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說:「鼻子流血跟其他部位流血沒兩樣,只要血流不止就會昏倒,像中刀傷失血過多那樣。如果她今天受的是刀傷,你就不會置之不理對吧?」
染髮男說:「是鄧肯小姐。」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
李奇問:「她結婚了嗎?」
酒醉男說:「沒有別人了。急診室在六十英里外,但他們不會派救護車來載流鼻血的人。」
「一路到底。」李奇說:「我要去維吉尼亞州。」
「北邊。」李奇說。
對方轉頭說:「當然有。」他臉上掛著微笑,聲音中帶有一份滿足感,彷彿在說:我很久以前就決定要每晚用Bunn牌咖啡壺煮一壺咖啡,而你證明了我的決定是對的。李奇跟著他穿過霓虹燈光,坐到高腳凳上,和另一個客人之間隔了三個位子,這位男性客人年約四十歲,身穿一件厚厚的粗花呢外套,手肘的部分有皮革補釘。他的手肘壓在吧檯上,雙手手掌小心翼翼地圈住裝滿冰塊和琥珀色液體的威士忌杯。他的視線落在杯子上,但眼神渙散。這大概不是他今晚第一杯酒,甚至不是第三杯或第四杯。他的肌膚潮濕,似乎就快喝掛了。
「鄧肯小姐是你的病患?」
酒醉男說:「跟她說你沒看到我。」
這家汽車旅館還是撐了過來。它的設計非常大膽,簡直就像李奇小時候漫畫中所看過月球或火星上的太空殖民地。主建築是個完美的圓,屋頂也是圓的,再過去的小屋也都是圓頂的圓https://m.hetubook.com.com形結構物,在母船後方排成一條瘋狂的弧線。越後面的小屋體積越小,藉此讓整個場面的透視效果變得更誇張。給家庭住的房間比較靠近辦公室,單人房坐落在遠處。所有壁板都漆成銀色,窗戶和門扉的左右兩側都飾有垂直的鋁板,隱藏在屋簷下的霓虹燈投射出幽魅的藍光。旅館招牌下方的柱子外頭用膠合板貼起來,弄得像是有三片薄機翼的太空梭。汽車旅館叫阿波羅客棧,名字用的字體長得很像支票下方的數字。
「她可能還受了其他傷,而且是肉眼看不太出來的那種。」李奇說:「她是你的病人。」
「她只是流鼻血而已嘛。」酒醉的醫生又強調一次。
「要加奶精嗎?糖呢?」他問。
「比方說,我知道你有什麼問題,我是說身體上的問題。至於心理方面的問題,我就不予置評了。」
「不然是要怎樣?」
染髮男嚴肅地點點頭:「那你得先往南邊走,然後接上州際公路。」
「是鼻血流不停,有可能是很嚴重的狀況。」
「她今年三十三歲,身體很健康,沒有高血壓和血液相關疾病的病史。也沒嗑藥。沒什麼好慌的。」酒醉男舉杯,含一口,嚥下肚,含一口,嚥下肚。
沒人說話。
沒人說話。
李奇又喝了一口咖啡,酒醉男沒動他的杯子。他說:「我當然不能開車,不過我到那裡之後就沒問題了。我是個好醫生。」
https://www.hetubook.com.com要你管。」
李奇不發一語。
主建築內部幾乎是完全打通的開放空間,有隔間的只有工作人員辦公室和李奇猜是兩間廁所的地方。李奇看見一個弧形的接待櫃檯,還有一個弧形的吧檯,兩者間隔一百英尺遙遙相望。這裡基本上就是一個lounge bar:派形的拼花地板舞池,裝設流蘇飾燈的雞尾酒桌,桌子四周緊密得排放著紅色的天鵝絨椅。圓形屋頂內側有一幅沐浴在紅色螢光中的凹面風景畫,還有許多地方都採用了間接照明,燈光顏色全是紅色或粉紅色,隱藏式大喇叭播放出叮咚作響的鋼琴曲。整個空間看起來非常詭異,活像是六〇年代的拉斯維加斯被移置到了外太空。
酒醉男說:「她只是流鼻血。」
有個人在吧檯喝酒,還有個人在吧檯後方,除了他們之外,寬敞的室內就沒有其他人了。李奇在接待櫃檯邊等待,吧檯後方的人急忙趕來。當李奇說要住宿時,對方看起來是真心感到意外,彷彿沒什麼人會有這種需求,但他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向李奇收三十美元,掏出房間鑰匙。他不只四十歲,說不定已經五十五或六十歲了,不高、不瘦,整顆頭都染成鮮明的紅褐色,這種髮色李奇比較習慣看見出現在某個年齡層的法國女性頭上,他把李奇付的三十美元收進抽屜內,然後在筆記本上囉哩八唆地寫了一堆字,他老爸大概就是建造這間旅館和_圖_書的瘋子吧,他可能從未在其他地方工作過,而且得身兼數職,一手包辦經理、櫃檯人員、酒保、雜工、傭人的事務,旅館才能勉強達到收支平衡。他闔上筆記本,收進另一個抽屜,朝吧檯走回去。
「你是路過這裡嗎?」
「搭便車。」
李奇點點頭,他在軍中看過別人這樣處理。他說:「走吧,醫生,我開車。」
酒保別過頭去。
酒醉男說:「她怎麼了。」
「局部麻醉,用紗布塞住鼻孔。不管她有沒有服用阿斯匹靈,紗布的壓力都能止住她的血。」
「說話別太超過啊,老兄。」
「我打算盡快往東邊去。」
酒醉男不發一語。
「你是哪根蔥?道德委員會的人嗎?她不過是流鼻血罷了。」
「開車來的?」
事實上是兩支電話響了,共用一個號碼的兩支話機,一支話機放在接待櫃檯,另一支放在吧檯後方的置物架上。染髮男身兼數職,分身乏術。他接起電話說:「阿波羅客棧您好。」自信滿滿,聲音清亮,熱情洋溢,彷彿接到的是旅館營業第一晚的第一通電話,他聽了一陣子後把話筒壓到胸前說:「醫生,是找你的。」
染髮男把咖啡倒進印有NASA標誌的瓷杯內,放到吧檯上,自信滿滿又彬彬有禮地滑到李奇面前,說不定這杯子是個無價的骨董。
之後染髮男就沒再說話,因為也沒什麼好說的了。酒保都喜歡營造出愉快的氣氛,但這番對話要是持續下去,他們就不可能保有好心https://m•hetubook•com.com情。你竟然在冬天最冷的時節跑來人口稠密度倒數第九的內布拉斯加州。還說要在這條鄉間小路上搭便車?恐怕不會太順利喔——染髮男不好意思這麼說。李奇舉起瓷杯,試著拿穩它。測試的結果不太好,指尖到胸腔之間的每一條肌腱、韌帶、肌肉都在灼痛、顫抖著,如此微小的動作使咖啡表面浮現了狀似同心圓的漣漪。他集中精神將咖啡杯挪到唇邊,希望做出流暢的動作,結果杯子的軌跡飄忽不定,酒醉男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別過頭去。咖啡很燙又有點澀,不過裡頭有咖啡因,這就夠了。酒醉男舉杯啜飲一口,放回杯墊上,繼續悽慘兮兮地盯著杯子看。他的嘴唇微微開啟,泡沫在嘴角逐漸成形。李奇再喝一口咖啡,動作比上一次還慢,沒人說話,酒醉男喝完酒,又要求酒保幫他倒滿,他喝的是金賓波本威士忌,至少三倍份量。李奇覺得他的手好受一點了,咖啡治百病。
「鼻血流個不停。」
染髮男幫他扯完謊,掛掉電話。酒醉男趴倒吧檯,臉幾乎和酒杯杯緣一樣高。
「算是。」
「你還打發掉她?」
「有時確實如此。」李奇說:「我當過憲兵,有時候我們會被叫到基地外或基地內的眷屬區去看看,受家暴的女人會服用大量的阿斯匹靈止痛,但阿斯匹靈也會降低血液的凝固性,所以她們下次被打就會血流不止。」
「怎麼?這年頭婚姻變成流鼻血的原因之一了嗎?」
沒人說話。
「都不要hetubook.com.com。」李奇說。
「你今天是從哪裡出發的?」
「有咖啡嗎?」李奇問。
傑克.李奇就是那個穿棕色大衣的壯漢,對他來說,夜半汽車旅館lounge bar內的一通電話是所有事件的開端。那間汽車旅館在四英里外的十字路口上,某位讓李奇搭便車的司機放他在這裡下車,因為司機即將轉往李奇不想去的方向。四周環境又暗又平坦,一片死寂,空空如也。旅館是視野範圍內唯一有人類活動跡象的地方,感覺是在四、五十年前商業熱潮爆發期間蓋的。老闆也許看中那個地點的潛力,但潛力顯然一直沒有化為實益。另一個可能是:潛力打一開始就只是個幻影。十字路口的其中一個轉角上有廢棄加油站留下來的建築,另一個轉角上有鋼筋混凝土地基,原本可能是要蓋成大賣場或小型購物商城,但最後什麼也沒蓋,第四個轉角是空地。
「反正這件事與我無關,你的狀況也不好。你甚至醉到不能開車去找她,不管她家有多近都不行。不過你該打通電話找別人過去看一下。」
李奇下意識地轉頭尋找醫生。沒人啊?結果他旁邊的酒醉男說:「是誰?」
「我正是如此打算。」李奇說。
李奇說:「你怕被捲進別人的家務事裡?」
「你會怎麼治療?」李奇問。
「東邊是多遠的東邊?」
李奇說:「怎麼?這種事在這裡常發生嗎?」
「既然你都說自己是好醫生了,我可不希望看到你做出壞決定。」
「你是醫生?」李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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