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圖將手伸向電話。
律師又在和車庫門搏鬥了。車道上新積了一英尺高的雪,積雪微微朝門傾斜,使它卡在門縫上。律師穿上鞋套,手拿鏟子。車庫天花板上的馬達全力運轉著,他抓住內側的把手,猛力往上一推。鏈條不太順暢地運作著,砰砰作響,車庫門瞬間往上敞開,積雪的頂點塌進屋內。他將積雪鏟回屋外,發動車子,準備面對新的一天。
還有四十五個小時。
新的一天將以吃早餐起頭,而他習慣吃外面。這某種意義上是小城居民的典型習慣。走進咖啡店,和別人說說笑,建立社交網路的連結。都是值得做的事,但不值得花上半小時。五分鐘就是上限了。不過他現在都會在店裡坐上一個小時,有時甚至會待一個半小時。
「您好?」是操著南方口音的男人。年紀將近三十,幾乎可確定他是個上尉。除非世界出了亂子,高層開始讓中尉或士官接那支電話。也可能更糟:讓平民接電話。
「維吉尼亞州岩溪的憲兵一一〇特調組總部。」
「你是哪位?」
「他們是新人還是老鳥?」
「他在找工作。」
「你還知道其他號碼嗎?」彼得森問。
對方沒打招呼就掛斷了電話。
「我猜他們確實做了一些調整。」李奇說。「也可能稱不上有,至少不是全面性的改變。」
「你們的。」
他不敢去上班。
李奇穿上大衣,把手套和帽子留在車內,因為它們的「私人物品性」太強了,他會去買自己的來戴。坐鎮警局大廳櫃檯的老人不是上次那位,是值日班的。年紀和夜班的那位差不多,也穿著平民的衣服,但兩者並非同一人物。彼得森帶著李奇走過櫃檯人員前方,轉進一條走廊,來到盡頭處的開放式大辦公室。這裡人聲鼎沸,擠滿了身穿警察制服的男男女女。他們有的在喝外帶杯咖啡,有的在寫筆記,有的在讀公告,準備外出執勤。在場人數將近三十。局內總人數多達六十,分為日夜兩班執勤。有的年輕,有的上了年紀,有的衣衫筆挺,有的無比邋遢。全混成了一團。變大了一倍,彼得森說,所以很難維持新進人員的水準。證據就擺在李奇眼前。他能分辨誰是老鳥、誰是菜鳥,看也知道他們水火不容。組織的團結力下降,專業度也打了折扣。團體當中形成了「我們」以及「他們」。李奇看出侯藍局長在頭痛什麼了——他得指揮一個大團體當中的兩個小團體,但他沒那種力氣。他早該退休了,要不然就是鎮長應該要在監獄合約上的墨水m.hetubook.com.com乾掉前請他走人才對。
最後李奇什麼也沒做,只把被子拉到下巴,再度閉上眼睛。
我猜你說不定也記得某個電話號碼,說不定不用透過總機。
「我曾經在一一〇特調組工作。」
柏拉圖對自己的分析能力感到自豪。
一,俄羅斯人原先的基本設想要做出重大調整。他不會將大量的「某物」帶到俄羅斯人所在之處,而是要將俄羅斯人帶到「某物」所在之處。
不過每個員警都很準時,不分新人、老鳥。八點半一到辦公室就空了。封鎖道路的工作顯然很耗人力,下雪天的小車禍大概也會增加到十餘起吧。只有兩個警察還在局裡,兩個人都穿著制服。其中一個人身上的名牌寫著卡普勒,另一個人身上的名牌寫著洛威爾。兩個人都沒圍腰帶,沒佩槍,沒無線電,沒手銬。兩個人的年紀都在三十五歲上下,卡普勒膚色黝黑,身上還有殘餘的褪色曬痕。洛威爾膚色白皙,臉色紅潤,看起來像當地人。兩個人看起來都能勝任警察工作,身強體壯,行動力十足,不過兩個人看起來都不開心。卡普勒順時針繞辦公室,洛威爾則走逆時針方向,兩人一同收集文件存放盤內的文件,然後帶著成疊的文件來到走廊盡頭,進入一個沒裝門板的房間。
對方安靜了一會兒。
「是嗎?」
李奇撥號了,先按九接外線,接著撥維吉尼亞州區碼,再撥七碼長的電話號碼。所謂他記得的電話號碼。
「先生,如果您真的在一一〇特調組服役過,就會知道您現在利用的是使用頻率很高、公共性質的緊急通報管道。我得請您立刻切入正題。」
在大多數日子,他不會收到那樣的留言單,只有偶爾會。他無從預期哪天會收到。如今,他每天早上都會膽戰心驚地站在祕書辦公桌前伸手討留言單,這已成了某種儀式。他等著看命運要帶他往何處去。
說完就跑掉了。
李奇掛斷電話。
他公司用的留言單是黃色的,每天早上他的祕書都會拿一整疊給他。大部分都是一般的留言,但有些上頭會寫:客戶要求會面517713號案。這個案子並不存在,沒建檔,沒有任何文件紀錄。這是一個代碼,實際功能就是叫律師前往監獄,背誦犯人給的指示。
「你剛剛打給誰?」
一分鐘後,整間房子完全安靜了下來。金並沒有回到廚房,李奇沒有早點可吃。這不是什hetubook.com.com麼大問題,他餓慣了。他獨坐桌前,直到彼得森把頭探進玄關,叫他過去。他取下鉤子上的公路巡警大衣借穿,走出門外。
「為什麼你認為他一定有犯什麼錯?」
李奇問:「有人真的會撥打答錄機錄音提供的分機號碼嗎?」
「某個政府部門的辦公室。勞工統計什麼的。」
「我要找你們的指揮官談談。」
「職位是?」
時間是早上七點五十五分。
他走進小浴室,飛快地沖個澡、換好裝,回到房間摺好棉被,坐到沙發床上。一分鐘後,他聽見某張椅子移動的聲音,一雙小腳快步踩過地板,接著房門傳出猶疑的叩叩兩聲。門隨後就開了,一個男孩探頭進門。他大約七歲,長得就像縮小版的安德魯.彼得森。此時他臉上寫著不情願,彷彿是被指派去做家事,也殘有一絲「不知道自己到底會看見什麼樣的人」的憂慮,親眼看到李奇後,他的好奇心展露無疑。
「李奇。」
李奇問:「他們是在做什麼?」
「他們為什麼會被禁足?」
電話接到答錄機了,這部分和他的印象有出入。
「那你猜呢?」
床上很暖,但房間內的氣溫很低。李奇猜爐火大概封了整晚,餘燼聚積,阻斷了新鮮空氣。他思考了一陣子:身為一個訪客,要怎麼處理當下情況才不失禮?他該起床、打開調節閥、加點柴火進去嗎?這是舉手之勞,還是自以為是?會不會破壞長時間建立的、細膩的添柴節奏?半夜接受不速之客來訪的主人會不會被迫動用未來兩週的柴火庫存?
「洛威爾是個怪人。」彼得森說:「他總是獨來獨往,還有看書的習慣。」
「我不能詳談。」
「不知道。」
「那洛威爾又怎麼會和他搭檔?」
彼得森說:「一般性文書處理工作。」
當李奇走到門外時,廚房裡已不見小孩蹤影,他們奔跑上樓的腳步聲傳入他耳中。他想像他們身後掀起氣流、灰塵,就像卡通裡演的那樣。彼得森家的家長靜靜坐在桌邊,穿著和前一天相同——彼得森穿著制服,他的妻子穿著毛衣和褲子。他們沒在交談,不管他們聊什麼都會被樓上的腳步聲壓過。李奇倒完咖啡走回桌邊時,彼得森已經起身前往穀倉,準備開皮卡車出來鏟雪。他的妻子準備上樓確認孩子們是否已做好出門上學的準備。一分鐘後,兩個男孩都衝下樓,奪門而出了。重型柴油引擎聲的運轉聲逐漸逼近,李奇瞥見雪幕間的一抹黃色。校車顯然準時抵達了,未受天候影響。
他再度撥號,同一個號碼。再度接到了電話答錄機。如果您知道您要聯繫的部門分機號碼,請直接撥出。他撥一一〇。喀,嘟嚕嚕,接著新的鈴聲響起了。只響一聲便接通。這次不是接到答錄機,說話的嗓音也和答錄機中的不同。https://www.hetubook.com.com
時間是早上八點五十五分。
「那些細節我不清楚。聘他的人是侯藍局長和鎮長。」
「第一任指揮官。」
「大名?」
「因為這種機率最高。如果你原本是佛羅里達州的執法人員,南達科他州就是你無路可退時的選項。」
白晝雪中的警局看起來比昨夜還要矮長。它是白色磚頭蓋的平房,屋頂平坦,碟形天線和無線電天線固定在上層,整體外觀讓李奇聯想到典型的州立警察宿舍。它說不定正是依標準化的建築藍圖蓋的。停車場上停了許多巡邏車,車子還很溫暖,表示剛停在這裡不久。大概剛從家裡過來的日班執勤人員停的,他們先來聽取工作簡報,八點半正式上工。有輛履帶式小推土機在巡邏車間忙進忙出,推出來的雪堆已經有八英尺高了。彼得森似乎很放鬆,李奇猜是因為下雪對情勢有利。在這樣的天候狀況下,你不可能快速移動到任何地方去,包括珍妮.索爾特的家。外來的入侵者會等到天氣好一點再行事。在深及大腿的積雪中,你很難偷雞摸狗。
還有四十三個小時。
「在你們缺人的時候做文書處理?不會吧?」
時間是早上六點五十五分。
二,柏拉圖必須深信「一鳥在手勝過百鳥在林」這個原則。
「誰的指揮官?」
李奇選了辦公室後方角落的位子,老習慣。外觀樸素的積層材板桌,加上給小個子坐的椅子,椅面還是暖的。桌面上有鍵盤、電腦螢幕,還有桌上型電話機。螢幕上一片黑,電腦沒開機。話機上有六個外線鍵和十個數字鍵。
答錄機錄的是一個男人的嗓音,說話速度緩慢、生硬,開頭三個字的語氣太重了。他說:「這裡是勞工統計局,您好。如果您知道您要聯繫的部門分機號碼,請直接撥出,或者由下列清單選擇。」接著他低聲唸了一長串清單。撥一找某某單位,撥二找某某單位,撥三找其他單位。農業製造業,非食品工業。
「我不能說。而https://m.hetubook.com.com你接下來有事得忙了,挑個喜歡的座位吧。」
時間是七點十四分,老舊農舍內依然靜謐無聲。到十五分時,活力突然注入屋內。鬧鐘單薄的嗶嗶聲以及嗡嗡聲穿過天花板以及牆面,傳入李奇耳中。接著二樓傳來一連串腳步聲。有四個人,爸媽加上兩個小孩。小孩走路的步伐粗魯而不節制,因此李奇猜他們是男孩。門開了又關,沖馬桶和開蓮蓬頭的聲音也傳了過來。十分鐘後,廚房內開始有動靜了。咖啡機咕嚕咕嚕、嘶嘶作響,內側墊有軟塑膠條的冰箱門啵一聲關上,椅子腳在地板上刮擦。李奇再度思考禮節問題。他該走出去和彼得森一家人吃早餐嗎?還是說,他過去會嚇到孩子們?這可能要視他們的年紀和體格而定。他該等他們過來邀他用餐嗎?還是說,他應該要等到孩子們出門上學再走出房門?地上新積的雪將近一英尺高,他們還會出門上學嗎?
一千七百英里外的南方,時間快了一小時。柏拉圖有兩個戶外餐廳,他正在較小的那個吃早餐。較大的那個是正式晚宴用的,使用頻率很低,因為正式晚宴就等於是談生意的晚宴,而他目前的生意夥伴幾乎都是俄羅斯人,他們對墨西哥市外一百多英里處的傍晚時分的暖意沒什麼興趣,有空調的房間才合他們的意。柏拉圖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習慣俄羅斯的氣候了。他聽說該國某些地區冷到口水一吐出就會結冰,像彈珠一樣在地面上滾來滾去,但他個人並不完全相信這種說法。他採信的部分只有「俄羅斯某些地區確實有極低溫的紀錄」。他在年鑑或氣象預報上看到的數字很誇張,暴露在該地區的小質量生物體液的確有可能在離嘴後、落地前結凍,但他敢說住在那裡的人為了活命一定會戴滑雪面罩(材質可能是絲,也可能是現代技術合成的質料)。而戴上滑雪面罩後,人根本就不可能吐口水。他還知道極低溫通常伴隨著極低的濕度,在那樣的情況下更不可能吐口水。說不定想吐還吐不出來咧。因此吐口水結冰的說法只是一種誇飾,實際上並不可能發生。
「為什麼?避暑?我以為一般人都是怕冷才跑到南邊。」
此刻他會想到俄羅斯人。是因為一小時前就有個俄羅斯人打電話來,向他提出一項很有吸引力的計畫。那不是個尋常的提案。他某個大伯的朋友的表弟想要大量的「某物」,問柏拉圖能不能幫忙。柏拉圖最想幫的人自然是他自己,他由此角度出發審視這個提案,推估出一個有趣的結論:只要計畫擬定得更細膩些。再加上一點話術,這樁交易就會讓他佔便宜。事實上是和*圖*書佔了天大便宜,好處都由他撈。但這也難怪了,有聰明才智的是柏拉圖,不是那個沒沒無聞的俄羅斯表弟。
「我需要請他幫個忙。麻煩他查閱我的服役紀錄,然後回電給我。」李奇唸出眼前電話機貼紙上的號碼。
「你覺得我們是什麼單位?」
「結果電話接到哪裡去了?」
三,為了這個交易,柏拉圖得稍微調整他在南達科他州的佈局。必須讓那裡保持原始、有發展性、無瑕疵、吸引力十足的狀態,換句話說,就是賣相好的狀態。既然如此,就得趕快解決律師和目擊證人。
李奇在六點五十分醒來,周遭靜謐而陰森。小房間窗外下著大雪,雪花和緩但毫不停歇地落在將近一英尺高的積雪上。外頭無風,億萬雪花一片接一片地垂直降落,有時會稍微搖擺,有時會飛旋起來,有時會往左右偏移一、兩英寸,這都不是外力造成的,而是自身重量過輕帶來不穩定性。大多數的雪花都將自己微小的質量織入下方的白色厚毯中,有些則在電線、鐵絲網黏合成立起的古怪羽毛,越黏越長。
還有四十四個小時。
「一個特殊編制單位,調查部門,算是菁英級的。有點像軍方自己的FBI,但規模較小。」
左右這件事的主要因素有三個。
彼得森說:「按九接外線。」
「是,除非你們換了號碼。以前都是由接線生接電話,撥電話的人會跟他說『請轉一一〇室』。」
「為什麼在找工作?他在南邊捅了什麼婁子?」
「我猜事情有了改變。」
李奇說:「我得找你們的指揮官談談。」
「談什麼?」
「接受處分。他們做錯事,被禁足了。侯藍沒收了他們的槍。」
他盯著李奇一秒鐘,然後說:「媽媽請你來喝杯咖啡。」
「洛威爾待一段時間了,他是當地人,他們家族很久以前就在波爾頓鎮定居了。卡普勒是菜鳥,但也沒那麼菜了,兩年前從佛羅里達州北上過來的。」
開往市區的路上,李奇除了雪什麼也沒看到。堆積在地面的雪,飄蕩在空中的雪,無所不在的雪。世界緩慢、寂靜、畏縮地運行著。路上車流量不大,所有車輛都擠在路面中央那狹窄、車轍明顯的車道上。輪胎濺起的雪花像公雞尾毛似地拖行在車後方。又有幾輛車轉進這條路上,大家開始龜速前進,宛如慢速火車,時速約二十英里,說不定還不到。不過彼得森的巡邏車溫暖、安全、牢固無比。噸位重的汽車開在平原路段,前輪裝冬季用輪胎,後輪上了雪鏈,這樣是不會出問題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