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意嗎?」
李奇回到廚房,又喝了一杯咖啡。屋內非常安靜。屋外沒什麼值得注意的聲響,屋內也沒有,只有冷靜又戒慎恐懼的人們散發出「全神貫注於手邊工作」的氣場——那種寂靜李奇已經聽過好幾百次了。李奇手拿咖啡杯回到客廳,發現珍妮.索爾特正在讀書。她抬起頭說:「你在喝咖啡啊。」
七分。
對方說:「二戰後剩下的四十噸空軍必須用品。」
「我並不排斥黑髮。眼睛是棕色的?」
李奇說:「希望妳不介意。」
「還真是感謝妳分享的情報啊。」
六分。
李奇腦內的時鐘走到八點整了,什麼事也沒發生,外頭的世界依舊冰冷、寂靜。寒風颯颯,結凍的常綠樹沙沙、喀喀響,樹枝劈啪晃動,還有泥土本身變冷、結構變動時發出的原始顫動。除此之外,什麼也聽不到。
「妳在軍隊裡待得開心嗎?」
「從來沒聽過。」
對方沉默了一段時間。
「之一。」
「我得打個電話。」他起身來到走廊上,對坐在最後一階的女警說:「我需要安德魯.彼得森家裡的電話號碼。」
「重要嗎?」
「別哀哀叫了。」
「沒有。」
「這招好。把功勞都歸給他們,他們會心懷感激,而上頭總是會知道真正解決難題的人是誰。妳可以同時贏得來自上頭和底下的支持。」
「真希望我手邊就有一頂。」
「太不清不楚了。」
「那是領更多薪水的人該做的事。」
「不,我們扯平了。」
「我也覺得我的接班人比我厲害。起初我有點沮喪,後來才想到應該要感到振奮才對。我待的領域有在進步,地球還在繼續轉著。」
「你對自己就跟對別人一樣嚴苛。」
「你的檔案可不是這樣寫的。」
他說:「我搭的車在這裡出事,我就卡在這裡了。」
「一定是裝備升級後剩下來的東西,不然就是因為駕駛員減少而多出來的。也可能兩者皆是。」
「相信我。人總是在嘗試說服自己,我們都一樣。」
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
「了解。」
「嘿,是你自己要問的。」
「不公平,我們的資訊太不對等了。」
該掛電話了。
「十多年了。」
「你在那裡守不守規矩啊?」
「感覺比那還低。」
「波爾頓鎮當年是什麼樣子?」
「所以妳在監獄蓋好前就回來了。」
八點和圖書二分。
「那我要謝謝你。」
什麼事也沒發生。
「誰?」
「我從來不恨軍隊,連一分鐘都沒恨過。我只是想修正體制內的錯誤。」
「活到現在,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恐懼是非常基本的生命要素,對吧?」
沒警報。
「我知道,真的很對不起。但我要說的事非常重要。」
「當然了。」
「實際上呢?」
「說來聽聽吧,我去過蒙大拿。」
「那就證明給我看,不要只會亂屁。」
「希望妳之後都不需要再受這種罪。」
「所以你怕死。」
「波爾頓警局有個叫湯瑪斯.侯藍的人查過。」
「這就只是妳做的決定罷了。」李奇說。
她笑了。「好吧,我承認你說對了。」
「想見識見識南達科他州的冬天嗎?」
什麼事也沒發生。
「癌症。但她的痛苦很快就結束了,感謝老天。他們的女兒麗茲當年十五歲,喪母之後的生活理應很難受,但她應對得相當好。她和母親同名,大家就叫她媽媽貝蒂,叫她麗茲。她們其他地方也很像,侯藍看到她應該會很彆扭,但他也挺過來了。他當時已經在參與興建監獄的初期規劃工作了,心思都放在上面。」
「現在我這裡幾度?」
什麼也沒有。
「百分之百確定。」彼得森說。
「老兄,人生就是這麼賤。」
他眼神渙散地發了一秒鐘呆。
對方問:「話說你到底在南達科他州做什麼?」
「對,由他聯絡科羅拉多的文書管理員。」
「就是說嘛。我委託的人盡力了,只能查到這樣。」
「我想讓自己聽起來像個金髮白皮膚的加州人。」
她又笑了。「我比較想去海邊。」
「我一點也不介意,但你喝了不會睡不著嗎?」
「比你想的還近。」
「這是你的座右銘?」
「真的?妳在位子上坐了多久?」
「因為我很守規矩。」
八點一分了。
八點十五分,他們放下心中的石頭,不再擔心了。彼得森很確定點名時間不可能延後,監獄非常注重時間管理。如果監獄牢房沒在八點準時關上,就會有人得在作業紀錄內記上一筆,製作一式三份的報告,監督人員還會被叫來解釋。獄方若在沒有暴動發生的情況下延遲點名就會惹出一堆麻煩;如果有暴動的話,警報早就響了。可見他們搞砸了,要不然就是律師在放煙https://www.hetubook.com•com
幕彈。
他坐下了。
「我還有另一個座右銘。我不畏懼死亡,死亡畏懼我。」
「他剛到家。」
毫無動靜。
「大概吧。」
「那我們就會有一段時間是安全的,對吧?點名點完了,他們在明天早上前不可能製造出大規模的混亂。」
她撥了,確認鈴響後就把話筒交給李奇。接電話的是金.彼得森,李奇報上身分然後說:「很抱歉打擾你們,我得找安德魯談談。」
沒人靠近。
「我查得出來喔。依軍方現在的做事方式來看,妳的名字說不定掛在哪個網站上。」
「有查到那建築物本身有多大嗎?」
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們總有一天都會離開這個世界,我想只有離開的形式有差別。」
「我也是。妳是哪裡人?」
「你最終會想在某個地方定下來的。」
彼得森瞥向李奇,李奇聳聳肩。珍妮.索爾特望向窗外,巷道毫無動靜。李奇由木板的嘎吱聲得知玄關的警察動了起來。
「我欠你一個人情。」
「太棒了。」
「妳剛剛叫我什麼?」
「會再回電給我?」他問。
「祥和。」珍妮.索爾特說:「安靜,大小只有現在的一半。沒有速食店,只有一間汽車旅館。侯藍局長還年輕,家人都在身邊,就像安德魯.彼得森現在這樣。我不知道為什麼。但侯藍的改變在我心中就是這一切改變的象徵。過去所有的人事物都給人愉快、年輕、無憂無慮的感覺,不像現在這麼老舊、疲憊、令人難堪。」
「為什麼這麼說?」
「他是局長,大概只是例行性地查一查吧。他需要別人幫忙,想看我能不能勝任。當時他還以為那棟石造建築是陸軍管的,後來他還有繼續查嗎?」
「我們要打造最好的願景,同時做最壞的打算。」
「也扯太遠了。」
「蘇珊。」
女警回答:「我不確定我能不能隨便給你。」
「侯藍的太太怎麼了?」
「我為妳感到開心。」
「很不錯。」
「我覺得是。」
八點三十分,玄關電話響了,坐在樓梯最後一階的女警上前接起。是維吉尼亞州打來的電話,找李奇。女警比出V字形手勢放到眼睛下方,再比向大門,你幫我看著正門,我就給你一點隱私。李奇點點頭,坐到椅子上拿起話筒。
他說:「我感覺很好,」這是真話。窗戶下方的古董級和-圖-書
暖爐發散出大量熱氣,管線中的熱水毫不間歇地繞行著整個屋子,水聲清晰可聞。他還聽到樓梯頂端那段堵塞的垂直管線發出格外大的嘶嘶聲。他在腦中勾勒出地下室火爐嘶嘶響、幫浦高速運轉的模樣。二十四小時無間斷地暖房,比安德魯.彼得森農舍裡那個老舊的柴燒式火爐還要好。那個爐封火後再經過一整個晚上的冷卻,到了早上就不太暖了。
「正好相反。」李奇說:「我知道鑰匙在哪裡了,石造建築的鑰匙。」
「我有一半的時間都在想:老天,既然你這麼痛恨軍隊,應該要在場面還不難堪的時候離開啊。」
「我說過了,我不知道。但『沒人在背後談論』這點頗啟人疑竇不是嗎?」
「我不確定你是不是在捧我。」
「妳說那些可能是帽子和內衣?」
沒聲音。
「我怎麼會不守規矩?」
「最近兩天有人查過嗎?」
「我總是讓別人以為我沒做什麼,當然有些時候我真的沒做什麼。」
「你當初開心嗎?」
「那請妳幫我撥號,我不會看的。」
「我完全不覺得妳是菜鳥,我以為妳幹八百年了。」
「那是傳奇。」
「請他再試一次。那些東西顯然是飛機運來的,貨物清單一定還存放在某個地方。」
他問:「妳叫什麼名字。」
「蒙大拿人。我住的鎮太小了,你絕對沒聽過。」
「我讓我的人出去慶祝了。」
「是他的錯還是他老婆的錯?」
「坐吧。」她說:「等這一團混亂結束後,我會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書。」
「你是認真的嗎?什麼鬼東西都有啊。原子彈改變了一切,讓他們放棄『一大票飛機載小炸彈』的作戰方式,改用『少數量飛機載大炸彈』。光是駕駛員內衣就可能多四十噸出來了。他們還捨棄了螺旋槳飛機,改用噴射機,所以那也可能是四十噸舊式規格皮革安全帽。」
她問:「身子還暖嗎?」
該掛電話了。
「人生真是一場賭局。」
八點三分。
「回你家去。」
「有什麼問題嗎?」彼得森問。
「她很好。」李奇湊向窗邊,瞄了瞄外頭的巷道。雪,冰屑,停定的巡邏車,凍結的樹葉在風中僵硬地舞動。微明的月光,天空高處有些許雲朵,北方和東方都有蒸氣路燈遠遠放出的橘色光芒。他說:「完全沒動靜。」
「等著看你三十年後怎麼想囉。」
「我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緊張的氣氛了。」
「兩個禮拜hetubook•com.com。」
彼得森照做了。他拖到八點二十分才穿上大衣,踩過車道,坐進車內駛離。珍妮.索爾特停止對準每本書書脊的作業,開始讀書。玄關的警察坐回樓梯最後一階,圖書室內的警察退到離窗戶較遠的地方。李奇坐在廚房內猶豫不決,不知道要打斷珍妮.索爾特的閱讀、取得她的同意,還是要直接去煮咖啡。他知道那個咖啡壺的使用方法,雖然他媽媽是法國人。但她也有一個。最後他決定直接開火,聽著咖啡壺發出咕嚕聲和嘶嘶聲。等到壺安靜下來後,他再把咖啡倒進馬克杯裡,假裝朝自己窗戶上的倒影行個禮,啜飲一口。
對方停頓了一下。「華氏零下十四度。」
「你真的了解?」
「妳退休多久了?」
「身高?」
「你好像一直想要說服自己。」
「她比你高明嗎?」
沒聲音,沒警報。
「喔,我想是他的錯。」
八點四分。
珍妮.索爾特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兩年前我在耶魯的圖書館學研討會上碰到了我的接班人,這經驗非常有趣,我猜你和維吉尼亞州的那個女人講話時也會有類似的感觸。」
「不,我真的欠你一次。這是我第一個破的大案子。」
「你之前猜我是A罩杯,要修正嗎?」
李奇等了好一段時間,金說不定是去把被窩裡的彼得森挖起來,不過他最後還是接起了電話。
「維吉尼亞州的那個女人。」
「好吧。」李奇說:「謝啦。」
「我是在捧妳沒錯。」李奇說。
「二戰後他們會剩些什麼樣的東西?」
「妳還在看那些老古董?」
「長髮對吧?」
「你就是這樣做的嗎?」
又是一段沉默。
「洛威爾又怎麼會離婚?」
「理論上是。」
「答對了。」
「或許是賭局吧,但我的牌堆被動過手腳。我搭的巴士從來沒在溫暖的地區出過車禍。」
他點點頭。「我想睡的時候再去睡。」
還有七小時。
「如果有外部單位,例如FBI或地方警局調閱檔案,檔案上就會貼個標籤。而你檔案上的標籤貼得滿滿的,這十二年來有一堆人在查你的身分。」
「其他還有什麼?」
「我就說嘛。它在白魚鎮附近。」
「好吧,那妳叫什麼名字?」
什麼事也沒發生。
「你確定?」李奇問。
「某些地方像。她比他年輕多了,兩個人看起來更像舅舅和姪m•hetubook.com•com女。」
「我嗎?我實在太老了,老到無法在別的地方展開新生活。你呢?」
「比我該留的長度還要長一點。」
「很冷酷,但這樣比較公平。」
「每個人都怕死,這是當然的。」
「我最後也懂了。」李奇環顧整個玄關:緊閉的門扉、黑色嵌板、油畫、波斯地毯;昂貴木、蠟、磨光粉、綠鏽。直接來自或間接透過一一〇特調組所能取得的情報,他都已經取得了,沒有什麼繼續通話的理由。
「等波爾頓變成監獄鎮後,妳還是要繼續待在這裡嗎?」
「老實說,用聽的我實在聽不出來。」
「接下來還會更低,氣象頻道上的雷達畫面看起來好可怕。」
「五呎七。」
「我會試試。」
「怎麼證明?」
珍妮.索爾特問:「誰呆?還是什麼呆?」
「她還好嗎?」
「永遠別原諒,永遠別遺忘。一次到位。種什麼因,就得什麼果。開第一槍後就把計畫拋開。保衛與貢獻。永遠都要盡責。」
「我也覺得。」
「那些資料很久以前就不見了。」
「我的檔案明明在妳手上。」
「妳應該要出去慶祝一下。」
「你在開玩笑嗎?一一〇特調組的網站?想太多了,紀錄上我們根本不存在。」
五分。
「彼得森說洛威爾有個跟他長得很像的妹妹。」
他說:「真呆。」
「目前還不想。」
「我呆。」
李奇將空杯放到一張矮桌上,不確定自己該留在房間內,還是讓她自己在這裡讀書。她會比較喜歡哪一個安排?
「她不是我的接班人,我不是直接交棒給她。她和我中間大概還隔了六、七任,也可能更多。我們的關係很疏遠,我在她眼中幾乎等於出土古物了。」
「都不對,不過我的膚色曬得很好看。」
「我抓到的人招供了,就是那個胡德堡的逃兵,一切如你所料。」
「蓋好的幾年前就回來了。當時我就已經覺得波爾頓鎮變了個樣,但不算差很多,真正的改變還沒到來,我們現在只是處於轉換期。等我們習慣了改變,真正的改變才會發生——我們會從有監獄的小鎮變成監獄鎮。」
珍妮.索爾特問:「你認為州級監獄、聯邦監獄和郡級拘留所都在一樣的時間點名嗎?」
他問:「幫妳查資料的人在拉克蘭空軍基地嗎?」
「妳不是加州人,髮色不金。」
「我沒辦法待在這裡,太冷了。」
「白皮膚還是黑皮膚?」
「餓馬(Hungry Ho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