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樓梯來到東側上層,結果相同。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子白忙一場,這地方不過是個倉庫,某種廉價旅館。旅館工作人員會每個小時確認房客的狀態嗎?他不覺得會。
他是柏拉圖,而他的手下不是。
他走到門邊了。停頓一秒,呼出肺中冷空氣後,他舉手敲門。原本想乾脆俐落地敲兩聲,但手套太厚、手又在顫抖,結果實際上發出的是一串不流暢的悶響。世界上最糟的聲音。午夜過後,只有警察的家人在屋內,敲門聲響起了。金在第一個瞬間就會知道自己不可能聽到好消息。唯一的問題是,她的反應會有多激烈、她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接受事實。李奇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狀況,他在午夜過後敲過許多戶人家的門。
侯藍說:「駐紮在索爾特太太家的警員一定是清白的,今晚他們哪裡也沒去,對吧?她們有不在場證明。她們可以為彼此作證,你也可以為她們作證。」
「你得去一趟。」侯藍說:「我就是沒辦法,別逼我好嗎?」
「這是你該做的工作,不是我的。」
被收買的警察聽到警報聲後不情願地離開鎮上,配合監獄危機處理協議,所以珍妮.索爾特才能平安熬過為期五個小時的監獄暴動。
執法人員就是這麼一回事,卡雷布選擇從事的工作就是這麼一回事。
李奇不發一語。
「你當然可以。」
拘留所內有六十個牢房,排成V字形,有上下兩層,所以每個區域有十五個隔間。東下層區,東上層區,西下層區,西上層區。V字的頂點處有段金屬梯,走過去就會到達只有一層樓的用餐區和娛樂室,所以一樓其實是Y字形。
「我敢說你一定做過類似的事。」
「你是認真的嗎?」
李奇沒回答。執法人員心中最基本的問題:我如果搞錯了怎麼辦?
「我沒有時間親自過去,我等一下在這裡會很忙。」
梯子是一個叫穩耐(Wemer)的美國廠牌出產的,鋁製品,拉到最長有三十二英尺,上頭以黃色貼紙標示出耐重上限為兩百五十磅。引擎的震動傳導到梯子上,因此它們喀喀微顫著。梯子本身的重量大約是二十磅,四把梯子就是八十磅。等他要離開時,梯子會被留在那裡。多載四十塊玻璃紙包著的白粉磚比載回四把沒用的梯子好多了。
柏拉圖立刻就發現了一個問題:包包的背帶應該要放到最長,穿上厚重大衣的人才有辦法背。這是很容易得到的結論,就看辦事的人有沒有設想周到而已。但他的手下並沒有處理好。
「她們會撂倒他的。」
六十間牢房總是客滿狀態。監獄的經費是從波爾頓鎮外來的,而皮爾或華盛頓或某個地方的政客希望他們的投資標的獲得充分利用。鎮上的人都很清楚,只要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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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離開崗位的一刻,至少他在心中是這樣認為的。就某個角度來說,那個地方也算是在他回家的路上。我的意思是,他並沒有繞很遠,可能多開兩分鐘的路程而已。安德魯就是那樣的人,一路走來不曾改變,總是願意為了目標再多付出一點點,總是想著『我再多做一件事就打住,我再多找一個地方就打住』。」
「我敢說你一定很擅長面對那種場面。」
她開門,瞄了一眼,她保留的最後一絲希望(真荒謬)從臉上退去了。站在門邊的不是她丈夫。不是鑰匙掉到雪中,也不是喝得爛醉、鑰匙插不進門所以才敲門叫她的彼得森。
「只是傳言罷了。」
西側上層七號牢房,是空的。
「到那時候就太遲了。」
侯藍問:「你認為那個警察被他收買多久了?」
「我有沒有做過不是重點。」
「我該找他們談嗎?」
「你和她有面識。」侯藍說:「你在她家住了一晚。」
李奇鑽出破舊的轎車,來到彼得森家車道的盡頭。他目送警局櫃檯人員駕車離開,然後才走向房子。鏟到車道左右兩側的雪堆了五英尺高。因此李奇感覺就像走在白色的隧道中。他看到Y字形岔路了,往右通往穀倉,往左通往主屋。風勢很強,地表又平又空曠。李奇很確定這是他此生至今最寒冷的一刻,他又到達了一個極點。波灣戰爭「沙漠之盾行動」剛展開的某日,沙烏地阿拉伯正午氣溫曾飆到華氏一百四十度,如今他又遭遇了南達科他州華氏零下三十度(在寒風吹拂下,感覺更像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兩個氣溫極點都不舒適,但他知道自己比較喜歡哪一個。
同上,同上,他一路往下移動。那個胖子,就是死都不肯開口的那個囚犯在六號牢房。他只跟七號牢房的那個混飛車黨的說話。
柏拉圖在頭等艙左側的1A座位上坐了一個小時後,開始煩躁不已。他覺得夜晚搭飛機無聊透了。白天有風景可看,儘管所有事物都在三萬六千英尺的下方,大部分肯定是褐色空地,但還是有足夠的道路、住宅、城鎮可提醒他:下頭還有新客戶等著被他招募或接受他提供的服務。但在晚上,他除了黑暗和遠處的零星燈火外什麼也看不見。
「很好。」
「那會變成自殺任務。」
「所以我不用動她們。」
侯藍打了電話,他先分別打給部署在索爾特太太家中以及住家附近的四名女警和三名男性警員,笨拙地兜圈子表達一件事:你們其中一個同事是凶手,除了自己,誰都不要信。接著他利用無線電的廣播功能命令所有警員在三十分鐘內返回警局,不管他們在哪裡、在做什麼、有沒有在上班都一樣要回來。李奇認為他犯了一個戰術上的小失誤。要求所有人立刻回到警局是比較好的命令,儘管如此措辭實際上並不會讓他們的動作加快。設下時限(儘管是很短的時限)會讓歹徒意識到他還有時間和空間可以完成任務,而且現在的狀況正適合他行動——警察到處跑來跑去,困惑而混亂。危機將會在這半小時內升高。www•hetubook.com.com
「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李奇說:「執法單位最基本的責任就是阻止壞蛋在街上橫行。」
他來到Y字形岔路了,左轉走向主屋。小徑路況還算好,腳下的路面已經撒了鹽和砂礫。這也許是彼得森做的最後一件家事,花了他十分鐘。李奇的報喪之路因而走得順遂。
「你也應該要注意一下洛威爾,他一年前發生了什麼事?還有蒙哥馬利。有時候獨自報案者就是犯人。」
「話說回來,他到底為什麼要去哪裡?他已經下班了。他不是剛好經過,那地方不在他回家路上。」
值夜班很輕鬆。牢房在他們上工前就鎖上了,要等到他們下班後才會解鎖。嚴格說來,卡雷布的小組只有一個具備實質意義的工作,就是注意有沒有囚犯需要緊急送醫。有些人會開始口吐白沫,或用頭撞牆;有些人沒按照囑咐服藥;有些人拿打結的連身衣上吊。一群可悲的傢伙。
一群悲慘的傢伙。
他起身沿著走廊前進,經過手下坐的位子,再經過頭等艙最後一排座位,進入原本是經濟艙的那個空間,低頭看了看地上的器材。他的手下已經清點過了,但他還是親自再清點一次。因為他是柏拉圖,他的手下不是。
「也許他確實準備好要執行自殺任務了。他一定知道自己遲早會被做掉,知道不管事情怎麼發展自己都是死路一條。他處境艱難,最後會背兩條或三條人命,但不管怎麼說他就是沒救了。」
「我不知道。」
「他是被錢收買的嗎?」
「但你應該要警告她們一聲。」李奇說:「如果凶手發現我們在收網了,他可能就會孤注一擲。」
就管轄權而言,郡級拘留所、州級監獄、聯邦監獄三者是各自獨立的,不過三個機構其實位於同一個地點的同一個建築物內。如此一來可以精簡規模,營運起來也比較輕鬆。拘留所內關的大多是沒人來保釋或自己付不出保釋金的當地鎮民,他們的案子都還沒開庭,在被判有罪之前都還www.hetubook.com.com
算是清白之身;這些人當中有些是卡雷布在高中時代認識的人,大約四分之一的人已被判有罪,幾天後司法系統就會把他們移到服刑監獄去。
「你不先警告她們,她們就辦不到。警察同事上門,她們會怎麼做?會先開槍才問話嗎?」
「對。」
工作程序真是狗屎。
李奇說:「柏拉圖。」
侯藍說:「都是我的錯,我用無線電說的那些話害死了彼得森。」
卡雷布從門邊架上拿起吃四顆電池的黑色Mag-lite手電筒,檢查了一下無線電,電源開著,而且可以正常通訊。手電筒燈光很亮,電池的電力還很夠。待命室裡有個鎖在牆壁上的寫字板,板子上用破爛的細線綁了一支筆,卡雷布直接在第五次巡視紀錄上簽名,前四次都是假的,根本沒人出去巡視,他走出待命室,朝走廊另一頭前進。
她跌倒在地,彷彿腳下方有一道暗門突然開啟。
他們的監視流程是這樣的:每小時巡視一趟牢房,總共要巡視十趟。他們自然會跳過其中幾次,有時候全部都會跳過,坐在待命室裡玩牌小賭、用電腦看A片或戴著耳機打發時間都比較輕鬆嘛。卡雷布起先看到同事怠忽職守,內心非常驚慌失措。站在新工作、新生活的起點上,他充滿能量、幹勁十足,準備要認真看待他的職責,但任何新人的首要工作就是融入職場,而他做到了。一個月後,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當初在沮喪什麼。獄方一天才給他們十美金的髒錢,有資格要求什麼?
「我該怎麼做?」
「我是想幫他。」
「所以我該這麼做嗎?該把他們全部都叫回來嗎?」
食物,水,都不是有趣的東西,七件大衣,七頂帽子,七雙手套,都是全新的,數量都沒短少。填充鵝毛的大衣又大又蓬,是名牌North Face的,全都是黑色。其中六件的尺寸是M,其中一件是給男孩穿的尺寸。還有H&K的MP5K衝鋒槍,粗短、設計具未來感的致命武器,他的最愛。地上還有七個背包,裡頭各放了備用的彈匣和手電筒。
他從東側下層遠端開始巡起。先走到盡頭牆邊再轉身,打開手電筒,以緩慢的速度折返。他將手電筒高舉過肩,動作帥,而且還能讓光照範圍與視線等高。牢房的正面是鐵杆,右側放了張小床,後方左側設有水箱蓋改成洗手台的那種馬桶,小床對面放著不比置物架寬的桌子。每間牢房的小床上都躺著人,大多裹著灰色被子熟睡、咕噥、碎碎唸、打呼;有些人醒著,鬼鬼祟祟瞇著的眼睛反射了手電筒燈光,簡直像老鼠。
「世上大多事情都和金錢脫不了關係。」
他在V字的頂端轉彎,開始檢查西側下層。十m.hetubook.com.com五個牢房,十五張床,十五個人。十二個人睡著了,另外三個醒著,沒有人看起來很難受。
李奇說:「別用電話通知,這是不對的。」
「我沒有立場做這件事。」李奇說:「我只是湊巧路過這裡的陌生人。」
「聊聊卡普勒這個人吧。」
「我猜是菜鳥。我對他們不是很了解,反正就是信不過他們。局裡一團亂,而我猜這也是我的錯,我沒有把他們整頓好。」
柏拉圖已經預見回程狀況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成功。他有許多優勢,而且大多是天生的、壓倒性的優勢。他不為別的,只是為了保險起見才先安排一個人在地上等。
不過昨晚的暴動稍微改變了他們的工作狀況。夜班小隊長命令他們巡三次,其中一次還是他自己去巡的。今晚他打算巡兩次,但四小時過去了,他們甚至連一次都還沒巡,顯然只準備做一次就了事。現在差不多是時候了。卡雷布會去處理,因為他位於圖騰柱上的高階級,他接受這樣的安排。他很快就會上路,但不是現在,因為他正忙著點開一大堆主打裸體胖女孩和下流動物的網站。工作可以再緩緩。
「並沒有。」
「凶手會是誰?」
「我要怎麼不怪自己?」
「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做一樣的事。」李奇說:「事實上,我某幾次也做了意思差不多的事。」
「一年,」李奇說:「這整件事似乎是從一年前開始的。」
侯藍說:「我可以這麼做嗎?」
他經過西側上層的樓梯口了,走路速度比平常快。鐵杆的影子隨著手電筒燈光移動。一號牢房左側是空的,右側被子隆起,囚犯醒著。二號牢房左側是空的,右側被子隆起,囚犯醒著。三號牢房同上。
「你不是故意害他的,別怪自己了。」
侯藍將無線電掛好,再度拿起電話話筒說:「金.彼得森還不知道那個消息。」
「那他等於承認自己是凶手,在自己背上畫標靶,幫你省去麻煩。」
「我知道,我是要打電話給櫃檯。我要你去告知,櫃檯的工作人員可以載你一程,一個小時後再去接你。一個小時應該夠了。」
但是呢,稱呼新人為圖騰柱上的賤民就大錯特錯了。圖騰柱有多高?二、三十英尺?北美原住民不是傻子,他們會把最重要的人放在底部,與視線等高處。有哪個重要人物會希望自己待在離地二、三十英尺的高處,讓別人都看不到他?就舉超市來說好了,與視線等高的貨架是專門保留給頂級商品、高利潤產品的位置,這是大企業僱用專家研究出來的。與視線等高的位置就是一切,因此位置低的人其實地位崇高,位置高的人其實地位低落,這是一種說法。大家經常搞錯,弄反了。卡雷布.卡特不知道這種錯誤是怎麼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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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藍和李奇開始深究這個結論。像一般人那樣試著挑它的毛病,但找不到說不通的地方。他們因此更加相信自己的推測:鎮上已有個被收買的警察,所以他們為了防備外來者做的警戒才會收不到成效。被收買的警察坐在閃著警燈的巡邏車內,說不定還把戴著手套的手伸出窗外揮動,所以生性謹慎的律師才會在四周杳無人煙的小徑上停車。被收買的警察早些時候聽到侯藍透過無線電發表破案宣言,所以彼得森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喪生。侯藍說:明天早上一開工,他將會打電話給華盛頓特區的緝毒局報告詳情。用膝蓋想也知道彼得森一定會去報告。被收買的警察於是把車停在空地,說不定還焦急地揮著手,所以彼得森才會把車直接停到他旁邊,完全不疑有他,毫無防備。
李奇不發一語。
「最安全的做法是把這鬼部門裡的所有人找來,讓他們坐在這間大辦公室內。這樣你就能確定凶手一定在你面前。」
那六個沒用的人當然也會被留在那裡。載回九百磅可被取代的血與肉,或多載四百五十塊冰毒磚?一定選後者,沒什麼好比的。
侯藍說:「我認為那個墨西哥人就是幕後黑手,之前我們一再聽到他的名字。」
卡雷布.卡特被視為低等人種,圖騰柱上的賤民,而他認為這點非常諷刺。他對圖騰柱不甚了解,對北美原住民文化也沒什麼認識。他對許多事物都有一些粗淺的理解,但這些理解非常隨機、缺乏組織,沒能提高他高中時的在學成績和找到好工作的機率,因此他就到矯正署混口飯吃。對他畢業的班級來說,這是一條預設好的路,或許也是未來許多畢業班學生的固定選項。他受訓後領了一個無線電對講機和一套聚酯材質的制服,負責在郡級拘留所值夜班。他是四人小組當中最年輕、最資淺的人,因此位於圖騰柱的底部。
但那個混飛車黨的人此時不在牢房中。
「他在邁阿密惹上了一些麻煩,並非罪證確鑿,但有傳言。邁阿密,還有販毒賺的錢牽涉其中。」
侯藍問:「我們該從誰查起?」
「他搞不好不會來報到,搞不好會抗命。」
「她們發現他不對勁之後就能撂倒他。」
房屋浮現眼前。紅色的木板和門扉在藍色月光下顯得較偏棕色,窗玻璃透出柔和的黃色光線,一縷燒柴的輕煙飄出煙囪。李奇繼續邁步前進,極限低溫讓他覺得自己都快忘記路要怎麼走了。像個中風患者。他必須要全神貫注才行,左腳、右腳,一步,再一步,全都是刻意、有意識的行動。彷彿是在學一項新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