人,而是溫柔而有彈性。就像泥土一樣,就算你用最輕微的力道在上面壓一下,也會留下痕跡。奇怪的是,她越是讓步,就變得更為強大而堅毅。我卻變得更弱。最後,她會像巨大的天使一樣高聳在我面前,而我則滿懷罪惡、虧欠,而且良心不安。不管我多麼努力四處揩油,不管我弄了多少錢回家,不管我從斯德哥爾摩總公司那裡瓜分到多少獎金,都不足以讓我解套。
「這個人選太棒了。光看他走路的樣子就知道。像貓一樣。太完美了。」
「他甚至堅稱自己對這份工作沒有興趣。天啊!我真想把這隻獵物做成標本掛在牆上,讓他露出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