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彼得森問:「怎麼了?」
「我是要問接下來的天氣狀況會如何?」
駕駛座沒坐人。
「之類的。」對方說:「重點是,在那波飛彈攻擊的兩週後,倖存人口年齡分佈會非常不均。小孩會遠多於成人。某個眾議院撥款委員會的委員對這個假設念念不忘,他希望劫後餘生的孩童有地方可去,認為他們應該可以前往未損害的地方級機場,然後搭機前往偏遠地區。他打算幫他們蓋一個防輻射避難所加收容所,就找空軍談。他幫他們的忙,他們也幫他的忙。他是南達科他人,因此這個收容所就從南達科他州開始蓋起。」
「施工時做了某些折衷調整,導致它無法供作其他用途。」
「設計畢竟做了某些變更。」
「事實上,我聽說過他們在聖地牙哥附近做冬季訓練。」
他不發一語。
「沒有逮捕紀錄,在墨西哥也沒有前科。」
彼得森又開始打字,總共按了九個二鍵,大概是aka(別名)、空白鍵、Plato吧。
「地方上的謠言說這是一樁醜聞。」李奇說:「但蓋孤兒院在我聽來並不是見不得人的事啊。」
「我不知道,我幫不了你。」
「談什麼?」
「他們不會挑名字裡有『南』的州,太孬了。他們會堅持待在北達科他或北極。」
她的聲質溫暖,微微粗啞,略帶氣音,感覺親密。喉音很重,是善於鑽探祕密的那種嗓音。
他不發一語。
SONY液晶電視不是端牆上唯一的東西,它旁邊還掛著十八張油畫,全擠在一塊。長長的兩面側牆上還有四十三張畫,另一側端牆上則有二十張,總共有八十一幅畫作。大多是四流畫家的次等作品,或是三流畫家的三流作品,或是二流畫家的四流作品。其中一張被視為莫內的畫作,但柏拉圖知道它是贗品。莫內是多產的藝術家,畫作流傳四方,經常有人製作他的複製畫。有人曾說:莫內這輩子畫了兩千張畫,光美國境內就有六千幅。柏拉圖不是白癡,他知道自己手上的東西是什麼,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麼要收藏它。他不怎麼在乎畫的藝術性,它們對他來說只是紀念品,用來紀念被他親手毀掉的人生。
蘇珊搖下窗戶,對外頭大喊:「叫駕駛員去吃晚餐!」
蘇珊說:「地下室的天花板沒多高,他們會掙扎好一段時間才斷氣,就像絞刑一樣。他們可能會手牽手上路。」
他不發一語。
柏拉圖(Plato)。
還有十一個小時。
還有十二小時。
他們什麼也沒找到。
「好,我跟妳談。」
「我還不知道,要查另一個檔案,但不太可能是多刺|激的和_圖_書東西。那畢竟是五十年前就無用武之地的玩意兒。」
他不發一語。
蘇珊說:「至於叛國就不一樣了,你沒有任何藉口可用。你的罪名公諸於世後,你爸媽得賣掉房子搬家,搞不好還會去改名。另一種可能是,他們賣不掉房子,只好在地下室上吊。」
「沒有,施工計畫不見了。」
步兵上尉清楚得很。
單薄、粗糙的嗓音從話筒傳出,然後傳入彼得森和侯藍耳中,他們靠得更近了一些。李奇坐在飛車黨女孩坐過的那張床上,聽對方說:「那地方原本是要拿來當孤兒院。」
「我們可以查查柏拉圖這個人的背景,不管他到底是誰,他似乎都算是幕後主使。」
「你這樣說不太精確。你不需要在律師不在的情況下直接對著我說話,但我高興對著你說什麼就說什麼。明白差別了嗎?」
「對海軍來說這裡太內陸了。我們現在的位置很接近美國的地理中心,我坐巴士的時候聽他們說的。」
彼得森說:「我們說不定可以找鎖匠過來,皮爾的鎖匠。」
他們再度挺進寒風中,回頭看完石造建築和堅固的門最後一眼,就搭上侯藍的車走人了。車開過兩英里長的跑道,原本蓋來「讓破飛機拋下衣衫襤褸的孩童」的跑道。接著是八英里長的老舊二線道,那些官員原本相信飛彈發射後將不會有大人開這條路過來拯救孩童。冷戰,險惡時代。現在回頭看,那時代或許沒有當時大家想的那麼危機四伏。某些蘇聯飛彈只是以訛傳訛,某些是油漆樹幹偽裝成的,某些有缺陷。蘇聯也有一票心理學家,他們也提出了斯拉夫字母寫成的報告,內容關於他們自己的七歲孩童、部落、對抗、殺戮、食人。但在當時,這些假設看起來都像真的。古巴飛彈危機那年李奇兩歲,還不懂事,人在太平洋上。後來他媽才說:她和他爸計算過毒氣飄到南方的時間,他們認為是兩個禮拜。他們家中有槍,基地則有醫護兵可配給自殺藥丸。
「我不敢相信他們想不到其他用途。」
李奇問:「你們這裡有資料庫嗎?」
他不發一語。
「你把頭伸到窗外就知道了。」
「東西還堆在裡面嗎?」
「什麼也沒有。」彼得森說:「連結重新導向谷歌搜尋引擎,跳出希臘哲學家的資料。」
但有錢人就不一樣了,他們賺的錢比較多,可以撐比較久,但沒辦法永遠撐下去。他們會慢慢耗盡存款、股票、基金和其他投資賺到的錢,接著在絕望驅使下將抽屜和珠寶盒裡的東西全部挖出來。他們會先獻上連自己都忘了自己有的寶物給他,接著是不那麼喜歡的、繼承來的,它們從芝加哥郊區、明尼蘇達、密爾瓦基、德梅因和印第安納波利斯出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歷經漫長的旅途才會抵達他手中。寶物送完了就送牆上卸下的畫作、手上的戒指、脖子上的項鍊。接著還會有第二波進貢,因為他們會去搶劫自己的爸媽,還會有第三波,因為他們會去拜訪祖父母,等到有錢人一無所有時,他們終究會屈服。一開始可能會住進旅館自我欺瞞,但最後他們(不分男女都一樣)還是會跪在嚴冬的骯髒街道上,用盡各種手段以求生存。
他不發一語。
時間是下午四點五十五分。
「我不敢相信那個設施閒置在那裡完全沒用過,當初一定是花了一大筆錢才蓋好。」
「蓋在地下的孤兒院?」
「也許他們不想睡在地下。」
「妳查得到是什麼嗎?」
「海軍可以拿來當冬季訓練的場地。」
「那是五十年前,也就是冷戰高峰期的計畫,每個人都已經瘋了。我拜託的那個人把資料傳真給我了,當年的傷亡預測真是嚇死人。他們認為蘇聯會有多餘的飛彈,數量高達幾百枚,已做好全面發射的準備,當時已經在尋找目標了。我們寫了幾個劇本推演,連敵方會在一週當中的哪天、一年當中的什麼時候發動攻擊都預測了——他們認為是禮拜六或日,或學校放假的時候,每個人都受到波及。不過他們還做了一個預測:在學期中的平常日,大人和青少年的活動位置會有程度顯著的分隔。大人待在一個地方,小孩待在另一個地方,例如學校的避難所。」
在畫與畫的空隙間,他釘了好幾排倒U形的銅釘。釘子的數量有幾十個,或甚至幾百個,他有好一段時間沒清點了。他在每排銅釘上垂掛著大量的項鍊、手環,掛到掛不下為止。上面還有鑽石、綠寶石、紅寶石、藍寶石,以及金鍊、銀鍊。一個個耳環單獨掛在銅釘上,一個個戒指也是,有婚戒、訂婚戒、圖章戒指、班戒、大鑽石戒指。
「裡頭堆著空軍需要儲放的垃圾,他們堆到最後就忘記那些垃圾是什麼了。」
「所以那地方就擱在那裡擱了五十年?」
「應該不會錯。」
「就這樣?」
「你最重要的抉擇是你的死法,看是要讓德州法院依據你殺妻的事實判你死刑,還是要讓拉文沃思堡依據你叛國的事實判你死刑。我就老實說吧,我覺得這兩個死法都不太光彩,但如果是殺妻的話,一般人或許勉強還能了解你的心情。從軍的壓力,四處派駐等等的,再加上創傷後症候群。搞不好有人會認為你也是某種受害者。」
那女人說:「午安,上尉。」
「你不懂。這計畫假定所有大人都會喪命,或許只會剩一、兩個病重、垂死的飛行員,外加某個手和圖書拿硬紙板到處推銷計畫、憂國憂民的官員。這些小孩將會被丟下飛機,鎖在地下,自己設法生存下去,就像野生動物一樣。那畫面想像起來就不怎麼好看。心理學家向他們提出的報告指出,孩童間將會分裂成好幾個部落,彼此對抗、殺戮,說不定還會有食人文化的出現。根據估計,倖存者的年齡中數是『七』。心理學家接著和大人談論這個計畫,結果發現大人最害怕的就是自己將會死去,而孩子將會在缺乏他們陪伴的情況下存活下去。他們想聽的是『一切都會沒問題,醫生護士都會在,病床床單會很乾淨』,而不是真實的情況。因此後來有許多人提出異議,計畫就中斷了,怕打擊平民的士氣。」
「當年的國防預算實際上等於沒有上限。」
彼得森說:「我們可以過去監獄一趟。那裡是在聯邦體制下,而且有電腦,我有認識的人可以拜託。」
蘇珊調整坐姿,包裹在黑色尼龍布下的長腿動了一下。「再想想你的弟弟,想想他對你的多年仰慕全都會煙消雲散。他得離開海軍,因為沒人敢讓他待在隊上。他是叛國賊的弟弟——這稱號會跟著他一輩子。他最後只能去工地挑磚頭,他會開始酗酒,他會在下半輩子的每一天咒罵你的臭名。他說不定會自殺,大概會選擇舉槍自盡吧。槍管伸進口中,或對準耳後。」
飾品有上百件。
他不發一語。
他說:「我要一個律師。」
「我這邊的天氣如何?」
李奇問:「你們的氣象預報有多準?」
侯藍把車子停在停車場,朝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彼得森和李奇前往大辦公室,裡頭果然還是空無一人。後面角落座位上沒有留言紙條,也沒有電話留言。李奇拿起話筒,又放了回去。他按下鍵盤的空白鍵,螢幕立刻亮起,一個警盾圖案跳了出來,上頭寫著波爾頓警察局。圖很大,設計感不足,有幾分電腦繪圖的感覺。電腦主機在一碼外嗡嗡作響,還發出咻咻聲和喀喀聲,是硬碟加速旋轉的聲音。
接著他說:「好。」
「我拜託的人已經去調檔案了。」
彼得森坐到隔壁桌去,敲敲鍵盤,用滑鼠東點點、西點點,然後輸入密碼。接下來一定是跳出了某個對話窗,因為李奇看到他左手食指按shift鍵、右手食指按P打出一個大寫P,然後依序鍵入小寫的l、a、t、o。
「混飛車黨的人會把鑰匙藏在哪裡?」
「就算是這樣,總有人能用它啊。」
「有查出是什麼樣的調整嗎?」
「好什麼?」
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五分。
蘇珊.塔娜點點頭。「我們會幫你找一個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可以找很多個。相信我,律師很快就會見證你束手無策、屁股被人啃掉的那一刻。你這種人找律師,就像是在脖子上綁一張百元鈔票,然後晃進律師協會。」
彼得森說:「還滿準的。」
「上面的人說哪裡,海軍就睡哪裡。睡覺時間也是上面決定的。」
兩人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蘇珊說:「但如果你不肯開口,我們就公開偵辦,消息直接放出去。我們會告訴CNN你家住哪裡,我們會打電話到海軍聊聊你弟。不是打給軍官喔,我們會先打給他的好弟兄。」
「南美洲人,」他說:「國籍不詳,真實姓名不詳,年齡不詳,據信住在墨西哥。據信在美國擁有五間當鋪,有毒品買賣嫌疑,似乎與賣淫集團也有掛鉤。」
「你們有化名清單嗎?」
柏拉圖掛了他飛機駕駛電話。對方說北方將會在二十四小時內變天,氣候會越來越惡劣,雪還會再下。這些柏拉圖都已經知道了,他有衛星電視。他家旁邊就有個巨大的碟形天線固定在水泥檯子上。天線連接到電視盒,電視盒連接到客廳端牆上的大尺寸SONY液晶電視,柏拉圖早就轉到氣象頻道了。
「我認為是。」
「聯邦級資料庫會有更多資料。但我從這裡連不上。」
「妳不能不透過律師直接找我談。」
蘇珊說:「不過呢,你的屁股還放在這輛車的後座,你還在聽我說話。而且你應該要仔細聽,因為你將有兩個重大抉擇要做。第二重要的抉擇是決定你行刑前的最後一餐。囚犯最常選牛排和冰淇淋,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吃什麼鬼不干我的事,我感興趣的是你最重要的那一個抉擇。你要猜猜是什麼嗎?」
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
李奇把手機還給侯藍。窗外天色黯淡了下來,太陽西斜,石造建築拉著長長的影子。他們準備開始搜索他們所在的小木屋了,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他們檢視了每個床墊、每個床框、馬桶水槽、地板、牆壁、燈座,動作緩慢而徹底。隨者他們能找的地方漸漸減少,他們查看的速度甚至還變得越來越慢、越來越仔細。
「看來某個人很快就會出現了,他們不會無緣無故幫跑道鏟雪。」
一切都只是時間的問題。
在約略偏南的遙遠東方,一輛飛機降落在馬里蘭州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長長的跑道上。它體積不大,是軍方租來押解憲兵監獄囚犯的商務噴射機。機上載著六個人,包括駕駛、副駕駛、囚犯本人、三個解差。囚犯是第四步兵團上尉,如今身穿便服,手腕、腳踝、腰間上了標準規格的手銬、腳鐐、鐵鏈(所有鐵鏈又彼此連結),步伐蹣跚。飛機滑行後停定,階梯放了下來,囚犯被趕進停機坪上的一輛車內。他們要他坐車後座。有個身穿m.hetubook.com.com甲種服的女人已經在裡頭等他了。她是憲兵少校,身高高於平均,身材苗條,黑色長髮紮在腦後。皮膚曬成褐色,眼珠是深棕色,臉部線條同時展露出才智、權威、朝氣、淘氣。她佩戴著一個銀星勳章和兩個紫心勳章。
對方停頓了一會兒。「明天又會開始下雪,在那之前會是寒冷的晴天。」
那女人說:「我叫蘇珊.塔娜,憲兵少校,一一〇特調組指揮官,負責你的案子。接下來我們會聊個幾分鐘,然後你就會回到飛機上。飛機將會飛回德州,或直接飛往拉文沃思堡。不是前者,就是後者。明白嗎?」
上尉不說話。
李奇說:「找銀行搶匪比較好,會偷保險箱的那種。說不定監獄裡就找得到。」
「氣象報告說明天又要下雪了。」
「所以那設施裡頭是空的?」
「或教室的桌子底下。」李奇說。
李奇拿起話筒,然後又放了回去。岩溪那邊要處理的問題比他的瑣事還要大,他心想,自己是不是漸漸變成令他們尷尬的人物了?他們也可能覺得他很無聊,就像某個白頭髮已經冒出來,但還住在基地附近的老兵。他整晚坐在軍人常去的酒館,扯舊時代的往事還扯得口沫橫飛、狗屁不通。也像是退休的市區警察,存不夠錢,無法搬到南方,就繼續在常泡的酒館鬼混,哪個位子有人在聊天他就跑去插話。
「我有個壞消息要報告。」蘇珊.塔娜說:「你死定了——這你已經知道了對吧?你徹頭徹尾地沒望了,歷史上找不到比你還要沒望的傢伙。沒有人救得了你,就連律師都會這樣告訴你。你找再多律師也只會聽到一樣的話。你會被判死刑,行刑時間可能就在最近。我不會讓你誤以為自己可能還有一線生機,我要明白告訴你:你已經一隻腳踏進棺材了。」
「真是個好人呢。」
「是什麼東西?」
「我以前是待在陸軍。」李奇說:「海軍的訓練在我看來毫無道理可言。」
「長官,我願意和妳談談。」
他對時間這概念非常感興趣。決定時間長短的,是階級。一個人花光現金後,要撐多久才會開始賣身上的器官?對一個人來說,失敗和降服之間有幾個階段?惹出麻煩和傾家蕩產之間又有幾個?窮人撐不了多久就會開始賣肉;窮人的失敗後面緊接著降服,麻煩後面緊跟著傾家蕩產。他們需要他的毒品,所以他們微薄的薪資一用完(通常是在發薪日那天就用完了)就會開始施暴、偷竊、行騙,潛伏街頭,用盡各種手段以求生存。柏拉圖只能從他們身上拿到錢。
說不定是上千件。
蘇珊說:「好啦,我現在要跟你談一筆交易。你現在就開口跟我聊聊,回答我所有的問題。而且是要鉅細靡遺地回答,透露所有細節。那麼世人就不會知道你犯過叛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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